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海伊,夏日的诗信和思想之光
2022-09-01张璐诗
张璐诗
在威尔士国家公园里举办的海伊节。
因东北方挨着瓦伊河,这座小镇被叫作海伊镇(Hay-on Wye)。而它的东南方紧挨着威尔士的布雷肯比肯斯国家公园。
海伊镇是名副其实的“依山傍水”。车行至此,会瞥见一张不起眼的告示牌,上面注明这里就是英格兰与威尔士的边境。但比这更显眼的,是告示牌下方标着的“书之镇”字样。再往前走一点,到一个三岔路口,又会见到了一个路牌,指示海伊文学艺术节(Hay Festival)向右走,思想哲学节“How the Light Gets In”往左走。后面这个有诗意的名字,取自已故民谣歌手莱昂纳德·科恩写的一句歌词:“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两个同期举办的节庆,乍看都与阅读和书籍有关,而且所有活动也都是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进行。但我今年5月底、6月初在小镇海伊待了一周,并分别去两个节庆了解过,明白了它们完全是两回事,各自散发着光芒。
海伊文学艺术节(下称海伊节)是1988年由本地居民彼得·弗洛伦斯与父母用玩扑克牌游戏赢来的钱创办的。“那是光进来的地方”(下称哲学节)则是由哲学家希拉里·罗森(Hilary Lawson)在20年前创办。海伊节请来的嘉宾既有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也有国内观众昵称“卷福”的演艺界明星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
今年我看的第一場活动,进到帐篷内已是人山人海。看着眼前的场景,要不是事先了解,估计谁都猜不到这是一场读诗大会。轮番登台朗诵诗歌的既有作家、诗人,也有几位演艺界明星。不过以我十多年来参加各种文学节现场的经验,英国人享受诗歌朗诵现场的爱好一贯有之。随着近年来娱乐界人士越来越频繁介入文学节的现场,诗歌与表演更是完成了天衣无缝的结合。
今年读诗大会的大部分选读作品都不太严肃,这估计是出于对现场娱乐性的考虑。比如在英国家喻户晓的演员斯蒂芬·弗莱挑选了一首英译日本俳句:“蚊子/在我耳边闹/它们以为我是聋子吗!”短平快的演绎过后,台下爆发一阵大笑。
海伊节里的书店。
日落时分,海伊附近的田野。
海伊小镇的三岔路口,向左和向右走是两个同时举办的节日。
“哲学节”其中一个帐篷里的音乐现场。
斯蒂芬·弗莱带领各位演艺人士在海伊节的“读诗大会”现场。
我在海伊节形式各异的现场活动中,能感觉得到不少人是带着粉丝心态来捧场的。这个30多年前小而美的小镇图书节,如今举办规模逐年扩大,小镇场地早已显得逼仄,进而搬到了边上的布雷肯比肯斯国家公园里。
紧接着读诗大会,我去了斯蒂芬·弗莱谈他重写希腊神话的演说现场。几千张门票全部售罄,观众同样是在开场前40分钟就提早排队等候。人们摩肩接踵的热闹劲,以及席间不时迸发的会心大笑,都令人感慨不光音乐需要在现场感受,阅读的现场魅力一样引人入胜。在我的英格兰同行眼中,弗莱在英国是“无人不爱的国宝级人物”。他在台上兼有老广播人的优雅,也有喜剧明星的有恃无恐。比如席间忽然有小娃娃闹别扭,弗莱冲台下来了一句“Grow Up!”,意思是“别像个小孩子似的,赶紧成熟起来吧!”全场发笑,笑声中夹杂着惊异又忍俊不禁的情绪。活动结束后,弗莱在文学节书店帐篷内签售他的第三本希腊神话重写本《特洛伊》,人龙排到了店门外。
英国广播公司的几个电台频道也在现场设置了直播区,观众们可以随意进入这个半露天的帐篷里收听和观看主持人做节目。在国家公园的绿地上搭起的各个帐篷,还分出了餐饮区。走进来,汉堡摊煎牛肉的烟熏味与南印度的咖喱味混搭的烟火气,令人感觉与置身任何一个城市的露天食街里没什么两样。我们到达的第一天是星期日,受欢迎的活动很多,人也最多。天气有点阴冷,在活动的间隙,大家都窝在四周有围幕的室内咖啡座里,买杯热饮加一片蛋糕,看书读报。
大部分从外地过来参加海伊节的读者,都会选择在小镇旁的绿地上扎营。而我提前一个月在离海伊小镇车程25分钟之外的乡村预订了一个礼拜的住宿。从住地到海伊镇,一路是蜿蜒高低的羊肠小道,需要缓慢行车。这不平坦的路途两旁和前方是忽而辽阔、忽而层叠的田园和山村景色,值得减速欣赏。
一天,我们在日落之前出发,到海伊城堡脚下观看巡演来到海伊节的莎士比亚环球剧团。他们表演的剧目是现代版莎士比亚戏剧《凯撒大帝》。斜阳擦过城堡的一角,刚好落在我们的座位上,看台上拿着啤酒敞开胸脯或者穿西装的演员用中古英文在念台词,一旁树冠里归巢的鸟雀声一阵比一阵响。太阳逐渐下山,日间接近夏季的热暖,瞬间跌回寒冬。冷风袭来,大家陆续套上准备好的羽绒衣、毛线帽。
持续两个小时的戏剧,演到一半中场休息。我们走下城堡,踱步到海伊镇里。街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近40家二手书店都已关门。走到小广场上,却见钟楼下有一群穿着英格兰传统服饰的人,提着棍子忽然起舞。看了一会儿,我想起来,眼前场景跟几年前我在一个圣诞市集上看到过的舞蹈差不多。这是一种叫做“莫里斯舞”的英格兰民俗舞蹈,在传统中通常是在寒冷冬夜即将过去时,众人围在一起庆祝。在彩霞映照的空荡荡的街巷里额手称庆,这偶然碰到的场景,并不逊于舞台戏剧色彩。
过了几天,我们又去看了“官务大臣剧团”上演的《皆大欢喜》,这个剧团传承于16世纪与莎士比亚经常合作的剧团,至今保留着全是男性的班底阵容,台上饰演罗瑟琳和西莉娅的男演員妆容俏丽,演技扎实,诙谐的剧情引起阵阵笑声。这天露天剧场的上空刮着能让人脑袋发胀的疾风,可是开场和剧间几位“牧羊人”弹着鲁特琴吟咏起歌谣的田园式抒情,却愣是将我几次想要离场的心安抚了下来。
至于哲学节,光看嘉宾名单,就能感觉是淡化明星效应而聚焦于议题本身的活动。今年的嘉宾阵容既有哲学界名人如斯拉沃热·齐泽克,也有演化生物学家理查·道金斯,话题从宇宙、人类大脑进化、当今时事到道德探讨皆有触及。音乐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跟通常的音乐节不同,这里登台的主要是小众、鲜为人知的音乐家和乐队。
在现场我见到了哲学节总监希拉里·罗森,他告诉我办哲学节的初衷:生而为人,每个人对生存本身都有各种思考。可惜哲学经常被视为纯技术层面的讨论,他希望能将这个趋势掰回来一些。现场的观众各个年龄层次都有,这或许证实了希拉里所言的“每个人都是哲学家”。
走出气氛严肃、论题深刻的帐篷,瞬间扑面而来的是波希米亚风格鲜明的乐器、衣物、手工艺品摊位,路边甚至有人摆出塔罗牌的迷阵;再走几步,赤脚起舞的一群人身旁的帐篷里,有人正在接受按摩。不知不觉间,这时已是夜晚九点,抬头看到日落之前山坡上照耀着羊羔们的光线。夏日在此间,如此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