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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挑选”义词的共时与历时研究

2022-08-31江裕婷邓春琴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方言汉语文献

江裕婷 邓春琴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9)

“挑选”义词属人类语言基本词,它表示“人或其他生命体在若干备选对象中进行有意图地甄别、挑选的可控行为”,其概念空间如图1所示。本文所考察的“挑选”义词是汉语里以[+动作] [+挑选]为核心义素的词,其他词的兼类或兼义不作讨论。文章将对这类词作共时与历时考察,期望得到汉语“挑选”义词发展的大致面貌。

图1 “挑选”义词概念空间图

一、“挑选”义词的分布现状

据曹志耘《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挑挑选(Select)”[1]例和其他方言资料,我们发现现代汉语方言表达“从一些人或事物中找出合乎要求的”意义的词有“挑”“拣”“选”“择”等,具体情况见表1。

现代汉语方言中“挑选(Select)”义词有四个主导词:“挑、拣、选、择”(见表1上半部分),四者地域分布互异。

“挑”分布地域最广,通用程度最高,是现代汉语方言“挑选”义最普通、最缺少特殊性的表达,绝大多数北方方言都用“挑”表“挑选”义,如:(1)河南开封、夏邑和山东苍山、滕州等中原官话区;(2)河北昌黎、隆尧和山东日照、肥城等北京官话区;(3)四川成都、富顺和贵州安顺、大方等西南官话区;(4)黑龙江勃利、佳木斯和吉林安图、桦甸等东北官话区;(5)甘肃兰州、宁夏银川、新疆哈密等兰银官话区;(6)辽宁、山东等胶辽官话区和江苏、安徽等江淮官话区。此外,“挑”也在晋语里大量使用,并散见于非官话区的其他方言点。“挑”广韵反切为“吐彫切”[2],萧韵开口四等透母字,读为平声。如今,“挑”大都读阴平且声母大体一致,只韵母有些许差异,如:西安[thiau21]|晃州[thiaʊ13]|香港[thiu55]。“挑”可单用,也在贵州威宁、四川旺苍及湖北通山等地以“挑选”这一双音形式来表示“从一些人或事物中找出合乎要求的”意义。

表1 挑选”义词的方言分布现状表

“拣”空间分布跨度较大,总体呈南密北稀、东繁西疏的状态。“拣”既散见于各北方方言区,又密集分布在中国东南部的吴语、闽语、赣语、粤语和客家话地区,以江苏、浙江、海南、江西北、广东西、福建沿海最为集中。例如:属吴语的上海崇明话“拣日[kæ424-42i22-55]”表示动词“选择吉日”;属闽语的海南琼山话“拣交[kai213kiau23]”“拣友[kai213ziu213]”表示动词“择友”;属粤语的广州话“拣饮择食[kan35im35tʃak2ʃek2]”表示熟语“挑吃挑喝”。

“选”则集中分布在湖南、湖北、四川、贵州、广西北部的西南官话、湘语和赣语等地区。“选”在某些方言点能与其他说法兼用,形成“一点多说”现象,如:湖北钟祥“选[yen53]、挑[thiau24]”兼说;福建华安“选[suan42]、拣[kiŋ42]”兼说;湖南岳阳“选[ian31]、择[tsh55]”兼说。这类纷繁的兼说局面也是常用词的难以替换性与稳固性的反映。

“择”是现代汉语方言中“挑选”义较特殊的表达,密集分布在湖南、浙江及广东、江西、福建三省相连处的客家话、闽语、吴语和湘语等南方方言中,总体沿信江—富春江一线往东分布,呈明显的东西对立,基本上符合岩田礼关于“长江以南的方言分为东西两块,以自天目山至武夷山脉的一线为其界限”[3]的说法。

除四个主导词之外,部分地区还有其他“挑选”义的表达,如:晋语里用“沙”,山西忻州“沙[sɑ53]下对好鞋”表示“选了一双好鞋”;湖北武穴、黄石用“理”;福建松溪、建瓯用“剔”等。此外,还有“荷”“执”“寻”及几个只记音而无本字的表达,因在方言中使用较寡,故不过多讨论。

常用词的方言分布和历时演变总体对应,如徐通锵所言:“把汉语方言的活材料和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字、文献的死材料紧密地结合起来,这是汉语史研究的一条有效途径。”[4]文章将在“挑选”义词现实分布的基础上借助文献进一步考察这些词的演变脉络和衍化更替,希望得到汉语“挑选”义词历史发展的大致轮廓。

二、“挑选”义词的历时发展

现代汉语方言中,“挑选”义词以“挑、拣、选、择”为主导,这些词在历史上不断竞争替换。本节拟据文献对这类“挑选”义词进行分时期地阐述,考察这类词的历史发展情况。

(一)先秦两汉

先秦两汉文献中的“挑选”义词以“选、择”为主导,另存“柬(拣)、抡、差”三词,未见“挑”的“挑选”义用例。

(1)按名督实,选才考能,令实当其能,名当其实,则得举贤之道也。(《六韬》卷一)

(2)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论语》卷六)

(3)其后骄溢纵欲,拒谏喜谀,憢悍遂过,不可正喻,大臣怨怼,百姓不附,越王选卒三千人,擒之干隧,因制其虚也。(《淮南子》卷十五)

笔者查阅《楚辞》《六韬》《管子》《韩非子》《庄子》《荀子》《春秋左氏传》《礼记》《白虎通义》《大戴礼记》《太平经》《汉书》《说苑》等多部文献发现,“选”还兼表“遣送”“须臾”“整齐”等义,但“挑选”使用最频繁,处在多个义项的核心。“选”常直接加宾语,组成“V +O”动宾结构,“O”多是指人的名词性受事宾语,指物的比较少见,少数情况下可带宾补“C”(例3)。“选”所接对象无论是否存在修饰成分皆含正面语义,如:“选贤(贤能者)”“选卒(精锐兵卒)”“选士(杰出士人)”等。“选”有时也直接跟补语构成“V+A”结构,补语“A”大都是“于”字式介宾短语,用于说明挑选的范围(例2)。此外,“选”还常与“择”构成同义并列或与“举”“立”“用”构成连谓组合。

(4)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霁,曰蒙,曰驿,曰克,曰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尚书·洪范》)

(5)于雠者将壹讥而已,故择其重者而讥焉,莫重乎其与雠狩也。(《春秋公羊传·庄公》卷三)

(6)民之于利也,若水于下也,四旁无择也。(《商君书·君臣》)

“择”表“挑选”义在具体语境下既可强调挑选的过程(例4),又能强调结果(例5)偏向“择取”。文献中,“择”还表“舍弃”,与“挑选”义的“择取”偏向存在反义共存关系。与“选”不同,在“择”的对象中人和事物皆很常见。笔者调查了先秦两汉46部文献,其中表“挑选”义的“选”和“择”各304、367例,“选”的对象人、物比例约17∶1,而“择”的人、物比例约为5∶7。“择”后常跟所选对象构成动宾结构,有时也会在宾语前加“其”表示挑选的范围。

“柬”,后作“揀”,又简化为“拣”。“柬(拣)”表“挑选”义概始于先秦而不晚于汉。

(7)流、差、柬,择也。(《尔雅·释诂》)

(8)柬,分别简(柬)之也。(《说文解字·束部》)

(9)择,柬选也。(《说文解字·手部》)

例7《尔雅》的成书年代历来存有争议,但学者普遍视它为战国至西汉间的学者对先秦各地诸书旧文的缀辑,因此笔者猜测“柬(拣)”表“挑选”义概先秦已存,又《王力古汉语字典》:“简,柬。二字古皆为见母元部。简指竹简,柬指选择(即后代的拣),因为同音,常假借。”[7]后世文献中也有“简选”“简拔”等词出现,“简”皆为“柬(拣)”之假借。观秦及以前文献,可找到“简”的此义用例,因而印证了笔者猜想。如:

(10)天惟式教我用休,简畀殷命,尹尔多方。(《尚书·多方》)

(11)简选精良,兵械铦利,发之则不时,纵之则不当,与恶卒无择,为是战因用恶卒则不可。(《吕氏春秋·简选》)

另外,人们通常会在释义时选用习用、熟悉的词来作解,察《说文解字》之释义(例8、9)可发现“柬(拣)”表“挑选”义到汉代已较普遍。文献中,拣人、拣物皆很常见。

除今存的“选、择、柬(拣)”外,“抡”“差”自先秦起也偶用作“挑选”义。如:

(12)凡邦工入山林而抡材,不禁,春秋之斩木不入禁。(《周礼·地官》)

(13)君抡贤人之后有常位于国者而立之,亦抡逞志亏君以乱国者之后而去之,是遂威而远权。(《国语》卷十四)

(14)吉日庚午,既差我马。(《诗经·小雅·吉日》)

(15)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高唐赋》)

但因“抡”“差”表“挑选”义在先秦两汉用例不繁且在后世也未繁盛,如今二者“挑选”义基本消亡,故不赘论。

借以先秦两汉几部文献观之(表2)。

表2 先秦两汉时期“挑选”义词使用频次表

可见,“挑选”概念在先秦两汉已非常普遍,存“选、择、柬(拣)、抡、差”五个“挑选”义词,它们的竞争始于先秦。“选”“择”是该阶段“挑选”义最常用的表达,“柬(拣)”次之,“抡”“差”最次。“选”的对象主要是人,“择”的对象人和物皆可。从适用范围和文献用例看,“择”略占优势。

(二)魏晋南北朝

魏晋南北朝“挑选”义词基本承袭前一阶段,“选、择”依旧为“从一些人或事物中找出合乎要求的”这一概念最常用的表达,“拣”较之前有所发展,另存“搜”偶表“挑选”义。

这一时期,“选”发展出了“铨选”“量才授官的机构”“选出的人或物”等意义,皆是其“挑选”义的引申。选物的情况略有增多,但主要还是表示对人的挑选,在笔者调查的47部文献中,“选”所接对象为人、为物的各285、60例,而“选”的对象无论为人或物,即便没有修饰成分多暗含义素[+优秀的]。如:

(16)简贤选士,命兹良使。(《北史》卷二十)

(17)雍台辩明,泽宫选辰。(《南齐书》卷十一)

(18)愚谓于彼选形势之处,营筑城戍,安置士马,截其远还,自然不能更有行送。(《北齐书·破六韩常传》)

“择”与前一阶段用法大体一致,常见其文献用例。如:

(19)伏罗曰:“夫将军制胜,万里择利,专之可也。”(《北史》卷十六)

(20)虽欲博涉,然宜详择其善者,而后留意,至于不要之道书,不足寻绎也。(《抱朴子·释滞》)

(21)俄放出家,便勤苦求道,南北游寻,不择夷险。(《出三藏记集》卷九)

“择”往往隐含“在对立的两类情况中挑选”的语义特征,如例20、21分别暗含对“善与不善”“夷和险”的选择,这大概与“择”本身兼表“选择”与“舍弃”有关。“择”的宾语种类非常丰富,在笔者调查的47部文献中“择”的宾语有:主、…者、士、女、日、辰、鸟、木、言等。因而,“择”能在表达人才挑选时与“选”形成激烈竞争,并且还能普遍用于对物的拣选。由于“择”“选”均为“挑选”义的常用表达,且二者动作对象为人时,其宾语都含积极、正面的语义,故复合词“选择”在魏晋南北朝文献中频现。如:

(22)佛法犹如鸳鸯共行,是迦邻提及鸳鸯鸟。盛夏水涨,选择高原安处其子为长养故。(《大般涅槃经》卷八)

(23)故愁遣强胡,简命名将,料整器械,选择战士,殚府库之财,竭食土之实,其所以供奉将军。(《汉晋春秋》卷二)

(24)何等是?如佛说净饭王强令出家作佛弟子者,佛选择五百人堪任得道者,将至舍婆提。(《大智度论》卷三十三)

“选择”连用实则早已见于《墨子》《孟子》等先秦典籍,但早期的“选”“择”连用多是二者表“挑选”义的叠用且大都用于对象为人的情况,使用范围更窄;而魏晋南北朝时期,“选择”主要用作凝固的双音词,所接对象也更自由。在笔者调查的《北史》《十诵律》《杂阿含经》等文献中,双音词“选择”各3例、40例、14例,比先秦两汉整体用例更繁。

“拣”在这一时期有所发展,有时也与“选”“择”连用构成并列,没有明显的宾语侧重类型。从文献看,“挑选”已成为其核心义项。与“选”“择”略有不同,“拣”因其动作对象具有好坏混杂的语义特点,故“拣”的行为方式侧重“通过排除来选取”,即在语义上表示丢弃、排除杂质后留出所需部分。其用例如:

(25)拣其健为兵,次为县户。(《三国志》卷六十)

(26)泰山郡界旷远,旧多轻悍,权时之宜,可分五县为嬴郡,拣选清廉,以为守将。(《蜀志·糜竺传》)

(27)泰始中,帝博选良家以充后宫,先下书禁天下嫁娶,使宦者乘使车,给驺骑,驰传州郡,召充选者使后拣择。(《晋书》卷三十一)

除“选”“择”“拣”外,“搜”在魏晋南北朝文献中也偶作“挑选”义使用。如:

(28)王安丰选女婿,从挽郎搜其胜者,且择取四人,任犹在其中。(《世说新语》卷下)

(29)子云属意,辞人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文心雕龙·才略》)

借以魏晋南北朝几部文献观之(表3)。

表3 魏晋南北朝时期“挑选”义词使用频次表

可知,魏晋南北朝“挑选”义词主要为“选”“择”“拣”,“搜”虽偶有使用,却未形成强势竞争力。“选”组合能力远落后于“择”,但从文献数量看已越过“择”并占据“挑选”义词的主导;“择”搭配的宾语类型更加丰富,在表达对事物拣选时优势明显,只是总体用例稍逊于“选”;“拣”文献用例不繁,较之同期的“选”“择”,“拣”的竞争力还很弱。

(三)隋唐宋

在隋唐两宋阶段,“抉”“挑”先后进入“挑选”义词行列。至此,今存的四个“挑选”义主导词“挑”“拣”“选”“择”均已出现。

文献中,“选”用作“铨选”“授官”“杰出人才”的情况增多,其“挑选”义使用比重略有下降;人依旧是“选”的主要受动者,选人、选物的比重差异持续扩大,“选”逐渐成为表达人才挑选最常用的动词。其用例如:

(30)朕今为太子、诸王精选师傅,令其式瞻礼度,有所裨益。(《贞观政要》卷四)

(31)因与孙光宪偕诣,开树皮,发蜡缄,取出一通绢书,选吉辰以授,为强妪止之,谓“孙少年也,虑致发狂。俾服膺三年,方议可否。”(《北梦琐言》卷一)

(32)盖将以观天下之材,而备大臣之选。(《文馆》)

“择”在该阶段史书、诗词、小说等文献中的择物用法仍多于择人;另外,受“选”影响,“择”的择人比重明显下降,其主要受事更加向物体偏移。

(33)死则子弟代立,嗣绝则择贤豪而立之。(《隋书》卷八十四)

(34)学无常师,鸟必择木。(《大慈恩寺志》卷二十三)

(35)方地数千里,不识盗贼;山行海宿,不择处所。(《南海神庙碑》)

“拣”此期在“挑选”义基础上又引申出“拾捡”义,但“拾捡”义未彻底脱离[+挑选]义素,因而具有[+从中挑选后拾起]的语义特征(如例38),其动作对象物略多于人。

(36)是用祷于上玄,拣此吉日,带丞相之印绶,所以尊其名。(《旧唐书》卷一百七十)

(37)曰:“堂中简主事僧虽承言,而未晓其旨,谓之拣选。”(《景德传灯录》卷二十)

(38)拣得林中最细枝,结根石上长身迟。(《赠梁浦秀才斑竹拄杖》)

此外,唐、宋文献中还出现“抉”“挑”表“挑选”义,但二者总体用例甚寡。

“抉”本义为“挑起、掘起”,早期所接对象多是人体的一部分。《说文解字·手部》:“抉,挑也。从手,夬声。”[5]253先秦以来“抉”主要为此本义,如《荀子·正论》“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及《史记·吴太伯世家》“抉吾眼”等,南朝梁《玉篇》中也仅收录“抉”这一原始音义。然至唐代,“抉”始现“挑选”义用法,概由“挑起、掘起”义隐喻得出。“挖掘、挑起”表示从事物整体撬起、挖出目标对象,如“抉眼”即从身体(整体)挖出眼睛(个别);“挑选”也是从若干备选(整体)中拣选出所需物(个别)来,二者具有相似的概念结构,所以源概念“挑起”能在意象图式下得到“挑选”这一概念,符合认知特点。“抉”在唐宋文献中的“挑选”义用例如:

(39)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郢州孟亭记》)

(40)予年又甚少,学古众所羞,君欲举拔萃,声耦日抉搜。(《哭鲁诗》)

(41)此是涅槃和尚法正禅师也,昔时在百丈作西堂,开田说大义者,是时南泉已见马祖了,只是往诸方抉择,百丈致此一问,也大难酬,云:“从上诸圣,还有不为人说的法么?”(《碧岩录》卷三)

“挑”,《说文解字·手部》:“挑,挠也。”[5]253段玉裁注:“挠者,扰也。扰者,烦也。挑者,谓拨动之。”[8]“挑选”是其晚起义,在宋代文献中始见,如:

(42)何则?挑买膏腴者,有力之家,而多存瘠薄者,例皆下户。(《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七十七)

(43)礼部言:自今诸州保明到童子乞试者,欲依祖宗典故,并送国子监试验讫,如合格者,送中书,宰执聚厅,舍人挑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七十九)

(44)十岁以下能背诵,挑试一经或两小经,则可以应补州县小学生。若能通五经以上,则可以州官荐入于朝廷,而必送中书省覆试,中则可免试。(《朝野类要》卷二)

例42“挑买”意为“选购”,此处“挑”已有[+挑选][+在范围内进行]等语义特征。此句意在解释官吏掊敛幸赏导致民患的原因是豪门大户凭选购来的沃田尚能幸免,而贫苦下户物产素薄,欠负在身而实患其害。又如例43、44中“挑试”意为“选题考试”。宋代凡应童子举而仕者须经州郡选拔、国子监验讫、中书复审等程序,“挑试”则是在童子举试时挑选诗经文赋记诵。可见,“挑”于宋代已有“挑选”义用法。

借以隋唐宋几部文献观之(表4)。

表4 隋唐两宋时期“挑选”义词使用频次表

可见,“挑选”义词于隋唐两宋有巨大发展,宋代“挑”的出现使得“挑选”义词已初具现代面貌。这一时期,“选”“择”分别发展成为选人、选物最常用的动词,二者动作对象互补,“拣”发展缓慢,“挑”已存萌发之势。

(四)元明清

元明清时期“挑选”义词的整体格局发生了更大变化:“拣”迅速发展,动摇了“选”“择”的优势地位;“挑”表现活跃,成为明清“从一些人或事物中找出合乎要求的”又一常用表达;双音词“选择”“拣选”“拣择”“挑选”使用频繁。

此期,“选”把人当做主要受事的用法已基本稳固,其“挑选”义的核心地位下降,单音词“选”的主导地位开始丧失。“选”已成为“挑选”义复合词重要的构词语素,文献里“选择”“拣选”“挑选”等词频现。文献用例如:

(45)〔张驴儿做嘴脸科,云〕你看我爷儿两个这等身段,尽也选得女婿过,你不要错过了好时辰,我和你早些儿拜堂罢。(《窦娥冤》)

(46)故智者欲审处死,不可不选择于五者之间也。纵有伤劣,均为善死。(《焚书》卷四)

(47)黄胖姑道:“你的话原不错。这种事情,丢开就完了,有什么一直放在心上的。好便好,不好就再换一个,十个八个,听凭你大爷挑选,谁能够管住你呢。”(《官场现形记》第二十四回)

“择”在这一阶段动作受事为人的情况持续减少,拣人、拣物用法各占1∶2,“选择”“拣择”用例增多,单音词“择”的优势地位遭到动摇。

(48)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闲情偶寄》卷一)

(49)话说越王勾践欲访求境内美女,献于吴王,文种献计曰:“愿得王之近竖百人,杂以善相人者,使挟其术,遍游国中,得有色者,而记其人地,于中选择,何患无人?”(《东周列国志》第八十一回)

(50)文魁也无心拣择吉日,收了银子,就同李必寿夫妻二人,带了几件必用的器物,搬入土房内居住。(《绿野仙踪》第二十五回)

与“选”“择”不同,“拣”于明清得到较大发展。笔者翻阅《元曲选》《三国演义》《水浒传》《朴通事谚解》《训世评话》《型世言》《品花宝鉴》《儿女英雄传》《官场现形记》《孽海花》《施公案》等文献发现,这一阶段“拣”用例甚广,在南、北文献中皆很常见,尤其在明清,“拣”的出现频率甚至已优于“选”“择”。如明代《鼓掌绝尘》中“拣”“选”“择”各20、15、17例,明代《朴通事谚解》中各9、0、0例,清代《孽海花》中各12、7、15例,清代《施公案》中各55、25、65例。可见,“拣”的使用频率显著提高。另外,“拣”这一时期表示拣人的用例增多,其受动者为人、为物的比重差异逐渐缩小。

(51)若不肯嫁孙家,剥得赤条条,拣个十恶大败日,一乘破轿子,送到王家。(《荆钗记》)

(52)小娟见姐姐真心待赵太学,自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只是未曾有个中意的。(《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

(53)继之对我说道:“这一次你出去,或是烟台,或是宜昌,你拣一处去走走,看可有合宜的事业,不必拘定是甚么。”(《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第八十回)

“挑”在今存的四个“挑选”义主导词中出现得最晚,自宋产生后,于明清才有较大发展。文献里,“挑”的动作对象为人、为物的较为均衡。

(54)我如今别着大兵,与孟良厮杀,自己挑选了这五千精兵,抄上前来,明明望见杨六儿,走到五台山下,怎么就不见了?(《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

(55)又挑选战船二百只,雄兵十万,浩浩荡荡,旗幡招展,由野吴山起身。(《彭公案》第二百一十一回)

(56)只是我这位梅香,他还有他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甚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式的来呢!(《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

关于“挑”的“挑选”义来源,章炳麟《新方言·释言》认为:“《淮南子·要略》:‘所以洮汰涤荡之意。’高诱曰:‘洮汰,也。’凡淅米者所以简择之,故凡简择皆云洮汰。今人谓简择曰挑,本是洮米作本字耳。”[9]语义上,“挑”表“选择”而“洮”表“淘洗”,均有“拣取、挑选”之义;语音上,“挑”古为定母而“洮”为透母,二者同为宵部,古音相近。笔者认为“挑”大概为“洮”同族词,但“洮”是否为“挑选”义之“挑”的本字还需考证。从“挑”在《儿女英雄传》《官场现形记》《红楼梦》等文献中的广泛用例及章炳麟言辞看,“挑”表“挑选”义至清代已较常见。

借以元明清几部文献观之(表5)。

表5 元明清时期“挑选”义词使用频次表

可知,元明清时期汉语“挑选”义词有较大变化:“选”“择”两家独大的局面被打破;“拣”乘势占据主导,尤其在明清北方文献中已占优势;“挑”于明清迅速发展,呈现出强大活力。

三、“挑选”义词的衍化更替解释

笔者据历时考察发现,汉语“挑选”义词发展大体稳定,“选”“择”“拣”自先秦始表“挑选”义起一直沿用至今,各自出现频率高,连续性强。如汪维辉所言:“常用词是词汇系统的核心部分,它起着保证语言的连续性和为创造新词提供基础的重要作用。就数量而言,它在整个词汇库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太大,但是它具有常用性和稳定性两个显著的特点。”[10]“挑选”义词作为汉语常用词不间断地出现在各个时期的文献中,“选”“择”“拣”三个单音节词也成为“选择”“挑选”“拣择”“落选”等复合词的构词基础。大体看来,汉语“挑选”义词的历史竞争情况如图2所示。

图2 “挑选”义词历时更替图

常用词的演变、更替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汉语“挑选”义词也如此,笔者试从语言、思维以及社会等角度对其进行分析与解释。

(一)语言机制的调节

首先,词的词义系统并不固定,词义引申是常用词演变的重要原因。“选”的“挑选”义由“巽遣”引申得到后便被广泛使用,而后由它引申出的多个义项都离不开[+挑选]这一核心义素;“择”“拣”从先秦始表“挑选”义起,词义也未有复杂变化,因此,“选”“择”“拣”能长期处在“挑选”义词汇系统中。其次,常用词的演变须避免词语运用产生歧义。如李宗江所言:“如果一个词所承担的义位过多,就容易在使用中发生歧义,影响交际,这可能导致两种后果。一种后果是变为复合词,另一个后果是导致在与词义负担较轻的同义成分的竞争中失败,以致最后消失。”[11]“选”自古便承担着“铨选”“整齐”“选官机构”等意义,发展至明清其词义系统变得更加复杂,如今《汉语大字典》中收录“选”字义项20个,《汉语大词典》中有22个,“选”在明清的词义负担过重且其“挑选”义核心地位逐渐衰微,因此“选”慢慢被词义负担较轻的“拣”“挑”取代,并逐步语素化。另外,语言表达需要尽可能的简便、经济。“选”长期偏重选人,“择”长期侧重择物,其动作对象各自受限,而明清“挑”“拣”组合功能发展得已比较完善,它们在明清的概念要素内容已能涵盖“选”“择”,所以为省去表达“挑选”义时要先考虑受动者类型再具体选用动词的麻烦,使用“拣”“挑”更加方便。

(二)思维认知的影响

语言和思维密切相关,词义的发展与词汇的选用会受到社会心理的影响。每个民族都有各自的认知模型,在模型区域内大家能够理解词义为何都如此发展。“选”“择”“拣”“挑”“搜”“抉”的词义发展过程都存在“从大范围取出部分或个别”的语义要素,这些词的行为主体大都是人,行为对象大都存在两个或以上的备选,备选对象还总是共属某个上位义场,行为过程都包括甄别、比较和留取,行为结果也都是得到满足预期的事物。因此,“挑选”义的词义演变处在公众的认知域内,它们能引申得到“挑选”义必然受到人们认知和联想的影响。另外,认知也会作用于词语的选用与更替。“选”“择”是“挑选”义场中的旧词,而明清“选”的义位复杂化,“选”“择”也呈现出明显语素化趋势,但“拣”“挑”刚刚兴盛,人们遣词造句会有追新求异的心理,容易接受、选用那些表意明确、日渐流行的新词,因而“拣”“挑”能逐渐超过“选”“择”,占据汉语“挑选”义词的主导。

(三)社会生活的作用

“挑选”义词在明清的竞争最是激烈。从空间分布看,明清“挑”在官话地区已用例繁多,如明、清《水浒传》《醒世姻缘传》《官场现形记》《施公案》《红楼梦》中各10、15、35、17、56例,与当今北方方言中“挑”的广泛应用大体对应。“拣”从明清起就表现出强大势头,如今空间分布广泛。“选”“择”明清渐次衰退,如今各在湘语、客家话中较为常见。赵川兵等学者认为语言的扩散还和人口迁徙相关。客家话在“择”占主导的唐及五代时期由北方移民进入闽西、赣南后形成,宋元期间被移民多共同接受的新客家方言产生,而后客家话受武夷山等地理因素的阻隔一直保留完好,未被其他方言轻易同化,故而至今在客家话和闽语中“择”还很常见。另外,受海上丝绸之路影响,国内贸易路径地区会首先接受官话的影响,由于明清“拣”“挑”在官话中使用已很频繁,因此“挑”“拣”会先在中国沿海省份的贸易途经城市替换旧有表达,稍靠内陆的地区则会更晚受到影响,如今“挑选”义词在广州、福建、浙江沿海城市以“拣”为主,稍靠内陆的江西和湖南还较好地保留了“选”“择”用法。明清时期,汉民族人口迁移异常复杂或成为“挑选”义词纷繁分布的重要原因。如今,汉语“挑选”义词的方言分布存在层级差异,我们概能从更多社会历史资料中去寻找线索。

四、结语

文章讨论了汉语“挑选”义词的空间分布与历时演变,但因文献复杂,笔者鉴别、分析能力有限,只能得出这类词大致的发展脉络。当今“挑选”义的表达非常丰富,不乏古语的保留,尤其是“选”“择”在当今方言中的遗留,用语言事实证明了常用词的难以替换性与稳固性。笔者只对汉语“挑选”义词做了模糊的讨论,而影响语言发展演变的因素还很复杂,所以关于汉语“挑选”义词有待进一步的研究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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