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倔强的执着到诗意的宽阔
——论孙频小说创作的一次转型

2022-09-07刘媛媛庞惠之

都市 2022年9期
关键词:小说创作

文 刘媛媛 庞惠之

孙频早期的创作地域色彩明显,目光聚焦在山西吕梁交城这片赋予她生命和创作灵魂的土地上,她特别善于通过女性遭遇与命运的描写,从细微处剖析人性中的善与恶、情与欲、坚韧与脆弱,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挖掘现实生活中最触动人心、最直击心灵的细节,塑造了众多性格迥异却又拥有相同悲剧命运的底层女性形象,以及挣扎在现实与理想夹缝中的小人物形象,她们想摆脱命运枷锁却又无法挣脱自身禁锢的自戕,让人心生悲悯。孙频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目光,打量观察这些她熟悉的人物,用独特的文学视角展现出内陆小城的人生百态,形成了一个作家标签性的风格特征。

在孙频前期创作的众多作品中,不难发现她作品中的语言和风格都与张爱玲有着强烈的相似之处,在相似之外又有自我的突破和发展。这基本上可以视作是一位文艺女青年对文学前辈张爱玲的迷恋与崇拜,当然,更主要的是展现出了孙频作为纯文学书写者的一种过人天赋。曾有学者指出孙频的创作已经“入乎张爱玲内”(刘涛:《入乎张爱玲内——论孙频》,因此,她的创作便不同于与其同时代的那些更注重迎合市场的青年作家们的风格,而是更多地体现出了与我国现当代文脉当中女性文学的一种接续。

随着时代的变化发展,“80 后作家”的身份逐渐失去了吸引力,孙频小说中相对类似的结构和固定的风格慢慢让读者产生了审美疲劳,类乎张爱玲的创作风格也并不是一个作家生存发展的长远之计,虽然孙频的作品与那些更看重市场的80 后作家们的作品更加具有文学性和严肃性,但是孙频作为一位对时代变幻和文字十分敏感的女性作家,也开始不断地寻求自我突破。2016 年,孙频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班就读,新鲜的环境和优秀的师资使得孙频的创作理论得到进一步完善,随之她又以最具潜力新人的身份加盟江苏省作家协会,北人南迁,不同的生活环境以及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也是丰富其小说创作空间的重要源泉之一。由此,孙频的小说创作经历了以2016 年为界的意象集中出现期,至如今的各种风格探索期的艺术转型,“由生猛酷烈的生命激情向平静开阔的克制理性转变”(蒋建梅:《近年孙频小说创作的进阶》),因此,孙频近期的创作更加沉稳成熟,与之前的作品相比,风格和境界都更上一层楼。

打破标签寻找多维空间

县城女性的困境与挣扎是孙频小说创作成功的一大法宝,但也是束缚她小说创作的绳索。

孙频扎根县城,以山西吕梁交城县这一特殊地域为轴,以生于斯长于斯的女性的曲折命运为线,小说中所构成的曲线图也恰恰展露出县城女性命运的波澜起伏。交城县的风土人情是孙频从小耳濡目染的,不富裕的家庭让她从小就懂得生存的重要性和在这座小县城中贫穷的普遍性。因而她对底层百姓的生存法则和在底层中处于更劣势地位女性命运的苦难体验就更加刻骨铭心。她曾说,“这一切使我有一种很深的苍凉和绝望感,又逼着我不停地思考人活着究竟需要什么,人心究竟是怎样的。” 孙频的这番话语不仅是自我的生存体验,更是她小说故事的内核所在。例如《一万种黎明》中的张银枝、《光辉岁月》的梁珊珊、《祛魅》中的李林燕、《乩身》中的常勇、《无相》中的于国琴、《不速之客》中的纪米萍等。孙频笔下的女性都极其强烈地渴望得到爱与关怀,但现实并不如人意,她们都摆脱不了命运的捉弄,她们被抛弃、被遗忘、被当作泄欲的工具、被置于社会的边缘,她们在黑暗的夹缝中生存,凭借着微弱的光芒与希望一次又一次地寻找命运的救赎。作为女作家的孙频是极其敏感的,她善于从女性的视角去关注每一位渺小却伟大的女性的心路历程,从细微之处觉察到她们内心的苦痛,精准地刻画出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所以,“在女作家孙频的小说中,男人作为法官又是叙事者写女人的东西不可靠性没有了,女性经验在这里成为有着一种切身体验的可靠叙事”。

在孙频近期的创作中,一改以往对于女性悲苦命运的反复咏叹,而是扩大至社会、历史,乃至整个世界的宏阔图卷之中。例如《松林夜宴图》中,孙频不再写女性的遭遇,而是写艺术家的命运,在复杂多变的社会中、在现代文明的影响下、在人类信仰慢慢崩塌的时代里,去探索逐渐被社会遗忘的知识分子们该如何生存的问题。李佳音外公宋醒石经历了饥荒的年代,他的遗作《松林夜宴图》中诡异的人物像是对时代伤痕的一种印证。常安是一位热爱行为艺术并且为之献身的不知名女艺术家,其实她更加明白这个社会中想要填饱肚子只靠自己剃光了头发的行为艺术是远远不够的,最后她只能向命运低头,放弃对于艺术的追求回到了最普通的生活。《我们骑鲸而去》中,去往无人的孤岛,营造了一场来自不同行业的三位性格迥异的人物的岛上之旅,让人联想到了荒岛求生般的刺激与惊险,也让人倍感与世隔绝的独特与孤独。孙频将不同的生命个体放置于一个孤零零的荒岛,在人类文明的末期,在无限的时间里,为探索生命和存在的意义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话题。生活的压力和社会的条条框框,一层层的重压让人难以呼吸,令大多数的人都想逃离,在这部小说中就模拟出了逃离之后回到最远古文明时期人的生存状况——三位主人公即便是来到了孤岛上生存,也依旧构建了一个小型社会。但这样的生存状态使得“我”拒绝在这里继续生存,而是回到“现代”。《以鸟兽之名》和《天物墟》中讲述的是“寻找”的主题,让人物去往一个远离人烟与世俗的山野之间,一是对老同学死亡真相和对古老文物的寻找;二是对于自我和人类精神文明的寻找。所以,孙频已经打破了自身固有的标签和外界对她的固有印象,开始寻找文学世界中更新的、更深入的、更宏大的对于人类文明的思考。

百年前英国著名女性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讲到“反对女性写作的声音是何等不绝于耳”的问题。随着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和无数女性主义者的不懈努力,女性写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但是,“时至今日,不少人依然对女性写作持有定见、偏见,总是有意无意地视为狭小的、圈子化的、情绪性的表达,从而与女性笔下的广阔世界失之交臂。”(李静:《那刺目的清醒——“新女性写作”的当代价值》)所以,女性写作的难度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很多,一位成功的女作家不仅要有对女性的感情和心理的敏锐关注,还要发现除却女性天地之外更广阔的写作空间。

孙频于2017 年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在南方的生活和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让孙频的人生阅历更加丰富。当孙频再次返回家乡的时候,家乡的自然风光和古老文明再次深深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山西,每一座小城里都可能存在着上千年的古建筑,不起眼的村落中或许就隐藏着能够沟通古今的文物,吕梁交城的风光景物再次成为孙频创作的动力。但这次孙频不再局限于悲悯底层人物,而是将笔触伸向了未曾接触过的领域,开启了对于人类精神文明探索的旅程。孙频的新书《以鸟兽之名》是《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天物墟》三部中篇小说的合集,其中《天物墟》从历史的废墟中寻找古老的文物和高贵的精神文明,沿着主人公永均的路线,途径过磁窑,穿过浓密幽暗山林里的塔林与圆明寺,到达四十里跑马堰,并跟随老者的指引去往西塔沟把父亲的骨灰安置下来。随后,主人公并没有停止寻找的脚步,在那里,他远离世俗人烟,一路往前去往光兴村,那些村落古朴纯真,记载着千百年的历史文明,焕发着迷人的光芒和自然美景。孙频的文字中不经意间就散发出来山西古建千年文明的底蕴,永均在山林深处的村庄中看到种种历史的印记,终于明白文物对于父亲、老元以及自己的意义,明白父亲不厌其烦对他讲的玉所承载的不仅是老元的热爱,更是一种沉重的、严肃的历史文化。在永均与老元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终于明白老元对于传统文化的挚爱,也发掘出自己内心的羞愧。小说中的“玉”,不仅只是永均所要具体寻找的物,而是更多地体现出上一代人对于前途迷茫的晚辈的指引,和对精神文明高于物质文明的渴望与呼唤。这般对于传统文化的呼唤和关注是80 后作家群体书写中的少有之作,也是无数文人所要寻找的精神家园的寄托。

从“交城”到当代“桃花源”

著名社会学者费孝通在《乡土中国》开篇就讲到“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乡土小说是自五四文学革命起延续至今就一直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文学创作题材,乡土叙事对孙频前期的小说创作影响巨大,她受到50 后60 后作家的影响,也试图为自己的小说勾勒出山西吕梁“交城”这样一个地域文化坐标。山西地处黄河中游,华北西部的黄土高原一带,山脉的阻隔天然地把山西分为几个不同的文化区域,加之深居内陆的地理位置,使得山西经济发展落后并且难以转型。这样的自然环境与经济环境却造就了山西文学发展史上的高峰,并为山西文学赋予了鲜明的地域化色彩,例如以赵树理为代表的的“山药蛋派”影响深远,新时代以来,李锐对吕梁山脉一代穷苦百姓生活的书写,葛水平对以太行山脉为中心的晋东南地区的书写,以及80 后作家笛安对“龙城”的书写等等。世界的主流审美瞬息万变,虽然当今乡土文学在主流文学中已显黯然之态,但是内陆省份山西仍旧保留了许多乡土情怀的书写。

孙频延续山西文学的脉络,将视野锁定在自己位于吕梁山东侧的故乡交城,运用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赋予昔日的交城以鲜活的生命,并构筑起了个人写作的标签式版图。在小说《无相》中,对“拉偏套”这一对女性尊严和身体贬低到极致的描写,充分证明了孙频对于交城的爱之深、责之切。小说中写到了吕梁山人民水资源稀缺,每年都要腌咸菜以供冬天生存,还写到了富有吕梁特色的油糕、沙棘、红枣烧酒、莜面、“肉芽”等当地饮食,凸显出吕梁山区人民当年的艰苦生活。她写到了“拉偏套”这一不合乎情理却在山里人心中地位很高的行当,女性嫁人后,其丈夫会由于生活原因给她“拉皮条”,以女性的身体来为家庭赚钱,这里的人把这样的行为当作“生活常态”,女性沦为赚钱工具,丧失了尊严和支配身体的权利,却又短暂地赢得了在家庭中的地位。《东山宴》讲述的是在吕梁水暖村山沟沟里女性难以改变的命运和归宿,在这里寡妇会被未婚的小叔子“继承”,女人成了兄弟承继的物件。在这里女性只有依附男性才能得以生存,采采母亲的改嫁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孙频在小说中对山西吕梁的景色也描写得淋漓尽致。“此时的吕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枣和沙棘落了一地,鸟儿飞过来一口一口啄着吃,天空正蓝得惊心动魄”“深秋到了,整个吕梁山染成了剔透的金色”,孙频让自己的家乡变得生动、鲜活,富有强烈的生命力,在她的作品中,哪怕是城市题材作品也很难甩掉吕梁交城的时光烙印。交城县的贫困区却波街经常被当作孙频小说的背景,例如《光辉岁月》中不仅用却波街的背景交代了双美丽和梁珊珊这对母女悲苦的生活,还展示了这冰冷的社会中浓浓的烟火气。葡萄是时常贯穿于孙频小说中的意象,她频繁地提及葡萄的意象,例如“夏天来了,葡萄满架”“葡萄在黑白墨色之间散发着植物的寒香”“漫山遍野全是长方形的葡萄窖,西北风刮来了,扬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黄土”。这样细致入微的描写完全是凭借着孙频长期在葡萄架下写作的生活经验,更展现出吕梁地区的风俗特色。

但在孙频的近作《以鸟兽之名》这部中篇小说中,孙频一改以往对于残酷得让人读来疼痛的描写,而是极力地营造出一幅当代“桃花源”的优美景致。小说中涉及了移民的问题,山民们移居到一个更好的环境——县城的大足底小区中,却久久无法融入,因为“对山民来说,大山是一种宗教般的存在,山上所有的鸟兽草木,所有的风俗习惯都是我们的避难所”,孙频在小说中毫不避讳地讲出山上闭塞落后的风俗习惯,比如小说中游小龙的母亲其实是从四川被拐进大山深处做媳妇的,由于山村的交通不便,逃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于是他母亲的命运就此被永远地关在了大山深处,她装作哑巴,把自己对家乡仅有的记忆永远尘封在心底。所以,山村里也就有了好多行为诡异的怪人,他们不是不正常,只是想借此来彻底摆脱内心的孤独之感。这样的社会问题被孙频发现,以一种神秘的笔触写出了大山深处中鲜为人知的隐蔽话题。但总体来看,在《以鸟兽之名》笼罩在阳关山古朴的民风和纯净的美景之中,时隐时现的河流,在阳光下散发出波光粼粼般的金色光芒,伴生两岸的芳草漫山遍野,随处可以听得到潺潺的水流声,这是对于阳关山美好景致的刻画。此外,故事的主人公游小龙自始至终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擦得锃亮的皮鞋和极具风雅的办公室,这是对于阳关山山民淳朴但又略带自卑的刻画。孙频把大足底山民的缺点和优点都写于笔下,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文学真实性,“大足底这样的山村纯净得像个世外桃源,但是也是世界上最幽深最黑暗的角落”。正是有爱恨交织的描写,才倍显爱的浓厚和对被时代冲刷而去的阳关山山民的同情。

从悲悯情怀到诗意叙事

孙频曾表示《光辉岁月》《松林夜宴图》和《鲛在水中央》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这三部作品中有着充沛真挚的情感,并且还涉及对于“艺术即精神文明”的探索,也就是从《松林夜宴图》这部作品的创作开始,作者对世界有了更新的思考。由女性天地到人类文明这是孙频小说中主题的丰富;由黑色意象到当代桃花源可以看出孙频自我的历练与沉淀;由悲悯情怀到诗意叙事是孙频个人心境的提升。由此看来,孙频创作的更新转型不是凭空捏造,而是伴随着文学理论的积淀而不断丰富的。

缺失的爱、缺失的身体、缺失的情感从而引发了一系列执着的、近乎变态的寻找,这是孙频早期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例如,《乩身》中常勇失明是身体的缺失;《东山宴》中采采幻想出被男人摸是爱的缺失;《因父之名》里田小会对一个强奸过自己的老男人的关心照顾,完全不合乎人性的付出是父爱的缺失;《不速之客》纪米萍哪怕卑微到降低身份也不停地索要一个代表爱的吻,是爱情的缺失等等。孙频刻画出了许许多多拥有不完整人生的人物,字里行间流露着悲悯的情怀。但在孙频近期的创作中却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开始追求诗意的叙事。从对女性的悲悯情怀到诗情画意、宁静致远的心境;从对于女性变态般的自我折磨到历经沉淀的诗意叙事,这离不开对于语言技巧的熟练掌握,通过使用陌生化的语言把小说推向另外一个小说创作的新高地。

“陌生化”即使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最早是由俄国著名形式主义学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文学理论。20 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者强调批评家应该关心文学的文学性,使其成为文学的文字技巧,包括语言本身的突出和这些技巧所来的“陌生化”的体验。《松林夜宴图》中,在讲述故事的中途加入书信、诗句,“月光那么白。除了白,它无事可做。多少人被白到骨头里。多少人被白到穷途里。”“如果我与你同行,就把你当做故乡。”富有浪漫主义气息的诗句让小说变得丰满。一是为小说增添了人文气息和书卷气;二是拉开与读者的距离,增加读者在阅读中的陌生感。

《我们骑鲸而去》中的“骑鲸”给整部作品蒙上了带有古典意蕴的神秘浪漫的面纱,透露出一种古代文人潇洒与淡泊的高雅情操,还充斥着与仙同游的浮夸想象,以及淡淡的死亡的色彩。从中可以看出孙频在物质的时代中想营造出来遗世独立般超凡脱俗的诗意画面,并把自己的理想主义色彩倾注其间。此外,她还加入了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和小说中老周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一是让我们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大洋深处的孤岛上感受到剧场艺术的魅力,体现出艺术的强大感染力;二是在话剧中内蕴着作者营造出的梦幻般的场景,以及三位主人公的处境。总之,孙频借助巧妙的叙述语言和高超的艺术天赋,写出了在欲望攻陷灵魂的时代洪流中人类精神文明何去何从的问题,“同时向着精神深处与诗意远方艰苦进行”。这是对小说主题的拓展,更是对自我的挑战。

总之,2016 年可以视作孙频创作履历中的一道分水岭,她从过往写作的固有领地中突围出来,不断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不断深化文学内功,寻求超越,积极构建新的自我,从而实现了创作的重要转型,从最初描写极具地域色彩的县城女性的悲剧命运,延伸到向更深更远的人类文化与文明天地发出叩问,既是孙频个人的自我突破,也丰富了当代文学的写作内容和领域。希望孙频能够更好地发展自己的天赋,创作出更多的精彩之作。

猜你喜欢

小说创作
叁见影(微篇小说)
遛弯儿(微篇小说)
柳山寸月(微篇小说)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创作谈:没有一个沉默者是真的沉默
让萧红真正为人所知(创作谈)
Jazz
文学小说
创作失败
关于《翔》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