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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词中的“羹”

2022-08-29

农业考古 2022年4期
关键词:意象诗词

李 叶

无论是孔子会赞赏箪食瓢饮的颜回,还是乞人会对蹴尔之羹不屑一顾,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食物往往不仅只是用于供给身体所需的营养,或是单纯为了满足人对于美食的嗜好,它们会和特定时代的社会风俗和文化心理密切相关,羹也是如此。

本文以古典诗词中的“羹”意象作为研究对象,首先考察了先秦诗歌中出现的羹常作祭品,其次重点梳理了秦汉后古典诗词中的羹主要具有六种人文内涵,并试图探究“羹”意象之所以形成多重内涵的深层原因。

一、先秦诗歌中的羹常作祭品

我国有着调制羹汤的悠久历史,“羹”也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古老的文学意象,早在先秦诗歌之中就已开始出现。《楚辞·天问》中记载“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相传还在远古的尧帝时期,有善于养性调鼎的彭铿(即彭祖),调制了美味的雉羹进献于尧帝,尧帝食之得以长寿,彭祖亦活到了八百岁。《天问》还有“缘鹄饰玉,后帝是飨”,记载殷商时期,伊尹就是由烹制鹄鸟之羹的机缘才得以出仕,后来商汤发现伊尹很有贤能才任之为相。这个伊尹烹鹄鸟羹的故事在先秦时期就已广泛流传,在《孟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等早期文献中都有记载,清华简当中有一则《赤鹄之集汤之屋》(如图1)也是讲述这个古老的故事。此外,《诗经》“毛炰胾羹,籩豆大房”、“亦有和羹,既戒既平”;《惜诵》“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之志也?”、《招魂》“和酸若苦,陈吴羹些”等,都是先秦诗歌中关于羹的记载。

图1 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节选)①

我国先秦诗歌中出现的羹常是祭品。先秦时期,社会上盛行祭祀之风,所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甲骨刻辞中就有很多以牛、羊、豕等作牺牲献祭问神的记载;《左传》于成公十三年也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正因为先秦社会将祭祀视为国家的头等大事,所以时人将悉心熬制的肉羹作为祭品奉献给神明。《左传》言“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凿,昭其俭也”,“大羹不致”就是指君主在举行祭祀之礼时,将没有调和酸、苦、辛、咸、甘等五味的肉羹(即大羹)奉献给太庙的神明,以此昭示自己推崇俭节而不忘本的美好品德。由此,先秦诗歌之中记载的羹也常是祭祀所用的祭品,如《诗经》中“毛炰胾羹,籩豆大房”,记载了在春秋时鲁僖公修建新庙之时制作了肉羹用以祭祖祈福;“亦有和羹,既戒既平”,记载了春秋时宋国国君调制了美味的羹汤以祭祀殷商的祖先。

先秦时期南方荆楚地区尤其盛行祭祀的风俗,《汉书·地理志》中记载为“信巫……”,《楚辞》中出现的羹也多是用于祭祀仪式的祭品。如《招魂》“和酸若苦,陈吴羹些”,意指巫师在举行招魂仪式之时,备置了酸苦适中的荆吴之羹;《大招》“内鸧鸽鹄,味豺羹只”,意指在招魂之时,宰夫准备了用肥美的鸧鹤、鸽子、黄鹄和豺肉熬制而成的羹汤;《大招》中“吴酸蒿蒌,不沾薄只”,意指吴人调和了甘美的羹汤,咸酸适宜,味道不浓不薄,招请魂灵归来恣意择用。由此可见,无论在主要为北方周秦民族的《诗经》之中,还是在南方荆吴地区的《楚辞》之中,我国先秦诗歌中记载的羹多是专为祭祀仪式而调制的一种祭品,这也是当时社会崇尚祭祀的体现。

此外,我国古典诗词中还记载有一种古老的祭祀之羹——枭羹。枭是猫头鹰,枭羹就是用猫头鹰烹制的羹。《史记·孝武帝本纪》之中有“古者天子常以春秋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史记集解》注引“孟康曰:‘枭,鸟名,食母。破镜,兽名,食父。黄帝欲绝其类,使百物祠皆用之……’如淳曰:‘汉使东郡送枭,五月五日为枭羹以赐百官。以恶鸟,故食之。’”相传远在黄帝时期,古人就认为猫头鹰是一种会啄食其母的恶鸟,所谓“闻枭生子,子长食其母,乃能飞”,所以黄帝用之以祭祀,想要灭绝它的族类。远古五帝时期到底有没有枭羹并不能确证,但自汉代以后,社会上是确信了枭会啄食其母的说法,还衍生出枭首、枭裂、枭悬、枭示等一系列枭首类极刑。枭羹故事在汉代得以盛行也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尤其武帝之后,经学逐渐昌明,而儒家思想就提倡孝道,所谓“事亲孝,则忠可移于君,顺可移于长。身正,则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正因如此,汉时在每年五月五日,官府还会主持调制枭羹赏赐百官,意在推崇孝道。后世但凡写到枭羹的诗文,多与这个孝亲事君的典故相关,如苏轼《端午帖子词·太皇太后阁六首》中有“外廷已拜枭羹赐,应助吾君去不仁”、苏辙《太皇太后阁六首(其五)》“百官却拜枭羹赐,凶去方知舜有功”,都表达了臣子尽心事君的思想。明夏完淳《端午赋》“萧条佳节,惨淡余生。盘中角黍,杯底枭羹”,抒发了自己身处明清易代之际,欲遂投江之孝的家国情怀。清乾隆时期的内廷画师徐扬还据此典故绘制了画作《赐枭羹》(如图2),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之中。

图2 赐枭羹②

二、古典诗词中羹意象的六种国涵

秦汉以后,历代文人不断熬制、品尝又记录、赞美羹,逐渐在古典诗词中形成了品类繁多、内涵丰富的“羹”意象。归纳起来大致有六类,即藜羹、芋羹:甘贫乐道的人格追求;莼羹:去国怀乡的游子之思;葵羹:物是人非的悲伤低吟;鱼羹:闲适悠然的生活情态;芹羹:碧涧山林的精神归处;东坡羹:物皆可观的审美旨趣等。

(一)藜羹、芋羹:甘贫乐道的人格追求

藜菜,即现今所说的灰菜,藜羹就是用灰菜调制的羹汤。藜菜口感枯干,藜羹也味感涩浊。《庄子》中描述孔子在陈国、蔡国落魄饥饿之时,甚至连续七日吃不上熟食,脸色衰颓疲惫,且“藜羹不糁”——只能吃不加米粒的藜菜羹。但如此窘境之下,孔子还能弹琴作歌,自得其乐,由此表现出了一个甘于贫贱、精神丰富的圣人形象。

古代诗词中写到的藜羹,也大多都寄托了诗人隐士般超然洒脱之情。如陶渊明《咏贫士(其三)》中用“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来歌咏荣启期和原宪两位贫士安于贫居、不慕富贵,表达了自己想要效法古贤、固穷守志的节操。曾巩《寄题饶君茂才葆光庵》“适意藜羹与布裘,结庐人境地还幽”、苏轼 《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归田虽贱辱,岂失泥中行?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羹”、陆游 《龟堂东窗戏弄笔墨偶得绝句》“豆饭藜羹支永日, 槿篱竹屋送余年。”等等,都抒发了诗人在朴素、甚至失意的生活境遇之下,仍旧葆有甘贫乐道的富足精神境界,集中体现了传统知识分子贫贱不能移的高贵品格。

芋羹在古典诗词之中也具有与藜羹相似的意蕴内涵。芋,古代又叫蹲鸱、土芝等,现今俗称芋头。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还在汉朝,我国西南蜀地汶山之下的沃野之中就生长许多大芋,而现今芋头也主要分布在我国南方地区。芋头的口感软糯、细腻,用以烹制荤、素的羹汤皆宜。苏轼在《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一诗中,认为用山芋烹作的羹,色泽白净、香似龙涎、味胜牛乳,美味绝等堪与天上的酥陀相提并论。另外如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芋羹真底可,鲈鲙漫劳思”三、《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芋羹真暂淡,飀炙漫涂苏”三,陆游《肩舆历湖桑堰东西过陈湾至陈让堰小市抵暮乃归》“芋羹豆饭家家乐,桑眼榆条物物春”、《十月旦日至近村》“荒年人家鸡黍迮,芋羹豆饭供时节”、《午饭》“破裘负日茆蕶底,一碗藜羹似蜜甜”等等,都将朴素简单的芋羹视为美味可口的佳肴,可见古代文人总能于平凡之中品尝到生活的甘饴与诗意,将奉儒守素、甘贫乐道作为一种内在的人格追求。

(二)莼羹:去国怀乡的游子之思

莼菜,又叫水葵、凫葵,是一种水生的蔬菜,叶子呈椭圆形,浮生在水面之上。莼菜的秆和叶子都有黏液,是一种具有润滑功效的食材,可用以制作羹汤。《周礼·食医》就有“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之说,先民嗜葵喜滑,四季以葵勾芡求滑成为遁世文人烹汤的惯用技法。传统中医认为“滑”能“通利往来”于窍,以此达到人体养生的效果,这是古人的养生智慧在烹饪工艺上的体现。《世说新语》中记载西晋时期吴郡人张翰到洛阳为官,因遥想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感慨“人世贵得适意尔,安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便命驾车归乡。正是爽滑美味的莼羹诱发了张翰的食欲,由此让他产生了想要滑离政治险境、追求滋润舒畅人生的念头,也就促使了后世诗词中常用“莼羹鲈鲙”来寓指思乡之情。

我国古代有大量写到莼羹的诗词,如唐代诗人岑参《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中有“六月槐花飞,忽思莼菜羹”一、高适《秦中送李九赴越》“镜水君所忆,莼羹余旧便”一、张志和《渔父歌(其四)》“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二、权德舆《送别沅泛》“湖水白于练,莼羹细若丝。别来十三年,梦寐时见之”二、许浑《九日登樟亭驿楼》“鲈鲙与莼羹,西风片席轻”三P1336)等等。在交通和通讯都不发达的古代,士人谋职往往需要奔波辗转,离家千里,而官场复杂艰险,异乡习俗不一,菜品迥异,莼羹鲈鲙寓含了去国怀乡的游子之思,千古以来,成为了中华传统饮食文化一种独特的心理。

(三)鱼羹:闲适悠然的生活情态

鱼羹鲜香美味,自古就受到人们的喜爱,前述有“莼羹鲈鲙”成为古来乡思的代称。而记录了品尝鱼羹的诗词之中也多流露生活富足惬意、悠然自得的情怀,不然就是怀念这种舒适生活的感伤。

例如,《花间集》收录的五代词人李粦《渔歌子》一首中有“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晚唐五代是词作的兴起之时,西蜀词人《花间集》为代表之一。此词描写主人公在明月荻花之秋夜,于水乡篷舟中品尝鲜美的鱼羹,正是花间词人生活悠然、词风婉媚的体现。再如宋人吴潜《满江红(送吴叔永尚书)》“鲜鱼羹饭,吃来都美”、洪适《渔家傲引(破子)》“渔父饮时花作荫。羹鱼煮蟹无它品”、元代文客周德清《[双调]沉醉东风·有所感(其一)》“流水桃花鳜美,秋风莼菜鲈肥……何处无鱼羹饭吃?”等等诗词之中都写出诗人极其享受美味的鱼羹,洋溢着一种惬意自足的生活情调。而南宋后期词人刘克庄《水龙吟(祁公一度貂蝉)》中则流露出词人在纷乱社会中对于“人间无过,鱼羹饭美,布衾铭好”的期许。

(四)葵羹:物是人非的悲伤低吟

葵,亦名露葵、滑菜,葵菜茎叶之中富含黏液质,熬制而成的羹汤呈黏稠状,口感爽滑,和莼菜一样常为古时厨师勾芡的重要原料。鲍照《园葵赋》、李白《赠闾丘处士》、杜甫《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等诗文之中都曾吟咏盛赞葵菜滑润之美。汉乐府诗《十五从军征》中描写一位年少从征、八十高龄才得返还的老者,却在归乡之后看到家中房舍已松柏累累、坟冢成堆、鸡狗乱窜,庭院里长满了野生谷物,残井上生出了野生葵菜,老者“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物是人非之悲莫不令人读之动容。由此,葵羹仿佛就成为一种触人伤怀之情的食物,后代写到葵羹的诗词,往往也染上了一种失落、忧伤之情。

例如南北朝时期梁代诗人王筠《游望二首》“结好在同心,离别由众口。徒设露葵羹,谁酌兰英酒”,抒发了主人公徒设佳肴美酒却无人共品的闺怨之情。苏轼《新酿桂酒》“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表达了自己被贬蛮乡,只能空有煮葵羹、酿桂酒的风流雅趣。陆游《庵中纪事用前辈韵》“山僧野叟到即留,麦饭葵羹贵能继”,则抒发了自己久居荒世、奴婢散去的感伤之情。

(五)芹羹:碧涧山林的精神向往

芹菜,又名水芹、水英、楚葵等,叶绿秆白,味甘性凉,有清热止血、祛风利湿等药用功效,自古就是深受人们喜爱的蔬食,早在《诗经》中《小雅·鱼藻》《鲁颂·泮水》等诗中就有了采摘芹菜的记载。由芹菜烹制而成的羹汤又称为“碧涧羹”,是因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二)》中“鲜鲫银丝鲙,香芹碧涧羹”而得名,诗中描写了作羹的芹菜生长在碧涧山林之中,意境清雅、远离尘世,由此深受后世风雅文客的赞赏与拟作。

例如,宋代诗人苏庠《诉衷情》中有“不肯侯家五鼎,碧涧一杯羹”,陈三聘《浣溪沙》“碧涧芹羹珍下筯,红莲香饭乐归田”,高观国《生查子(咏芹)》“野泉春吐芽,泥湿随飞燕。碧涧一杯羹,夜韭无人翦”等等,都流露出一种对于碧涧芹羹的喜爱之情。陆游《观蔬圃》也有“菘芥可葅芹可羹,晚风咿轧桔槔声。白头孤宦成何味,悔不畦蔬过此生”,芹羹素食似是一种归隐碧涧山林、远离俗世纷扰的生活方式,成为了古代文人于现实失意之后萌发向往的精神归处。

(六)东坡羹:物皆可观的审美旨趣

东坡羹即因苏轼而得名的羹,其实就是将各种蔬菜混合烹调而成的羹汤。苏轼于《东坡羹颂(并引)》中交代了熬制东坡羹可选用蔓菁(又名芜菁,俗称大头菜)、芦菔(萝卜)、苦荠、米粒、熟赤豆等食材,文中甚至将洗菜、切菜、下菜以及锅碗瓢盆都描述入微,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独特的北宋文人形象。东坡另还有《菜羹赋》《狄韶州煮蔓菁芦菔羹》等诗文皆创作于被贬期间,《狄韶州煮蔓菁芦菔羹》言“我昔在田间,寒庖有珍烹。常支折脚鼎,自煮花蔓菁”,朴素的萝卜羹虽是简易蔬食菜饭,却被诗人视为“珍烹”,尤其折射出苏轼虽身处贬谪困境,仍然穷且益坚、乐天知命,以昂扬的姿态热爱生活的传统士大夫风貌,同时也是东坡“凡物皆有可观”审美哲学的显现。

东坡羹无疑是古代饮食文化中的一段佳话,陆游也感慨“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苏轼之外,陆游也是喜爱烹制混合菜羹、且常以之入诗的文人,其在《甜羹》《甜羹之法》《菜羹》《食荠糁甚美盖蜀人所谓东坡羹也》等诗中都盛赞用芦菔、山药、芋头等混合自烹的菜羹,可谓深得东坡羹之妙处。《寄徐秀才斯远并呈庄贤良器之》中有“何时同载过老子,共饭赤米羹青蔬”,蔬菜赤米羹非但不是寒酸粗制的简餐,还是陆游念以招待友朋的珍馐,承载了他对相别十余年友人的思念之情。

综上可知,“羹”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不仅品类繁多,而且寄寓着丰富的人文内涵。那么,“羹”缘何能够成为这样一种具有多重内涵的文学意象?

三、“羹”意象多重文化国涵的形成原因

中国古典诗词之中有许多常见的意象,如“月、山、江、花、鸟”等,这些意象本身就具有一种可供人观赏的雅趣,而羹只是日常生活中一种极其普通寻常的食物,却也成了古典诗词中一个人文意蕴丰富的意象。可以说,“羹”已经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多重意义的象征符号之一,而它之所以形成的缘由,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和如羹焉”的法则与社会人事相通

五味调和,食之以后方能令人心性安顺,这是调羹所需遵循的物理法则,而其中却蕴含着与社会人事相通的哲理共性,这是羹能够形成丰富人文内涵的根本原因。

讲求五味和协,这是古代调制美味羹汤的最高法则,也是政平民和的君臣之道。《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晏子以“和如羹焉”取譬设喻,向齐侯论述了“和”与“同”的区别,进而阐释了君臣和协的理政之道。晏子言,所谓“和”就像是烹制羹汤,需要善于配比水量、控制火候,利用醋、酱、盐、梅来调和鱼和肉,在宰夫调味过程中,味道太淡要添以调料,太浓要加以清水,如此熬制的羹汤,君子食用以后才能内心平顺。这个调羹的物理法则,正与君臣之道相通:国君言行中有恰当与不恰当的地方,臣下应纠正不恰当之处而成就其恰当之处,如此一个国家才能达到政事平和、不违礼仪,百姓也不会生出争夺之心。前代圣王调匀五味、调和五声,由此才能平和内心、完成政事。很明显,晏子向齐侯阐述了君臣之道与调羹之法具有相似共通之处,正是所谓——“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

史书中多有记载因羹汤不遍而致使君臣失和之例,如《左传》记载在鲁宣公二年,宋国华元为右师当政,宰羊以犒赏士卒,而他的御者羊斟却未能吃上,而后羊斟在与郑国作战之时将车驱进郑军,从而导致宋国战败;又有鲁 宣公四年,郑国子公因未被分享鼋羹之恨而弑杀了郑灵公;《战国策》记载中山君宴飨都士,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投奔楚,说楚攻伐中山国,中山君亡走。由此可见,“和如羹焉”不仅道出了羹在传统文化之中的精神归旨,更成为了君臣之道的至高法则。正因为有了君子以和羹方能平心、君臣以和协方能平政的认知,社会才衍生出对“和如羹焉”平衡效果的期望与实践,故而才有了“和”与“同”这对哲学范畴的辩证关系。

此外,求和的调羹之法,也是调和人神、既戒既平的祭祀之道。《诗经》“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无言,时靡有争”,郑玄笺言和羹要讲求五味调和,腥热得节,食之于人,方能使人性安和;祭祀之时,前来助祭的诸侯在庙中要肃敬祷告、无所争讼,由此神灵享用祭品之后方能归于和平、降赐福寿,从而达到“既戒既平”的效果。《招魂》《大招》中举行祭祀仪式之时,备置了肥美的鸧鹤、鸽子、黄鹄、豺肉等和羹作为祭品,也有试图让魂灵回归荆楚故土,安心定志、归于和乐的目的。

可见,还在先秦时期的社会文化之中,羹已成了“和”的常用喻体,从而也具有了“和”的深层文化寓意。正如马健鹰先生所言,中国传统饮食文化讲求调和五味,并非为了泯灭五味, 而是为了使五味相互制约、中和与共存, 进而达到人类所追求的美味效果。鱼羹稻饭是令人向往的和乐惬意生活,而空煮葵羹、无人共品却是一种和乐不再的悲伤低吟。尽管古典诗词之中的羹类繁复,却始终隐含着期望归于和平的深层心理,这是羹能够形成丰富人文内涵的根本原因。

(二)儒家思想对蔬食菜羹、乐在其中的精神建构

在先秦的诗歌之中,羹多是用于祭祀的祭品;而在先秦的现实社会之中,羹也是百姓日常的主体肴馔。《礼记·内则》言“羹食,自诸侯以下至于庶人无等”,意指当时社会中自天子、诸侯至于庶人,羹与饭都是每日的主食,所以没有膳食尊卑的差别。正因羹在人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在推崇礼乐文化的儒家思想当中,对食羹之时的摆放位置、食用方式都做了细致的礼仪规定,如《礼记》中记载“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意指待客的进食之礼,要把饭置于客人左边,而羹汤置于客人右边。“毋嚃羹,毋絮羹,毋刺齿,毋歠醢。客絮羹,主人辞不能亨”,意指在食羹之时,不能不嚼羹中之菜就囫囵吞下,不要自行给羹汤调味,不要像饮羹汤一样饮用酱,当客人自行给羹汤调味之时,主人要谦虚地表达‘家人不善调羹’。“羹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当羹中有菜之时,需要用筷子夹,没有菜则不需用筷子。“羹齐眡夏时”,调和羹汤以热为宜,等等。

我国古典诗词中品类繁复的“羹”:藜羹、芋羹、莼羹、芹羹、东坡羹等,其主要食材都只是平淡无奇的蔬菜,然而这样的蔬食清羹却在高雅诗词之中,成了一个个人文内涵丰富的意象,这也与儒家思想当中对蔬食菜羹、乐在其中的精神建构密不可分。

在儒家的思想体系之中,崇尚虽简衣素食而坚守正道的高贵品行,蔑视那些鲜花怒马却违背正义的生活方式。《论语》有言“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认为吃粗粮、饮冷水、弯曲胳膊作枕头的生活也有乐在其中,而那些由于干了不正义之事而换来的富贵只若浮云一般,也正因如此,孔子非常赞赏身处陋巷、箪食瓢饮却自得其乐的颜回,认为他是一个极其有贤能之人。《孟子》有言“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米饭与羹本是能够维续生命的食物,然而如果它是被人以呵斥或践踏的态度去施舍,那么再怎么饥饿的行人或乞人都不会去接受!可见在儒家观念之中,箪食、豆羹可以显现一个人的品行与气节,相比于生命的延续,这种精神上所追求的道义更为至关重要,所以才有了《荀子》“心平愉……蔬食菜羹而可以养口”的至理箴言。

正因为儒家思想体系中高度赞扬坚守正义、甘于箪食豆羹的品行气节,它也就成了古代知识分子一种孜孜不倦的精神追求,也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之中一种修身践言的生存方式。无论是孔子藜羹不糁之时仍旧能自得其乐,还是张翰身处仕途仍旧惦念家乡的莼羹,苏轼身处贬谪困境却熬制出留名青史的东坡羹,陆游高歌“破裘负日茆蕶底,一碗藜羹似蜜甜”等等,无不渗透了传统儒家思想的精神价值追求。甚至可以说,儒家思想对蔬食菜羹、乐在其中的精神建构,正是促使古典诗词之中形成品类繁多、内涵丰富“羹”意象的直接原因。

(三)与羹相关的典故、轶事不断层累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内,涉及羹的典故与轶事不断涌现、日积月累,为羹注入了多元而丰富的文化意蕴与精神内核,这是“羹”能够逐渐成为一个具有多重内涵的文学意象的必要条件。

在中国历史上,除了前述孔子、张翰、碧涧羹、东坡羹、陆游等事例之外,还有太多涉及羹的传说、轶闻或史事。如传说尧帝为人主之时,食粝粢之饭、藜藿之羹,布衣掩形,鹿裘御寒,由此得以安天下而治万民,成为千古称颂的圣王;武王平殷乱之后,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于首阳山采薇作羹而食;春秋时晋人亥唐住在陋巷之中,用糙米饭、蔬菜羹去招待礼贤下士的晋平公,平公一样未尝不饱;东汉大儒崔瑗盛修肴膳以待宾客士人,而自己居家却常食蔬菜羹,被世人誉为当世清廉。如此等等,无不是古来甘贫乐道、清风高节的涉羹传闻轶事,自然也成为了饱读诗书的古代知识分子们耳熟能详的前贤典故,由此不断拓展加深了中国古典诗词中羹意象的文化意蕴。

建安之杰曹植设平乐之宴,置酒高殿,烹炖羊羹,不仅成就了自己《箜篌引》与《名都篇》的传世佳作,也成了李太白《将进酒》“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中追慕的豪情。而由李白缔造的玄宗亲为调羹的典故,又成为了后代文客们莫不艳羡的盛世才情,如元代翰林大学士姚燧有《咏李白》“贵妃亲擎砚。力士与脱靴。御调羹就飧不谢。醉模糊将嚇蛮书便写。写着甚杨柳岸晓风残月。”可以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与羹相关的轶事一直间或出现,又层层累积转化为古典诗词中的隐藏典故,不断为“羹”注入了多元而丰富的文化底蕴与精神内核,为“羹”从一种食物逐渐演变一个具多重人文内涵的文学意象奠定了基础。

四、结语

我国古典诗词卷帙浩繁,载有羹汤的文献更不可胜数,诚仅以本文不能囊括殆尽,但以此已可略窥古典诗词之中的羹不仅是一种品类多样的食物,更是一个人文蕴含丰富的意象。先秦社会崇尚祭祀,先秦诗歌之中记载的羹也多为祭品;秦汉以后,古典诗词中的羹主要寄寓了六种文化内涵。古典诗词之中的“羹”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人文内涵丰富的意象,主要是因为“和如羹焉”的法则与社会人事相通、儒家思想对蔬食菜羹而乐在其中的精神建构,以及与羹相关的典故、轶事的不断层累等。由此可见,中国古典诗词之中的“羹”正是构成独特中华传统饮食文化中的一部分。

①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M].上海:中西书局,2012。

②(清)徐扬.端阳故事八帧[Z].故宫博物院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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