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与爱情
2022-08-30短篇小说秦羽墨
短篇小说 秦羽墨
陈兵想去云南。他说如果生命只剩三天,死前一定要去一趟云南。王曼丽说,这个要求不高,可以满足。陈兵之所以想去云南是因为看了《舌尖上的中国》,那是一部很红的美食纪录片,里面有很多来自云南的蘑菇,它们长得十分美丽,味道十分可口,只可惜,离所在的城市太远,要坐飞机才能抵达,坐飞机得花不少钱。
关于那次出行,双方有着充分而各不相同的理由。
飞机向南而去,大块大块的云堆在机窗外,双脚悬空的状态让陈兵觉得自己像一个漂浮的气球,他终于把自己放飞了。在白天坐飞机,俯瞰大地时,陈兵脑袋里播放起《舌尖》的背景音乐,一想到蘑菇,他就好像闻到了它们的香味,胸口剧烈起伏,快喘不过气来了。视美食如生命的他从未想过会娶一个完全没有手艺的女人,他觉得,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所受的最大的欺骗。一想到每天在家吃猪食,陈兵就非常难过,他决定这回出来把身上的钱花光。前天老家来电话说,住在上屋的陈满生死了,死后眼睛被老鼠偷去一颗,进棺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找不到,银行账户上却存着十几万。陈满生捡了一辈子破烂,也穿了一辈子破烂,存的钱一分都没来得及花。想到这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们知道么,我是一个穷鬼,我坐飞机就是想来云南吃一顿好的,吃一顿蘑菇。飞机上的人对他的古怪行径居然一点也不惊奇。他们一边笑,一边饶有节奏地附和着拍巴掌。我们都是穷鬼,我们来云南只是为了吃一顿蘑菇。吃一顿——蘑菇。蘑菇蘑菇蘑菇。声音像在合唱。乘务员笑了起来,他们觉得陈兵讲了一个逗人的笑话,所有人都应该感谢这个笑话,他让飞机上紧张的气氛变得轻松活泼。
大理古城每家店门口都摆满了蘑菇,它们姿态万千,五颜六色,清洗干净之后显得妖娆无比,绝大部分蘑菇陈兵都叫不出名字,叫得上名字的,也没吃过,他只在电视上见过它们的样子。在电视里,它们从大山深处被人刨出,然后运到千里之外,经过厨师之手摆上华丽的餐桌。陈兵觉得,让蘑菇跑那么远的路,实在是对食材的不敬,现在,它们不用那么辛苦了,他站到了它们跟前。在这么多馆子,吃哪一家,似乎都是对其他馆子的不忠,这让他感到为难。
在云南的几天,陈兵每天都要吃蘑菇。油煎,碳烤,炖锅,变着法子来。时间充足就挑选环境好的,来不及了,随便进一家路边店,味道都不错,大店有大店的格调,小馆有小馆的风味。丽江一顿,昆明一顿,大理两顿,在和顺也吃了,每天必不可少。
吃得最痛快的两顿是在巍山。
巍山距大理两小时车程。两个人先坐长途汽车,然后又倒了两趟公交,才抵达巍山古城。因为没有高铁,来巍山的人很少,街上游客稀稀落落,相对于大理的热闹,这个地方像酒桌上遗忘在一边的陪客,多少有些寂寞。巍山离旅游黄金区有一段距离,物价相对就较低。从泥城出发,飞往昆明前,陈兵不知道中国有巍山这么个县,更不知道,县中心有保存完好的古城,是一位云南朋友极力向他推荐的。
陈兵喜欢巍山。这里的天是纯粹的天,地是纯粹的地,百姓也是纯粹的百姓,不像大理和丽江,完全被旅游业绑架了,眼里只有钱。古城处在闹市中心,四周却无一座高楼,当地规划不准乱建,人走在巷道之中,视野开阔,抬头只有蓝天白云。斑驳的土墙,褪色的青砖,一直那么斑驳着,褪色着,没有刻意的翻新和加固。古老院子里还住着世居于此的原住民,一日三餐,家常便饭,他们的生活却丝毫未被旅游开放打扰。泥城所谓的古镇,每块砖头都是新的,“新修的古城”,陈兵毫无兴趣。
住的地方很好,又大又便宜。两百块钱的单间,有大阳台,宽敞的榻榻米,还配备书架和懒椅。陈兵说,我觉得我可以在这儿住一辈子。王曼丽说,当初你也是这么说泥城的,说泥城地方小,节奏慢,小日子安逸,适合虚度年华。陈兵说,泥城不是不好,是呆得太久,任何地方呆久了就让人厌烦,空气都熟悉得可怕,我希望去一个地方,谁也不知道我,谁也不关心我,任何人都不比邻居更了解我。王曼丽说,如果有个狐狸精作陪就更好了。陈兵看了王曼丽一眼,没回话。
把住处安排好,两人出来觅食。真旧啊,店铺少有外表华丽的,最多挂几盏灯笼,贴一副对联。黄土灰墙,陈旧的瓦片,他们有意保持老城的古朴,这种感觉很好,同时也给他们出了一道难题,他们无法从装潢确定哪家馆子味道好。时间还早,刚过十一点,王曼丽说,人这么少,跟进了鬼城似的。陈兵见有家院子木门上贴着“骑鲸”二字,两边的对联白纸黑字,纸有些褪色,字也残缺不全,看得出是一副挽联,这家不久前应该办过丧事。陈兵感觉一股凉意来袭,他好奇,店家为何毫不隐晦自己的身份。看了一下招牌,店子名叫 “老二饭庄”,通过门缝往里瞧,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角角落落种满各种绿植,当中有一口老井,井旁摆了两把长木凳以及五六个稻草编织的蒲团。环境不错,陈兵抬脚走了进去。
店家沏来两杯红茶,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他们从哪来,吃什么。王曼丽说,有什么吃什么。这可难住我了,我们这里好吃的太多了,听口音你俩是外地人吧?第一次来巍山?陈兵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大冰箱里有松茸、绿头菌、树花和很嫩很嫩的丝瓜秧,他还看见一个塑料袋,倚着墙脚靠在那,问是什么。店老板说,你真有眼光,这是鸡枞,刚从山上捡的,泥都没脱,别人提前预定的,你们要的话,我匀一点出来。陈兵说,非常感谢,刚才说的那些也都点一份,小份的,一样来点,尝尝鲜。店老板一听,笑得合不拢嘴。
吃到一半,陈兵才想起要喝杯啤酒。两个人又添了一盘凉拌丝瓜尖,放开喉咙对饮。他们一共喝了六瓶,陈兵四瓶,王曼丽两瓶。王曼丽酒量比陈兵大,但肚量不够,喝白酒行,啤酒就比不过他。四瓶啤酒下肚,陈兵站起身去放水。放完水回来,醉眼朦胧地问店家,山上有蘑菇采么?店老板说,有,去的话我帮你们雇辆车,很便宜的,三十块钱送到山门口,你们要注意,别到太深的地方去,山里有蛇。店老板又说,你们这时候来巍山是来对了,现在蘑菇最多,路也比春天好走,巍山是道教名山,上面有很多道观,听说道士们光吃蘑菇就能活一百岁。陈兵说,没准不吃会活得更久呢,修道成功了吃空气都行。也有运气不好的,我二叔去年就吃蘑菇死了,店老板说这话的时候,露出轻描淡写的笑容,他已经八十有余,吃蘑菇去了,还可免去不必要的痛苦。陈兵想起院子外面的白对联,他二叔怎么那么不小心,竟然吃蘑菇吃死了,是噎死的,还是中毒?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那天下午,他们在山上采到很多蘑菇,把两个塑料袋装满了。
爬到山顶两人出了一身汗,他们在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樟树下坐了下来。抬头远眺,但见浮云朵朵,群山跳跃,涌动的滇西山脉绿得养眼,唯有被雷劈过的树枝,黑黢黢的,烧得只剩半截,像一截断臂,无助地向天空杵去,而身后,是万丈悬崖。陈兵吆喝了一声,谷底回音不绝,他伸长脖子看了看,心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下面会不会别有天地,像《神雕侠侣》里的断肠崖,金庸让小龙女一个人在下面生活了十六年,当然,最有可能是摔成十八块,连完整的尸身都找不到,金老先生已经走了,没有谁会为他虚构一个安全的谷底。陈兵发现,屁股下坐的那块石头,也被雷劈了,切得整整齐齐,两个人坐在离悬崖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各自喘气。
王曼丽问,她长得如何?陈兵说,一般。王曼丽说,我想看看,看看那个狐狸精到底长得怎么样。陈兵说,什么狐狸精,别说得那么难听,就个朋友。王曼丽说,就是狐狸精。陈兵说,别看了,没啥好看的,没你漂亮。王曼丽说,不要骗我,我还不知道你。陈兵说,真的不好看。王曼丽说,你再说一次试试,信不信我从这跳下去。陈兵说,不知道手机里有没有照片了,你坐过来一点,那里太远了。我就在这里看,你把手机打开。陈兵只好把手机打开,别说,还真有一张。王曼丽说,看吧,你果然还存着她的照片。陈兵说,是你自己要看的。王曼丽说,把手机给我,我看不清。陈兵说,坐过来点就看清了。王曼丽并没听从他的话挪动身体,陈兵伸手想把她搂过来,王曼丽警觉地挪得更远了。她的短发被大风吹得高高飘扬,像一面黑色的旗帜,额头上汗迹未干,侧脸看去样子很是妩媚。陈兵觉得,王曼丽还是生气的时候好看。她凑近瞄了一眼说,原来是只上了年纪的狐狸,比你都大吧,长得还真不怎么样,看不出你还是个姐姐控。她接着又说,如果是一个貌若天仙的小年轻也就算了,这样的女人你到底喜欢她哪一点。陈兵以为王曼丽会跳下去,然后,他紧随其后,这个选择对他并不难。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王曼丽站起身拍了拍两边的屁股蛋,骄傲地从石头上走了下来。
半下午,阳光适中,山谷里的风吹出了春天的感觉,陈兵打了个激灵,捡了那么久蘑菇,又坐了一阵,他感觉身体里的酒精彻底散发掉了。
两个人谈了七年,这是双方约定的时间。他们害怕七年之痒,同学群里,有几个人刚结婚,立马又离婚。他们觉得,谈七年,如果七年都能熬过去,可以忍受对方,那就结婚。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完美的时间约定。
他们说好了,绝不离婚,除非其中一个死去。
他们并没离婚,也没有谁死去,但他们出了岔子。准确地说,是陈兵出了岔子,这个岔子不大,但也不是很小。他和那位女士走得比较近,彼此欣赏对方,聊一些双方感兴趣的话题,包括跟身体、精神密切相关的隐秘。那位女士王曼丽听说过,是他们艺术圈的人,她从来不跟那个圈子的人交往,所以也就没见过她。陈兵也没见过,只通过微信视频。两个人是在微信群里认识的,聊得热火朝天,然后,像磁铁一样吸在了一起。他们并没发生肉体上的接触,在王曼丽看来,这更严重。陈兵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另外一个女人表达了爱慕之意,精神爱慕比身体交流更可怕。陈兵的手机没设密码,跟他的人一样,光明磊落,无秘密可言。王曼丽以前从不查看他的手机,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陈兵那段时间不正常,精神过于亢奋,面色过于红润。等陈兵躺下,她在黑夜里打开他的手机,两个人一个月来的对话记录,明明白白,一字不漏地呈现在王曼丽眼里。那时候,他们结婚不到半年。
陈兵从未想过离婚,但这由不得他。他也从未想过爱上别人,这也由不得他,他似乎真爱上了那个人,从那些有来有回的甜蜜语句看,他们应该是相爱的。问题是,他既没做好离婚的准备,也没做好死的准备,而且他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爱。什么准备都没有,为什么要这样,王曼丽问,你给我说说看。爱,用不着准备啊。这个回答让王曼丽感到绝望。陈兵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他也是在说出口之后,才听到的。王曼丽说,那你去死吧。陈兵说,好的,就去。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不知道。你真的爱她么。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很恶心。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去死。陈兵说,确实不知道。陈兵的表现让王曼丽很愤怒。王曼丽的脾气一向很好,说话轻言细语,像旧时的大户小姐,给人一种彬彬有礼的感觉,是一位标准的软妹子。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兵觉得她的声音比她娇俏的容貌更讨人喜欢,只要一张口,他就失去抵抗力,完完全全顺从下来。
两个人把蘑菇提到老二饭庄,店老板说,他们采的多是毒蘑菇。把有毒的剔除,能食用的不到零头,不过,也足以弄一碗鲜汤了。被丢弃的毒蘑菇个个色彩妖艳,尤其是鹅膏菌,娇滴滴的,像腼腆的小姑娘。嗯,娇滴滴,腼腆,陈兵蹲在地上看了很久。最毒的一种是有巨大伞盖的蘑菇,伞盖上布满白色斑点,据说,人吃下后,不死即残。陈兵从地上拾起大伞盖,举过头顶问,所谓非死即残,到底吃多少会死呢,一口下去就完了?店老板说,不知道,祖辈传下来说不能吃,肯定就不能吃,谁活得不耐烦了吃这?
店老板给两个人做起了蘑菇科普。他说,蘑菇中毒情况复杂,除了种类,还跟季节、气候以及人体状况有关,有的当场挂了,有的能扛几个小时或者好几天,甚至几个月以后才出现肝衰竭的迹象。陈兵问,蘑菇中毒是不是很难受?当然难受了,头痛,呕吐,直接晕过去算是好的,啥感觉没有,等于做了场梦。陈兵说,太造孽了,阎王爷脸色不好看。店老板说,云南每年都有人吃蘑菇中毒,大家还是要吃,吃到毒蘑菇,只能怪命不好。王曼丽问,陈兵,你命好么。陈兵说,肯定好啊,不然能娶到你。店老板笑了起来,大兄弟很会哄老婆。
吃完饭,两人到老城遛街。
黄昏降临,空气中添了一些微凉,城墙四脚堆满蛐蛐的叫声,像另一种空气,将他们紧紧包围。夜没完全黑下来,阑珊的路灯背后是幽蓝蓝的天,街上偶有三五个人扎堆闲聊,倒扣着竹篓,在背面摆棋盘。两个人漫无目的走着,王曼丽问,她是怎样的人?陈兵说,不好说。妻子说,她肯定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地方。陈兵说,让我想想。想了一会儿说,没有。怎么会没有,没有你怎么跟人家说那种话?陈兵只好说,跟当初遇见你的感觉差不多。王曼丽问,那叫没感觉?陈兵说,但也不多。王曼丽又问,不多是多少?陈兵问,一定要说么?王曼丽说,一定要说,非说不可。陈兵说,可我想不出来,你让我怎么说。王曼丽说,想不出来就多想想,你应该有很多理由才对。陈兵又想了一会儿说,照你这么分析,我和她志同道合?王曼丽说,志同道合还不够,光这一点不可能让一个男人背叛新婚妻子。陈兵说,还不够?王曼丽说,不够,至少是红颜知己,你们聊的那些内容从来没跟我说过,你从来没跟我说过那种话。陈兵说,那可能就是红颜知己了。王曼丽说,我呸,还红颜知己,那你怎么不去找她。陈兵说,是你叫我说的。王曼丽说,我叫你出轨了?陈兵说,没有。王曼丽说,那不就对了,没有谁逼你,是你自己招供的,你就是下贱。陈兵说,我没出轨。王曼丽说,什么叫出轨你知道么,说说看。陈兵说,不知道,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王曼丽说,我没有跟自己过不去,我是跟你过不去。陈兵说,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王曼丽说,就算我跟自己过不去,关你鸟事。她喉咙哽咽,陈兵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陈兵说,她家挺穷的,高中只读了一半,就出门打工了。王曼丽说,我小时候住的也是土砖房。陈兵说,不过她看起来气质高贵,一点不像农村人。王曼丽说,我个子并不矮。陈兵说,最关键,人家有理想。王曼丽说,那玩意谁没有,就像月亮,白天也是有的,只是你没发现。这事陈兵早就明白,早年在乡下老家放羊,下午经常一个人欣赏东山上的月亮。说到这里,陈兵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月亮,星子也不见一颗,他感到了阵阵寒意,夜色像寒气一样,袭击了他们。
当年,陈兵独自来泥城,举目无亲,没有攀得上的关系,除了写几篇文章,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工作换了好几个,一直没稳下来。他总是租最便宜的房子,为了省钱,下班再晚都自己做饭。基本上每换一次工作,就要搬一次家,他对家的概念在一次又一次的不断搬离中变得可有可无了。直到遇见王曼丽,情况才好转。那时候,他的目标很卑微,也很具体,希望在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不管大小,也不在乎环境,是自己的就行。两个人埋头苦干,一切有了起色,买房已经在望。但他们依然节俭,住在远离城中心的郊区。
那地方叫“他乡别业”,是私家院子,打理得比较好,挂个牌子出租,城市边缘多的是那种宅院。离上班的地方有点远,每天早出晚归,但日子安稳,内心也就妥帖。在山里长大的他们,对于靠近乡野的生活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如果不是出了那事,他们现在可能还住在那里。
“他乡别业”的房东,是个热情的老太太,隔三差五从院子里掐一把青菜送给他们。喊她老太太,其实也就五十多岁。老太太说,年轻人在外面不容易,下班回来,菜市场都关门了,吃都没个着落,我儿子在上海做事,跟你们一样,我要是没在,要葱要蒜,尽管到园子里拔。陈兵不喜欢他的葱和蒜,他更喜欢隔壁院子。
隔壁也是一个私家小院。陈兵特别喜欢园里的田三七,它们长得茂密非常,浓绿的一团,阳光暴晒之后,发出阵阵药香。草木的芬芳之味从窗户里吹进来,夏天闻着特别提神醒脑。陈兵从事文字工作,清新醒脑的气味有助思维运转。他连盆都准备好了,去问老头要,哪怕买也行。老头很倔,也很吝啬,坚决不给。于是,陈兵让王曼丽去,以为女同志会好说话一些,结果还是吃了闭门羹。陈兵很想趁老头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园里顺一蔸,可他家院子门口永远蹲着一条凶猛的大黄狗。
陈兵不明白那东西为什么长得那么好,更不明白,老头为何对一蓬草严苛看管。田三七他不是没见过,只有他的绿成了油亮的黝黑色,像白天里的一道暗光。难道是因为两个人深夜弄出的美好声响,打搅了老头,也打搅了他将近四十还未出嫁的女儿?旧式房子,房门底下留有一条大缝,不隔音。倔老头的女儿,邻居们喊她桃花,长得挺漂亮,带着一副粗框眼镜,走路斯斯文文,不管遇见谁,都朝来人笑笑,然后低头走她的路。听房东说,五年前她被一个男的骗了,受伤之后再没谈过恋爱,迄今未婚。据说,这位斯文的老姑娘很会歇斯底里,谁要是触及她的神经末梢,后果会很严重。陈兵从未见过,也未亲耳听到过,他觉得那很可能是外界不怀好意的臆测。
陈兵说,我喜欢邻家院里的那蓬草。王曼丽说,那我晚上去偷。陈兵又说,邻家的桃花我也挺喜欢。王曼丽说,老娘明天提刀剁了那个妖精。
那天,他们下班回来,发现隔壁院子来了一群警察,五米开外拉出一条很宽的警戒线。两个人挤在人群中看热闹,警察从菜园深处挖出一副完整的人体骨骼,位置就在那蓬田三七底下。难怪长得那么茂盛,原来是吃人肉长大的。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他们听出事情的大概。那副骨骼是桃花的前男友,他是外地人,在泥城熟人少,失踪五年,没引起外人注意,没有人前来找他,以至现在才破案。据说男人是被桃花的一钵鸡汤毒死的,田三七炖土鸡,外加一包毒鼠强。理由是,男人在外面劈腿。等桃花父亲回家,男人已死去多时,他只好替女儿隐瞒,帮忙埋尸菜园。
陈兵说,田三七炖土鸡很好吃的,你没吃过吧。王曼丽说,没吃过,想必味道很好,不然怎么放了毒都尝不出来。陈兵笑呵呵地说,你要是做出那么好喝的汤,就算有毒我也一口不剩全喝完。王曼丽说,你不怕死?陈兵说,怕呀,怎么不怕,天底下谁不怕死呢,但要是死在你手里,那也算死得其所。当时,他们处在热恋之中,什么誓言都敢发,什么甜蜜话都敢说。陈兵记得自己煞有其事地向王曼丽表白,小丽啊,我这人没耐心,也没什么本事,不会做表面功夫,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去死,这个世上除了我,谁也做不到这点。王曼丽听了感动得眼泪直流。
后来,他们就搬走了。
一想到隔壁埋着个被情人毒死的男子,陈兵浑身起鸡皮疙瘩。爱,就是你恨他,却又无法离开他。离不开怎么办?那就把他毒死,埋在跟前,日日为伴。王曼丽说,杀都杀了,如果是我,就埋在大门口,每天出门踩上一脚,那才解恨。陈兵说,啧,要不要那么狠。王曼丽瞪了他一眼,对说话不算数的人,就要狠点。陈兵说,媳妇啊,咱要享受爱情,但绝不轻易相信它,懂得他们所说的各种道道,但绝不受其蒙蔽,我们绝不能相信谎言,但一定要懂得聆听,懂得接受来自谎言的恩惠。如同这人间情事,我们也要懂得享受,但万不可沉迷。陈兵嬉皮笑脸补充了一句。王曼丽说,不,做人要表里如一,明明沉迷的是你,享受的是我。陈兵说,现在就让你好好享受。那时,他们随时都产生美好的冲动,然后用身体填充对方。健壮而充满活力的身体,让他们的日子无比充实。
到底谁在享受,谁在沉迷?这个问题,两个人一直争论不休。每次争吵的时候,他们都以一场爱情遭遇战结束。战争的惨烈程度取决于双方分歧的大小,争得越凶,战争就越持久,毁灭性也就越大,直至力竭,谁也不能发起进攻为止。
现在,他们正处在战争的边缘。这是一个很好的作战之地。小旅馆环境雅致,遍布绿植,芭蕉密林中有溪水流过,可展开伏击战。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是暖色的,灯光绵软,伸手可握,床铺干净,按下去,弹性恰到好处,榻榻米的长度足以把两具身体搁在上面。
王曼丽说,要不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在云南住几天。陈兵说,你妈不是下周来泥城么,你不回去,怎么跟她说。王曼丽说,你就告诉她,说我死了,她的宝贝女儿被狼叼走吃了。陈兵哎了一声,不知道如何把话接下去。
这时候,来了个电话,用很温柔的声音问,在干嘛呢。陈兵说,在外面有事。那边呀的一声,有什么事啊,说来听听。陈兵赶紧把电话摁了。王曼丽说,还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啊。陈兵说,东方不亮,西方也不是太亮。王曼丽说,亮你妈。陈兵说,你总不能让我屏蔽一切,连朋友都不做了吧。妻子说,你想做啥就做啥。陈兵又哎了一声。王曼丽大口大口地喝茶,等了很久,她拉开窗帘,对着外面说,天真黑啊,这么黑的天,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一颗。陈兵说,是啊,怎么连星星都没有一颗呢。
从云南回来,陈兵总想起各种蘑菇,他发觉那些蘑菇的味道和进嘴时不一样了,现实和记忆差异让他忘了它们真正的滋味。但生活已被打断,说不清道不白,到底是怎么个断法,毕竟,他们既没离婚,也没哪个死去。王曼丽不再唠叨那件事了,似乎它从未发生过,他们从未有过什么誓言,或者约定,她依然安静地上下班,跟同事逛街聊天,性格平和,一如往常。陈兵觉得王曼丽有些不正常,这个不正常就在于,她表现得过于正常了。陈兵投入到世俗而琐碎的生活中,像机器一样按部就班地运转着,不和没必要的人联系,也不再眺望远方的事物,跟泥城绝大多数人一样,平庸而务实。
已是冬季。那天,陈兵下了班,骑着小电驴往家赶,经过时代广场时,看见广场上空红旗招展,热闹非凡,各色塑料敞篷一个接一个把广场撑满了。广告牌上,醒目的字写明了,是冬季农产品博览会。泥城每年都会组织农博会,天南海北各种山货海货云集而来,方便大家囤购东西过冬。陈兵把小电驴停在路边,想看看有什么可买的。他一进去就看到了一排卖云南山货的铺面,那些铺面集中在一块,屈指一数,有十几家。昭通天麻、文山三七、薄皮核桃、野藤椒、西双版纳的普洱茶以及各种蘑菇,应有尽有。陈兵觉得很多东西都值得买,尤其是从山上采来的野蘑菇,平时市场上碰到的尽是假货,农博会上的东西相对可靠一些。他捧起一把蘑菇,俯下身去,凑近了鼻子闻,晒干的蘑菇散发着熨帖的香味,瞬间把鼻腔填满了,好像已经饱餐一顿。确实好,它们没有切蔸,腿杆子还沾着细碎的泥土。卖家说,这些蘑菇没沾水的,从山上采来后,直接晒干,以保证原汁原味。
各种各样的蘑菇,真多啊,上回在云南见的,不及此中零头。干蘑菇,不像新鲜的分好类卖,它们是大杂烩,各种蘑菇混在一起,一律三百块一斤。陈兵觉得价格有点贵,用手机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这已经是优惠价。根据往年的经验,农博会扫尾时,所有东西都会打折,商家宁愿贱卖也不会把货物装上车带走,来回路费太贵。只不过,等到那时,自己看上的东西很可能被人抢光了,毕竟好东西人人都喜欢。陈兵决定过两天再来看看,伺机而动,农博会有一个礼拜呢。回到家,陈兵发现窗台上放着一袋干蘑菇,是王曼丽从农博会买回来的。王曼丽说,今天请你吃蘑菇。陈兵有些意外,她很久没主动讨好自己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他想了想,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王曼丽的生日,更不是结婚纪念日。王曼丽白了他一眼,没好日子就不能吃点好的?
王曼丽手艺还是那么差劲,但蘑菇原材料好,无论清炒、闷炖,盐放准了,都好吃。她清炒一份,放了花椒和大蒜,又做了一份干锅腊肉,满屋子的蘑菇香,快把房顶掀翻了。菜端到桌子上,王曼丽说,陈兵,我们是不是该喝点。陈兵说,是很久没喝了。王曼丽是很能喝两杯的,当年,他们就是在朋友聚会的酒桌上认识的,只不过,两人在一起后,他不准她再在外面随便喝酒了,想喝的时候,陪她在家对饮,喝到微醺,借着酒劲占领对方。他们已经很久没这么操作了。对于这个建议,陈兵十分高兴,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两人喝光一瓶武陵酒,大汗淋漓地占有对方。完事后口干舌燥,抢着倒水喝,什么都没收拾,就钻进被窝睡觉去了。
到后半夜,陈兵醒了,被冻醒的。他伸手,没抓到被子,去推王曼丽,边上空空如也,开灯一看,只见王曼丽和被子一起滚到了床脚。他感觉脑袋很沉,晕乎乎的,胸口也很闷,呼吸有些费劲,伸手摸了摸额头,有点烫。躺在地上的王曼丽打摆子一样哆嗦着,冻成那样,居然没醒。陈兵用力摇了几下,她才醒过来。陈兵把人和被子一起抱到床上说,王曼丽,我俩喝过头啦,着凉感冒啦。王曼丽恍恍惚惚地说,原来是感冒了,难怪这么冷,脑袋也疼,两个人在家喝成这样真丢人,千万别在外面说。
客厅中间的小方桌上杯盘狼藉,陈兵的黑色华为躺在无人收拾的脏碗中。陈兵穿好鞋,去拿手机,点开来看,是凌晨四点。家里没有感冒药,这个点只能熬着。
天一亮,陈兵下楼到药店买了头孢和999牌感冒灵颗粒,两个人分别吃下。吃完药,王曼丽继续上床睡觉。陈兵也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脑袋短路,阵痛不已,越躺越难受,便强打起精神,从床上下来,打开电脑准备看电影。前不久他下了很多电影,一部都没来得及看。他打开了一部韩国导演金基德拍的电影,叫《春夏秋冬又一春》,说的是人几个阶段的生命欲望。看到一半,他发现女主角留着王曼丽一样的短发,并且有一对像她一样沉重的胸前之物。陈兵按了暂停键,说,王曼丽,你也起来看吧,这个电影很好看,看完电影说不定感冒就好了,看电影最容易打发时间了。王曼丽说,真的好看么?陈兵说,好看,骗你是小狗。于是,王曼丽也从被窝爬出来,不过,她说,我要睡着了你可别弄醒我。陈兵说,知道了。她好像料到自己会睡着,看了不到一刻钟就靠住陈兵肩膀上把眼睛闭上了。睡眠是一种比感冒更严重的传染病,陈兵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暴风影音软件已自动关闭,电影早放完了。他趴在电脑桌前,胳膊被脑袋压得麻木发疼,不过清醒了不少,看来电影比药物管用。王曼丽吃完药,一直在睡,足足睡了一整天,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是:陈兵,我们还活着?
那天他们没去上班,打电话向单位请了假。
因为感冒一场,陈兵觉得那顿蘑菇吃得不够带劲,尽管吃的时候味道很好,回忆起来却凉意嗖嗖,脖子里尽是冷风,这就过于马虎了。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吃尤其如此,要么一切,要么全无,吃要吃得尽兴,扎扎实实捅到胃的顶点。陈兵说,下次吃蘑菇不喝酒了,要喝就喝啤酒,跟云南时一样,白酒好像跟蘑菇不搭。王曼丽说,知道了,接着又说,好东西要留到好时候,剩下的蘑菇过年再吃吧。陈兵说,好东西不应该想吃就吃么?王曼丽说,想吃就能吃得到,那么容易,还能叫好东西?陈兵说,哦。
他们在老家过的年,然后回泥城上班。大年初六回来,街上多半店子还没开张,行人很少,泥城这样的三线城市,往上数三代,全是从农村来的,一过年都回老家了,剩下一座空城。这时候上班基本是轮班,或者直接在家里上,有什么事打电话联系。回泥城后,两个人一直吃从乡下带来的菜,吃了几天,陈兵才想起还有大半袋野山菇没动。陈兵让王曼丽把蘑菇拿出来。王曼丽说,蘑菇好像受潮了,有长霉的迹象。陈兵说,不会吧,让我看看,春天还没开始呢,天这么冷,怎么会长霉。王曼丽说,你看,塑料袋上有个破洞,湿气可能是从这里进去的。陈兵打开袋子,看了看那些蘑菇,颜色似乎是有变化,但也不确定。陈兵说,应该没关系吧,用开水泡泡,消一下毒,炒的时候,让热油多滚半分钟,什么霉菌都杀死了。王曼丽却很犹豫,对陈兵的说法表示出某种不信任。她说,你确定能吃么,吃死了怎么办?陈兵说,你要是死了,我绝不独活。王曼丽问,真的假的?陈兵说,你要是怕冷不想动,今天我来做菜。她又问,万一死的是你呢?陈兵说,如果那样,你的机会就来了,可以找个更好的。
那顿蘑菇炒得很香,除了蒜末,陈兵还放了青花椒,他喜欢花椒爆炒之后透出的浓烈气味,新鲜蘑菇最好是炖汤,干蘑菇必须下重油。吃下去没多久,陈兵的脑袋开始犯晕,他感觉浑身乏力,胃部有强烈的呕吐感。边上的王曼丽面色灰青,一脸死相,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抬不起了。陈兵说,我们像是中毒了。王曼丽说,我们就是中毒了。陈兵说,赶紧去医院,不然会死掉的。王曼丽说,你刚刚还说愿意陪我一起去死。陈兵说,但我不想看你这么痛苦。
小区离武警医院很近,那个医院在泥城以治疗烧伤、骨折以及食物中毒、被蛇咬等各种疑难杂症著称。两个人在医院灌了一杯又一杯温开水,然后躺在一边打吊针。并排躺着。陈兵想起“老二饭庄”大门两边的黑白对联,说,没想到食物中毒这么难受,要是有人用这种方式自杀,脑子肯定有病。王曼丽说,我感觉脑袋里在煲一锅粥,咕嘟咕嘟的,脑髓快被煮熟了。陈兵说,从楼上跳下去都不会这么疼。王曼丽说,你又没跳过,怎么知道不疼?陈兵说,你也没跳过,怎么知道会疼?王曼丽说,脑袋开花了能不疼?陈兵说,脑袋开花了还知道疼?
医生走过来说,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吵架,快说说情况吧。陈兵说,没什么情况,要么腊肉坏了,要么蘑菇坏了,二者必居其一。医生说,思路这么清晰,看来没什么大问题。陈兵说,还没大问题,脑袋疼死了。他告诉医生,他们只是吃了一顿蘑菇炒腊肉,就成这样了。医生取了胃液去检查,并没查出确定的结果。医生和他们一样,只是知道属于食物中毒,具体什么毒,就无法说清了。我们的科技水平还没发达到这种水平,医生说,八成是蘑菇,地球上的蘑菇种类千千万,要是受潮发霉,附在它们身上的霉菌更是数不清,为什么蛇毒和蘑菇毒难治,死亡率那么高,就在于它们种类太多了,短时间无法对症下药。照医生的嘱咐,不管哪样东西出了问题,以后都不能吃了,蘑菇和腊肉都扔掉。打完吊针,两个人身上失去的力量慢慢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陈兵想知道到底是蘑菇长霉了,还是腊肉坏了,或者毒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来的。他把腊肉从厨房墙上取下来,和蘑菇一起拿到太阳底下仔细观察。那挂腊肉看起来不太干净,有几块暗绿色的东西贴在表面,当然,也可能本来就是那样,腊肉的颜色是很难确定的。蘑菇看起来跟前些天区别不大,但摸上去有点软,不知道是不是真受潮了。
陈兵问,你觉得呢王曼丽。王曼丽说,不好说,你觉得呢。陈兵说,我要确定一下,到底是蘑菇长霉了,还是腊肉坏了,这回你别动。为方便筛选排除,他单独炒了一盘腊肉和一盘蘑菇。闻着香气四溢的两盘菜,陈兵有些犹豫。王曼丽说,还是扔了吧,可能都有毒。陈兵说,炒都炒了,怎么能扔,要扔只能扔一样,腊肉是我妈熏的,蘑菇那么贵,扔哪样你告诉我?王曼丽看了看陈兵,又看了看盘子里的腊肉和蘑菇,像是面对两杯毒药,不知该选哪一杯。陈兵拿起筷子,果断伸向了蘑菇。他一边咀嚼,一边盯着王曼丽,看起不像在吃蘑菇,更像在品味她的长相。陈兵的咀嚼姿态令王曼丽十分感动,也十分满意,进而产生强烈的嫉妒之心。于是,王曼丽也拿了一双筷子过来。两个人比赛似地吃了起来。他们只吃蘑菇,没动腊肉。
蘑菇还是那么美味,晕倒效果更佳了。东西下肚后,身体很快有了反应。王曼丽说,她想吐,扔下筷子,双手扶墙,摇摇晃晃朝洗手间走去。刚走进去,就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她摔倒在了洗手间。听到声音,陈兵走过去,像拖猪一样跩着王曼丽的双腿,将她拖至客厅。陈兵拖王曼丽的时候,感觉双腿被人抽去了骨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从洗手间到客厅只几步距离,累得他满头大汗。
王曼丽晕过去了,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看不出是死是活。陈兵也不想动弹,但他必须动。于是,艰难地举起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奇怪的是,面对话筒,他发现自己失声了,成了哑巴,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没办法告诉急救中心自己出了什么事,住在哪个小区。陈兵感到某种绝望,他想,要是王曼丽死了,我却没死,那可怎么办。他将王曼丽一点一点挪到自己身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爬进电梯,然后继续拨打急救电话。这回那边不再是急切的询问,很干脆地将电话挂了。挂的时候,陈兵隐约听到一句:小屁孩,别胡闹!
陈兵清晰地感到自己正在死去,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飞升,如云烟般笼罩自己,或者说慢慢离他而去,这正是他期待的感觉。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们在医院躺了两天。醒来时,听见医生在谈论自己。两口子中了一次毒不够,还想到鬼门关去看看,命真大啊。陈兵脑袋木木的,耳中如有蜂鸣,屈起手指从头顶敲下,里面传来浑浊的回响,而鼻腔中,充斥着浓烈的蘑菇香味。医生说,他们给他洗过一次胃,给王曼丽洗过两次。陈兵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从医院回来,两天前没吃完的那盘蘑菇还摆在桌子上。王曼丽先进的门,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剩下的蘑菇倒入垃圾桶。她说,怕你忍不住再吃。陈兵说,不会了,我已经知晓爱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