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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

2022-09-06☉胡

读者 2022年18期
关键词:谢安赵孟頫山林

☉胡 烟

开门见山。

那一天,隐士范宽的心门一开,一座山毫无遮挡地显现。这座山,即《溪山行旅图》中的山。

这座山,值得你久久凝视。范宽与这样一座大山面对面,一点儿也没拘谨和自惭形秽。他自信、坦然,像一面镜子,消弭了人欲的俗气,映现了这座山的崇高。随着整座山的呈现,他整个人也随之崇高起来。你可以想象,如果有一只蚂蚁站在一个人的脚下,以蚂蚁的身量,它最多只能看到这个人的脚尖,可能连大脚趾都看不全。而范宽,却可以跟一座山较量。

更奇妙的是,致广大之后,他仍能尽精微。眼里装下一座山的范宽并没有目中无人,山脚下,一行人羁旅的怅惘、愁苦,种种细腻的心思,仍潜藏在他的心底。他以富有同情心的笔墨将其准确描绘出来。我想,那行人,那群专心致志赶路的人,如若抬头,是望不见这座山的样子的。向上仰望,山石压顶;向前张望,长路漫漫。他们因眼前的行旅、“在途中”的劳苦而深感困顿,却不能停下脚步——隐喻了我们不断追逐欲望的人生。

很多次,我将自己置于画中,化身旅人,去感受那种“在路上”的诗意的惆怅。山川,宇宙的象征,我无法感知它究竟有多大。事实上,宇宙之大,人之渺小,这种哲学命题,我们常常无暇顾及,眼下只顾赶路。又或许,我们这些热衷于读书的人,尽管“在途中”,亦早已深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道理,但被柴米油盐的琐碎烦恼纠缠的时候,依旧感受着切肤之痛。

范宽的生平,历史记载甚少,只知道他生于北宋年间,终生未仕。史称其“性温厚有大度,故时人目为范宽”。他“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趣。虽雪月之际,必徘徊凝览,以发思虑”。又说他“仪状峭古,进止疏野,性嗜酒好道”。这些描述,倒是符合我对他的想象。

我将他的这些行为,简单总结为一个“痴”字。他对世间的事不善经营,整天只知观云追雨。由此我联想到元代的黄公望,他隐居在富春江边的小村坳,逢月夜,常在水边饮酒,拊掌大笑,世人遥望以为遇见神仙。黄公望是出世的道士;而范宽,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他只是一个在终南山隐居、画画的人——保持着神秘。

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个整天坐在山里看云起的人,可以参透那么深刻的关于人的道理。

近几年,终南山中有不少隐居的人。有的人清净久了坐不住,便又下山来,他们缺少的可能就是范宽的“痴”。范宽是真正想要隐居的人。他的隐居的愿望是那么强烈,以至他的人生词典中,根本没有“隐居”这个词,他只是顺着自己的意趣居于山林,久而久之,旁人便将其定义为“隐居”。你再看他的《雪景寒林图》,有着同样的出尘与崇高之感。你可以想象,范宽本人,已经化身为一座山,宽厚、仁慈地静观着凝视这幅画的人。

东山好,东山可以再起。

东山再起的典故,来自谢安。东晋时期,拒绝应召的谢安隐居在会稽的东山,与王羲之、许询、支道林等名士名僧交游。他晴天出门捕鱼打猎,雨天回屋吟诗作文。后来,谢氏家族在朝廷中尽数逝去,谢安不得不出仕,很快“东山再起”,历任征西大将军司马、吴兴太守、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等职,成就了一番伟业。不论“藏”与“露”,都有声有色。

谢安喜欢优游山林,应该是受其伯父谢鲲的影响。谢安曾评价谢鲲,他如果遇到竹林七贤,一定会与他们把臂同入竹林。

谢鲲,字幼舆。他让一座山,永恒地住在心里,因此留下了“胸中有丘壑”的典故。据传,当年谢鲲到建康公干,在东宫见到太子司马绍。司马绍问,时论都将你与庾亮相比,对此你有什么看法?谢鲲答,以礼制整饬朝廷,为百官做榜样,我不如庾亮;至于一丘一壑,寄情山水,我认为自己可以超越他。

谢鲲将自己安置在山水中,于是成为画家们最好的素材。东晋最著名的画师顾恺之画谢鲲像,把他安置在山崖乱石中,并调侃说,既然谢幼舆喜欢丘壑,那就把他安置在山崖沟壑里算了。

将谢幼舆画得最好的,是元朝的赵孟頫。赵孟頫的《谢幼舆丘壑图》是青绿山水的典范——气息清秀、典雅、明朗、通透,仿佛整个世界都用水洗过一样。

山,并不高,脚下有清泉,高士在古松下席地而坐,群山与树林相映环抱,凝神静思。这是赵孟頫为谢幼舆设计的丘壑图,亦是他自己心中理想的休憩之地。

赵孟頫崇尚古意,他一边耐心点染,一边享受着纯粹的精神放松。笔下的古松和山石,似乎带他走进千古的寂静。平缓的坡,涓涓的泉,每一笔于他而言都是滋养。

唐诗曰:“市朝束名利,林泉系清通。”

现实中的赵孟頫其实很累。在元世祖对他百般抬爱并授予官职之后,他的心情可谓相当复杂——一方面享受着万人尊崇的荣耀,一方面忍受着“南士”从政被排挤、猜忌的压抑与痛苦。作为艺术家的赵孟頫相当敏感,士人圈子“贰臣”的指责,“降志辱身”“大节有亏”的评价,让他常常处于自愧、自惭的状态。尽管他的夫人管道升曾写《渔父词》——“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劝他归隐,但终其一生都未能如愿。

谢鲲似乎只对游山玩水感兴趣。谢鲲的寄情山水,不是玩物丧志,而是超然之旷达。这一点,令赵孟頫望尘莫及。

赵孟頫曾写《罪出》吐露心声:“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他最羡慕的人,该是谢鲲。

《谢幼舆丘壑图》堪称唯美。再缺乏想象力的人都读得懂,独坐山石上的人,应该就是赵孟頫理想中的自己。

想到赵孟頫,我会心疼。他才华出众,却背负着时代的伤痛;欲挣脱尘网,却一生不能决断。其代表作《鹊华秋色图》充满萧瑟之气,《谢幼舆丘壑图》也是唯美且忧郁。我想,谢幼舆当年在山林中,一定不是这样拘谨地坐着,而是仰天吟啸,唱着快乐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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