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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学余暇,游手于斯
—— 由黄永年先生的书法说开去

2022-09-06张铁华

大学书法 2022年4期
关键词:黄先生治学书法

⊙ 张铁华

今天我们专门探讨黄永年先生的书法,并且以当世名家视之,如果先生泉下有知,我想他应该是会深感意外的。书法于黄先生而言,只是治学之余聊以自娱的雅事。黄先生以史学名世,因为擅书,为人写条幅、给图书封面题字之类的笔墨应酬自是难免,但是先生从不以书法家自居,不仅如此,黄先生对当时以书法家自命者颇为排斥。据黄先生的学生郭天祥教授回忆:“(黄先生)没有认为自己会写字,待参观了几次书法作品展,觉得有些作品简直是‘鬼画符’,自己这才写点字参展、发表。”就艺术成就及影响而言,黄先生的篆刻水准更在其书法水准之上,业内人士曾赞曰:“(其印)不多作而通神,置之当代印林,于时人无多让,可称印林之隐者,不名而高。” 所谓“印林之隐者”,亦可见先生不屑艺坛时名之意。黄先生在研究唐代书法史时,曾提到“虞书之得大名于初唐,实缘人主之推崇”,也就是字因人重的缘故。世人推重黄先生的书法,同样也是基于因人重书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先生字好,更因为先生的学问与人品。黄先生学识渊博,著作等身,在历史学、文献学、版本学、目录学等领域造诣精深,被誉为“一代宗师”。除了书法、篆刻俱臻佳境,更有若干见解独到的论书、论印文字传世。研究20世纪书法,那些学养深厚、擅长书法又有相关书论传世的学人群体最不应被忽视,黄永年先生便是20世纪学人书法的代表人物之一。

虽然黄先生不以书法家自居,但是在陕西师范大学任教期间,他却经常叮嘱学生要练习书法,提倡“学问要文史兼通”。黄先生治学深受清代乾嘉学派影响,尤为重视清代乾嘉以后学者所崇尚的“淹通”之学,他特别提到清代“旧式文人若不知金石则不得齿于通人之列”。由金石学而兼及书法篆刻本是顺理成章之事,黄先生在讲授史学之余,还开设过碑刻学、书法史等课程,甚至曾专门给学生讲过如何治印。与学生论艺时,黄先生曾自评其作诗、作文言文、写行书可以“冒充”清朝人。前辈学人之博雅,于此可见一斑。

至于习书之缘起,据黄先生自述,他自少年时期便喜欢鉴赏、研究碑石拓片,一为欣赏书法,二为提取史料。另外,黄先生中学时期的画作成绩多为A+,于此亦可见他在美术方面的浓厚兴趣与过人天分。黄先生所仰慕的乾嘉学人中不乏精研书法的博雅之士,这些学者作书大多重视法度、规矩,不务新奇狂怪,一如他们严谨的治学态度。很显然,这些因素对黄先生书学观念的形成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另外,在黄先生素所尊敬的诸位授业恩师中,吕思勉先生、顾颉刚先生于书法一途亦堪称能手,其岳父童书业先生更是兼精画学的史学大家。1956年随交大西迁之后,得益于陕西的人文、地域之便,黄先生在治学之暇,以金石自娱,搜访碑版不遗余力。随着对碑刻研究的渐次深入,又推动、促进了他的史学研究。

黄先生重视习字而不重书名,其实这也是学林的一贯传统。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曾写道:“真草书迹,微须留意。……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颜氏以王羲之、王褒为例,告诫子孙以书名世的种种不利,一再叮嘱后人“慎勿以书自命”,谆谆之意溢于言表。明末大儒黄道周亦曾说道:“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关心。”话锋一转,又说:“若使心手余闲,不妨旁及。”一方面说明了作书只能居于“学问中第七八乘事”的从属地位,一方面暗示了书法作为游艺手段的合理存在价值。在为戴南海《版本学概论》一书所作序言中,黄先生提到明清学人对待版本学的态度,指出“一二流学者视之为微末小技而不屑于搞”,“学者兼通其道自无伤大雅,专治其事则有伤身份”。就书法篆刻来说,兼通其道固属文人雅事,专治其事同样难免有伤身份,这也是黄先生不愿被称作书法家的深层原因。书法、篆刻于黄先生而言,只是在治学之余的自娱行为,优游其间意已自足,名与不名,根本不是黄先生属意之所在。

黄永年 行书 题《北齐书》

考察20世纪学人书法,我们发现在治学与游艺之间纠结不已的不乏其人。被誉为“当代草圣”的林散之先生素以诗人自居,曾说:“我诗第一,画第二,书第三。”林先生晚年自书墓碑,亦以“诗人林散之”自称,绝不愿后人仅以书法家称之。曾在浙江美术学院主持筹办书法专业的陆维钊先生,在晚年曾多次感叹自己一辈子竟落得个书画家的结局,对未能成就其他功业深表遗憾。不仅学人如此,连木匠出身的国画大师齐白石,也宣称“我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于此可见传统的先文而后墨的习艺观念之根深蒂固。反观当今书坛,情况已经大为不同,习书者不乏束书不观之辈,“朝学执笔,暮已自夸其能”者比比皆是,争先恐后参展、入协会几成一时风气。更有假艺术之名、行逐利之实的艺考培训推波助澜,使得本来颇为小众的书法专业一再扩招,如今居然欲与美术并列,升为一级学科。前人见到此等“繁荣景象”,不知会作何感想。

自晚清科举制度废除之后,馆阁体不再是束缚读书人的枷锁,给汉字书写带来了空前的自由。年长黄永年先生五岁的魏启后(1920—2009)先生曾自述:“在我的少年时代,毛笔字已经不是糊口之具,更不是进身之阶。正是由于这样,在这门艺术的道路上也就根本没有了向别人讨好的必要。”制约个人书写风貌的外部因素既除,书写的个人表现得到空前的解放,这是20世纪书法不同于既往的一大特色。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自20世纪80年代初出现“书法热”,书法协会、书法展览、书法专业相继兴起,利禄之途又开,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尤其是所谓“国展”的导向作用,若干评委的欣赏口味决定了作品的去留,以致历史上曾饱受诟病的“趋时贵书”现象又借尸还魂。种种乱象的根源,归根结底还是名与利的诱惑。当年颜之推所感叹的“厮猥之人,以能书拔擢者多矣”,不意在当代再次重演。

在泥沙俱下的当代书坛,回望20世纪的书学发展史,学人书法的研究价值日益凸显。学人书法不唯书是重,讲究学问与修养,于不经意的书写中展现其人之学养与品行,正如清道人所言:“学书尤贵多读书,读书多则下笔自雅,古来学问家虽不善书,而其书有书卷气,故书以气味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贵矣。”作为20世纪学人书法的代表人物之一,黄永年先生的书学研究、书学实践以及对待书法的态度非常值得我们关注,尤其是在学人书法日渐式微、职业书法从业人员又大多不注重学问的大环境下,传统意义上的书法日渐异化成专门训练的技巧。那么,如何接续先文而后墨的传统,使学人书法一脉不致中断,非常值得我们深思。

在专业愈分愈细的大环境下,传统文史学科素所重视的博雅、淹通之学逐渐被拘于一隅的治学风气所替代,研究文史的学生不谙书法、不重书法几成普遍之风气,而以书法为业者又大多以书写技巧的训练为唯一追求,不重文化修养的提升,以致于学者们不得不大声呼吁“书家学者化,学者书家化”,这样的倡言,已经反映出当代以书法自鸣者疏离学术几成普遍之现象,而所谓“书法圈”内的“学者”,又不乏拙于实践、学术视野狭窄的空头理论家,以这样的知识结构、艺术涵养来谈书法,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

前人论书,尤为重视书、人关系。字之可贵,不仅在于笔墨技巧之可观,更在于写字的那个人,因为笔迹是人的综合状态的外化。我们既能以书观人,亦可以书修身。对技艺层面的超越,才是书法的恒久价值之所在。明乎此,方知“书如其人”确为不刊之论。

就目前的书法教育而言,高等院校的书法教育肩负着传承书法文化的重任,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目前过度的书法学“专业教育”与相对不足的书法普及教育严重失衡。各高校热衷创办的所谓“书法学”专业,往往徒有“高等”之名,而无“高等”之实,在生源、教学等方面存在着诸多问题。与其盲目开办、扩招书法学专业,不如在高校普及书法公选课,让更多的喜欢书法的年轻人参与其中,而不是培养一小撮孤芳自赏的所谓“专业人士”。当前的书法教育,应该在遵循教育规律的前提下,重视书法的文化属性,技道并重,如此方能达到以文化人、以书育人的教育目的,真正做好书法文化的传承。为了实现这个教育目标,理应加强对20世纪学人书法的研究,这也是我们今天讨论黄永年先生书法的意义之所在。

黄永年 行书 题《汲古阁十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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