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写创业史：以匠心精神为人民作家立传

张星义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电影 《柳青》秉承了中国西部电影的现实主义美学特质，吐露了 《创业史》写作的心路历程，描绘出陕西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动人图谱。影片在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理念指引下，生动鲜活地刻画出柳青、马葳、王家斌、王三老汉等人物形象。在镜语表达方面，作品以影传情，诠释了影片的诗性品质。

一、在时空流转中演绎时代巨变

“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从时空关系上看，皇甫村俨然成为了“时空体”。电影展现了 《创业史》写作的心路历程，以恢宏的史诗气魄描绘出陕西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动人图谱。空间上，本片以皇甫村为中心，颇具地域性与年代感的电影空间为书写人民作家的使命担当提供了现实场域。

（一）在双重叙事时间中描绘创业史

在电影 《柳青》中，创业史成为一个具有双重内涵的能指符号，一是文学作品 《创业史》，二是建国初期中国人民的创业史。导演将这两重内涵相互融通，以 《创业史》的创作历程为主线，以皇甫村的农村生活变化为辅线，以点带面地勾勒出建国初期陕西农村的历史全貌。

首先，本片向观众交代了柳青写作 《创业史》的心路历程，“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创作理念在光影流动中得以彰显。电影叙事发端于1952年的柳青创作研讨会上，柳青提出了以农业合作化运动为核心开展创作的计划，之后，便进驻长安县皇甫村，开始了长达14载的文学写作历程。在这里，柳青与村民一起生活，写下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始末，为读者奉献了一部厚重的史诗力作。

在 《创业史》的写作中，最为重要的改变是柳青的“变装”。本片有效地抓住这一情节点，将“变装仪式”展现给观众，暗合了“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创作理念。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柳青身着白衬衣、背带裤，带着对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憧憬与热情来到皇甫村，迫切地希望看到合作化运动给农业社会带来的变化。但是，柳青与皇甫村村民之间身份的巨大悬殊，无法让柳青在生活中汲取创作灵感，写作一度陷入困境。最终，柳青剃去长发，穿上农村粗布衣服；烧掉自己的手稿，搬到皇甫村的中宫寺居住；用独特的方式与自己告别。

其次，“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创作理念被深深植入电影文本，在展现 《创业史》创作历程的同时，将柳青的个体生命体验与农业合作化进程的历史风貌相融合，彰显出厚重的史诗品质。

作为新中国合作化大潮中的一份子，皇甫村的发展是中国农村生产发展的缩影，映射出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景貌。在柳青驻村写作的十四年里，他见证了皇甫村的发展与变迁。新中国成立后，地主的土地分派给村民耕种，农民的心情变得无比欢畅。合作化运动意味着刚刚分配到手的土地要再一次“上交”，村民分配土地的喜悦感顿时烟消云散。皇甫村是我国合作化运动的缩影，皇甫村农业合作化运动的真实展现，对人们认知中国农村社会，理解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意义具有重要价值。

（二）多种叙事空间中真实再现创业历程

皇甫村为书中的人物提供了生活舞台，也是柳青文学创作的大学校。导演田波将视角置于建国初期的陕西农村，用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还原历史原貌，从场景设计、服装设计、道具设计等多方面真实展现了建国初期陕西农村地域风貌，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与代入感。

首先，电影从场景的逼真布局上，真实还原了历史感。立在田地的石人石马、皇甫村村口的大槐树、热闹非凡的打谷场、柳青居住的中宫寺共同组成了建国初期西安农村的空间图景，颇具陕西地域性与乡土气。精美鲜艳的窗花、造型别致的陕西花馍、酣畅激烈的腰鼓表演都成为营造电影历史质感的重要途径，为影片涂抹了厚重的现实底色。

其次，电影对服装的展现精准严苛，突显出年代质感。作为合作化运动的拥护者，王家斌的穿衣打扮颇具典型性，从侧面反映出人物命运的沧桑变化。在电影开始段落，王家斌身穿白色的粗布上衣，脚穿百衲底布鞋，一个建国初期农村青年的形象展现在观众面前，勾起年代亲历者的无限回忆。随着叙事进程的推进，王家斌逐渐成长起来，成为皇甫村胜利合作社的主任，奔波于皇甫村的广袤田野中，这时他的头上多了一条毛巾，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在电影后半部分，王家斌留起长发，穿着中山装，岁月的流逝感显露在人物脸上。人物服装的变化暗示了人物的生命历程，引领观众经历和感受那个逐渐远去的年代。

最后，道具设计与情节发展紧密融合、真实贴切。电影中，手表与钢笔成为见证柳青与马葳甜蜜爱情的明证。在柳青与马葳结婚三周年之际，马葳送给柳青一支钢笔，鼓励他创作 《创业史》。之后几年，柳青的创作一度陷入停滞，两人也产生了矛盾，马葳离开了皇甫村。当柳青生病后，马葳再次回归皇甫村，肩负起照顾丈夫与家庭的责任，柳青赠送给马葳一只手表。最后在马葳留给柳青的遗物中有手表与钢笔的出现，遗憾的是，恋人已去，物是人非，电影以物托情，带给观众无限的怅惘与伤感之情。

二、以典型化手法塑造人物形象

“典型人物所达到的高度，就是文艺作品的高度，也是时代的艺术高度。”电影在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理念指引下，生动鲜活地刻画出柳青、马葳、王家斌等人物形象，高度揭示了人性的温情与友爱。

（一）为作家立传，筑时代丰碑

电影从 《创业史》创作的漫长过程中选取有意义的事件，经过个性化与概括化的艺术加工，成功塑造了柳青作为作家、干部、农民的三重身份，彰显了“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人，游于艺”的理想追求。

首先，柳青人物塑造的成功源于“对生活中的‘人’的塑造的成功”。柳青与马葳的爱情故事是本片吸引观众的亮点，显露出柳青的真性情。哮喘病与过度劳累，使柳青的后背长满了毒疮，马葳决定回归家庭照顾柳青。在这一段落中，柳青主动拉起马葳的手，亲口告诉妻子“你回来吧，我需要你。”这一“示弱式”的告白流露出柳青对妻子的愧疚与歉意。同时，在柳青得知马葳去世的消息时，他用拐杖打掉了干部撑起的伞，表达了柳青的悲愤之情，也展现了男性的柔情一面，形成了“始而奋，继而恐，终而涕泣之无从也”的艺术力量。柳青不再只是一个封存在文学史上的符号，而是从一个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展现在观众面前。

其次，电影深度还原了柳青作为作家、干部、农民的三重身份，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赤子情怀。柳青是文学的信徒，作为作家，他秉承“精品意识”，以生活为师，将全部精力奉献给文学事业，只希望能够离生活近一点、再近一点。作为干部，他关心农民生活疾苦，捐出全部稿费支持公社建设，为陕北农业发展出谋划策，具有悲天悯人的道德情怀。在合作化运动结束后，柳青搬到西安居住，农民的生活是否幸福依然牵挂着柳青，他在“不合时宜”的情形下向中央提出发展陕北苹果种植的建议，带着对人民最真切的爱，为世人树立了一道精神丰碑。

（二）以平视视角，突显女性本色

作为一部由男性导演拍摄、以男性形象刻画为主体的作品，电影并没有止步于男性世界的建构，而是将马葳这一人物形象由幕后推向台前，以细腻的手法塑造了马葳这一女性形象，女性的独立与柔情感染了无数观众。

“在中国电影叙事传统中女性形象在家庭关系中所对应的角色功能往往是道德化身，是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家庭向心力与凝聚力的体现”。作为一部以男性作家为原型的传记电影，男权结构无意识地进入电影叙事脉络中，塑造了一个作家的“好”妻子形象。电影中的马葳放弃了大城市生活，从学生转变为一位妻子，肩负起照顾家庭的重担，展现了中国女性的母性光辉与女性柔情。《创业史》发表后，来自全国各地的祝贺信飞向皇甫村。马葳是 《创业史》的无名作者，电影将马葳这一人物形象呈现在大银幕上，足见创作者深刻的历史意识与性别观念。

难能可贵的是，电影并没有将马葳这一角色封存于家庭结构中，作为一名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她开始尝试对传统身份的突围，女性意识在“生而为人”的独立性中萌醒，对自我命运做了新的尝试。皇甫村中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遮蔽了马葳的活力与价值，使得她与同龄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当柳青的创作陷入困境，妻子也开始怀疑自己坚持的意义与价值，并劝说柳青放弃写作，进城工作。电影通过设计马葳离开家庭、对抗丈夫的情节，将电影纳入一种性别议题之中。这一情节将马葳自身独立、自强的性格展现出来，为突显女性的活力与价值提供可能。

（三）以人民为中心，塑造农民群像

“人民既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既是历史的 ‘剧中人’、也是历史的 ‘剧作者’”。电影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原则，成功塑造了王家斌、董炳汉、王三老汉、老郭等农民形象，形成一套完整的人物图谱。

首先，电影塑造了王家斌、董炳汉等农民形象，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人物性格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王家斌、董炳汉是伴随新中国成立而逐渐成长起来的青年农民，他们不甘于父辈的劳作方式，带着对富裕生活的向往，投身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农业合作化运动是农耕社会的深刻变革，他们带着对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强烈热情带领村民组建合作社，展现出勤劳、奋进的农民本色。

除此之外，王三老汉、老郭、高栓喜等农民形象的塑造同样出彩。漫长的农业社会衍生出最基本的人地关系，促使农民产生一种“耕者有其田”的乡土情愫。王三老汉是新旧社会的跨越者，将土地视为自己的生命。柳青第一次到王家斌的家，进门处悬挂着土地证与毛主席的照片，王三老汉无比虔诚地向毛主席保证自己能够种好地。这一颇具仪式感的电影情节将农民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以及对土地的真挚情感表现的淋漓尽致。此外，在胜利初级社的成立大会上，王家斌、董炳汉对合作社充满信心；面对这一新事物，站在戏台下的王三老汉眉头紧锁，担忧着儿子的未来；站在一旁的老郭与其他村民抽着烟袋，观望着戏台上发生的一切，流露出对合作社的不屑之情。导演将三方人物的镜头交替切换，将农民的复杂态度表达出来，展现了农民作为社会改革主体所经历的严峻考验。

三、用质朴的镜像语言表达最深沉的情感

美国电影理论家波布克认为，“电影艺术的核心是通过电影摄影在胶片上捕捉现实的创造性活动。”在镜语表达方面，电影 《柳青》大气磅礴，突显史诗气度；在呈现时代观照下的人物命运和心理状态时，从细处着笔，描摹出人物的生命图景。

（一）西部影像的诗性品质

法国导演阿贝尔·冈斯说，“构成影片的不是画面，而是画面的灵魂。”电影中辽阔空旷的远景镜头与精巧的构图设计深刻诠释了影片的诗性品质，形成含蓄隽永的影像风格。

首先，辽阔空旷的远景镜头展现了皇甫村的空间环境，提升了电影画面的诗性气质，气魄宏大的史诗气质充溢了银幕空间。电影结尾部分，柳青带着女儿可风再次回到魂牵梦萦的皇甫村，站在山坡上看日出。在这一段落中，导演使用远景镜头展现了清晨皇甫村的壮美景观，秀丽的风景与柳青的“襟怀纳百川，志越万仞山。目极千年事，心地一平原。”博大胸怀融为一体，营造出情景交融、物我两忘的意境，达到余味无穷的艺术效果。

其次，精巧的构图设计为剧情增光添彩，提升了柳青人物命运的苍凉感。在种种电影的构图方式中，一种需要予以强调的元素，是所谓对“画框中画框”的运用。在电影 《柳青》中，柳青经历了两次亲人离别的伤痛，一次是王三老汉的去世，另一次是妻子马葳的离世。导演采用比较隐晦的方式展现柳青的悲伤遭遇，“画框中的画框”的构图方式成为重要的表意手段。在王三老汉去世之后，柳青抑制住满心的悲痛，孤独地走在皇甫村的小路上。导演借用大槐树做前景，大树的树枝形成一个圆框，与镜头框架共同形成画框中的画框。人物主体被环绕在这一“双重画框”中，渲染了一种凄婉、悲情的画面氛围。此外，当柳青得知马葳去世的消息，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办公室。在这一场景中，导演借用窗框作为前景，人物被置于窗框中，人物主体仅仅占据画面的一小部分，刻画了柳青无助与苦闷的心情。

（二）光影流动中彰显作家风骨

光影与色彩是电影视听语言中不可或缺的造型元素，带给观众多层次的视觉体验。同时，光影流动与色彩变幻又对电影剧情发展与人物刻画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首先，电影通过光线强度、方向的变化展现了柳青的成长历程。在电影前半部分，柳青出现的空间环境大多清新明亮，以高调照明为主，与皇甫村村民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在写作过程中，柳青逐渐意识到自己与生活之间的距离，通过剪发、换装等行为贴近人民群众，此时电影的光线强度偏于柔和，与周围空间环境融为一体。“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柳青用实际行动消除了写作与生活之间的壁垒，实现了生活与艺术的紧密融合。

其次，“色彩的确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这可以帮助电影在视觉上定义某个角色的性格弧线，或使故事的层次更加丰富”。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雨伞是电影中一个重要道具，雨伞的颜色与人物心境相互契合。在电影中，柳青鼓励王家斌到眉县买稻种，王家斌走后，村民们在戏台上盘算着该不该加入合作社。柳青此时撑着一把黄伞，暗示着农业合作化运动走向正轨后的喜悦。浮夸风运动极大地挫伤了王家斌等人的农业生产积极性，王家斌开始质疑自己走的合作化道路是否正确。同时，由于家斌的遭遇，柳青被中止写作，无法按时完成交稿任务。在大雪纷飞的夜晚，柳青撑一柄黑伞，独自站在中宫寺外，一方面展现了柳青孤单、落寞的心境；另一方面，表达出柳青对自我命运的迷茫与彷徨。

（三）颇具感染力的电影音乐

“美学家阿多诺认为电影影像是二维的，只有通过声音才能使电影构成一个三维世界，令电影艺术具备了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和社会价值”。在电影《柳青》音乐的使用同样可圈可点，增加了电影的抒情性与感染力。

柳青的人生，是孤独的，同时也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源于自己与马葳的甜蜜爱情。在电影中，马葳与柳青一见钟情，相濡以沫，共同守护着 《创业史》的诞生。在两人结婚后，柳青用自行车载着马葳走过皇甫村，两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在这一情节中，导演使用欢快的音乐配合画面，用音乐来注解动作，画面与音乐情绪相得益彰，强化了电影的感染力，给观众带来强烈情感共鸣。《创业史》的创作是漫长的，充满了困难与挫折。当 《创业史》的写作遇到阻力时，马葳对柳青的写作方式产生质疑，最终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离开皇甫村，柳青站在中宫寺门口目送妻儿离去。在这一情节中，导演使用节奏舒缓、旋律低沉的小提琴音乐辅助画面表意，画面与音乐情绪融为一体，不舍与懊悔的情绪洋溢在银幕内外，感染了每一个观众。

另外，在声音形态的其他方面，人物对话统一以方言的形式展开，展现了地域文化的丰富性与感染力。方言以其丰厚的文化底蕴与历史积累成为地域文化的重要载体，更容易被观众接受，人物形象也更加立体，成就了影片接地气的“乡土味”，带给观众最为亲近的观影体验。

四、结 语

电影 《柳青》以柳青的视角回溯了新中国社会主义合作化历程，诠释了柳青的人格魅力，兼具艺术品格与史料价值。60年前，柳青以半生心力，铸就了文学名著 《创业史》；60年后，青年导演田波耗时6年将柳青先生的事迹呈现在大银幕上，以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与精湛的视听手段再现了柳青的崇高气质，谱写了青年电影创作者的奋斗志与创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