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稻作起源探究以及集体稻作的影响*
2022-08-29陈攻
陈 攻
泰国地处中南半岛中部,地理位置优越,大部分地区都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水热条件充足,土壤肥沃,很适宜植物生长,对发展稻米业十分有利,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农业资源丰富。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使得泰国稻米业发展迅速,规模庞大,结构丰富。2019年,泰国水稻种植面积1040万公顷,生产稻谷2740万吨,是亚洲五大产稻国之一。在泰国农业经济中,稻作业生产一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其农业经济的重要支柱产业。稻作业生产在泰国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在此发展过程中,对泰族民族认同以及民族共同体的构建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充分收集和利用泰国本地泰文资料以及田野调查等资料,考察和梳理早期泰国集体稻作的起源及其发展进程,并从中探讨集体稻作制度在泰族共同体建构中的作用与影响。
一、泰国稻作起源的探讨
在考古学界,关于泰国地区稻作起源的探讨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外来说,二是本土说。多数学者认为该地区稻作技术来源于外地,但是也有学者认为泰国地区稻作为本土起源。中外学者比较一致的观点是中南半岛稻作晚于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生活在温暖潮湿环境中的中南半岛先民,比较容易直接从自然界获取食物,对栽培植物没有迫切需求,导致其农业发展落后于温带北纬三十度附近地区先民。根据考古学研究显示,原始植物栽培是从块根类植物开始的,在热带气候条件下只需要将块状植物切块埋入地下即可发芽生长。泰国至今仍以这种方式种植芋头和木薯,而且能用最少劳动获得丰硕产量。在块根茎类植物的种植兴起之后,中南半岛地区先民陆续掌握了粟、黍、薏苡等植物种植技术。虽然有多处考古的发现证明,在远古时期野生的稻谷已经广泛生长在这一地区,但是先民们并未将稻谷作为农业种植的首选。
由于泰国地区空气潮湿,气候炎热,容易导致有机物的快速腐烂,考古学家在大多数遗址未能发现碳化稻壳或者稻谷,公元前2300年后的稻作证据大多数都体现在陶器上印记。
在泰国西北部的班延谷(Banyan valley)洞穴遗址,发现了年代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一些野生稻谷壳。位于呵叻高原西部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侬诺他(Non Nok Tha)遗址中,不仅发现陶器中有稻壳掺和料,而且还出现有一些青铜器物和石铸模。虽然考古学家还不能判定这些稻谷是属于人工栽培还是从野生稻谷中采摘获得,但是从泰国东北部呵叻高原的班清(Ban Chiang)遗址人类骸骨古基因组考古分析来看,泰国北部地区4500年来曾有两次大量来自现今中国南部古人类涌入。在这一时期,中国南方的新石器文化和稻作业已有了相当高的发展水平。根据考古研究,距今7000年的浙江“河姆渡文化”遗址,发现了稻谷、稻草和稻壳的堆积。由此推断,来自中国南部的古人类一路南下,迁到泰北、缅甸东部、老挝等中南半岛地区,将其稻作技术传播到了该地区,公元前4000多年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类已经能从事稻谷人工栽培,但在时间上要晚于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
泰国人使用农具进行耕种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至公元前1500年的新石器时代。位于湄南河下游的科帕农迪(Khok Phanom Di)遗址面积大约4万平方米,从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400年之间的考古堆积物厚度将近7米,发掘出土大量石制农具、陶器和手工制品,例如,石锛、贝壳手镯和带有稻壳印记的陶器。
在泰国华富立府的侬巴围、尼尔坎亨、侬麦拉(Non Pa Wai,Nil Kham Haeng,Non Mak La)遗址里,均发现了公元前1000年的碳化稻谷遗存。到了史前晚期的铁器时代,以班侬瓦(Ban Non Wat)为代表的多个遗址都出土了稻谷的样本,针对这些碳化稻谷的分析,有力证明了这一时期稻作业已经成熟。
泰国北碧府考山凯奥(Khao Sam Kaeo)遗址的考古发现证明,到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200年时期,稻米种植在中南半岛地区已经占据主导地位。经过对稻谷、稻草和稻壳鉴定分析可知,这一时期的稻种已分化为粳稻和籼稻两种,在遗址中也发现了旱地和水田两套稻谷种植系统。在可控灌溉技术获得发展、洪水得到防范,以及水稻上升为最优势作物后,农民才开始越来越多集中在较低的河谷和三角洲种植水稻。从那以后,较低的河谷和三角洲才成为主要稻作区.最初,古人或许是把水稻当作入侵块根作物栽培地的杂草,直到水田系统诞生之后,古人才认识到水稻的食用价值并加以栽培。
在这一时期,当地的籼稻与野生稻种杂交,经历了第二次驯化,产生了粳稻。在此之前,泰国地区的稻作主要种植的稻种是旱作的籼稻。在这一时期的多个遗址发现的青铜制和铁制金属农具,表明该地区先民的农耕技术和稻谷收割效率已有相当的提高。当金属技术运用于农具之后,稻作生产有了长足的进步,进入专业化较高的栽培阶段。根据泰国东北部考古资料显示,大约在公元前100年,此地先民开始掌握了一定的兴修水利技术。他们从河川湖泊中引水,区划田块,建立了以水田为基础的农业系统,水稻逐渐取代了旱稻。相对而言,水稻栽种比旱稻栽种更加劳动密集,需要有组织和稳定的土地所有权,中南半岛地区早期社会组织也由此诞生。
二、泰国早期的稻作生产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在稻作耕种、农具和灌溉方式都有了较大的发展之后,更高形态的稻作生产模式也随之形成,从而又提升了农业劳动生产效率,促使社会统治阶层出现,也使得泰国地区早期社会结构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都直接导致了文明社会的不断发展。
(一)早期稻作常用农具
到了公元13世纪,泰国地区的劳动人民创造和改进了很多农具,其中垦耕整地农具比较著名的就是“埃诺”(eeg nooj)犁。在素可泰王朝时期的兰甘亨碑铭上可以看到对这种耕犁的文字描述,同时在部分陶器、青铜器或者贝叶经文上也有大量关于“埃诺”犁及其构造的描绘。“埃诺”犁由以下部分组成:犁梢、曲木、辕。辕在梢的中部偏下的地方。辕前端是一块弯曲的木头,没有挂钩,将牛用牛套拴在牵引杆上。犁的尾部连接了一根一米长木制犁壁,犁壁装有把手,泰语称为“滑牟”(huo moo)。犁的底部配有一块三角形铁的犁铧,泰语称为“攀”(phawn),犁铧装在犁底,比手掌稍大一些,用来铲土和碎土。“埃诺”犁在泰国地区长时间使用,直到现代,在一些泰国东北部山区仍然还有使用。“埃诺”犁有两大作用,一是铲除田地杂草,二是使田地的表层土壤通风,使土壤足够疏松,促进禾苗的根须的生长。
后来稻农又发展出了改进犁,这种犁大多由稻农手工制作完成。这种改进犁的辕由不容易生虫的月桂树或榆树的树干制成,长而稍曲,牛套用绳子拴在辕的前端,在牛套的下面还要拴上一个叫“温”的东西,以更好的固定牛轭,稻农手扶在辕的末端。辕的中央有一个三脚架,架下接上由橡树木制成的犁底,犁底和横梁由一块弯曲的木头组成,稳定性比“埃诺犁”强。稻农认为9岁大的水牛最适合拉犁,有经验的稻农能够使用犁在一条直线上进行犁田。此外,稻农常用农具还有铲子、锄头、耙子和镰刀。除了使用牛耕地之外,人力本身也被用于耕地,铲子和锄头则被用来翻土。铲子和锄头带刃部分的材质主要是铁制的,也有木制的,不过木制铲子的使用频率似乎并不如铁制的,湄公河三角洲地区的土壤更适合用铁制农具,这可能是泰国地区的木制铲子出土并不多的原因。
镰刀是用于收割的工具,在泰国被称为鸡头刀(dull edge)或者镰(liam)。稻农有独特的收割稻谷的方式,在古代传统文学作品中对收割谷物活动有大量真实的描述。待稻谷成熟变黄,排空水田里的水,让稻秆和稻谷在阳光下脱去水分,然后用一根长木棍将稻谷左右压倒,使稻秆平躺成行。为了便于收割,放倒的稻秆,要按照一定的方向排列。排列方向根据收割作业时间决定,如果计划上午收割,稻秆倒向西边;如果下午收割,稻秆则倒向东面,这样操作就可以让稻农在劳动的时候避免阳光晒到脸部。较为平整的地区还出现了用牛牵引的收割工具,工具底端有一个锋利的梳子状的东西,在水牛的牵引下能够在前进时切断稻秆,不过因为地形限制和成本原因,它的使用并不是很广泛。稻秆切断后,稻农将稻秆捆绑成捆,用肩挑、滑橇或牛车将稻秆拉到村寨中的平整场地上,将稻谷厚度均匀地铺在场地上,一人牵引水牛在稻秆上来回踩踏,一人在后面用“库岔”(khoo chaaj,一种钩装农具)将底层稻谷翻到表面,在牛蹄的踩踏下,使得谷粒从稻秆上脱落。脱落的稻谷集中起来,前面人们用木析掀将谷粒扬起来抛向空中,后面的人们合力摇动用竹子编成的扇子增加风力,将谷粒中的杂质吹走,去除干净。
(二)早期稻作方式
由于泰国地区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常年水热条件充足,稻谷作物可以一年三熟,但是稻农认为水稻在雨季进行播种是最好的。根据素可泰王朝时期的农历,稻农认为在凉季到来的时候,就是稻谷收获的时候,也就是在11月收割水稻,而在次年5月份进行播种,所以每年的5月中就是泰国的传统节日“农耕节”。因此,农民都要在5月里选择一天举行隆重的王室躬耕典礼,庆祝耕种季节的开始,农耕节也标志着水稻生长季的开始。该传统最初是从印度传来的一项古老的仪式,主要是鼓励稻农积极劳动以及祈求风调雨顺。稻米是神圣的,因此,如果有人不小心洒了米,他们会再次认真捡起来,给予它应有的尊重。
农田通常分作两块,一份用来耕种,一份用来休耕,休耕期为100天左右。稻农在水稻播种之前,首先要把土壤翻一遍,然后用水牛牵引犁进行深耕。在雨季开始之时,稻农将经过催芽的稻种撒播到田里,丰沛的降水会让稻种快速生长。在这期间稻农会不时到田间地头,把杂草翻到土里做养料,如果强降雨让水稻根系裸露或者幼嫩的叶子被泥土覆盖,都需要靠人工去扶正,恢复其生长。
除了在雨季种植水稻以外,从旱季11月到次年4月稻农也会种植旱稻。旱稻常采用条播和点播,稻农将旱稻视为一种应急措施,当雨季遭遇天灾导致稻谷产量下降时,旱稻往往可以保证口粮不断供应。但是由于跨年旱稻产量不高,肯定是无法撼动水稻的地位的。
中南半岛地区的民族很早就已经知道粪肥的利用,三国时期的《扶南异物志》中提到扶南人对粪肥的收集。《喃诺帕玛》记载了素可泰时期泰国民间故事,故事中提到素可泰时期的卢泰国王命令农奴把粪肥运至水稻田。稻农认为最好的粪肥首先是人粪,其次是猪、牛和马,还有人认为大象粪是最好的肥料,因为其性质最佳,有助于土壤肥力的提升。兰纳王国的古籍《丹南孟泰宛纳空堪》里也提到了粪肥的处理与运用。到了阿瑜陀耶时代,有“泰国诗仙”美誉的西巴拉,在其的诗文中则描述了通过燃烧稻秆和铺洒来自河床的土壤来增加耕地的肥力。
从素可泰王朝晚期开始,泰国地区就有了防洪水利工程和人工水道设施。由于气候因素,虽然泰国地区雨水非常丰沛,但降水主要集中在6-9月份。不均匀的季节降水导致泰国地区有必要依赖水利设施,以应对季风气候导致的降水不稳定情况。湄南河地区河网纵横密布,所以在毗邻大型湖泊和河流的地区都修建了运河及灌溉设施。水流与地形也有很大的关系,平地上的水田需要排水沟,以防止水在低洼地区淤积,否则会滋生害虫和淹没农作物。山坡上的旱地反过来也容易受到山洪暴发的影响,山洪暴发不仅会带走表土,而且还会在农田中形成深沟,因此设计排水沟来引导径流非常重要。在山坡上,也可以建造梯田来控制水的侵蚀或者增加水向下层土地的渗透。考古研究表明,今天泰国东北部山区常见的梯田在古代也很普遍,基本用来种稻谷。
在农业生产的历法方面,早在公元13世纪,素可泰王朝的兰甘亨国王就根据星象和物候总结出了一套农时体系。稻农也配合天气来判断农时,例如,稻农每年到了固定时间,当听到来自云层之中的雷声时,就意味着雨季的来临,表示耕田播种的时候到了。同时稻农总结田间地头的周期规律,例如:露水出现时间、稻谷成熟周期、昼夜长度等等,并逐渐形成了农业耕作周期的固定时间安排。
在农业生产的农闲、播种和收获时节,逐渐形成特色节日。泰历新年(公历4月左右)处于农闲时节,因此新年第一天逐渐形成宋干节,在这一天除了相互泼水表达祝福以外,还要祭祀象征着丰收的泰国稻谷神。在泰国的民间传说中,稻谷神掌管时令和丰收。这个节日也是泰历新的一年之中的第一个节日,人们聚集在一起进行聚餐和祭祀活动。在宴会上祈祷,希望可以实现自己今年丰收的愿望。根据传说,“稻谷妈妈”是一位掌管季节和农业的女神,相传最早就是她把耕种稻谷技术传给了人类。在祭祀活动上,通常会展示一株寓意“稻谷妈妈”化身的稻穗,人们向稻谷神供奉祭品、梳理头发(用梳子给稻穗梳头)、修剪头发(用剪刀修一下稻穗),或者抹化妆粉(把抹脸粉抹在稻穗上),同时诵念《招谷魂经》,感谢“稻谷妈妈”将耕种的技术传给了人类,也祈祷自己今年可以大丰收。在这个节日结束之后,就开始了又一轮新的农业耕作时间,人们要为耕作做好准备。
泰历的帕拉哈月(公历5月左右)是新一轮播种开始的月份,因此在这个月有躬耕节,在节日这天国王会在王室田地举行神圣的仪式,提醒农民已到耕作劳作时节。到了帕叻斯地甘月(公历11月左右)是稻谷收获的月份,因此在这个月有水灯节,以庆祝稻谷的丰收。南传佛教经典《三藏经典》记录了水灯节期间收割稻谷前,人们会在河道放置水灯,进行净化仪式,驱除城邦内的污秽,新一年的谷物种植又开始了。泰人内心坚信“神”可以帮助自己安排好一切生活,所以在开展与农业生产有关的活动时,常常会举行祭祀神明、祈求丰收的仪式,寄托美好愿望。
(三)早期农业生产组织形式
由于缺乏文字记录资料,泰国农民早期农业生产组织只能众多神话故事之中探寻,包括“稻谷女神”折断自己翅膀和尾巴幻化成稻谷,并教导人们当粮食丰收时候,要分配多余粮食给老人,给邻居,学会分享。“稻谷女神”因为自身意愿从神界下凡化身成为稻谷,并且教会人们建造粮仓以储存粮食。为了对抗自然灾害,获取足够的食物,早期部落少则十几个,多则几十个人在一起,以氏族为纽带,过着群居的生活。起初以采集野果为生,土地作用尚未显现,等到先民学会稻作之后,土地就成为生产要素。这时的土地属于集体资源,青壮劳力听从部落族长的安排去从事稻作,所收获的稻米集中储存,再由族长安排,尽可能地保证部落每个人都不至于饿死,形成了原始公有制。随着生产力提高,粮食有了盈余,领主和统治者对土地的掌控越来越集中,逐步形成了领主与农奴的生产关系。
早期先民的个人生产能力低下,难以抵御恶劣的自然灾害,因此稻作业采取集体劳动的生产方式,所获得的稻米平均分配,这也就决定了农民赖以生存和从事生产活动的土地,为社会成员共同所有,原始社会的基本土地制度为土地公有制。由于泰国地区拥有较好的水热条件,农业总产出较多,食物供应也较为丰富,农民除了种植稻米供自己食用,往往会有部分剩余,多余的稻米就会被用来向领主纳税或者供养当地宗教机构,导致社会分工逐步细化,加之稻作需要前期大量的投入和水利工程的修建,土地所有权逐渐被官员和贵族占有,通过官职和身份逐级分封土地,到了素可泰王朝时期,泰国已逐渐由原始公有制社会向封建农奴制社会过渡。
到了阿瑜陀耶时代,封建领主对土地的所有权被正式以法律条文形式确立起来了,随之形成了农奴集体劳作的农业生产组织形式。戴莱洛迦纳王在1466年颁行了《文职官员土地占有法令》和《武官及地方官员土地占有法令》,确立起了“萨迪纳”制度。“萨迪纳”制直译就是“对稻田的权力”,其特点是所有权和统治权合一。领主拥有土地,占有生产资料,土地不能自由买卖,而且对其统领的地方里面有行政权、司法权,拥有派徭役、征赋税等权力,农奴对领主有较强的人身依附。“萨迪纳”制度的确立是与当时生产力的发展水平相适应的,领主对生产资料的集中掌控,不仅有利于对生产工具和耕作方式进行改进,提高耕作速度和质量,同时也使劳动力与劳动资源得到相对充分的结合。由于广大农奴阶层均有田耕种,在农奴自然生老病死交替中合理有序地解决了人口与土地再分配问题,正好适应了当时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农奴愿意种地缴纳赋税和服徭役,社会逐渐趋向和谐稳定,既保证了充足的粮食供应和兵源,也巩固了泰人建立的政权,使得其有能力在湄公河领域不断扩大统治范围,并在与孟人和高棉人的战争展现出了优势。
由于需要有充足的土地储备可供耕种,加之稻作生产能力取决于获得和控制足够的人力来从事农业劳动,因此阿瑜陀耶王朝只能通过不断的战争,来获得和控制更多的土地和人口。“萨迪纳”制度使得阿瑜陀耶王朝拥有了该地区独一无二的优势,每次战役胜利后,国王都会把一些被征服的人带到暹罗的土地上,在那里他们被同化并加入到劳动力队伍中。
三、共同稻作在塑造泰民族共同体的作用
社会人类学的学者们通常将种族视为一种社会身份,允许基于共同祖先、文化、语言或宗教的思想来系统地区分群体,从而跨时间和地理空间将群体成员团结在一起。为了使种族得以延续,族裔成员必须参与涉及共同起源和文化特征的活动。种族建设有三个主要特征:自我认同、外部认同和参与有意义的活动。作为一种高度有组织的经济和社会活动,水稻种植有能力维持和延续对水稻种植社会有意义的社会结构。
根据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理论,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通过文化、语言等多种方式可以建构一个民族。想象共同体不可能凭空产生,需要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共同劳动或者崇拜对象作为媒介,而农业文明的出现,使得这一区域人口不断增长,社会组织开始出现,形成了从部落头人到土地领主,最后出现最高领主国王的封建体系。稻作业生产作为这一区域人们共同所从事的劳动,成为促成和塑造早期泰民族这一想象共同体的介质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创造了共同性的时空轴,促成了传统国家的成型,最终反过来再次促进农业生产力的发展。
(一)稻作范围形成“社会边界”
关于文化和种族的“社会边界”的思考,来自弗雷德里克·巴斯(Fredrik Barth)的“族群边界论”。巴斯从社会行动如何推动旨在为社会目的“组织互动”的族群形成来重新思考“族群”,即“族群”体现于与其他族群的互动关系中,族群的边界不仅仅是地理概念上的边界,也可以是“社会边界”。通常,族群通过血缘关系和共同历史的象征创造归属感。然而,巴斯认为象征意义不如种族共同行为构成一个社会系统重要,该社会系统具有双重目的,即建立群体间边界,以及在群体内确认群体成员对集体“基本价值取向”的承诺。
原始种族主义的方法理论认为,群体团结受到“血缘关系”的影响,这种关系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依恋,并通过文化实践得到加强。原始主义方法认为种族是固定的,这表明民族群体的行为和实践在时间和空间上保持不变。然而,弗雷德里克·巴斯则认为,原始主义简化了种族的复杂性,应考虑到种族“文化特征”的重要性。他认为,种族是可变的和情境性的,这是由内部和外部的社会归属造成的。种族的流动性表明,根据情况和受众,一个人可能有多种身份可供选择。然而,这种多样性并不意味着种族总是个人的选择,或完全依赖于群体认同和归属。
从13世纪中期开始,随着稻作业在中南半岛腹地的发展,由泰族建立的国家相继在这一地区出现,先后崛起的素可泰和阿瑜陀耶王朝,成为泰族建立政权的代表。现在泰国的地理范围,在历史上并非自古以来都是泰族居住生活的。在某种程度上,泰族是随着稻作业的生产自北而南向下扩张的。为了寻找更适应稻谷生长的环境和提高稻谷的产量,泰族从北部的高原一路南下并逐步控制湄南河平原。早期泰族居住边界,往往就是其所从事农业劳作的范围。美国学者通猜·威尼差恭(Thongchai Winichakul)在其《图绘暹罗》一书中提到,暹罗人和缅甸人之间的边界往往都是深山老林,在这些区域很难开发农业土地,也不适宜居住,自然的屏障成为泰族共同劳作的边界。随着稻作业的起源和发展,泰族的一般性特征以及居住地域轮廓已经显现,亦其从事农业劳动是整体性的,是以稻作业为基础演化、发展的。在某种程度上,共同稻作行为就是泰族与其他族群的“社会边界”。泰族的共同劳作依赖自然资源和劳动生产力,较大的冲击平原和温暖气候提供了良好的农业基础,因此在中南半岛中心逐渐聚集出一个较大的原初共同体。
当共同稻作边界成为“社会边界”以后,就会将个体的需求与共同体的需求融为一体,同时“社会边界”也会形成向周边延伸、吸纳的张力。当“内生”的核形成之后,宏大的共存保障需求也随之产生。稻作生产使稻农的社会化成为现实,以稻作业为基础的泰族共同体不断繁衍和发展,使共同体成为实践,成为社会和生活规则,成为泰族建构的渊源。这种“社会边界”由于湄南河平原地区优良的环境得以扩张,并且带来了丰厚的农产品作为回报。此时人们还处于“万物有灵”信仰阶段,为了强化人与自然的对立,有关稻作的神灵孕育而生,“稻谷女神”成为共同崇拜的对象。
(二)共同劳作构成“集体记忆”
法国学者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论集体记忆》中提到,一个人的记忆可以成为一个人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它不仅影响他们的行为方式,也影响其融入社会的方式。这些记忆可以将拥有相似记忆的人群聚集在一起,由此证明了集体记忆在社会建构中发挥作用的方式之一。族群共同劳作有助于个人在三个维度构建集体记忆,即家庭集体记忆、宗教集体记忆和阶层集体记忆。共同耕作植根于土地之中,与农作物、田地等物的观念相联系。哈布瓦赫指出,族群概念通过共同耕作和土地融为一体,集体劳作使得这块土地和这个族群之间,产生了一种紧密的联系。相互毗邻的田地为共同耕作于此的农民形成共同的乡土观念提供了基础,产生出公共生活。这种公共生活使每个个体按照历法、规定来划分、规范自己的生活。因此,个体通过参与共同耕作来实现融入共同体的观念和生活中。
乔安娜·戴维森(Joanna Davidson)在对西非乔拉人的研究中认为,水稻产生社会系统或“整体”,稻米跨界于所有社会领域并将矛盾结合在一起,这是西非人际关系的关键所在。稻米对于乔拉人来说是神圣的,因为它的种植赋予了乔拉人族群的意义。西非的水稻种植由各种因素驱动,如宗教实践和社区内的社会关系,这使得使用稻田、劳动力共享和水稻种植成为可能。然而,从水稻种植的转变以及随后水稻产量的下降也正在改变乔拉人及其世界观之间的关系。戴维森将水稻作为案例分析,观察水稻作为政治、社会、生态的象征,构建对水稻作为一种神圣作物的理解,并探索影响水稻在社会中的作用的后续变化。
与其他稻作文明发展的不同,泰国早期王朝因为封建集体劳作制度的出现而大大降低了个体从事稻作的成本和风险,致使犁和使用畜力耕作大量普及。这种普及的结果是:一方面它使共同稻作文化深深扎根,并将集体农业行为积淀为文明要素;另一方面避免了文明由于稻作业的衰败而毁灭的宿命。即个体参与共同稻作生产成为生活的必要,进而言之,族群共同体成为生活的必要,族群共同体因为稻作业而坐实,稻米物化了族群共同体,稻作共同体成为泰族文化的渊源。
稻作生产多集中在平缓的冲击平原以及浅水沼泽,开发水田和兴修水利亦成为必需。当然,水利工程与稻作生产是相辅相成的,个人的力量难以完成这些农田和水利设施的兴建,农奴往往需要人身依附于土地领主,以集体的形式完成水利工程,正是这种生产模式造就了泰族阶级观念浓厚的思想。伴随素可泰古城的出现,一个初始的超大共同体已然显现。据估计,素可泰古城大约需要800平方公里的平坦开阔地域的农业生产来满足需求,也即这800平方公里上应当有10.5~12万人口。
同时,共同稻作生产不仅成为泰族文明中“安土重迁”人文主义思想的基础,并且推动泰族文明发展成为以神或佛教为核心的文明类型。这一结构是“金字塔”型结构,王权和神权得到充分发挥。随着佛教的传播和发展,人们为了信仰或生存的保障,对佛教的投入和付出越来越多,在素可泰古城内建造了许多精美的佛塔。或许可以这样说,共同的稻作生产就是泰族农业文明的主要源头,稻作业的初期促使“较大”的聚落群的形成,带有鲜明的“安居”的特色,泰国和许多早期农业定居文明相同,耕种与社会治理统一,彼此互为依存,相互促进,在湄公河流域形成灿烂的文化圈。
(三)稻作文化建构“族群认同”
饮食文化既是族群体现其文化的象征,也是族群在文化社会中建构“族群认同”的有形和具体方式。食物被用来为自己赋予意义,使共同饮食文化不仅是一个受食物获取、环境和营养需求影响的决定,而且也是一个根本性的社会、文化和心理决定。因此,基于共同稻作的稻米饮食文化使得泰族的“族群认同”得以强化。
以大米为主食的地区,稻作与种植和消费谷物的人的身份密切相关。大贯惠美子-蒂尔尼(Emiko Ohnuki-Tierney)将日本人民族认同的表达描述为“大米即自我”,其中大米是民族的主要隐喻。她认为,“大米即自我”和“稻田即领土”的想法提供了民族认同的重要内容。她的研究追溯了大米在日本不同的历史时期的作用,以及大米在日本人心理占据重要的象征意义。稻作的思维渗透到日本社会的多个方面,并影响了日本人看待自己的方式。日本人利用大米来区分其族群,以吃不吃大米来区分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大米可以说是日本社会的象征性边界。
与日本有所不同的是,南亚的稻作还定义了民族、宗教和民族边界。从殖民地后期到独立时期,稻作边界成为新独立的印度和巴基斯坦领土的国界,政治当局以是否从事稻作来对族群进行审查。因此,水稻种植本质上不仅与劳动和社会结构有关,而且还与国家边界和身份的标志有关。
自古以来,稻作就在泰族群体的生活方式和经济社会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习俗和传统源于稻作与人的辩证关系。水稻不仅是一种适合亚热带生态系统的植物,也是泰族的主食。稻米经济是社会组织和生产技术的基础,以及泰族的信仰体系和世界观。因此,共同的稻作文化是泰族族群建立其政治和社会联盟的重要基础。泰国有一句谚语:“水清草长的地方,我们就会种上水稻”。稻作业一直是泰族族群在湄南河平原地区扩张的重要基础,农户把森林开垦成富饶的水田,吸引周边的部落不断加入,形成新的劳动力,使得村落的数量也开始增长,产生更多稻米剩余,从而又将更多的人口纳入其统治范围。稻米作为一种共同的食物来源和饮食方式,经过一段时间的同化,使新加入的人口完成“族群认同”。
同时,稻作文化在政治上的实践中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历史记载中可知,1767年4月,暹罗阿瑜陀耶王朝首都大城在缅甸人的围攻之下破城沦陷,拥有四百年基业的阿瑜陀耶王朝也随之灭亡。连年的战乱不仅破坏了稻作业生产,而且还祸不单行,到1769年又遭遇大旱,暹罗地区出现非常严重饥荒,饿殍遍地。当时法国传教士蒂尔潘(F.Henri Turpin)在其游记中记录了1767年后的几年时间内,暹罗米价已经飙升到民众难以承受的程度,市场上的大米供应也十分紧缺,以至于暹罗人开始在漫山遍野找寻树根和竹笋充饥。暹罗华人郑信召集了士兵,击退了缅甸侵略者,成功地收复了国土,统一了国家,并定都于湄南河西岸的吞武里,建立了泰国历史上第三个统一的王朝——吞武里王朝。泰国历史学家丹隆·拉查奴帕(Damrong Rajanubhab)在其著作中提到,郑信国王在复国后首先考虑到就是:亟需恢复泰人传统稻作生产,迅速摆脱战争失败造成的民族认同危机,以及消除缅甸统治对暹罗留下的影响。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泰国地区的考古发掘中可知,稻谷的人工培植的时间出现在公元前4500年到公元前2000年之间。虽然少数的几样稻种遗物究竟代表着采集品种抑或栽培品种,对此仍有争论,但可以肯定的是早期人们主要栽培旱稻。一直到公元前1000年前后,在稻作从泰国东北山地向湄南河下游平原扩张过程中,随着可控的灌溉技术获得发展、洪水得以防范,以及水稻上升为最为优势作物后,农民才开始越来越多地聚居于地势较低的河谷和湄南河三角洲,水稻的栽培日益推广且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泰国地区劳动人民在早期稻作生产实际过程中,逐渐掌握物候、历法、农具等稻作生产知识,这是当时稻农对稻米生产条件、干湿季节更替规律,以及土地利用方法等探索成果的反映。加之铁制农具和畜力的利用,水利工程的兴建,极大地推动了稻米生产的发展。
随着稻米产量提高和统治阶层的形成,稻作生产组织形式从原始社会劳动逐步发展成为封建集体劳动,建立起适应当时的社会生产力的“萨迪纳”制度,土地领主和封建生产关系正式确立,形成了稳定社会等级和阶级社会。封建领主对土地享有所有权,以此来建立统治,组织稻作生产,在建立起既成的组织方式之后,通过神话和宗教“叙事”来描述其权力来源的合法性和权力关系的合法性,并在此基础上建立共同体意识,以获得农奴普遍承认。封建领主以血缘关系继承,通过“万物有灵”的原始崇拜和宗教神话“叙事”,将国王和封建领主的血缘诉诸成一种高贵,神性的象征,从而来维护这种权力关系的合法性,构建了社会的公共权威,并统摄了整个泰族社会关系,最终实现对泰族共同体的建构。
①关于泰国稻作起源的研究,国内学界研究成果颇丰:李意愿的《东南亚地区农业起源研究综论》认为,泰国早期农业根系作物的驯化和块茎作物的栽培早于稻米的栽培;游修龄的《从河姆渡遗址出土稻谷试论我国栽培稻的起源分化与传播》,从考古发掘、文献记述、野生稻分布和历史语言学等四方面论证了中国栽培稻起源早于印度;贺圣达的《稻米之路:中国与东南亚稻作业的起源和发展》驳斥了部分学者根据泰国北部考古发现判定栽培稻由泰国本土起源的观点,认为稻作业大约在公元前1万年到公元前6000年间起源于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并通过从中国东南沿海到中南半岛的海路以及广西、云南的陆路传入泰国;到了公元前4000-3000年间,泰国以栽培稻为基础的稻作业基本形成;朱元军的《问说水稻起源》介绍了国际主流学界中关于栽培稻起源的种种学说。国外学者同样也在这一领域取得不错的成果,英国学者彼得·贝尔伍德在《最早的农人》中指出,泰国西北神灵洞早在公元前7000年已经出现了原始农业,他认为水稻起源于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后,大约在公元前6000年至前3000年扩展到中国南方和台湾以及越南北部,在公元前2500年之后远播至印度北部、泰国中部以及赤道以北的东南亚岛屿。美国学者布赖恩·费根在《地球人:世界史前史导论》中论述了水稻栽种从中国南方传播到东南亚的历史事实。日本学者中川原捷洋在《水稻育种和高产生理》中,采用酯酶同功酶电泳分析法,研究各地区水稻品种同工酶的基因型,论述了水稻起源于中国西南地区以及缅甸和老挝的北部山区。日本学者渡部忠世在《稻米之路》中探讨了栽培稻的起源和传播,以及公元以后南亚各国籼粳稻的变迁过程。
②位于泰国夜丰颂府。
③位于泰国孔敬府。
④位于泰国乌隆他尼府。
⑤位于泰国春武里府。
⑥均位于泰国华富里府。
⑦位于泰国呵叻府。
⑧位于泰国北碧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