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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批点牡丹亭记》考辨研究

2022-09-08程誉慧

名家名作 2022年12期
关键词:袁宏道牡丹亭文人

程誉慧

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批点牡丹亭记》共二卷,明末刻本,无封面。卷前有九幅版画。正文首页题“批点牡丹亭记卷上”,卷端从右向左依次题“临川玉茗堂编”“公安潇碧堂批”“新都蒲水斋校”。卷下刻有“广绝堂”三字。玉茗堂为牡丹亭的创作者汤显祖的居所,潇碧堂为袁宏道的书斋名,而校刊者目前无从考知。此本虽题为袁宏道所批,但晚明刊刻曲本多有假托名家评点以促进售卖的情况。现从批语所体现出的思想情感与袁宏道本人的创作理论契合程度、本人其他评点作品与此本批点的异同、此本流露出的市民化的审美情趣三方面综合考辨《批点牡丹亭记》批点者的真实身份,并探析此本独特的学术价值,有助于扩展研究新视野。

一、《批点牡丹亭记》批点者考辨

全文批点共408条,皆为眉批。由于刊本年代久远,部分字迹已模糊残缺。批点均匀分布在全文,字句精练简洁,全部针对剧情来批点,其中呈现出的情感与袁宏道本人的思想略有不同,且查阅袁宏道本人的文集作品、往来书信及他人记录中皆没有文字材料可以直接证明。因此,对此本的批点是否为袁宏道本人所作,学界尚存疑。

(一)批点面貌:至情至性的内蕴情感

首先,批点时刻关注男女主角的情感走向,并对“至情”思想十分认同。批点者未站在男性社会规范的角度去苛责杜丽娘,反而对她充满赞美与同情。从《寻梦》到《闹殇》共有七十二处批点感伤杜丽娘伤情而病、而死,诸如“可怜”“伤哉”,还言:“伤哉至此。不堪再读。”在《耽试》一出,柳梦梅耽误科举要撞阶而死时,批点道:“有小姐为你重生。不可死。不可。”在《圆驾》中,柳梦梅被冤枉时直言:“状元何罪?”可见批点者是时时刻刻关切着男女主角的感情走向。值得注意的是批点者对“至情”的认同。明代剧坛受“主情”思想的影响,一度呈现“十部传奇九相思”的局面。作者认为只要有情,无论人、鬼或者身份的高低,都是被赞同的。《冥判》这一出:“花神说人情。判官听人情。”“谁似他做鬼有情。”《拾画》这一出,认为柳梦梅惜美之心,“精可感金石”。

其次,批点呈现出对酸腐理学的厌恶,对传统道德礼教对人精神禁锢的批判,以及对理学压抑人性的怒骂。在第七出《闺塾》中,陈最良教杜丽娘读《关雎》,他将其解释为吟咏后妃之德,此处批点:“关关雎鸠害人不浅。”与此同时,杜丽娘的小丫鬟春香说了:“(贴)昔氏贤文,把人禁杀,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此处批点:“千古至言。”最后一出《圆驾》中杜宝不相信女儿死而复生,只觉是花妖邪祟所变而不肯相认,批点:“只为道理阴阳。令人父子不相识。”批点者对“读书人”陈最良、杜宝的批驳,可体现出对传统儒家经典扼杀人性、不近人情的讽刺。

虽然此本《批点牡丹亭记》中反对理学、反对传统儒学与袁宏道的思想有相近之处。但在情与理的关系上,袁宏道主张的是“理在情内”“率性而行”。袁宏道在《德山麈谈》中言:

孔子所言系矩,正是因,正是自然。后儒将矩字看作理字,便不因,不自然。夫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是以民之情为矩,安得不平。今人只从理上系去,必致内欺己之心,外拂人情,如何得平?夫非理之为害也,不知理在情内,而欲拂情以为理,故去治弥远。

由此可知,袁宏道并不是完全地否认“理”,而是意图达到情与理统一的境界,而此本《批点牡丹亭记》中的思想与袁宏道的思想有所出入。同时此本《批点牡丹亭记》的批点短小精练,缺乏理论深度。语言不避俚俗,多有“村老牛、痴老狗”此类俗话。整体上此本批点艺术价值并不高,且与袁宏道本人的文化层次相去甚远。

(二)文献记载:袁宏道批点的可能性存疑

袁宏道与汤显祖是同时期颇负盛名的文坛才子,交情甚笃。在各自或亲友的文集中多有早年交往同游、互赠书信的记载,尤其是袁宏道在吴县为官时互动最为频繁。晚年两人虽身隔两地,他们的思想观念、文学创作理论稍有转变,但依然不能抹杀两人的故友之谊。在明代商业刊刻繁荣时期,刊刻作品赠送亲友时为风尚,汤显祖也有将作品赠送亲友的习惯。据袁中道《游居柿录》记载:“天根游吴、闽,晤临川汤海若先生,先生便寄一书及《玉茗堂集》来,书中大略言:乙未雪夜,同时七人聚首,而三人俱以高才不禄不胜叹惋,三人者,伯修、中郎及王子声一鸣也。”天根即王启茂的字,是汤显祖的弟子,并与公安三袁交往甚密。据记载,汤显祖曾经赠送过王启茂《玉茗堂集》,那么他的挚友袁宏道也很有可能收到过他的赠书。且据记载,袁宏道曾经阅读并评价过《牡丹亭》。徐扶明的《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中引用了李雅、何永绍汇定的《龙眠古文》中的记录:“袁中郎谓案头不可少之书,《诗经》、《左》、《国》、《南华》、《离骚》、《史记》、《世说》、杜诗、韩、柳、欧、苏文、《西厢记》、《牡丹亭》、《水浒传》、《金瓶梅》,岂非以其书皆写生之文哉!”但阅读过并不意味着一定批点过,虽然独深居(沈际飞)点次的《玉茗堂传奇》在卷前有《集诸家评语》一篇,其中记载了袁宏道对《牡丹亭》的评价:“《还魂》,笔无不展之锋,文无不酣之兴,真是文入妙来无过熟也。”但独深居的记载本身存在争议,且《批点牡丹亭记》中并没有此段评价。

同时,袁宏道对待诸如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是怀着推崇的态度的,那么如果他曾经真批点过挚友的名作,为何会在文集中不言一字?查阅袁宏道本人的文集作品、往来书信及他人记录中皆没有文字材料可以直接证明他曾批点过《牡丹亭》,袁中道的《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也未有提及。目前现存可见题为袁宏道先生评点的通俗文学作品包括以下几部,并对他们的真实性进行了考辨。

《新刻袁中郎先生批评红梅记》二卷,共三十四出,明三元堂刻本。(明)周朝俊撰,(明)袁宏道评点。

《四声猿》四卷,明万历四十二年钟人杰刻本。(明)徐渭撰,(明)袁宏道评点。

《虞初志》七卷,明万历时期凌性德刻朱墨套印本。(明)袁宏道参评,(明)屠隆点阅。

《新刻袁中郎先生批评红梅记》跟《玉茗堂批评红梅记》两本的批点内容大致相同。在第十三出《幽会》的总评中有批点:“余作还魂传奇。此折最似之。”并没有记载袁宏道曾创作戏曲,且汤显祖的《牡丹亭》即是《还魂记》。因而此本《批点牡丹亭记》应该不是袁宏道先生所批点,而是书商翻刻他本,托名袁宏道以促进售卖。《四声猿》也被附录在袁宏道批点的《徐文长全集》中,但全文批点内容很少,借鉴价值不高。《虞初志》的批点是否为托名,学界略有争议,据《〈虞初志〉三家评略论》和《〈虞初志〉凌刻本评点考辨及价值重估》两篇论文,认为此本真实性还是很高的,初步认定整部选集不是编者作伪,但目前学界仍未有定论。所以,目前题名为袁宏道批点的通俗文学作品真实性都并不高。

综合分析批点的情感内蕴与文学积淀和相关文献记载可推测出《批点牡丹亭记》大概只是托名袁宏道之作。那么它实际的批点者是谁?为何要托名袁宏道呢?我们需对此本的版本情况进行进一步的分析。

二、《批点牡丹亭记》真实批点者身份考

《牡丹亭》一经问世便轰动文坛,因此批点本、改本、刊刻本众多且非常庞杂。据郑振铎的《西谛书跋》记载:“《柳浪馆批评玉茗堂还魂记传奇》二卷,汤显祖撰,袁令昭译,明末蒲水斋刊本。”后又附有详细解释:“柳浪馆镌《四梦》最为罕见……初未知柳浪馆主为谁人,袁中郎集中时有咏柳浪馆诗,意即中郎所评,然未闻中郎尝评《四梦》也。疑莫能决。后再阅上卷附图,于‘雨过有人耕绿野,牛背斜阳闪暮鸦’一幅有‘勾吴袁凫公题’数字……乃恍然知柳浪馆是剑啸阁主人之托名也。”

由此可知,郑振铎认为《柳浪馆批评玉茗堂还魂记传奇》是袁令昭假托袁宏道之名批点刊行,并认为他不止一次托名袁宏道批点。袁令昭即袁于令,明末清初的小说家、戏曲家,他本人知名度较高的戏曲有《西楼记》。但郑振铎先生并未在《西谛书跋》中详细描述此本形态和证明此本是蒲水斋刊本的直观证据。中国人民大学郑志良在《袁于令与柳浪馆评点“临川四梦”》一文中进一步补充郑振铎的观点,认为柳浪馆本批点语言与《批点牡丹亭记》本语言风格相近,都对假道学持批判态度。但在前文的分析中已明确,此本虽然对迂腐道学表露出批贬的倾向,但并不完全与袁宏道本人的思想主张、语言风格相契合,并且查访袁于令的家世可知,吴门袁氏为刊书世家,袁于令本人刊印的书籍皆写作剑啸阁,且在当时颇具盛名,如果此本是他的校刻,何必要假托袁宏道之名批点呢?且两本版式也略有不同,柳浪馆本为十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单边,有总评,而《批点牡丹亭记》为九行十九字,只有眉批。

目前学界对于袁于令批点这一看法仍处于辅证猜想阶段,缺少直接证据证明仍需斟酌。在明代出版业盗版横行的背景下,小书坊雇佣底层文人假托名人批点来降低成本、促进售卖的手段屡见不鲜,研究学者不必执着地将批点者归置于某个知名文人,相反,底层文人的批点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牡丹亭》在民间的风行,更能反映出一种新鲜的有别于传统精英文学的独特的市民审美情趣。

三、市民倾向的审美情趣

从批点的风格内容来看,批点少有引用诗词典故,语言简俗且多用市井俚语,思想内蕴也较为浅薄,可推测出批点者的文化层次并不高,此本更有可能为书商翻印他本,雇佣底层文人写手,假托袁宏道批点来提高知名度。此类市民文人托名批点的现象在当时并不罕见,虽然此本批点并非出自名家,但能反映出某些特殊的文化现象和文人心理。

此类市民文人游离于上层文人和底层市民之间。明代中后期呈现“传奇十部九相思”,爱情剧大为风行,再加之受明代李贽等人“新思潮”的影响,在文本中更多显露出与市民百姓相同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从此本《批点牡丹亭记》中也可以看出,他颂扬真情、鼓励欲望,有着朴素真实的情感倾向,又对假道学大加批驳,呈现出叛逆传统的价值观念。《牡丹亭》改本、评本数量之多不可胜数,批点视角也不同,但在众多批点中,都是站在理论批评、戏曲鉴赏的角度,具有一定的思想理论高度。但少有批点能够真切地反映底层市民的所思所感,以及对渴望真情和贬斥理学的真切表达。此本《批点牡丹亭记》缺少对戏曲结构关目、脚色科介、曲词宾白、舞台搬演等方面的批点,只限于剧情的演进。虽缺乏一定的思想深度,但却起到了推助读者情绪的助燃作用。同时批点语言通俗化、口语化,可以推测出它面向的读者群体更多的是底层知识分子。

戏曲虽然是通俗文学,但在戏曲的创作、评点方面,上层文人阶级仍占据着更多的话语权。此本可反映出《牡丹亭》的传播范围不仅仅局限于上层文人阶级,它同时也被普罗大众所喜爱。此本《批点牡丹亭记》之所以能在众多批本中传承下来,并占有独特的地位,不仅仅是因为他托名袁宏道这样的知名文人,更多的是它通俗易懂的语言文字,能够被更多的普通市民所接受。传播对象的广泛,让它拥有了广大的“市场”。对《批点牡丹亭记》这类能体现底层文人和普通市民思想的作品的研究,可以为我们提供新的研究思路,并能关注到下层文人或是平民百姓的审美情趣。

四、结语

综上所述,此本题为袁宏道批点,在袁宏道及其亲友的文献资料中都无其曾经批点《牡丹亭》的记载,且批点中表达的思想内容与袁宏道本人的思想相去甚远。极有可能是书商托名名家点评以促进售卖的手段,批点也很有可能出自底层文人之手。有别于士人文学,此本独特的视角关注到了下层知识分子的审美情趣及精神世界,有利于我们多视角、多层次地看待《牡丹亭》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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