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创伤性体验对爱德华·蒙克艺术创作的影响
2022-09-03胡洁
□胡洁/文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年12月12日—1944年1月23日),是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现代表现主义绘画的先驱。疾病与死亡、孤独与疯狂一直都是爱德华·蒙克热衷于表达的主题,作品中的压抑、变形和夸张着实挑战了观众的视觉和心理体验,而蒙克之所以反复表现这样的主题,与他的成长经历和生活体验有着必然的联系。蒙克的早期成长经历带有十分明显的创伤性质,一生的坎坷与苦难似乎成为他创作的源泉,由此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因此,笔者借助艺术心理学的理论,试图对蒙克的生活经历和艺术创作进行梳理,归纳出其创伤与疗愈的视觉化之路。
1 创伤性体验与艺术创作的关系
这里的“创伤”是指心理和精神创伤,而不是由剧烈的机械外力所造成的身体上的伤害。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解,“创伤”意味着,如果一种体验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导致心理受到最高程度的刺激,无法以正常的方式来适应,并且对心理有效的分配能力造成永久性的干扰,我们称这种体验为创伤性质的,任何能引起心理刺激的言语或行为都可能导致创伤的形成,包括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种种不寻常的外来刺激,亲人的逝世、家庭角色的缺失、身体的病痛等[1]。所谓“体验”是指个体在与他人、社会和世界的各种相遇中,在数不清的具体的事件当中,将自己习得的外在资讯和自我的内在知识与情感感受等相结合[2]。因此,创伤性体验可以理解为造成心理与精神损伤的生活经验,这种经验深入人心,以至于作为残留物或者沉淀物留在心灵深处,永久地扰乱该主体的内心[3]。
至于为什么创伤会造成如此永久的精神损伤,心理学表明,创伤回忆存储在大脑的右半球,该区域的功能被形容为“非语言”或“前语言”。也就是说,当人们试图用言语的方式去描述各自的情感体验时,他们所经历的真实记忆就会在语言的处理下被变更或曲解含义,导致原本的信息被丢失,而无法确切地表达我们真实的意思与情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不可名状、不可言喻。另外,按精神分析的观点,自我的运作会将那些不被文化和心理环境所允许的情感压抑下去,那些不可名状的哀伤、惊恐、迷茫和倦怠借由言语难以提取出来,从而难以被干预。因此,当创伤性体验形成时,人们对创伤的印象只有依稀朦胧的感受或残留画面,而不是开始、过程、结尾都清晰可辨的线性线索。这时候,自动唤起往往被夸大。当记忆侵入意识时,个体将承受着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痛苦与迷茫。所以,受创伤干扰的人也许终其一生感受到的都是一种模糊的印象,且感受十分强烈。
关于对创伤的处理与疗愈,专家们已经在心理治疗领域探索和测试了各种方法。由于创伤记忆属于非言语阶段,言语性的干预往往无法达到预期效果。根据艺术心理学的理论,疗愈创伤最好的方法便是就是借助视觉化的方式将恐惧的东西再现出来,通过绘画或结合其他艺术形式表达、宣泄内心的痛苦感受与情绪,用画面沟通情感。蒙克的一生历经各种创伤事件,尽管饱受摧残,但正是因为其强大的视觉表达能力,仍能一路披荆斩棘,将那些念念不忘的恐惧记忆转换成艺术作品,给人类树立了一座熠熠发光的艺术丰碑。
2 童年创伤对蒙克艺术创作的驱动
人的一生都会受到童年时期各种体验和经历的影响,前面的动力会成为后面的动力。深入了解艺术家的童年经验,是透过过去理解现在,透过背景理解个体。通过研究,我们能够发现,蒙克很多创伤记忆都来自童年时期的经历和体验。蒙克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去世,14岁时,最亲密的姐姐也因病去世。后来,父亲和弟弟也相继去世。对蒙克而言,童年时期的一系列经历——失去至亲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和家庭角色的缺失可以说是最严重的创伤性体验,像烙印一般深深扎根于蒙克幼小的心灵。这种极不寻常的生活经历使蒙克养成了孤僻、多疑、恐惧的性格,也决定了他的艺术风格。我们能在蒙克的作品中清晰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悲伤与绝望,是因为他的绘画都是发自内心的呐喊。作品中的绝望、压抑与恐惧的意识,其实早在其童年时期就已形成。
3 社会生活的创伤印记
国内学者唐晓敏认为心理创伤是一种高强度的、持续时间长的、难以摆脱的痛苦……是一种与社会和文化密切相关的心理现象[4]。所以,如果仅仅认为蒙克的艺术创作只是童年创伤的影响,那就过于简单化了。当时欧洲独特的社会环境、民族文化等都给蒙克的艺术创作打上一定的创伤印记。抓住艺术家个人的创伤性经历与社会、文化、民族大背景之间的连接点,才能更加接近艺术家的创作心理动机。
蒙克生活在欧洲最混乱的时期,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工业革命的开始给人类的生活和精神世界都带来了巨大的变化:旧观念濒临崩溃,新观念尚未统一,社会动荡,整个社会都极其焦虑不安、恐惧、颓废和抑郁。可以想象,蒙克的“呐喊”(《呐喊》系列作品)不仅仅是自身情绪的呐喊,这更像是时代的呐喊,艺术作品代替当时的人们在表达心声。《呐喊》中那具形同骷髅的人形已经充分地将艺术家心里被压抑的各种情感宣泄了出来。蒙克借着绘画将时代之下人们内心的恐惧和压抑真实、充分地表现了出来,这一声呐喊也是当时整个社会精神状态的显现。
在长期压抑的环境下,新的思想得以出现,人们一时倡导自由,拒绝一切束缚,宣传无政府主义。这样的大环境影响着人们的个人信仰和价值观的塑造,也包括蒙克,他的观念和行为都受到当时社会环境和文化思想的影响。他致力于艺术的表达与自我的解放,认为艺术应该表现心灵、精神。因而,我们能够发现,他的很多作品在内心表达这一方面都是非常“写实”的,都透露出自己的内心体验。
总之,蒙克独特的童年经历,加上时代和环境的影响,这些精神压抑或多或少融入到他后来的创作中。摆脱死亡的恐惧,释放自我成为他艺术创作的潜在力量和目的。当然,创伤性体验只是艺术家创作心理动力的一个层面,此外,蒙克有着强烈的感知力和敏锐的艺术感,他天生就有表达痛苦的能力,这些因素共同促成他成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
4 创伤在蒙克作品中的体现
对于蒙克而言,原生家庭、社会生活、民族文化等都给爱德华·蒙克带来了一定的创伤,创伤性体验促使他不断地重复,通过一遍遍的创作在重复中表达、宣泄、理解自己的创伤,进而达到艺术的自我疗愈。他的每一幅画都极致地传达着自己的情绪,作品中不断重复表达的疾病与死亡的主题,扭动的线条,主观而强烈的色彩,不具备生命感的人形……都强烈地传达出蒙克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4.1 死亡与疾病主题
艺术家的个人经历,尤其是创伤性体验,对其创作产生的影响之一便是对于创作主题的选择。对于蒙克而言,家人的相继离世是深埋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在蒙克的创作中,疾病、死亡与恐惧是他的永恒主题,这与其在童年时期的遭遇有关,尤其是面对死亡时情感与身体上所遭受的压抑,画面是他对童年创伤和记忆的宣泄与投射。
《死去的母亲和孩子》中的母亲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床前的孩子面对着观众,双手捂住耳朵,她的形象跟蒙克《呐喊》中的人物形象极其相似,似乎在企图通过捂住双耳来阻止自己听到母亲身患重病即将离开自己的事实。尽管蒙克并没有把自己画进画中,但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将自己强烈的恐惧和悲伤投射到了画中小女孩的身上。在这样的主题之下,蒙克将艺术作为一个管道,借着艺术作品的死亡与疾病,将幼年时感受到的却被压抑的感情和回忆表达出来,打破创伤来弥补心理上的不足,让恐惧的力量得以释放。这样看来,蒙克是借助一件件作品,走过这一场场对死亡的阴影。
4.2 色彩与线条对情感的宣泄
艺术家的创伤性体验不但影响作品主题的选择,也决定了作品的创作方法和样式。创伤性体验在艺术家心中留下的深刻的印象,造成某种心境,当这种印象或心境表现在作品中时,则体现在气氛渲染、颜色与线条的运用等方面。
蒙克善于用线条和颜色来表达他的情绪,例如《呐喊》中,天边浓郁的血红色对应着海面上升起的紫色,这紫色犹如一幅巨大的幕布伸向远方,极为阴暗恐怖,阴沉且对比强烈的色彩透露出压抑恐惧的气氛,而扭曲动荡的线条更是让整个画面都充满着不稳定感与不安。
4.3 变异的人形
创伤性体验所带来的痛苦不仅影响了蒙克对于作品主题和形式的选择,也影响了画中意象与形象的呈现。观看蒙克的作品,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蒙克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没有对五官、身体部位的具体描绘,呈现出一种极其扭曲变形的形象。很显然,这种形象与蒙克独特的个人经历与体验有着密切关系。绘画里,他仿佛是将自己拉回那些让自己崩溃的现场,或许是亲人的相继离世……体验那一刻,使得能够表现内心真挚的情感。
可见,蒙克笔下被简化的人物形象是作为一种承载情感的媒介。在蒙克的成长过程中,母爱的缺失使他对女性与爱的认知产生了严重的偏差。他期待爱情,却又害怕被伤害。他无法控制地迷恋女人,却又恐惧自己深陷其中。因此蒙克笔下的女人总是以吸血鬼的形象出现,危险又诱惑。
5 结语
蒙克内心的痛苦既是源于童年时期的创伤性经历,又是因感受到社会的不幸而造成的带有社会意义的痛苦;既是源于外部刺激导致的伤害,也是源于个人内心的激烈冲突。当这种痛苦无法简单地通过现实活动而摆脱时,创作便成为疗愈自己的最佳方式。创伤性体验影响着爱德华·蒙克的性格塑造和心理成长,同时也成为其创作的心理动力,渗透到他的艺术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对疾病、死亡的恐惧,将个人的身心痛苦赤裸裸地展现给大众。作品中的压抑和扭曲确实挑战着观众的视觉,然而从视觉冲击到精神感动,不得不说,他的作品充满了强烈的、不可抗拒的视觉和观念冲击力。
分析爱德华·蒙克的艺术心理机制并不容易,虽然在艺术家的意识中,他可能有将个人身心痛苦提升到一种可以向全人类倾诉的共同经历上,但人的内心是非常复杂的,且由于言语的有限性,要想清晰地解读艺术家丰富的心理与精神世界存在一定的困难,且目前从心理学的角度赏析艺术家及其作品的研究还远远不够,需要更深入的探讨。■
引用
[1] [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216.
[2] 童庆炳.艺术与人类心理[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2:83.
[3] 童庆炳.艺术与人类心理[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2:434.
[4] 唐晓敏.精神创伤和艺术创作[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