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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

2022-09-01绿执枕上浊酒

南风 2022年8期
关键词:赵佶郑国公主

文/绿执 图/枕上浊酒

01

斥候驾马而归,高扬马蹄,踏碎沙土尘埃,兵士举起熊熊的烈焰,火光之下,包围应天的铁骑就像层层的黑云,扼住了这残喘王朝的咽喉,雄鹰背靠月光,从赤燕山上俯冲而下,越过重重的铁骑,跨过应天的城门,俯瞰这沉暮的国都。

更夫躲在滴漏下,瑟瑟而不敢出,差役缩在府衙内,弃刀待降其之,百姓封死家门,藏钱粮于地下,护幼儿于屋内,持菜刀立于门后,以防贼之。

雄鹰俯身而飞,朝着那立于房檐之上通体雪白的猫而去,猫眼碧蓝,脖颈之间悬挂着纯金镶嵌绿宝石的项圈,这是福灵大长公主的爱宠之最,服侍其的内官便有三人,凡饮则为露,凡食则为肉,取锱铢而用之似泥沙,百姓羡其,不知凡几。

只须臾之间,太和宫燃起熊熊大火,雄鹰也捕着贡猫,自滚滚浓烟中出,越过鳞次栉比的应天城,朝着那赤燕山而去。

赤燕山很安静,露水悄然凝结于叶脉之上,甲虫伏在叶上憩息,翠鸟落于枝干,野雉缩于地间,慌乱的少年将少女绑于背上,手脚并用地穿梭在赤燕山间,锋利的叶片让他的四肢与面颊伤痕累累,而那少女,则包于锦缎之中,未受半点伤害。

她似乎并未感受到应天垂死的气息,她从锦缎的缝隙中好奇地张望,顺着归家的雄鹰而看,她看见了那一轮月亮。

那是照耀郑国的最后一轮月亮。

02

那是我第一次抬眼望见故国的月亮,也是最后一次。

云生背着我在山间行走,他将锦缎盖住我的头,以免我被山间荆棘所伤,我从锦缎的缝隙而探,巧见一瓢虫伏在沾了朝露的细叶上,它顺细叶而飞,惊动露珠而落,我顺着它而望,望见了长空之中的雄鹰,雄鹰爪下,是我的贡猫黛黛,雄鹰背后,正好是一轮满月,满月之下,是太和宫的滚滚浓烟,满月之外,是失了故国的我,和周云生。

早在今春三月,赵佶于顺天称帝,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郑君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一呼百应,群民尽随。

父皇下诏令各地宗亲率天下军队来应天勤王,令群臣外戚捐财以资军饷,罪己诏连发三道,却都没堵住赵佶挥刀北上的路。

昨日赵佶渡过黄河的时候,父皇急忙出了宫,他想求诸臣收留一二年幼的公主,淮州赵佶并非嗜杀之人,若是年幼的公主,或许会放过一二。

可诸臣不愿,闭门不开,千年来王位更迭之中,这巍峨高耸的皇城里面坐着谁家的姓,与这些文人清流来说并无多大分别。

母后说,父皇一家一家哀求,那攻城的鼓声也一点一点逼近,直到最后应天的家雉开始昂昂鸣叫,父皇才心死回了太和宫。

父皇说,与其活下来受辱,不如随着这个王朝一起死去。

于是他将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全部溺死在太和池中,又逼迫宫妃上吊,最后他走在我面前,他说,“福灵,我不舍得杀你,我砍下你的四肢,若你还能活着,就是你的命数吧。”

我跌落在地,连连退后,我当时并不愿死,也不明白为何我郑家郑国非死不可。

最后是母后救了我,她打晕了父皇,让周云生带着我,从赤燕山走,走的越远越好。

我问母后:“您为何不跟我们一起走。”

母后摇了摇头,她说:“我要陪着你父皇,福灵,走吧,以后你不再是郑国大长公主了,你只是郑月柔……”母后顿了顿,她似乎还想嘱咐些什么,千言万语汇在嘴边,却只有一句话,“好好活着。”

在这一天,我并不明白我自己失去了什么,我以为云生只是带我出去暂住几日,待几日之后,父皇和母后便会接我回去,给我一只新的黛黛,一切都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直到我看见赵人修史,史中言之,郑哀帝杀尽郑妃,溺子于太和,点火焚尸,火连三殿,哀帝与后自缢于树下,太祖叹之,命礼部侍郎徐肃敛之。

短短两行字,将我的国破家亡尽数概括,将那一日太和殿中的血与泪掩埋,留下的,是那赵太祖的仁与义,功与德。

03

周云生带着我走了很多的路,我们躲在山野间,睡在火堆旁,吃着野果野菜,一路走到了湖州,直到赵人不再搜寻福灵公主的踪迹,周云生才带着我出现在乡野之中,我们睡在湖州淇县一户张姓婆婆家的角屋里,吃着集市上买的豆饼,又这样过了一个月。

在这月余的日子里,周云生每天的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时候都提不起笑意,可是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却老是对我笑,我知道,他想让我安心。

赵人的统治并不稳固,赵佶坐稳应天不过一个月,江南便爆发了猛烈的起义,就如赵佶当年的起义一般,起义军打得是反赵复郑的旗号,赵佶慌乱之中,派遣骠骑将军郭崇义兼太子压阵,却迟迟没有把这场起义镇压下来。

又是一个月,那天下了大雨,周云生回来的特别晚,身上带着浓厚的血气,他站在角屋外,我懵懂地看着他。

他说,“公主,奴才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我望着他,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周云生将怀里的豆饼与钱财放在角屋门口,“这些钱财,请公主小心取用,我已经修书一封放在张婆子的窗台前,一年之内,我会回来接公主。”

说完,周云生在雨中转身离开,可刚走没两步,他却又冲回来跪在我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下,“我会让公主的故国归来!”

这次,周云生永远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而复国的念头,也在我身边悄然生根,我明白我的故国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我以为总会有人来重建它,可周云生那天的话让我明白,我可能是这世间最后一个重建它的人了。

有周云生留下来的钱财,张婆子也对我十分的客气,张婆子有一个儿子,他叫阿四,我问他为什么叫阿四,他说,因为他是张家的第四个儿子。

我问阿四,“那前三个去哪了呢?”

阿四苦笑,“死了,有些饿死在饥荒里,有些被打死在差役乡绅的手里。”

我默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而又发问,“那女孩呢?你家没有女孩吗?”

“不是每一个女孩生下来都如那福灵公主一样,仅一只爱宠都能以千金供养之。”阿四顿了顿,又说,“前些年没粮吃,女孩儿生下来便溺死了。”

我不知道阿四的人生中充满着这么多的苦难,也不明白他的名字便是组成苦难的一种,忽而知道了,我除了同情,却又弥漫着另外一种情绪,我不明白,我只抬头望着那一轮月亮。

从我离开应天至今,它再也没有圆过。

我问阿四会不会看月亮,阿四说他们这些人只想着明天有没有一口吃的,能不能活下去,从来不看月亮。

“等起义军胜了,郑国回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我抚着阿四的肩,缓缓地安慰他。

这一切都是赵佶的错,等郑国复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时不时也会出去逛逛,了解一下江南的风土人情。

在那场剧烈的起义之中,赵佶的太子死于一场雨夜的暗杀,赵佶震怒,调集天下兵马镇压起义,短短半月,起义军退至淮州,以赵佶祖坟为质,双方又开始僵持了下来。

我也遇见了徐衍,在陈娘子开的茶楼里边,若不是这场起义,今秋九月,本该举行一场盛大的秋闱,苦读多年的学子因赵佶称帝错过了春闱,又因起义错过了秋闱,连错两场便要再等上三年,学子大多群情激愤,对起义者辱而骂之,更是对我的故国辱而骂之。

我自是不满他们的辱骂,便呼而驳之,“昔年太岳先生有顾璘先生磨砺,晚三年中举,终成一代名臣,若你们有才,晚三年又有何妨,只怕是无才无德,才迁怒于他人!”

可是我这话一出,就像是水滴进了沸油之中,一时之间,群情激奋,这些读书人将我打成了起义军家眷,要将我捉拿送官

阿四挡在我身前,拦住他们,可是学子们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拽着我的袖口,将我一把拖走,嚷嚷着非让我下了大狱。

我害怕,他们拽着我的袖口往后退,我怕这些人将我送去县衙,县衙将我交给赵佶,若我进了应天,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就是那位逃走的福灵公主,我流淌着郑国皇室的血,怀着复辟郑国的心,赵佶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不想死,我疯了似的往后退,阿四在后面拉着我,而就在我们僵持的那一刻,徐衍持着扇子走了出来,他将扇子轻放在那拉扯我的学子的手背上,他说,“世兄何必较真,不过一女子戏言,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徐衍?徐行之?”那人眯着眼睛仔细一看徐衍,犹豫了一下,忽的松了手,“今日看在你徐家的面子上,我并不计较,但这等无知妇孺下次若再说这些狂悖之言,我便不会放过她。”

原来是湖州徐氏的啊。

自晋元以来,累世公卿,曾出相十七,后六,妃嫔官员不计其数,我确听我阿娘说过,徐家这一代有一人,惊才绝艳,似乎是叫衍,我父皇亲赐他的字,为行之。

“世兄这话说的不对。”徐衍看了我一眼,对着那人摇了摇头,“第一,此次起义,为潮州宋士钊起头,淮州、雍州、青州等多地相应,唯独没有湖州,若说湖州有起义军家眷,滑大稽也。”

“第二,你我皆有功名,食郑国米,收郑国碌,春闱不开,是淮州赵佶起事,秋闱不开,是淮州赵佶不善安抚流民,与郑国何干?世兄如此迁怒于郑,乃不明辨是非,不识清白善恶,你这样的人,哪怕秋闱正开,你也绝不会登顶太和之殿。”

那人愤愤不平,还想在说些什么,却被周围的人拉住,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徐衍一眼,冷哼一声走了。

徐衍见人群散了,转头看我,“某不敢造次,只是见姑娘胆识过人,言则有物,才贸然前来,希望姑娘不会怪罪。”

我当然不会怪他,与他寒暄了几句,他便提出要送我归家,归家途中,他问我家住何处,年芳几何。

我想了想,便告诉他我是张婆婆家的姑娘,今年十五。

比我真实岁数小了两岁,虽徐衍是复郑派,但我不能不防。

已至张婆婆家,我与阿四下车,阿四并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我是我阿兄周云生寄养此处的妹妹,当然,这也是周云生杜撰的。

阿四很疑惑,他问我“你为何要撒谎呢?”

我想了想,只能以安全为由搪塞他,“如今天下大乱,借居别处的孤女难免危险。”

阿四心思不深,这个理由他很快就信了。

往后的日子,我也时常出去,有时路遇徐衍,会跟他逛上半日,徐衍是坚定的保郑派,他每次和我聊天时,都会提到他皇帝亲赐表字的荣耀,我也时常夸赞他。

每次和徐衍逛完归家的时候,阿四总会在街道口的石墩子上等我。

阿四说:“我不喜欢你跟他一起。”

我好奇地看向阿四,“为什么?”

“前些年,我家在城东有一块大水田,那年徐家划庄子,把水田划进去了。”

“那你去跟他家说呀,徐衍也不像不讲理的人,他家划错了会还给你们的。”

阿四苦笑:“我们去了,然后我大哥死了。”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我的心里,徐衍的确不是什么坏人,但是同样,我也不觉得阿四对我说的是谎话。

“我记得郑国太祖在时,曾颁布过旨意,凡有冤案,民可持《大诏》进京相告。”

“我二哥去了,也死了,死在路上。”阿四摇了摇头,“没用的,我们当时可以想的办法都想了,就是没用,没了田,只能迁居在这县中,卖些饼子糕子为生。”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阿四,便没有说话。

后来徐衍路遇我之时,我也假装没看见,悄然与他避开。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早年与母后聊天时聊到大诏母后那不屑的神情,也或许是与公主姑姑们聊天,公主姑姑们又说自己这次占了好大一块地。

在我的心里,其实我早就认为阿四说的,是对的。

04

在起义军与赵国军僵持的第三个月,赵国军最终强攻,宋士钊等人炸了赵佶的祖坟连夜潜逃,复郑的最后一支势力在开元二年的春日里消亡了。

此时,距离周云生的一年之期还有半年。

而我则面临了一场生死抉择。

我在东市赵老板的石头厂里发现宋士钊的时候阿四也在,我安抚完宋士钊并替他们藏好行踪的时候,阿四毫无动作,他定定地看着我们一行人,什么也没说。

走回家的路上,我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恹恹,我忽的开口,“你是不喜欢我和外人接触,担心我的安危吗?”

阿四摇头,不再说话。

今夜也是一个雨夜,大颗大颗的雨珠砸在瓦片上,啪啪作响,我披衣坐起,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我悄悄把门打开,坐在门口。

过了些许时辰,我瞧见阿四的门打开了,他准备齐全,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直接出了院门,我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问道,“你是不是要去举报宋士钊?”

阿四看着我,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嗯,将衣袖抽出,赶忙走了。

我知道阿四恨郑国,将宋士钊等人送向断头台,是他对郑国残息的报复,也是他对于他这一生所遭遇的苦难与不平发出的怒吼。

可是我做不到看着他把我的故国送向死路,于是我做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自雨中跋涉,敲响了徐家的门,我告诉徐衍阿四即将要做的事情,徐衍让我别着急,他会解决一切的事情,他将我安顿在屋内,自己坐马车出去了。

我等了一夜,直到天光乍泄,徐衍才带着满身疲惫归来,他轻抚我的头发,说;“没事了,事情都解决了。”

我在徐家换了衣衫用了饭才出去,走在街上的时候我才听见,昨日张婆婆家的独子深夜出门,摔死在路上了。

我霎时大骇,我只是想让徐衍阻止阿四,将阿四关上两天,直到宋士钊离开为止,我从来没有让徐衍杀了阿四的意思。

我像疯了一样跑回家,阿四的遗体就那样放在院子里,浑身都是刀口,血流了一地。

“这就是摔死?”我红着眼睛看着来报信的差役,“你一张嘴就可以让我相信这是摔死?”

差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就是张家姑娘吧?昨日不是你连夜找我们徐衍举人报的信?不是你要杀了他吗?”

差役的话音一落,我的脸色煞白,我可以感受到来往探信的邻居对我的眼神变得嫌恶,我也可以感受到张婆子对我的恨意。

自那天起,张婆子把我软禁了起来,她没收了我所有的财物,将我关进了院落里废弃的猪圈中,每日只给我一碗水粥度日。

张婆子恨我,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不愿意放过我,她还像往常一样做着糕饼,但一旦她想到死于非命的阿四,就会来猪圈将我打一顿,打烂了许多根鸡毛掸子。

我躺在烘臭的稻草里,望着天上的月亮。

今天天上没有月亮了,黑压压的云布满了天空,我侧目看向院子里的柿树,上面已经结了些许青涩的果子。

快了,就快了,等周云生来接我,一切都会结束了。

可是我终究没等到周云生。

05

张婆子将我饿了三日,卖进了香云坊,就是湖州最有名的妓楼。

她一开始只打算将我卖进淇县的野妓院,是那院中的妈妈说,“以她这种姿色,来我们这里可惜了,这样的脸,香云坊也是进得的。”

于是张婆子将我带去了香云坊,坊间的妈妈给了她一锭金子。

妈妈姓宋,让我叫她宋妈妈,她说:“来这的姑娘大多起初是不太愿意的,被打两顿也就愿意了,看你被打的次数也不少,寻常打你,你该是不从的。”

她顿了顿,又说,“你大抵是不想死的,你若是一天不听我的话,我便一天不给你饭吃,若你饿死了,我就一卷席子把你扔出去,这一锭金子我就当扔水里。你长得好看,我必然不舍得轻易把你交出去,若你能在诗书音律上有造诣,你若是想守身如玉老了找人嫁出去,也是行得通的,懂了吗?”

宋妈妈温柔地整理我的头发,“所以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的面容还与福灵公主一致,可是不知怎么,我觉得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便不会福灵公主了。

我说:“我姓周,叫月柔。”

宋妈妈微笑拊掌,“好名字,进了咱们香云坊也不在需要姓了,月柔不够娇媚,不若就叫小柔,招客人喜欢。”

宋妈妈看似在问我,却没给我回答的机会。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寄居在张婆子家的周家姑娘,而是香云坊的姑娘小柔。

宋妈妈说,香云坊的姑娘卖的不是艺,是情。

她说世上男子大多薄情,若仅靠一张脸蛋亦或是一手琴艺,男子说着爱你,实则却把你当成一件玩物,兴致盎然时则视你如珠如玉,兴致寡淡时便把你一手丢开。

我问宋妈妈:“那要如何才能让他们爱上自己呢?”

宋妈妈说:“你先要让他们觉得你爱他们。”

我不懂,疑惑地看着宋妈妈。

“若你是男子,有一女子爱你如痴似狂,你便是世间少有的薄情郎也能有情几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宋妈妈顿了顿,回答我说:“因为有人爱你,是因为你,而不是那个人,若有一女子爱自己发狂,那是自己风流倜傥,而不是女子用情至深。”

“若你爱他们,你便是他们世无双的象征,他们爱的是自己,所以爱你。”宋妈妈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在香云坊间走着,这里有拨琴的少女,品茗的公子,深情的花魁,酒醉的老爷,宋妈妈又继续说话,“若你爱他们,肯为他们自残,他们便会怜惜你,若你爱他们,肯为他们伏低做小,他们就会心疼你,若你先前儿爱他们,忽而又不爱了,他们便会思考是不是自己不再举世无双,从而爱你,爱你爱到疯狂。”

说着,宋妈妈将我带到了一间雅室,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弦乐之器,她说:“你选一样吧。”

我选的瑶琴。

《礼记》记载,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母后挚爱瑶琴,自我五岁起,日日抚琴,我的老师是名传天下的大家,我的琴传自魏晋,我坐下轻抚瑶琴,宋妈妈见我会奏,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不懂我的琴技,这里没人懂。

06

我在香云坊不足一月便可挂牌,宋妈妈说她从未见过如此有天赋之人,必要将我好好地娇养起来,成为他们香云坊的头牌。

我时时白日酣睡,一日仅弹一曲,宋妈妈让我不要轻易对男子假装动情,她说,情多了那是不值钱的,要选便要选一个最好的。

那日宋妈妈敲响我的房门,她告诉我贵客来了,要我速速相迎,并暗示我这便是我值得动情的对象,若这人爱上了我,那我必定飞黄腾达。

我抱着琴进去,坐在屏风后面拨弦弄雅,屏风外一群世家哥儿觥筹交错,阔论江南起义之事。

宋士钊从湖州逃走后,最终在荆州被捕,赵佶为平息愤怒,下诏凌迟宋士钊等一十八人,郑国的最后一股生息,也就此覆灭,我听着难受,恍然间弹错了一个音,不过这也无妨,这坊间亦无人懂我。

可那桌上一人忽的看着我,他怔怔看了我许久,直到我曲毕他才站起来,绕在屏风后头,望着我,他说:“周姑娘。”

我从未想过是在这种情况下与徐衍相逢。

从前我与徐衍相处,他当我是应天逃难南下的姑娘,我当我是郑国福灵大长公主,我矜贵待他,他尊敬待我,而如今我是湖州淇县一妓楼女子,他是这湖州百年世家的公子,我不知为何,当下即想逃跑。

可是徐衍拦住了我,他眼里并没有轻慢的意思,他夸我的琴艺好,他将我介绍给了他的朋友,他说我与他是故交,只因遇难沦落至此,我仿佛在他的眼里仍旧是那个未曾失去故国的福灵公主。

自那日以后,徐衍频频来探我,我甚至连那每日一曲都不用再奏,只需随他日常聊会天就行。

我问宋妈妈,我说,“徐衍这样的人,我可以假装爱他吗?”

宋妈妈说,“当然可以,徐衍在湖州,素有贤名,若是他能爱我,哪怕我进不了徐家的门,我也能做一个衣食不愁的外室,无人欺辱。”

我没想那么多,我不在乎未来怎样,我只在乎当下我在徐衍的眼中怎样,这湖州无人爱我敬我,我只能在徐衍的眼中,作为福灵公主继续活着,就像是涸辙之鲋,无根之木。

我像是绕进去了,宋妈妈说要想男人爱你,先要让男人觉得你爱他,可徐衍爱我,我也爱他。

07

然后徐家破了。

宋士钊死后,赵佶清算江南贵族,张婆子冲进赵佶的銮驾中鸣冤报案,直指徐衍为了保全宋士钊杀了她儿子阿四。

这是多好的清算江南贵族的理由。

赵佶当即下令,清查抄家处斩,但凡涉及宋士钊之案的世家纷纷下狱处斩,那七日,湖州的呼喊之声响彻天地,刽子手的刀未曾停歇,江南贵族的血流满了监斩台,香云坊有个姑娘去看了,她说,血凝结了厚厚的一层,人走上前,一踩便是一个坑。

后来赵人修史的时候也讲述过这几日的故事,他们将湖州贵族的生离死别天人永隔,将监斩台上的血,将大狱里面的泪,用四个字描述——湖州七屠。

我见到徐衍的时候,他跪在徐家祠堂中烧纸,整个江南贵族只留下了他,这还是他作为姑母的贵妃跪在赵佶面前死死恳求换来的结果,而金玉堆积而成的徐家,也只剩了这空荡荡的祖宅,和一堆排位。

我跪在徐衍旁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我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无论缘由是什么,赵佶终有一天会清算旧郑国世家贵族,可是缘由是我,我止不住的难过。

若那一天我不去找徐衍,阿四就不会死,徐家或许也能好过一点。

“小柔,你来了。”徐衍的声音很疲惫,气息很低,眼角含泪。

我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这不怪你,赵帝清算江南,总会发生的,这与你无关。”徐衍叹了一口气,“郑国没了,徐家不复,父亲早就料到今日此局,他死之前,让我好好活着,做一闲散富家翁足矣。小柔,我如今不复他日富贵,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不愿。

并非不愿嫁他,我只是不愿这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我想复国,我想见一见郑国的月亮,我想讨回赵佶从我家手里抢走的一切,于是我告诉徐衍:“赵佶于我们,有血海深仇,我不愿忘却这仇而庸碌地活着,徐衍,我们起义吧,将郑国的江山夺回来。”

徐衍愣住了,良久才说;“可是,如今天下姓郑的人已经死绝了,我如何才能找到起事之由?”

是了,当初宋士钊等人起事,就是寻了人假冒出逃的福灵公主,宋士钊失败之后,那假冒福灵公主的女子也被处死。

“你找的到的,真正的福灵公主没死,我知道在哪。”我坚定地握着他的手,“我们起事吧,让赵佶血债血偿。”

我在香云坊待了月余,有着些许积蓄,我将这些钱全部给了徐衍,为了起事,我开始在香云坊频繁接客,弹琴也好,过夜也罢,我都接。

那日湖州新贵王公子点名要听我的曲儿,豪掷一千两,却在一曲毕了之后握住我的手,我慌乱后退,他只说,“害羞什么,宋妈妈没有告诉你,这一千两银子的意义吗?”

我最终还是从了,为了我的故国。

那夜我从窗外望着月亮,它只有一半,它不在我的故国。

08

徐衍有才,不过一年时光,他便从灭门的痛苦中走出来,在江南积蓄了一只队伍,落地湖州,以福灵公主的名义反抗赵氏朝廷。

又过了一年,徐衍的队伍越发壮大,却在北上的途中,被人死死堵住,那人是赵佶新封的东厂厂公,善用兵,赵佶破格封他为骠骑将军,率天机三营,南下抵御徐衍。

又过了一年,我二十一岁了,这个年纪在这香云坊里面算是老姑娘了。

宋妈妈说我不珍惜,我本可以当位头牌嫁位富商就此安稳一生,可现在我烂在这楼里了,我说我不在乎,我要我的故国我要我的故土。

而又是一年,在我二十二岁生辰这年,徐衍回来了。

这日我在坊中奏琴,台下的富商正出价要我,徐衍身着铠甲,将一锭金子扔在宋妈妈身前,他说:“这人,我要了。”

三年不见徐衍,他有些黑,又有些瘦,他跟我讲述这些年征战的见闻,我却不知该如何讲我这些年的遭遇,不过我讲不讲也没甚分别,他进来也能看见。

“小柔,我已与陛下商议,率江南诸位弟兄归顺于陛下,他破格封我,赐我爵位,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徐衍了,我是忠勇侯,侯爵之位,比往日的徐家更加辉煌,小柔,你嫁我吧,我替你赎身。”徐衍握着我的手,欣喜地道。

可我自那“归顺”二字,再也听不见其他的话。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这是我的故国啊,这是我抛弃一切换来的故国的希望啊!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的,把我的希望湮灭。

我甩开徐衍的手,恨恨地道:“忠勇侯?你打仗打的是我的钱,你凭什么不问过我的意见擅自归顺了那赵家贼子?”

我话音刚落,徐衍便给了我一个耳光:“青楼女子,轻浮如此,辱骂陛下,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只你我二人,我便不过追究,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徐衍走了。

我怔怔地望着天边的月亮,月亮很圆,不过它是赵国的月亮,不是我的。

自那日起,我病了,我终日缠绵病榻,厚厚的帘子罩住我的床,我不辩日夜,期间宋妈妈会让人给我送药,徐衍似乎也来过一次,他站在我的帘子外,只听几声我的咳嗽,便走了。

又过了月余,我的病好了些,可以勉强下床走动,窗外有喜乐并爆竹之声,我问坊里的姑娘,我说这是谁家娶亲。

她告诉我,是忠勇侯徐家,取的是当今成王的女儿,新城郡主。

我点了点头,也无谓什么悲喜,早在徐衍归顺赵佶的时候,我的泪早已经流干了,从此以后,徐衍对于我来说不过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把这些事想得太简单了,新城郡主嫁过去月余,就命人来了香云坊,强行帮我赎身,将我带进了忠勇侯府。

丫鬟让我跪在屏风前,屏风后便是高贵的新城郡主,我不想跪,旁边站着的婆子提着木杖狠狠地朝我的小腿击去,我吃痛跪下。

新城郡主说:“青楼贱婢,不知礼数,仗着与侯爷的旧情,不敬皇家,打死罢了。”

我正想反驳,徐衍却从外头进来,不由分说便给了我一个耳光,他说:“贱婢,仗着怀了我的孩子,竟敢冒犯在郡主头上来!”

说罢,他想新城郡主寒暄几句,便命人把我压下去软禁起来,软禁我的屋子里没有月亮,我看不了月亮,也看不见光。

徐衍持着火烛而来,他温柔地替我整理头发,他说:“小柔,我爱你,之前两次打你皆是权宜之计,上次是陛下派人监视我,这次是为了从新城手中护你……我知道,新城不是什么好人,你嫁给我,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嫁给你?当妾吗?”我嗤笑。

徐衍似乎有些讶异,“侯府妾室,对于你们香云坊的姑娘来说,不是天大的造化了吗?你莫不是还在妄想正妻之位?”

我坐起来,红着眼睛看向徐衍:“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这郑国皇室唯一的血脉,我是福灵大长公主,我封地无数,食邑万千。

可是话到嘴边,我却哽住了,他已经不是郑国人了,他是赵国的。

徐衍还在等我的后话,我看着他,眼中含泪,轻轻说道:“我是湖州淇县香云坊弹古琴的,我没有姓,我叫小柔。”

09

徐衍或许是爱我的吧,他娶了我,还办了一场盛大的迎妾礼,邀请了诸位同僚前来吃酒,就包括了那位南下堵住他去路的厂公。

或许他谁都不爱,娶我只是为了让我与成王府相斗,也向赵佶表示他沉迷酒色,并无登顶帝位之心。

我被小轿抬进侧门,牵引我的婆子说,我要前去正厅给各位宾客见礼,再回房静坐,等侯爷恩宠。

我走向正厅的时候,一蟒袍男子从我身边匆匆擦过,有人拱手向他见礼,寒暄道:“厂公想必是公事繁忙,这才来的晚了些。”

那人也点头,朝着徐衍一拱手:“还望侯爷见谅。”

言语之间无半分敬意。

我却忽然怔住了,这声音,这姿态,熟悉得而又让我感到陌生,我的心里分明知道这人应该是谁,可我却不敢相认。

婆子见我不懂,狠狠地拽了我一下,我一时踉跄,喜帕从我头上滑落,我抬眼便是周云生,周云生也看着我。

那婆子急了,怒斥我不吉利,连忙捡起喜帕就想盖在我头上,周云生制住了她,他看着我,忽的后退两步,跪地连磕三个响头。

他说:“奴才见过福灵公主殿下。”

我看着他,笑了,笑着笑着,我就晕了过去。

我最后的希望,故国最后的月光,也在这一天消失了。

10

那日之后,周云生将我带走,徐衍几次向周云生要人,周云生都不肯将我交给他,他亲自去求赵佶,要赵佶复我福灵公主的封号,让我由郑国公主,变成赵国公主。

他曾多次向我解释他归顺赵佶的原因,我却懒得再听,不过是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罢了,无人再忆我的故国,只有我,或许我也不是,我在阿四的身上,在张婆婆的家中,在香云的坊间,我看到了,我听到了,郑国的覆灭都是自取灭亡,我的荣华源自他们的苦难,我的富贵源自他们的饥寒。

赵佶是对的,我是错的。

我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从太和宫出来,那样至少我还能以我的正义性死去,而不是这样丧失正义的活着。

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对他人的一种苦难。

赵佶最终还是下了旨封我为福灵公主,或许是为了显示他的仁义,降旨那日,周云生在我面前不住地磕头,他说恭喜我,我却不觉得开心,徐衍也来了,他跪地陈述自己的罪过,希望我能原谅他,并愿意以平妻之位迎我入府,周云生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将他赶了出去。

我疲惫地看着这场闹剧,一个人回房歇息,婢女想扶我进去,我推开了她,没有人生来就是别人的奴婢,没有人生来就能压迫别人。

这个道理,我懂的太晚。

这天晚上,我死了,在父亲母亲死的六年后,我和他们一样地死了,他们死于王朝的湮灭,而我死于意义的颠覆。

我丧失了活着的意义,再也望不见故国的月光。

也许今后赵人的史书会这么记载我吧。

福灵公主郑月柔,开元初年逃与太和宫,流六年,太祖复封原号,开元七年,自缢于厂公府,年二十三。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荒诞可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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