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性情说与朝鲜古代“唐宋诗之争”的演变
2022-09-05朴哲希
朴哲希
提要:朝鲜古代的“唐宋诗之争”从萌芽到尾声,贯穿着高丽、朝鲜两朝诗学史数百年,对朝鲜诗学理论体系、理论范畴建设有着深刻的影响。其中,性情是朝鲜文人“尊唐”或“主宋”的主要争论点。文人不仅偏尚性情,并且通过性情自觉地纠正以往“学唐”或“学宋”过程中出现的偏差和疏漏,无形中推动着 “唐宋诗之争”的发展。朝鲜朝中期的性情说针对的是诗坛肤廓空疏之风以及剽窃蹈袭之弊,文人以此为武器开始尊唐贬宋;朝鲜朝后期的性情说则使文人不专以一家为师,要有自家之音,文人由此力倡兼学唐宋;近代之后,为凸显创作主体之个性又迎来性情论的短暂复兴,学唐之风也随之抬头。
性情是中国古代诗学中重要的理论概念之一。将“吟咏性情”引入诗学领域是从汉代的《毛诗序》开始的。其后,刘勰、钟嵘、范仲淹、严羽等人又不断丰富着“吟咏性情”的诗学含义。(1)关于性情的具体含义及其在不同时期内涵的变化,可参见查洪德的《元代诗学通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32-134页)以及韩国学者崔信浩的《诗歌中的性情问题研究》(载韩国《语文研究》,1975年总第6辑)。对此,本文就不再赘述了。在中朝古代文学交流与互鉴的历史文化语境下,中国古代诗学中的性情说也传到了朝鲜。朝鲜文人认为,性情即人缘于其本性的情感,(2)孙德彪:《朝鲜诗家论唐诗》,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57页。而诗的本质正源于人的性情。他们结合朝鲜诗坛的实际,以性情为尺度,对中朝两国诗歌作品展开批评,使性情成为朝鲜古代诗学理论的核心论题之一。特别是朝鲜朝中期,文人群体积极倡扬诗写性情,使诗歌回归性情本质。如柳梦寅看到当时文人过于重视用事、雕琢等诗病已严重限制了诗歌情感的表达,故而其有感而发,提出“诗者出乎性情,无心而发,终亦有征”(3)柳梦寅:《於于野谈》,《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017页。;李睟光则强调“诗出于性情尚矣”(4)⑤ 李睟光:《芝峰类说》,《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2册,第1344、1045页。,并借叶梦得之口说到“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性情”⑤;李植更是直接张扬诗歌的性情本质,用距性情之远近来评价西汉杨雄、司马相如,陶渊明等汉魏名家以及李杜二人,可见以性情论诗是本时期诗论的一个显著特点。文人看重对真个性、真情感的充分展露和率意抒发,并使之与当时诗坛“学唐”与“学宋”之争发生关联,把性情当作其尊唐抑宋的主要理论依据。在性情说的指引下,整个诗坛迎来一片宗唐之风。
目前,国内外学界对朝鲜古代“唐宋诗之争”的关注集中在揭示“唐宋诗之争”与汉诗风转换的关联、不同时段争论的概貌以及徐居正、李睟光、许筠以及李德懋等诗论家的唐宋诗观上,多为罗列诗坛现象,尚未专门探讨“唐宋诗之争”中涉及的本质论、风格论、批评论等理论命题,及其与“唐宋诗之争”发展的逻辑关系。这不仅是研究上的缺憾,而且使朝鲜“唐宋诗之争”中的一些理论纷争不能追根求源,难以了然。因此,通过深入挖掘性情与朝鲜古代“唐宋诗之争”之间的联系,能够帮我们更好地理解“唐宋诗之争”的形成及其演进的内在机理,感受诗坛“学唐”与“学宋”三次巨大转变背后所蕴含的特点。
一、性情与朝鲜朝中期唐诗正宗地位的确立
严羽的《沧浪诗话》揭开了中国诗学“唐宋诗之争”的帷幕,将“唐宋诗之争”引向两种诗歌审美范型的比较。他认为诗歌创作是表达情性、抒情达意的,情意的抒发需要通过物象的感兴而起。而情意与物象融合的最佳审美境界就是“兴趣”,不仅“言有尽而意无穷”,而且透彻玲珑、无迹可求。只有这样的诗才余意无穷,令人回味,因此诗人的创作应当竭力追求这种审美感受。唐宋诗歌相比之下,盛唐之诗能吟咏情性,具有浑融无迹的意味,而宋诗则用事过多、摹拟前人,且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大大减少了诗歌含蓄蕴藉、无意而为之的韵味以及浑然一体、不落痕迹的自然天成之美,丧失了诗歌的“兴趣”。故诗歌创作当以盛唐为法,盛唐诗当被视为最高的典范。严羽所论性情及唐宋诗的几段文字,常常被“唐宋诗之争”的参与者、讨论者所使用。严羽也因此被看作尊唐抑宋的代表,后世依其所言批判江西诗派,贬低宋诗。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唐宋诗优劣高下的论战当中,性情成为争论的焦点。无独有偶,朝鲜古代诗学中的“唐宋诗之争”也是如此。
自高丽朝末期起,就有一些文人吟咏性情,主张以性情为诗,表现出以性情为美的审美旨趣。(5)崔信浩:《朝鲜初期文学思想中性格与性情的美学构造》,《东洋学》1980年总第10辑。随着高棅“得性情之正”的选诗标准以及明人有关性情之论的传入,朝鲜文人也纷纷重视起性情的作用。他们或从本质论上言“诗者,性情也”(6)金净:《颜乐堂诗集跋》,《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3册,景仁文化社,1988年,第183页。;或从创作论上言“凡有感于情性者,每发于诗。”(7)李滉:《陶山十二曲跋》,《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30册,景仁文化社,1989年,第468页。在诗学批评上,性情成为了品评朝鲜诗歌和中国诗歌的标准之一。与此同时,由于朝鲜朝中期“学唐”与“学宋”争论的正式形成且愈演愈烈,于是有文人将性情与“宗唐”或“主宋”联系了起来,提出“诗发于性情,《三百》以降,惟唐最盛。”(8)金:《翻译杜诗序》,《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5册,景仁文化社,1988年,第241页。从诗本于性情出发,将其作为“唐宋诗之争”的评判依据标准。不仅以性情论诗,去宋归唐,也确立了唐诗的正宗地位,而宋诗因有变唐之罪非为正宗。
删后诗得吟咏性情之正,惟盛唐诸家。譬则镜中之象,水中之月,无迹可求,意趣渊永,合于古者也。苏东坡乃谓杜诗为集大成,黄山谷又谓杜诗灵丹一粒。盖工部之诗,派出厥祖审言公,主于忠君爱国,系一代治乱,诗之史也。得之天资学力,概见事迹,诗之经也。起承转合浑然,精神气脉自出一家,兹非合于古为独盛者乎?然累牍连编,诵皆可爱。有模仿体格之难,近在元和亦既失真已,滥觞晚唐之俗习,况数百年之后乎?……夫以东坡、山谷号称风骚冠冕,极爱杜诗。而动变唐风者,二公不能无罪。岂亦未见此要法耶?(9)尹春年:《体意声三字注解》,《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527-528页。
上文中,尹春年的论述与严羽的诗学观异曲同工,明显受《沧浪诗话》的启发,有很多类似之处。首先,他开宗明义,借用《沧浪诗话》中镜中之象、水中之月、无迹可求等词表达其对诗歌的审美要求,并从性情出发极赞盛唐诗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接着,从宋代诗歌成就的代表——苏轼、黄庭坚二人着手,总结出宋人亦赞叹以杜甫为代表的唐诗之价值以及尊杜的实质在于其集众美而达成,进而突出唐诗的成就。最后,他提出唐诗得吟咏性情之正,从正变的角度来对比唐宋诗之别。文中所言动变唐风者,二公不能无罪,表明其不满苏黄的原因就在于宋人对唐人之风的变异,批判宋诗重学问,重诗法,刻意为诗。从而明确取舍之旨,即,全面否定了宋诗的变革价值及有别于唐音的追求。也就是说,唐宋诗可取与否,视其是否合于性情。宋诗因距性情远,不是正宗,故不可取之。
显然,从性情出发,朝鲜文人在盛唐诗中找到了最适合的蓝本。对宋诗而言,在性情的对照下,因其与晚唐诗无性情可言,便是违背了文人的审美要求。正如金净所说:“自宋黄巢以来,始并与其所变性情者而遗之。一归之于寸学文字以为之,得一字以为巧,使一事以为能,直欲躝跞古人。学之者尤乖僻凡鄙,此变中之变,而东方又变变之变。学者率不求之于性情之本,而反寻之于文字之上。不涵咏于自得之妙,而反掇拾于糟粕之余。不以箫散静妙为趣,而以凭陵掩袭自炫,为力益费而为道益远。”(10)金净:《颜乐堂诗集跋》,《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3册,第183页。可见与“正”相对,宋诗作为变体,其一般以文字为师,多务使事,与以性情为标志的唐诗渐行渐远,可以说是因变而退。这种背离唐诗审美理想的诗法,开始受到朝鲜朝中期尊唐诗人的极力贬低,大有诗风、诗道坏于宋诗之意。于是,在本时期,性情便成为了对唐宋诗进行价值判断的重要标准之一。
那么,为何会出现这一现象?还要结合朝鲜朝中期的诗坛实际和中国文学的影响来看。在朝鲜朝中期诗风转变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诗坛以“学宋”为潮流,创作群体主要由辞章派和道学派所构成。然而无论是辞章派,还是道学派,虽然有关注民生、描绘民俗之作,也有抒发壮志难酬、忧国忧民之作,但是更多的还是道德说教、应酬唱和之作,以致背离了诗歌的抒情本质。在形式上又过于强调宋诗的“点铁成金”“以文为诗”“炼字琢句”等方法。同时,性理学对人情感禁锢的弊病非常明显,加之科举诗及江西诗派余弊的影响,文人群体的诗歌创作渐渐性情大失。而本时期,在明代的诗坛上引起巨大反响的复古运动,也浸染到朝鲜半岛,诗坛开始关注明代的前后七子及其诗歌主张。如许筠在《鹤山樵谈》中,就以何景明、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四人为典范,字里行间能够感觉到他对于四人诗作的了解与推崇。因此,这些明人的诗学主张必然会触动朝鲜文人诗学观念的转变,推动朝鲜古代“唐宋诗之争”的发展。
因此,在国内外双重因素的作用下,诗论家李睟光、许筠等力主“诗必盛唐”,在诗歌本质论上都认为,诗主性情,排斥说理载道的写作规范,力倡人的天禀之性(性情)胜于圣人之教。如李睟光在《孟浩然王维诗赞》中曾言,“维王及孟,诗道之正。发自情性,斯为最盛。”(11)李睟光:《芝峰杂著》,《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2册,第1350页。其之所以肯定诗主性情,是因为性情是唐诗的精髓。(12)任范松等:《朝鲜古典诗话研究》,延边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66页。换言之,从性情的角度看,唐诗最能呈现《三百篇》之遗韵。与李睟光相比,(13)关于李睟光如何因性情而“主唐”,国内外已有很多研究,具体可参见,韩国学者金周汉的《李睟光论唐诗提要》(载《唐代文学研究》,1996年),王克平的《尊唐:李睟光〈芝峰类说〉诗论的核心》(载《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邹志远的《李睟光文学批评研究》(延边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袁棠华的《朝鲜诗家李睟光宗唐论研究》(载韩国《冽上古典文学研究》2020年总第70辑)等等,本文就不再加以赘述。许筠的性情论更为成熟。在学唐的道路中,许筠以性情为中心,建立起一种性情诗学。(14)蔡美花、袁棠华:《明七子影响下许筠诗学观的建构》,《外国语言与文化》2020年第3期。其所谈之“性情”,主要指的是创作主体自我情感的抒发,乃是诗歌的本质之道,是诗歌不变的根本。他极为反感“理”在诗歌中的外显,并以此来批评宋诗。
诗至于宋,可谓亡矣。所谓亡者,非其言之亡也,其理之亡也。诗之理,不在于详尽婉曲,而在于辞绝意续,指近趣远,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为最上乘。唐人之诗,往往近之矣。宋代作者,不为不少,俱好尽意而务引事,且以险韵窘押,自伤其格。殊不知千篇万首都是牌坊臭腐语,其去诗道,数万由旬,岂不可悲也!(15)许筠:《宋五家诗钞序》,《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74册,景仁文化社,1991年,第175页。
盛唐诗歌以吟咏性情为主,喜怒哀乐尽形于诗,不遮不掩,表现出生命主体的勃勃生机。这也是与宋诗的主要差异之一。从上文可知,许筠用大量的篇幅阐述其不满宋诗以筋骨思理见性和对唐诗风的推崇。在他看来,宋诗之所以不如唐诗,其因就在于宋诗“涉理路”而“去性情”。
这则诗话亦多有对严羽《沧浪诗话》的借鉴,与中国传统诗论一脉相承。他将诗歌创作的内在规律称为“诗之理”。诗之理不应详尽婉曲,而要辞绝意续,不说透书写的对象,从而为读者留下余韵。根据他所总结的何为上乘诗歌之要求,唐诗正符合这一标准,能够直抒性情,不涉及理性思维,不落入语言窠臼。所以许筠充分肯定唐诗的成就,并且在《唐诗选序》《题四体盛唐序》等序文中高度赞扬唐诗,形成互文性的印证,表达其对盛唐诗歌的无限敬仰之情。为了让后世学诗者学唐,他又摘录《唐音》《唐诗品汇》《唐诗删》等唐诗选集,共编纂了《唐诗选》《唐绝选删》《四体盛唐》《四家宫体》四部诗选,以备朝鲜诗坛和文士们学习和借鉴之需,对唐诗的喜爱溢于言表。与此同时,他又以唐诗性情为批评标准,论及洪侃、郑梦周、李崇仁、李穑、李双梅、李胄、罗湜、李鹅溪、白光勋、崔庆昌、林子顺等人之诗时,用“似唐人作”“可肩盛唐”“酷似唐人”“逼盛唐”“法唐”“不失李唐跬迳”等词展开论评,将诗学理论应用到实践中。由此可见,许筠从性情论中寻找到盛唐诗风当行的根据,其对各代评诗的原则只在于是否与性情相似或相通。
对于宋诗,许筠的态度与言辞是蔑视和斥责的。其可谓发出了朝鲜诗学史上“尊唐抑宋”的最强音。他认为宋诗不具性情,自伤其格,直指其弊,且在论述过程中带有力图矫正宋诗用事过度、以文为诗和用险韵之意。他根据诗歌吟咏性情的诗歌本质,对宋诗、宋诗人偏重诗歌创作技巧的形式主义诗风进行批评性的讨论。他认为宋虽有不少诗文大家,然非诗道,可悲甚也。他在《诗辨》中说:“最下者乃称苏、陈,咸自谓可夺其位也。”(16)③ 许筠:《诗辨》,《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74册,第241、241页。直言苏陈不如唐人,是蹈袭剽盗所带来的必然结果,用典堆砌的诗歌不是真正的诗歌。另外,他编选《宋五家诗抄》的目的和动机与唐诗选本相比亦截然不同,旨在通过选本使学诗者有正确的路径,不至于脱离正路愈远。要“知诗”后学诗。概言之,学诗的关键在于首先需要了解诗歌,既不能盲目学唐,也要认识到宋诗的流弊。只有吸取他人的经验和教训后才能正确地创作诗歌,这正是编纂诗歌选本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所以,宋诗不可不提。那么,既然宋诗有可取之处,是否意味着可以兼宗唐宋呢?许筠补充道:“《三百篇》自谓《三百篇》,汉自汉,魏晋六朝,自魏晋六朝,唐自为唐,苏与陈亦自为苏与陈。”③换句话说,唐宋诗不仅是朝代之别,也代表着不同的审美特点,需要不同的创作方法,两者始终是对立的,不可兼学。其观点意味着“学唐”与“学宋”的门户之见日益加深。
二、性情与朝鲜朝后期唐宋诗风的融合
朝鲜朝后期的诗坛,思辨的色彩日益浓郁且论诗的内容更加充实。文人群体开始反思学唐与复古,使得宋诗的地位得到回升,唐宋诗风渐融。从本时期诗风发展的语境来看,一是中国明末清初诗风的变革波及到朝鲜半岛,崇宋之风熏陶着朝鲜文人及其创作。二是本时期受“公安派”等明代文学思潮的强烈影响。由于公安三袁、竟陵派、许学夷、钱谦益等文人强调作诗要直率地抒发真性情,或标举独抒性灵反对复古,或努力调和唐宋。其诗学思想传入朝鲜后,使朝鲜文人亦重新思考唐宋诗,以寻求诗坛发展的正确方向。三是和中国诗风交替过程中体现出来的规律一样,在唐诗的地位达到无以复加的巅峰之时,朝鲜文人也不断反思明代复古宗唐之热潮,以及本国摹拟唐诗、复古退化观念所带来的弊病与后患。因此,在朝鲜朝后期,“诗必盛唐”的诗学观得到了改变,诗风的运演轨迹发生了新的变化,宋诗又得到文人的肯定,并朝着唐宋诗歌融合的道路前进。但我们也要注意,本时期中朝文人虽皆主张抒发性情,以追寻真性情为目标,却是分别基于两国几代诗学思想的沉淀积累以及各自文学发展的要求和创作实际提出的,朝鲜文人并非单纯照搬、抄袭明清文人,故而不能简单以中国或朝鲜的单一视角来理解本时期性情与“唐宋诗之争”的关联。
其实,朝鲜朝中期的诗坛,在崇尚性情之正的道路上,已有一些文人敏锐地意识到一味模仿,会降低诗品,使得诗歌缺乏真性情。如洪万宗曾指出,仅狭隘的就所模仿的对象来概括诗歌之貌是不可行的,不能人为地将唐音宋调对立,带有引导时人跳出“唐宋诗之争”的意图。
……大抵丽朝规模大而近宋,我朝格调清而近唐,今以两公之诗见之,唐乎?宋乎?观者若定其唐、宋,则丽朝、我朝优劣自判矣。(17)洪万宗:《小华诗评》,《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324页。
他认为,虽然高丽朝以崇尚宋诗为主,朝鲜朝以“宗唐”为主,但仅以“宗唐”“宗宋”来判断两朝诗歌优劣,是不能反映真实状况的。一代有一代的精神风貌,一代有一代的创作特点。文人不可因从形式上模仿唐或效法宋,而忽视彰显诗歌性情之真。显然,过分“尊唐”引起了文人的警觉。为了避免这一问题,洪万宗便试图用性情规避“唐宋诗之争”,具有很强的纠偏之意。其后,朝鲜朝后期金昌协、李宜显等文人一方面继承前人主张,高扬性情;一方面也用性情矫正学唐复古带来的生硬摹拟、剽窃蹈袭之弊。同时,他们又积极吸收公安派“独抒性灵”的观点,强调“诗者,性情之发”“夫诗之作,贵在抒写性情”(18)金昌协:《外篇》,《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62册,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76页。。
金昌协在《农岩杂识》中有言:“诗者,性情之发而天机之动也。唐人诗有得于此,故无论初盛中晚,大抵皆近自然。今不知此,而专欲模象声色,黾勉气格,以追踵古人,则其声音面貌虽或仿佛,而神情兴会都不相似。此明人之失也。”(19)④ 金昌协:《农岩杂识》,《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4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838、2838页。他指出,诗歌是在性情生发、天机催动下产生的。唐诗因具有性情之发、天机之动的特点,所以诗歌近于自然,唐诗也因此受到后世文人的追捧与摹拟。但是现在很多文人创作诗歌时陷入专注摹其声色的误区,在气格方面虽努力追随古人,能模仿出古诗的“声音面貌”,却格规调矩、照抄唐人,缺少自然真情的流露,难以真正展现出唐诗内在的精神风貌。相比之下,“宋人虽主故实议论,然其问学之所蓄积,志意之所蕴结,感激触发,喷薄输写,不为格调所拘,不为涂辙所窘,故其气象豪荡淋漓时,近于天机之发,而读之犹可见其性情之真也。明人……效颦学步,无复天真。此其所以反出宋人下也欤。”④概言之,宋诗虽擅于以议论为诗,但是凭借知识的积累、情志的蕴结,在外物的感发下情感也能随之喷薄而出。宋人作诗如不受格调的束缚,又不重蹈前人作诗之辙,其诗也可“气象豪荡淋漓时,有近于天机之发”,亦可将真性情展露于诗中。又如,他在评价朝鲜朝初期学宋之典型朴誾时所说:
挹翠轩(朴訚)虽学黄陈,而天才绝高,不为所缚,故辞致清浑,格力纵逸。至其兴会所到,天真烂漫,气机洋溢,似不犯人力,此则恐非黄陈所得囿也……挹翠诗虽师法黄陈,而其神情兴象,犹唐人也。此皆天才高故尔。(20)⑤ 金昌协:《农岩杂识》,《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4册,第2842、2838页。
材料中,金昌协把朴誾诗评价为“气机洋溢”,即其诗将性情之真、天机之妙恰好寓于其间,与唐诗神情兴象相似。众所周知,朴誾是朝鲜“海东江西诗派”的领袖,是学宋者的代表。但在当时诗坛唐风盛行之下,金昌协还是充分肯定了其诗学成就。他肯定朴誾的原因便在于金昌协认为诗才不应为师法对象所囿。朴誾虽学黄庭坚与陈师道,然其能兼学唐宋,在神情兴象上有唐诗的印迹,故而被誉为“天才绝高”。金昌协的这一观点一改前人的门户之见,为朝鲜朝后期唐宋诗之间的融通定下基调。此外,李宜显在诗话《陶谷杂著》中亦谈及性情,并从性情出发为唐宋两种诗歌范型的融合找到了契合点。足以说明,诗坛对宋无诗可取的态度显然已经开始松动。
诗以道性情……譬之,则《三百篇》、楚辞、汉魏以至盛唐李、杜诸公,其才虽有等差,而皆是玉也,玉亦有品之高下故也。宋则珉也,明则水晶琉璃之属也。(21)③⑥ 李宜显:《陶谷杂著》,《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4册,第2930-2931、2931、2936页。
在肯定性情是诗歌的本质属性下,李宜显认为每个时代的诗歌都发自于性情,本质并无不同。只是不同时代诗歌的性情有高下而已,其以此为依据阐述中国历代诗歌的发展。即从先秦《诗经》、楚辞到汉魏诗歌,再到盛唐李白、杜甫诸公的诗歌,他们的诗歌虽有差距,但是都称得上是玉,只不过是玉的品级高下不同罢了。而宋诗虽“自出机轴”③,创造出不同于唐诗风格的诗歌,却也不失其性情,因而可以称为珉。(22)东汉时期,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珉,石之美者。”即,珉为洁白如玉的石头,似玉却非玉。虽不是玉,却也是有价值且值得肯定的。显然,其“尊唐贬宋”的言辞较前人已有所缓和。而明诗因为浮慕《诗经》、汉魏及唐诗,终是“效颦学步,无复天真”⑤,拘于绳墨,僵化摹仿,只能属于水晶琉璃一类了。换言之,明诗相对于唐宋诗歌来说,其性情最缺失,远不及二者,自当列在唐末之下。随后,他又借清人吴之振、杨大鹤之口补充道:
(吴之振)其序曰:“……故今之黜宋者皆未见宋诗者也,虽见之而不能辨其源流。此病不在黜宋,而在尊唐……”又杨大鹤者,亦康熙时人,序陆放翁《诗抄》而曰“诗者性情之物,源源本本神明变化。不可以时代求,不可从他人贷者也。必拘拘焉规模体格,较量分寸,以是为推高一代、擅名一家之具,何其隘而自小也?自李沧溟不读唐以下,王弇州韪其说,后遂无敢谈宋诗者。南渡以后又勿论”云云。吴序显斥王李之论不遗余力,杨序语虽婉,亦斥王李者也,其所论尽有见矣。⑥
针对诗坛沉溺于专学唐诗而导致的拘于门户、摹拟剽窃的现状,李宜显又一次强调一代诗歌有一代之性情,诗歌性情也要随时代变化展现其时代特点。不应当再以唐宋元明等时代来区分,要各具风神。一味追求摹拟,恪守声调格律,自以为推高了某一时代、专擅某一名家之诗,实际则是限制了诗歌的创作,阻碍了性情的抒发,眼光十分狭隘。此外,李宜显也不满不读宋诗就批评宋诗的荒谬行径及李攀龙、王世贞“尊唐抑宋”的极端主张。他认为此二人不读唐以后诗,不敢谈宋诗,特别是南渡以后的宋诗之观念是错误的。最终只会导致诗歌性情相类似、千家轨辙同,不过是掇拾古人字句求得形似,违反了诗抒真情的本质。李宜显通过这则诗话旨在对明复古派的唐宋诗观给予回击。言外之意,宋人具有情采的诗也是要读的,不可片面学唐。继金、李二人之后,正祖李祘承袭了唐宋兼学的诗学观,并通过编写选本的方式,践行融合唐宋的思想。其在《弘斋日得录》中言:
予既编杜、陆《分韵》,复取二家近体诗,依本集序次而全录之,分上下格……亲撰引曰:《风》、《雅》变而楚人之《骚》作,词赋降而柏梁之诗兴。魏晋以还,五言浸盛。有唐之世近体出……于唐得杜甫,于宋得陆游……诗当以《三百篇》为宗。而《三百篇》取其诗中一二字以名篇,故古人有言曰“有诗而后有题者,其诗本乎情;有题而后有诗者,其诗徇乎物。”若所谓杜、陆者,真有诗而后始有题者也。予之所取,在于此而不在于声病工拙之间。(23)正祖:《弘斋日得录》,《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6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4774-4775页。
上文中,正祖旗帜鲜明地阐明了其编选杜陆律诗的原因。他认为对于近体诗而言,唐诗以杜甫为代表,宋诗以陆游为代表,二人都本于性情,取得了极高的成就,正如古人所言“先有诗后有题”。可见,这一时期,陆游从众多宋诗人中脱颖而出,并被抬高到与杜甫同为典范的至高地位。而在选本辑录具体中国诗人时,正祖对唐宋明三代诗都有所取。但其编纂原则却不以朝代为准,而是在于性情纯正与否。他排斥的是那些性情不正,与诗道相悖的诗歌。故此,“唐宋诗之争”发展到朝鲜朝后期已难壁垒森严,互为对立了。“学唐”与“学宋”两种势力表现出相对平和的态势。兼取唐宋文人之长,融会贯通成为诗坛普遍的选择。
三、性情与近代时期“唐风”的短暂兴起
进入朝鲜朝后期,随着朝鲜民族意识的觉醒以及实学思想的指引,诗坛反对模仿,倡导文体革新,主张作诗要有朝鲜之风的倾向更加突出。文人群体追求的是抒写余意无穷,有性情之美的诗歌。所以,在对唐宋诗的认识上,北学派文人唐宋并学,兼取各朝,提出学诗当展露性情,重在形成自身的风格与个性。他们以开放性文学意识为主导,不反对学宋诗,也不抨击学宋的诗人。(24)朴哲希、马金科:《余音未消:论“唐宋之争”对李德懋诗学的影响》,《华夏文化论坛》2018年第2期。且诗坛十分看重博通众长的文学素养,意在学唐宋而超越唐宋。正如朴齐家所论,时人“兼学唐宋元明者,诗之上品……学唐者,诗之次上。”(25)朴汉永:《石林随笔》,《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9590页。他认为此言是极有道理的,学诗理应如此。朝鲜朝后期的文人通过对性情说的理解、学诗的实际以及在对唐宋诗的批评中总结经验,跳出了争论已久的“唐宋诗之争”,认为学诗无需分唐界宋。不再像朝鲜朝中期的诗论家那样执著于对一个时代作整体肯定或否定的评价,提倡诗歌只有发性情之真,写感动之切,不为规模所拘,才能入人骨髓,打动人心。同时,18世纪之后,文人主张不应以时代论诗之优劣,诗歌贵在独创。诗坛争论的焦点也开始集中在写今人之诗、写朝鲜之诗上,对诗歌“学古”与“学今”的选择慢慢超越了“学唐”与“学宋”的纷争。在新的诗学议题下,他们不再以唐宋论诗之高下,争论的核心转变为要仿古还是创新上。唐宋诗作为古代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也被纳入新的讨论之中。
步入近代时期,朝鲜诗坛学唐之风并没有走向寥落。出人意料的是,在“兼学唐宋,自成一家”的诗风过后,反而上升了起来。在朝鲜文人心目中一直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唐诗又一次进入其学诗视野。文人重拾性情之真,强调情感自然流露的重要性。然而毕竟传统诗歌的发展危机四伏,已到尾声,随着越来越多的文人在诗歌体式上选择写作国文诗歌,学唐者的影响力、号召力以及诗学成就都是很有限的。
在诗学转型的过程中,由于固有的汉诗范式高度成熟,想要超越中国诗歌的规范,施行新的规则,创造出属于朝鲜汉诗的独创性规则几乎是不可能的。文人学诗、作诗依然无法绕过唐诗和宋诗。为了反对循规蹈矩般的创作,挣脱以往内容与形式的种种束缚,文人便开始重新褒扬诗歌的情感,看重诗歌创作中真情至性的流露,以恢复诗歌创作的本性。在诗学本质上,对性情的认同再度兴起,因性情而推崇学唐诗。但我们也要注意,本时期文人很少争论唐宋诗到底孰优孰劣,评判的标准亦不在“唐”与“非唐”,对宋诗的态度并不排斥也未加以贬低。因此,不再如朝鲜朝中期一般举世宗唐,规模亦远远小于前者。
①表格中所引原文均出自《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
从上表可见,朝鲜文人群体不断强化、突出性情是诗歌的本质这一观念,观照的是人类最自然、最真实的情感,注重的是个体情感的抒写。文人对性情弘扬之意图是显而易见的,主张把现实和自我之间的内在情感,自然、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在平凡的景物描写中引出深刻的思考。他们认为通过性情的抒发,自抒胸臆而非放浪性情,不仅有助于反映现实,摆脱儒家传统诗教与拟古模仿的束缚,而且能够把对诗歌本质的认识重新拉回到“言志”与“缘情”的选择上。这种回归不是简单的重复前人的言论,而是基于近代诗学环境下的极其现实的主张以及渴望诗学思想解放的迫切要求,带有新时代的气息。在此影响下,作为最能恰如其分地表现“情”的唐诗(26)孙德彪:《朝鲜诗家论唐诗》,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55页。,顺理成章地又重新出现在了文人的学诗视野中,于是诗歌宗尚,乃取性情。
此外,近代文人亦提出,《三百篇》直写性情,最得性情之正。由前文可知,朝鲜文人一直认为《诗经》是诗歌发展的本源和正宗,《诗经》泽被后世,文人论诗,莫不上溯《诗经》,追踪风雅传统。故而郭钟锡继续以《诗经》为诗歌的最高典范,并以之为衡量诗歌之准则,肯定和推崇具有性情的唐诗。他说道:“余于诗蒙者也,然窃谓诗如《三百篇》,尚矣不可论已。得如唐人斯哿矣,尝闻之曰:‘唐人以诗为诗,主于达事情,故于《三百篇》为近;宋人以文为诗,主于立议论,故于《三百篇》为远。’”(27)郭钟锡:《俭岩诗集序壬子》,《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343册,景仁文化社,2005年,第507页。可见,他因《诗经》而推尊唐诗,反对重学问、好用典、尚议论的宋诗。同时期文人许薰则从继承风雅传统出发,倡导唐音,为宗唐不断寻找合理的依据。他提出,“于乎,风雅以后,正声寝微,齐梁之间,嗣响寥寥。逮乎唐而大盛,是以谈诗者,必以唐为首。抄辑纷然,品汇鼓吹,广选正音等篇,皆是也。”(28)许薰:《唐诗类选序》,《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328册,景仁文化社,2004年,第54页。这段文字说明,其因唐人得风雅之正而主张学唐,对唐诗的评价最高,学唐倾向十分突出。
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上,柳麟锡作为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叶反日斗争中的具有代表性的领导人之一,(29)何镇华:《朝鲜现代文学史》,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3页。其在诗歌创作实践中主情重义,并以唐诗为典范,与诗坛尊唐的声音相呼应。在用韵上,他全部使用唐韵,特别是杜甫诗韵。可以说其独学唐诗的特点是在近代唐诗风逐渐兴起的情况下形成的。在他的影响下,自然也推动了唐诗风在朝鲜诗坛的扩散。
但是,近代以来,东亚局势动荡,朝鲜文学面临着重大历史转型与价值重建。1866年8月,美国武装海盗船“舍门”号侵入大同江,标志着朝鲜半岛近代史的开始。其社会思想则也随之发生了明显转变。1876年,朝鲜半岛开港,宗藩体制逐渐松懈、崩溃。受社会环境等因素的影响,汉语虽依然具有权威性,但其地位却日渐呈现出下降之趋势。加之朝鲜诗歌体式上有了新的改变,国语诗歌、新诗的创作渐渐成为诗坛主流,向现代转型,汉诗创作实则已接近尾声。朝鲜诗学中持续七百余年之久且声势浩大的“唐宋诗之争”亦消退在时代的洪流里。但“唐宋诗之争”并没有结束,其中所衍生出的思辨意识、审美意识、开放意识以及独立意识始终未曾终止,悄然成为朝鲜(韩国)现当代文学思想的重要来源;而唐音宋调也没有真正消失,其成了朝鲜(韩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者、学习者、爱好者继续研究讨论的话题,通过文学史及诗学批评史等形式继续留存于世。虽异乎昔日的“学唐”与“学宋”之争,却又有新的价值。
总之,东亚诗学都在不同阶段崇尚唐宋诗风。自宋诗体成熟后,诗歌便形成了唐宋两条明晰的创作理念。文人或宗唐,或崇宋,或兼宗唐宋,争论不休,于是引发了“唐宋诗之争”。争论不仅持续元明清三代,也波及朝鲜半岛、日本等域外国家。(30)马金科:《从诗话批评样式看东亚文人的共同情怀》,《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1月13日。但东亚内部的“唐宋诗之争”却发展各异,各有特点,其因在于各国文人对“唐宋诗之争”关注点的差异。就朝鲜古代的“唐宋诗之争”而言,涉及到很多诗学理论问题。其中,性情可谓是推动“唐宋诗之争”发展的关键所在。在朝鲜古代诗学中,诗论家认为性情乃为诗之发生的根本动因,是诗歌发生的根本驱动力。(31)蔡美花:《朝鲜古代诗学范畴的体系化特征》,《东疆学刊》2016年第4期。故此,文人群体以性情为参照对象分唐介宋,以此来介入“唐宋诗之争”;且在思辨与反思中又不断强化对性情说的认识,有助于朝鲜古代诗学理论体系、理论范畴的成熟。但朝鲜古代诗学中的性情说不是对中国诗学中性情说的简单重复,在第二语言学诗的背景下,更重学诗过程中对诗弊的规避与补救,并无意纠缠于诗学理论的探索。所以,性情在朝鲜诗学中的含义不如中国诗学丰富和多样,然则其植根于朝鲜文学的土壤,自有其内在的生成机理和发展规律,有其新的诗学价值。而未来,我们可以把中朝诗学中共同的理论,放置在同一平台或东亚诗学的整体视阈内进行考察。既为中国诗学研究提供了域外视角和新的资料,也提升了域外汉文学的关注度。实际上,东亚诗学也正是在长期的文学交流与互鉴中不断成长,彼此的互动和互补令东亚诗学具有更加充实、厚重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