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的探索与实践*
2022-08-29艾开开
艾开开
中国具有悠久的水土保持传统,其历史至少可 以 追 溯 至 西 周 初 年。在 漫 长 的 历 史 进程中,水土保持工作基本处于一种分散性、个体性的状态。民国时期,随着现代西方水土保持学的引进和黄河治理实践的逐渐深入,当局开始意识到水土保持的重要性并积极介入其中,水土保持工作遂由一种民间行为上升为官方行为。目前学界从事民国时期水土保持工作研究的学者,主要聚焦于国民政府主导下的水土保持事业,对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各革命根据地或解放区,尤其是地处黄土高原的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关注不多。从事陕甘宁边区史研究的学者对水土保持关注较多,但只是简单梳理具体的水土保持技术措施和水土保持成效,缺乏深入性分析。鉴于此,笔者将在本文中,就陕甘宁边区对水土保持的认知、水土保持工作的具体实践及其历史影响进行论述。
一、陕甘宁边区对水土保持的认知
民国时期,随着现代西方水土保持学的引进和黄河治理实践的逐渐深入,中国科学界的林学家、农学家、水利学家、土壤学家纷纷就水土保持理论进行阐述,改变着中国社会对水土保持的认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陕甘宁边区,地处黄土高原腹地,其脆弱的生态环境和严重的水土流失,引起边区社会的关注。早年毕业于国内高等农林院校、具有现代农学知识的农业科技工作者,结合自己的知识背景,深入调查研究,积极宣传水土保持科学知识,促进了现代水土保持学在陕甘宁边区的传播,推动着陕甘宁边区社会对水土保持的认知。
陕甘宁边区对水土保持的关注,始于陕甘宁边区政府组织农业科技工作者对当地生态环境的两次科学考察。1940年,由生物学家乐天宇担任主持人的森林考察团对陕甘宁边区森林状况进行考察,旨在“彻底明了边区农林环境的特殊性”,制定森林政策实现“农业气候的改善,农地土壤的保存,水利工作的保证等”。森林植被破坏导致的土壤冲刷引起考察团成员的注意,“在森林被滥伐的地方,土壤冲刷得非常厉害,由层状冲刷以至于岸塌,尤其是在各河流的上游,被冲刷的农地,肥沃度全无,植物无法生存”。考察团亦指出陕甘宁边区当年遭遇“六七十年来的第二次大水”的成因,除与降水、地质和土壤等自然因素有关外,也与过度开荒和放牧等不合理生产方式密切相关。“垦荒在超过绝对森林地以上,是土壤冲刷最有利的破坏工作”,“放牧牲畜也有相当的关系,普通放牧,避免去发源山坡,况边区非发源山谷很多,何必任其践踏发源山坡,帮助冲刷呢?”次年,乐天宇、康迪、林山等11人组成生物采集团对边区植物、地质和土壤进行采集,对土壤侵蚀及其后果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雨季多暴风,在森林被破坏的地带,在无度的垦殖山地的区域,土壤被雨水冲刷得很厉害,河水的含沙量可到75%”,加之农民耕种山地时缺乏施肥习惯,耕地变得更加贫瘠且易受旱灾。任教于延安自然科学院、早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农学院植物病虫害系的康迪,对边区严重的水土流失有着切身体会,其在《边区农业环境》中指出:“土壤被雨水急流的冲刷是很厉害的,由河水的沙量可达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和水淹一天可积土一尺厚的现象都可说明这点。又倾斜度较大的又无草木掩蔽的开垦山地,冲刷的情形严重。”针对边区土壤环境现状,采集团成员认为必须进行土壤改良,采取水土保持、多施肥料、适宜轮作和秋耕深耕等措施,“为了改良农业气候,保养水源,防止水旱灾和减少冲刷,必须发动广泛的保护和培植森林与保持水土工作”。同时总结出四种保持水土的方法:合理开发管理森林;在适当地带尤其是水源河岸和山坡培植防冲防风林;严格划分农林牧区:45度以上为林地;15度以下为农地;介于二者之间为牧地。在坡耕地上方掘缓冲沟及水洫,培植防冲定沙草木,轮作苜蓿。这是目前所见论及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最早且最为详细的文本。
先后参与两次科学考察、早年就读于国立北平大学农学院农艺学系的林山,撰文详细论述陕甘宁边区土壤性质。“大部分的农地都是在山腰山顶的山地,倾斜度在十度至六十度左右,山地都易被冲刷与受旱,地力易减,耕作困难”,最后强调水土保持在土壤改良中的重要性。1941年12月13日,《解放日报》刊登署名延安生物学会的《注意边区的水土保持工作》,强调不合理的农业生产方式导致边区社会的周期性危机,转折点便是“无度的开荒、刈伐和放牧与水土损失”,“开荒愈多,丢荒也愈多愈快,丢荒的地,草木一时长不起来,水土的损失便一天一天的扩大与加速”。“不采合理的方法利用森林与培植森林,不找适宜的地方放牧。结果森林和草原都一天一天的被扩大破坏着。结果水蓄不住,土也保不住。”延安生物学会认为水土保持工作迫在眉睫,“如果我们不愿坐待着各种灾害的行将到来,那我们必须及早开始这发展农业的基本工作——水土保持工作,来争取前途的好转,来征服自然。”并从耕垦、畜牧、森林三个方面对水土保持技术措施进行论述。耕垦方面,建议耕种15度以下的土地,并注重水土保持耕作法的配合,“在上方开缓冲沟,在下方构建滞水定沙沟,在地中间做些矮矮的拦水堤。”畜牧方面,除划定适宜放牧的土地,还提出轮流放牧制度和培植苜蓿等牧草。森林方面,与此前生物采集团的观点别无二致。最后建议成立专门的水土保持机构推动水土保持工作,“必须在农林机构体系中设立专司推动这些工作的职务,不然,空有提倡必然没有成就”。这一时期农业科技工作者对水土流失成因及其危害有所认识,突出强调不合理的生产方式导致的土壤加速侵蚀。他们给出的水土保持方案,基本原则是因地制宜,根据土地不同坡度划定农林牧区,实现土地资源的合理利用,水土保持技术措施主要集中在生物措施方面,普遍要求植树造林种草并保护森林植被。边区亦对国民政府水土保持事业予以关注,曾就国民政府在黄河上游建立治水林垦处进行报道。
随着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的逐渐深入,农业科技工作者注意到当地农业生产中实践着多种具有增产效益的技术措施(见表1),而这类技术措施无疑是通过蓄水保土实现增产。因此,农业科技工作者对民间传统水土保持技术措施进行实地调查和系统总结,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现代科学和传统技术的结合。
表1 陕甘宁边区主要水土保持技术措施一览表
毕业于国立北平大学农学院农艺学系的孙德山指出,有些耕地若“不讲究改良土质、保持水土的方法,仍不能有更多的收获量”,因而总结出陕甘宁边区改良坡地、沙滩和碱地等不同土地类型的方法,如改良坡地的溜崖、拍畔、拨水沟、打水窖、修埝地,改良沙滩的水漫地和改良碱地的打坝堰,并强调植树造林在水土保持中的作用。生物采集团成员任炎和林山曾发表《边区的土质》,针对塬地、川沟地、山坡地等主要耕地提出改良措施,山坡地改良“首要的工作就是水土保持,因为它的水土养分之冲刷流失最严重。为了保持水土,就应当划分林地、牧地和耕地的范围”,农耕地进行“溜崖、拍畔、修埝、打堰、修梯田及等高耕作法等保持水土工作”。林山延续其不同坡度土地因地制宜,划分农林牧区的观点;关于农耕地水土保持的论述,在其以前的论述中是没有的,可见传统水土保持技术措施对农业科技工作者的影响。任职于陕甘宁边区建设厅的陶克在《保持水土增加产量》一文中,从增加粮食产量着眼,强调农耕地水土保持的重要性,并根据边区不同区域自然环境和社会经济状况,提出适宜各地的水土保持技术措施。也有人认为保持水土改良土质需要“将坡地变为梯田,过陡的山地及圪崂坬坡等应改种树木及苜蓿”。可以看出,该时期农业科技工作者对水土保持的认识发生变化,突出表现在水土保持技术措施方面。此前,农业科技工作者更多关注的是植树造林种草等生物措施对水土保持的作用,随着陕甘宁边区农业改良工作的深入,农业科技工作者认识到边区传统水土保持技术措施的有效性,开始强调水漫地、梯田、埝地和水窖等工程措施在水土保持中的作用,兼顾生物措施与工程措施,丰富了水土保持技术措施的内容。
二、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的实践
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的具体实践是伴随着大生产运动开始的。大生产运动期间,农业改良被陕甘宁边区政府确立为一项重要农业政策,水土保持工作因此受到重视。1942年12月,毛泽东在《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的报告中将“提高农业技术”作为发展农业的八项政策之一,要求各级政府“从边区现有的农业技术与农民生产知识出发,依可能办到的事项从事研究,以便帮助农民对于粮棉各项主要生产事业有所改良,达到增产目的”。修水漫地、修埝地、打坝堰、挑水窖、修梯田、拨水壕、修硷地、拍畔等水土保持措施均属于改良农作的重要内容。而当时陕甘宁边区的水利建设分为引水灌溉类和水土保持类,后者包括修水漫地、修埝地和打坝堰。
陕甘宁边区地处黄土高原腹地,内部生态环境和地形地貌复杂多样,存在明显的区域性差异,农民在生产实践中因地制宜创造出形式多样的水土保持技术措施。绥德分区和延属分区大部属于黄土丘陵沟壑区,支离破碎,沟壑纵横,水土流失最为严重。因此该区水土保持技术措施类型多样,可分为治坡和治沟两类,前者如拍畔、拨水壕、挑水窖、打坝堰、修梯田等,后者以淤地坝为主;三边分区部分区域位于无定河、洛河、延河诸河发源地的白于山,属梁峁涧区,梁涧相间。当地主要通过修水漫地的方式,即引洪漫地,抑制水土流失改良不宜耕作的涧地;关中分区和陇东分区大部属黄土高塬沟壑区,塬面宽广平坦,坡度较缓,水土流失较轻。该区主要进行修埝地和硷畔地,防止径流冲刷,保持塬面完整。陕甘宁边区在开展水土保持工作时,遵循因地制宜的原则,三边分区修水漫地,关中分区修埝地,绥德分区进行拍畔、修梯田、挑水窖和打坝堰。
水土保持工作的开展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劳力缺乏,二是地权分散。就前者而言,虽然此前农民在农业生产中有意或无意地进行着简单的水土保持工作,但基本处于分散性的个体状态,多采取单家独户的方式。绥德分区绥德县满堂川农民陆生章,历时10年修成2.7亩梯田;张家沟张芝兴的经历更加典型,1924年张和子侄4人开始修梯田,当年投入140个工修成3亩,此后年年补旧修新,到1941年修好11层。可见水土保持耗时费力,仅仅依靠个人或家庭力量往往需要积年累月之功,且只能维持在有限的耕地范围内。地权分散涉及的是不同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矛盾,即同一流域内或坡面上的耕地分属若干土地所有者,这些耕地呈犬牙交错状。一方计划在其耕地内进行水土保持工作,若不与其地邻同时进行,完成的梯田等水土保持措施很可能被他人耕地内流失的水土冲垮,致使此前的劳动投入付诸东流。自幼生活于晋西黄土丘陵沟壑区的成甫隆,对当地筑坝淤田面临的困境有着清晰认识,“现在的山沟地权极为分散,耕作行动各自为政,以致此种事业无法举办”,因而提出“先去政治上的桎梏”,“把零碎分割耕种的制度取消了”。虽然成甫隆的观点比较极端,但却敏锐地指出地权分散对水土保持工作的阻碍。
陕甘宁边区政府通过互助合作的形式,发动群众开展水土保持工作,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劳力缺乏和地权分散的问题。水土保持工作遂由一种民间行为转变为政府行为,体现出鲜明的政府意志。正如关中分区赤水县县委书记任成玉在总结当地修埝地经验时指出,“修埝不是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事,要有计划有对象地组织修埝劳动力集体修埝”,“过去修埝,是分散的,没有组织的,东家修,西家不修,结果始终修不住。”政府亦强调修埝“要共同修,才不会一家修了又叫别家的水给冲垮。”绥德县打坝堰则在地邻之间进行,延家川区一乡高庙村在村民大会上将合作打坝堰列入生产计划,“变起工来合作干,按天沟划分地界”。二乡劳动英雄张满忠号召群众“合作打坝堰,费工小而获利大,顶买川地”。时人认为,绥德分区葭县高家寨村的打坝堰,赤水县白塬村的修埝地和三边分区靖边县的修水漫地,“都是集体劳动的结果”,“个体家庭经济去修,有的办不成,有的不生效,有的闹纠纷”。
陕西省中小河流治理工作启动实施以来,通过治理沟通水系,提高区域引排能力;着手治理污染,改善农村水生态环境;实施堤防护坡,方便群众生产生活。治理后的河道,河畅其流,水复其清,取得了显著的引排功能效益和资源环境效益,赢得了全省各级党委、政府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广泛赞誉。
陕甘宁边区各级党政干部高度重视水土保持工作,区、乡基层干部更是深入乡村亲自领导,协助村干部、劳动英雄和积极分子动员农民。事实证明,水土保持成绩好坏与党政干部的重视程度密切相关:“水土保持工作,不是简单的、短时的工作,而是复杂的、经常的工作。首先要注重组织领导,无论修梯田,打坝堰,要先了解地形,再组织参加打坝的人。”陶克直言:“打坝、挑水窖等保持水土的工作是一个细密的组织工作,干部要亲自组织这个工作,并要亲自领导全过程。”赤水县一区五乡高埝村修埝成绩之所以突出,离不开乡长卜兴旭的积极领导。当卜兴旭计划在高埝村修埝地时,首先找来村长张五和陈福才,向他们介绍修埝地的好处,此后二人在村民大会上讨论集体修埝问题,当即有24人报名参加,组成两个修埝小组,陈福财和张应举担任组长。在高埝村修埝小组的影响下,全乡在3天内组织9个修埝小组,乡长每天奔赴各村检查工作,全乡在7天突击中超额完成全年计划。绥德县石家湾乡得益于乡长乔登高的亲自领导,短期内将农民组织起来,完成打坝漫地工作。乔首先找来具有打坝漫地经验的刘一德商量并查看地形,然后召集村内积极分子开会,会后分头和17家川地户商议,乔更是挨家挨户用刘一德修地增产事实进行教育,最后成功动员17家川地户打坝漫地,刘被推选为负责人并担任技术指导,乔更是从早到晚亲自督工,15天内完成大小坝75个,可漫淤川地120垧。可见基层干部在动员、组织、协调群众进行水土保持工作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政府在组织农民参加水土保持工作时,经常面临“地主无力可修,佃户无地可修”的困境。陕甘宁边区政府本着鼓励主佃双方开展水土保持工作的原则,兼顾主佃双方利益,采取以工换地或佃农出工换取永佃权的方式解决主佃问题。“不仅解决了地主无力出工的困难,同时也使得无地的佃农,不为地主白白出力,而能获得部分实惠”。如三边分区定边县城区五乡地主蔡寡妇和富农赵前福、白昇和安五等人地多劳少,20多家佃户有劳无地,前者过去修水漫地均依靠佃户。1944年政府要求地主以地权换取佃户劳力,双方达成协议,以耕地好坏商定分地与出工方法,蔡寡妇以一九五让地,佃户每修10垧水漫地,获得1.5垧地权,刘昇、赵前福以二八让地,安五以二八五让地。有的地方则通过减租来解决主佃矛盾。如靖边县镇靖区地主杨生华计划修水漫地,便和7家佃户商议减租10年,由过去一九五租息改为前6年五分租,后4年一九租。赤水县善花村某佃户计划修埝地,地主承诺负担部分费用并减租。
三边分区的修水漫地和关中分区的修埝地等水土保持工作,工程量较大,所需劳力多,人们一般会成立临时性组织机构,指定专人负责,如组成水坝委员会和修埝委员会。
水坝委员会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政府主导的水坝委员会,受乡政府领导,设正副主任各一人,副乡长兼任主任,副主任临时选举,各坝成立分会,设分会主任一人,负责工程计划和劳力组织。如定边县城区五乡在副乡长与劳动英雄魏邦彦的领导下,各村均成立水坝委员会,各自然村选举委员一名,对外参与公共决策,对内负责组织劳力。整个工程由委员会具体领导,“按段估工,以各自然村为单位,分别工作。各村委员在委员会开会时,代表本村意见出席委员会,在动工时间代表变工队长,分段监工”。
另一种是农民自发组织成立的水坝委员会,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委员,随时撤换不负责任者。如定边县二区劳动英雄贺保元领导民众修水漫地时,吸收3个村庄农民参加,成立水坝委员会,下设若干小组,“具体分工,领导按时检查,好的发扬,坏的批评”。
关中分区的修埝委员会负责领导整个修埝工作。如赤水县三区六乡南田荣村选出3人组成的修埝委员会,领导全村修埝工作;下设9个修埝小组,共计59人。修埝过程中,乡长、委员和组长亲赴田间检查,20天完成119亩,6名乡级干部每人负责一村,村长亲至田间检查登记,各组长每晚向村长汇报工作。
陕甘宁边区政府通过组织起来的方式,将分散的劳动力资源进行整合,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水土保持工作中劳力不足和地权分散的问题,创造出“以政府为主导,民众互助合作”的水土保持模式,群众性的水土保持工作得以普遍开展。
三、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的历史影响
大生产运动期间,各地在边区政府的领导下,因地制宜开展简单性水土保持工作,修水漫地、修埝地、打坝堰、挑水窖、修梯田等,有效地促进了边区粮食产量的增加。更为重要的是,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陕北甚至整个黄土高原的水土保持工作产生深远影响。
一方面,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对战时边区经济社会发展具有积极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其一,水土保持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局部地区农业耕作微环境,增加了边区粮食产量。水漫地增产效果显著,一般山地或滩地亩产0.6斗细粮,水漫地亩产可达1.2斗细粮,“除过流水灌溉的水地外,水漫地可以成为最好的第一等的耕地了”。现代科学研究表明,洪水漫过的地,有机质含量、全氮含量和土壤水分均高于未漫过的地,在0-20厘米土层中,有机质增加46.8%、全氮增加38%,0-15厘米土层中,土壤水分较未漫过的地增加27.6%。1943年三边分区修水漫地6万亩,当年增产细粮7500石,靖边县截至1944年完成水漫地7.3万亩。
关中分区埝地增产同样显著,亩产是一般耕地的两倍,当地流传着“多修一亩埝,顶置一亩田”“拾粪不如垫圈,垫圈不如修埝”的民谚。据不完全统计,到1944年关中分区完成埝地1.3万亩,若以每亩埝地增产小麦1.5斗计,则增产细粮1950石。绥德分区广泛进行的拍畔、挖水窖、打坝堰、修梯田,对于粮食增产同样不可忽视。绥德县王常家山马树骏在28垧耕地内挑水窖162个,产量从18石增至30石,陆生章的2.7亩坡地改修梯田后,高粱产量由3斗增至1.3石。1946年绥德县在20%的耕地上开展水土保持工作,挑水窖6万余个,打坝1万余处。陕甘宁边区在总结1946年工作时指出,全区“修水地、水漫地、堰地、挖水窖、打坝堰、修梯田等改良土壤、保持水土的工作”,使粮食产量增加近一倍。
其二,陕甘宁边区将农民组织起来,依靠集体力量开展水土保持工作,实现了水土保持从个体劳动向集体劳动的转变,有利于农民集体观念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改造农民的目的。徐勇指出“当个人劳动转变为集体劳动时,建构起劳动的国家属性,并为国家整合分散的乡土社会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大大强化农民的国家意识。”虽然徐勇在此论述的是集体化时期集体劳动对农民的塑造,但同样可以解释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对农民的影响。同时,政府动员二流子参加水土保持工作,改造二流子不事生产的劣习,培养其成为热爱生产的劳动者。赤水县吕家村二流子吕世杰,起初不愿意修埝地,后经吕世坤劝说合作修埝,两家4个劳动力,6天完成10亩埝地,湾硷村村长姚姑琴领导村民修埝地,动员二流子牛喜套参与其中,后来牛还被评为模范公民。定边县白尔庄修水漫地时,因缺乏劳力就将二流子杨生春纳入其中,“打了坝的工,由乡政府领导,叫别人还工,给他种地六垧”,于是杨安心在家里务农,不再胡游浪荡,仅五乡以此方式改造二流子21人。
另一方面,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的地方实践,具有明显的延续性,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陕北甚至整个黄土高原的水土保持具有重要影响。1952年绥德水土保持站站长陶克就提到,“陕北的水土保持工作是较有基础的”,“早在抗日战争的一九四三年,陕甘宁边区政府建设厅就开始领导坝淤与梯田工作”。正如有学者所言:“陕甘宁边区的水土保持工作,为解放后黄土高原大规模水土保持和综合治理积累了极其宝贵的历史经验。”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的经验,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边区政府建立水土保持试验站和开展留淤土坝(淤地坝)试验的计划,在新中国成立后得到实施。早在1944年,建设厅就委派康迪、姬也力(米脂人)二人赴绥德分区米脂县筹建水土保持试验站,1946年又增派陶克前往协助建站,主要工作是“结合农业生产进行留淤土坝的调查研究,宣传发动群众,为建站及陕北大范围水土保持的开展作准备。”虽然米脂建站的计划未能即刻实现,却直接促成陕北首个水土保持科研机构在米脂的设立。1949年5月,位于今咸阳杨陵区的原国民政府农林部西北农业推广繁殖站,北迁米脂,在无定河右岸的官庄村成立米脂农场,下设水土保持、农化、农艺、林园、总务等5个组,陶克担任水土保持组组长。1950年12月至1951年1月召开的陕西省农业生产会议,决定在米脂农场水土保持组的基础上成立陕西省绥德水土保持站,受陕西省农林厅直接领导,因站址位于米脂县,又称米脂水土保持站,由陶克担任站长。1950年代初期,陕北掀起的淤地坝建设高潮,正是边区时期留淤土坝试验的延续。1947年边区政府就明确提出留淤土坝工作,1949年8月陕北区第一次党代会将水土保持确立为“全陕北和平建设的中心任务之一”,要求陕北行署在米脂设立土坝留淤示范区。当年秋冬,陶克和米脂农场水土保持组成员,在米脂县水花园子沟和孙家山试修3座淤地坝,这是新中国成立后陕西省最早的一批淤地坝。
其二,陕甘宁边区水土保持工作的探索与实践,培养了一部分具有水土保持意识的党政干部,他们在新中国成立后任职于农林部门,有些干部成为农林部门甚至水土保持部门的重要领导,在推进陕北甚至整个黄土高原水土保持工作中发挥着积极作用。曾任靖边县委书记和县长的惠中权、马万里,主政靖边期间非常重视水土保持工作,积极推广修水漫地经验。新中国成立后,惠中权先后任西北军政委员会农林部部长、中央林业部副部长、国务院水土保持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等。1950年1月,惠中权在《关于西北1950年农业生产任务的报告》中强调水土保持在农业生产和黄河治理中的意义,并将“水土保持工作”列为“粮棉增产的实施办法”之一,计划“设立水土保持工作站,并加强甘肃的水土保持试验研究工作,以促进和倡导水土保持事业的发展”。马万里则于1957年担任陕西省水土保持局首任局长。热衷于水土保持工作的陶克,当1949年建设厅迁往西安时,依然留在陕北继续从事水土保持工作,创立米脂农场水土保持组,后又参与创建陕西省绥德水土保持站和陕北水土保持工作推广站,先后担任两站站长。后历任黄河水利委员会水利科学研究所水土保持室副主任,黄河水利委员会水土保持处推广科科长,中科院西北水土保持生物土壤研究所农业研究室副主任等职。可以说,陶克是陕北水土保持工作的重要奠基人,为陕北水土保持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地方政府同样意识到水土保持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并将其纳入政府工作内容,在水土保持工作中先行一步。1950年绥德专区地委书记在全区劳模大会上强调,“我们不仅要加倍重视水土保持工作,而且要认为这是向自然进行的一个长期的,全面性的斗争,只有这样才能根本改善我们的生活。”1950年绥德县政府明确:“保持水土工作,五一年要普遍高一步。”
其三,新中国成立后黄土高原水土保持工作的开展,直接延续陕甘宁边区时期“以政府为主导,民众互助合作”的水土保持模式。开展水土保持工作需要解决劳力不足与地权分散的问题,只有将农民组织起来并协调农户间的利益关系,群众性的水土保持工作才能顺利进行。20世纪50年代初,陕北完成的淤地坝,均是在政府主导下,依靠集体力量完成。1950年绥德县吉镇区柳湾和上刘家沟修筑的淤地坝,得益于“干部的具体领导,贷款的扶助和群众的努力”。其中柳湾有62户参加打坝,费工398个,淤成的坝地集体耕种。1951年春,榆林专区靖边县贺家畔村劳动模范贺鸿炳领导农民修水漫地,组织14家农户修成水漫地90垧。
四、结语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陕甘宁边区,汇集了一批具有现代农学知识背景的农业科技工作者,他们积极宣传水土保持科学知识,推动着边区社会对水土保持的认知。在大生产运动期间,陕甘宁边区政府为实现农业改良增加粮食,通过互助合作的方式,依靠集体力量在局部地区进行诸如修水漫地、埝地、梯田,挑水窖、拍畔等简单性的水土保持工作。这是中国共产党在水土保持工作领域的初步探索,不仅对战时边区粮食增产具有积极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陕北乃至整个黄土高原的水土保持工作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