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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批评理论视角下《欧小姐》的张力解读

2022-09-08楚一凡

名家名作 2022年12期
关键词:纳博科叙述者张力

楚一凡

一、引言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1899年出生于圣彼得堡,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一生笔耕不辍,创作颇丰,著有多部长篇小说和题材宽泛的短篇小说。其中《说吧,记忆》是纳博科夫的一本经典回忆录,书中纳博科夫以一种温暖且略带乡愁的语调追溯了自己的成长、教育和写作生涯。《欧小姐》是《说吧,记忆》中的一篇,是纳博科夫以童年的法国家庭教师为人物原型创作的自传短篇小说。这篇小说是纳博科夫对自己童年时代的回忆,其事件情节大多靠作者的童年记忆写就。

欧小姐是纳博科夫童年时期的家庭教师,在叙述者的印象中,欧小姐看上去冷漠严肃,用数不清的规则来约束他和弟弟,所以一开始并不被叙述者所接纳。他们想方设法来捉弄、为难欧小姐,制订计划逃离她的管控去雪地探险,结果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被用人带回家时看到欧小姐在担心地呼唤他们,而此后叙述者也慢慢同欧小姐和解,在她的陪伴下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欧小姐晚年得以回到瑞士,叙述者同朋友去看望她,并送给她助听器。在得知欧小姐去世的消息后,叙述者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一只年老的、笨重的天鹅,并将它与欧小姐联系了起来。

二、新批评张力理论

新批评是一种以文学文本为主体的形式主义批评,它认为文学的主体是作品,文学研究应该以作品为中心。新批评派强调对文本的“细读”(close reading),立足于文本的语言和结构,以发现文学作品如何作为一个独立的、自我参照的审美对象发挥作用。在新批评派看来,文学作品是一个独立的、自成一体的有机统一体,具有统一的内部结构,“文本的复杂性源于文本内部贯穿的多重复杂且经常相互矛盾的意义”(泰森, 138)。而这些意义主要来自悖论、反讽、含混、张力等语言手法的相互配合。

张力说最早由艾伦·泰特提出,在《诗的张力》一文中,泰特认为诗歌语言包含两个因素,即外延和内涵。泰特在语义学的层面上重新阐释了这两个概念:外延是词的本义,而内涵则是词的引申义。他建议去掉“外延”和“内涵”二词的前缀,创造一个新词,即tension(张力)。之后,新批评派的理论家将“张力”视作文学文本的核心范畴,并认为诗是各种张力作用的结果。张力的产生有不同的形式,“最简单的张力形式是抽象和具体的整合,普遍理念和具体意象的结合”。同时,张力也可能是“文本中对立的倾向相互作用的产物,即文本中相互对立的悖论、反讽和含混相互作用的产物”(泰森,141)。

三、新批评解读

欧小姐一生颠沛流离,在她做家庭教师的岁月中,始终不被身边的人所接受。其他的家庭教师认为她言行举止怪异,性格孤僻冷漠,因而总是忽视她,将她“边缘化”,这让内心敏感的欧小姐饱受伤害。同时,欧小姐自觉没有稳定的居所,也没有故乡。身处俄罗斯的时候,她的房间摆放着瑞士西庸城堡的明信片;而当她回到瑞士,房间的画中却是代表着俄国文化的三驾马车。欧小姐始终处于一种孤独无助的境地中,她漂泊无依,不被接受,寻不到一份归属感。她渴望有一个安定的归处,但这个愿望却始终无法实现,因此,欧小姐对归属感的渴望与漂泊无依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形成了一种张力结构,通过多种语言手法表现出来。

(一)意象

小说中的张力首先体现在天鹅意象上。图像或符号会带来歧义,从而提高文本的深度和丰富性。在小说中,天鹅的意象具有多重含义。“天鹅”这个词的传统外延指的是一种优雅高贵的鸟类,但其在文中的内涵可以引申为对欧小姐多舛命运的写照。当叙述者拜访欧小姐并准备离开时,他看到了一只年老的天鹅,笨拙地移动着,试图跳到一条停泊着的船上。这一幕让叙述者深思,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两年后,欧小姐去世了。而当叙述者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将欧小姐的形象与当晚看到的天鹅形象联系起来。这只老天鹅笨重而无助,这让读者想起了叙述者对欧小姐外表的描述。在叙述者为数不多的回忆中,“女士是一个大个子女人,非常肥胖”(纳博科夫,99)。小说中有多处对欧小姐外貌的描写,而这些描写始终无法摆脱“笨重”一词。除了对外表的描述,这只天鹅“在做着可笑的努力,想使自己能够跳上一条停泊着的船里”(纳博科夫,126)。这样的行为也映射了欧小姐对安定生活和故乡的向往。欧小姐家道中落,遭遇海难来到俄国。陌生的环境让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去适应和接受这一切的变故。她坚持说法语,拒绝与人相处,将自己封闭起来。此外,她还在桌子的显眼位置放置了带有瑞士城堡的明信片,以确保法语的“在场”,这带有故乡印记的明信片让她能够在陌生的环境找到一丝慰藉。这些行为表明了她对自己文化身份的确认,以及她在异国环境中对祖国的依赖。在俄国生活多年后,欧小姐终于有机会回到她的家乡瑞士。而当叙述者拜访她时,却发现画框里的瑞士城堡的明信片已经被一张艳丽的俄国三驾马车的明信片所取代,仿佛记忆中被理想化的俄罗斯才是她真正的故乡。欧小姐在她的记忆中运用了想象的力量,她创造了过去,就像她在沉默中创造了声音之美。就像叙述者所说的那样:“那么她听见的是不是寂静,她过去曾谈到过的那阿尔卑斯山的寂静?在过去的岁月中,她一直在对自己撒谎;现在,她在对我撒谎。”(纳博科夫,126)

欧小姐的行为看似矛盾,却是她经历了长期漂泊生活之后对归属感和安定生活的渴望。在这里,摇摆不定的小船与挣扎的天鹅之间的矛盾,体现的是现实生活的残酷与欧小姐的挣扎之间所形成的张力。

(二)含混

除了天鹅的形象,小说的张力结构也集中体现在客观现实和欧小姐的主观臆测的含混中。纳博科夫的客观叙事与欧小姐的主观感受形成对比,从而形成小说的张力结构。

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爱和归属的需要是人类的基本需要之一,必须得到满足。基于爱和归属的内在驱动力,促使人类寻求和建立亲密关系。对于流放者来说,对亲密关系的依赖比其他群体更为突出。生活在异国他乡,孤独无助的欧小姐需要更多来自他人,尤其是亲密关系的关怀与支持,来支撑自己以适应并重构新的生活。

欧小姐非常喜欢孩子。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女士一来就拍拍我的脸以表示自发的喜爱”(纳博科夫,111)。当叙述者做噩梦时,不论欧小姐在做什么,穿着是否得体,她都会立即赶来安慰他。“当她被我们有一个人在噩梦中的尖叫声惊醒后,披头散发地端着一根蜡烛,裹不住她颤动着的大块头的血红色的晨衣上金色的花边闪烁着,拉辛的那部荒诞的戏剧中可怕的耶洗别光着脚踏着重重的步子走进了我们的卧室。”(纳博科夫,116)虽然欧小姐对叙述者关怀备至,但叙述者对其外貌的描写却无法让读者将她与美好的形象联系起来。

欧小姐还时常回忆起他们一起度过的“城堡里的美好时光”,以及“我房间里的那个角落,你就爱蜷缩在那里,因为你感到那儿是这样温暖和安全”(纳博科夫115)。按照欧小姐的描述,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温暖而美好的,但叙述者完全否认了这一点。在他的印象中,欧小姐所描述的美好回忆并无其事,一些欧小姐认为是他们两人和谐相处的证据也被叙述者认定为是欧小姐在夸大其词。同时,欧小姐的房间在叙述者看来十分怪异且充斥着奇怪的味道。究竟是他们确实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而叙述者不愿回忆还是欧小姐本人的情感带有的修饰作用而令人如此认为呢?这种含混形成了主观与客观之间的一种张力。

上述美好的过去在很大程度上是欧小姐用自己的想象、主观的情感色彩装点的结果,而事实远非如此。记忆的偏差形成了一种主观与客观的张力,进一步说明了欧小姐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孤身一人流落在异国他乡,建立亲密关系可以为远离家乡的欧小姐提供一种归属感。

然而,年轻的叙述者无法理解欧小姐的心情。他自问“不知道在我认识她的那些年里,是不是一直完全忽略了她身上的一些什么东西”(纳博科夫,127)。叙述者的忽视和冷漠让欧小姐失望,在陌生的环境里建立亲密关系的愿望落空,这让她更加没有归属感。 欧小姐的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之间的矛盾形成了一种张力结构,这种张力结构更加衬托出了欧小姐的失落。

(三)悖论

悖论的运用也加剧了文章中的张力结构。在餐桌上,当欧小姐发现她被安排在一个穷亲戚身边时,她会轻蔑地说“Je suis une sylphide à côtè d’elle”(“在她旁边我是个苗条女子了”)(纳博科夫,121)。“sylphide”是一个法语单词,指仙女或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就词语的本义来说,这个意象拥有所有和美丽以及高贵有关的含义,但在小说中,这个单词的内涵却是对欧小姐形象的讽刺。在欧小姐的主观臆测中,她也希望自己拥有美丽的容颜和尊贵的身份。在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只有她十几岁时的照片是经过精心装裱的,“放在表面镶有石榴石的高级镜框里”(纳博科夫,116)。照片中的欧小姐优美苗条,与现在笨重的家庭教师截然不同。当被迫从祖国到另一个国家谋生时,她离开的不仅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还有过去舒适美好的生活。这种主客观之间的张力,也出现在叙述者的家庭聚会中。流放生活让欧小姐在回不去的故乡和无法适应的陌生生活之间产生了一种隔阂感,因此塑造了她古怪敏感的性格。当大家把话题转到叙述者姑父指挥的军舰上,欧小姐会认为这是对她没有海军的家乡的讽刺;如果人们用法语交谈,她会认为这是故意不让她参与讨论。 欧小姐对别人的敌意,是源于她自己的情感产生的同理心,是她对别人意图的主观猜测。从客观的角度来看,餐桌上说话的人并没有刻意让她难堪或嘲笑她。在敏感和压抑的驱使下,欧小姐不免被自己的主观感受蒙蔽了双眼,作为旁观者的读者对欧小姐的自以为是的想法感到可笑。

(四)反讽

反讽的运用再次揭示了欧小姐的主观感知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张力。欧小姐带有自身强烈情感的主观视角让她陷入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中,甚至不惜扭曲事实,更显示出了她的主观意愿与客观实际反差的张力。欧小姐的身体虽然并不美好,但是她的声音却宛如夜莺一般婉转动听。当欧小姐发现因为自己的身体而让人忽视掉她美丽的声音时,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这种不被人重视的感觉不断折磨着欧小姐,让她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想法,认为会有奇迹将自己变成知名人物,并让诗人或王公贵族为她倾倒。欧小姐在幻想中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受到他人的瞩目。这一幻想的外延是欧小姐对他人的认同、对融入集体生活的向往和渴求,而内涵则是她对孤独、无助的现实生活的逃避和排斥。幻想中万众瞩目的待遇与现实生活中遭人冷落的境地的对比体现了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张力。现实中他人的冷漠对待注定会导致欧小姐的幻想破灭。家庭男教师兰斯基故意忽视欧小姐的话,从不正面回应她。当欧小姐请求他将面包递给她时,兰斯基“对法语不加理会,坚定地继续喝他的汤”(纳博科夫,124)。这让欧小姐感到被羞辱,从而做出一系列气急败坏的举动,以至于当家里的升降机出现问题后,欧小姐也会将此归咎于兰斯基在作怪。欧小姐坚持认为兰斯基处处与她作对,而读者作为旁观者则清楚地认识到这是欧小姐的个人情感而产生的移情作用。

在俄国居住了很长时间之后,欧小姐终于回到瑞士。当叙述者去探望她时,发现她和好友戈莱小姐同许多年老的瑞士女家庭教师居住在一起,欧小姐“热情地谈到她在俄国的生活,仿佛那是她自己失去了的祖国”(纳博科夫,125)。然而在俄国时,欧小姐和戈莱小姐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却从不交谈。叙述者对此的理解是“人总是在自己的过去中更无拘束”(纳博科夫,125)。欧小姐主观地美化了她在俄国的生活,仿佛从前的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而叙述者和读者作为旁观者却知道这是欧小姐选择性地对过去的遗忘和修饰,即使回到故乡瑞士,欧小姐始终没有找到内心真正的归属之处。当叙述者在得知欧小姐去世的消息后,他立刻想到了那只想要躲到船上的天鹅。像那只天鹅一样,欧小姐穷其一生在找寻安定与归属,而残酷的现实却始终没有让她将这个愿望实现。反讽的运用加强了主人公的主观感受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与张力。

四、结论

小说《欧小姐》包含了外延与内涵、想象与张力等多种元素。纳博科夫巧妙地运用了这些元素,将它们统一成生活的残酷现实与欧小姐个人对安定生活的渴望之间的张力结构。通过借用新批评的细读法,我们能够发现作品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而形式与意义的统一,极大地呈现了作品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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