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攀(二)
2022-08-23南陵一别
南陵一别
上期回顾:
一片嘈杂中,她听到身边的人低声嘀咕:“这个贺灼是谁啊,也太牛了吧?”
贺灼?他也在榜上?
她几乎是瞬间就看到了贺灼的名字,因为那位置实在太过显眼——总分榜第一名,高一三班,贺灼。
高一只有一班是重点班,关熠成绩优异,初三时便被保送到了本校高中部的重点班,这一点也成了关熠妈妈炫耀的资本,每逢家族聚会,她都会拿关熠的成绩和关星禾的做对比。
没想到这一次,贺灼的成绩超过关熠那么多。
“星星,你快看。”时岁扯了扯关星禾的袖子,示意她看旁边。
关星禾这才发现,大红榜旁边还贴着七八张小红榜,分别是单科的年级前十排名。
待看清小红榜上的人名时,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每一张小红榜上都写着贺灼的名字,除语文和英语之外的所有科目,他都是年级第一。
关星禾听到旁边的女生惊叹:“天哪,这个贺灼太厉害了,好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那个女生的朋友小声说:“我刚刚路过三班时悄悄看了一眼,他坐在最后一排,还挺帅的。”
帅吗?关星禾的脑海里浮现出贺灼清隽的脸庞,好像是挺帅的,像电视剧里冷漠无情的霸道总裁。
时岁压着声音,在关星禾的耳边小声说:“星星,我觉得咱们得和他搞好关系,抱紧大腿。”
关星禾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原本以为两人的关系亲近了一些,可那天回家后,他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她思来想去,觉得一定是关熠说了什么重话,才让他那么生气。
关星禾知道关熠性子烈,之前他让她站在他那边,她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实际上并没有对贺灼怎么样,所以贺灼那声“走开”应该……不是对她说的吧?
可如果不是对她说的,那为什么从那之后,贺灼就再也不和她说话了呢?
关星禾心里有些委屈。
她从小顺风顺水,大家都宠着她,就算是关熠那个小霸王也从不会冷脸对她。
贺灼凭什么对她这么凶?
关星禾一边觉得委屈,一边又在心里存了点儿希望——说不定过些日子,贺灼就会来和自己解释的。
她等了好几天,只等到了越发冷漠的贺灼。
两人一起吃饭,他不说话;两人一起坐车上下学,他也不说话。
最让关星禾生气的是,当她好心好意地把《基督山伯爵》的下册拿给他时,他直接冷下脸,扔下一句:“不看了。”
他这是什么态度?关星禾被彻底惹恼了,发誓再也不搭理他。
时岁见她沉默,伸手推了推她:“星星,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嗯。”关星禾闷闷地应了一声,“我跟他不熟。”
这种冷冰冰的大腿,谁爱抱谁抱。
时岁摇摇头,道:“谁信啊?上次玩游戏的时候,你还和他说悄悄话,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是在给他讲规则吧?”
一说到这件事,关星禾便更来气了。
自己好心好意地帮他,得到的却是他越发冷淡的态度。
她赌气道:“我就是看他可怜。”
天色阴沉,长廊里没开灯,关星禾的一双杏核眼瞪圆了,活像一只防备着人的小刺猬。
“行吧。”时岁捏了捏她圆鼓鼓的脸,“管他是什么第一名,咱们不理他。”
远处响起悠扬的上课铃声,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
时岁拉着她,道:“快走吧,要不然来不及了。”
关星禾随着人潮往前走,却在下一秒猛地停下脚步。
夹杂着雨水的风拂进长廊,贺灼穿着秋季校服站在不远处,身上笼着朦胧缥缈的雨雾。
那双没有什么温度的黑眸望了她一眼,随后便移开了。
关星禾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又听到了什么。
她垂下眼,手指轻轻绞着衣角,心里莫名地浮上淡淡的心虚。
可她说的是事实啊,他们本来就不熟。
放学后,雨还没停。关星禾坐在车里,听着司机滔滔不绝地抱怨:“这鬼天气,排水系统也不好,水都积成小河了,咱们等会儿又要绕路。”
关星禾低头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了,距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個小时,贺灼还没出来。司机还在抱怨着,关星禾忍不住打断他:“王叔,他怎么还不出来?”
“这……我不知道啊。”王叔连忙打住话匣子,“要我进去找一下吗?”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样的天气,别是出什么事了。
关星禾的心里隐隐地生出了几分不安:“要不……”
她刚开口,校门口就出现了少年模糊的身影。
他撑着伞,在雨中跑得飞快,没过几秒,他便打开了车门。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关星禾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贺灼的动作一滞。
“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王叔从后视镜里看着贺灼,忍不住说道,“不是带伞了吗?”
他全身都湿透了,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似乎是为了不弄脏座椅,他努力地往前挪了挪。
王叔说:“车里没毛巾,我把暖气开足点儿,今天路面有大量积水,咱们估计会晚点儿到家。”
贺灼轻轻地“嗯”了一声,沉默地又往前移了一些。
他本就苍白的皮肤似乎被雨淋得没了血色,发白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眼底漆黑一片,整个人像是被雨水淋湿的孤狼。
关星禾垂下眼,犹豫了片刻才从书包里取出手帕,小声说:“擦一下吧。”
贺灼顿了一下。
灯光下,那方手帕上的纹路清晰可见,边角还绣着一颗精致的小星星。
冰冷的雨水随着发梢落进贺灼的眼角,泛起浅浅的刺痛。他微微蜷着手指,低声说:“不用了。”他们本来就不熟,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雨水沾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衬得他本就精致的眉眼更干净了几分,他侧着身,雨水顺着下颌线缓缓地滴落。
关星禾的心不自觉地软了几分,她轻轻地将手帕放在身旁,温声说:“我爸爸已经到家了,你想让他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吗?”
车里的暖气拂过身体,贺灼冻僵的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
他的眼睫微颤,指尖触到温软的手帕,又轻轻地移开。
雨水沾染上车窗,又蜿蜒而下。
那方柔軟的手帕静静地摆在两人之间,始终没有人再去碰一下。
雨势渐小,到家时,贺灼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暖风烘得干了大半。
或许是关城宇回来了的缘故,今天的用人格外殷勤。
两人一进客厅,用人们便慌忙给贺灼递来温水和毛巾。
关城宇工作忙,几乎一个月也不会回家一次,所以,关星禾每次见到他都特别兴奋。她一把抱住关城宇的胳膊:“爸爸,你回来啦!”
关城宇正坐在沙发上看报,见到关星禾,腾出一只手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他抬眼,才看到一身狼狈的贺灼。
贺灼半干的头发粘在前额上,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关城宇皱眉,道:“怎么淋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没带伞?下次没带伞,就打电话让王叔给你送去学校。”
贺灼抿了抿唇,低声说:“带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淋湿了,谢谢叔叔。”
外头还飘着小雨,屋里,暖黄色的灯光给客厅笼上了一层温暖的纱。
贺灼的身上却带着点儿寒气,他抬眸,看着面前一团和气的父女,心底空落落的。
他好像从没和父亲这样亲近过。
父亲贺知总是很忙,他是双水中学唯一拥有大学学历的老师,资助了很多学生。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生身上,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则疏远又凉薄。
贺灼看着关星禾,她抱着关城宇的胳膊,一边侧脸贴着他的袖子,黑缎般的长发披散着,那双明亮的杏眸里缀着灯光,柔软得没有一丝攻击性。
贺灼的心里矛盾极了。她既然选择和关熠站在一边,又为什么要给他这方帕子呢?是看他可怜,还是想再耍他一次?
贺灼晦暗的人生里从未得到过什么温情。被接到关家的那一天,他坐在车里,看着马路两边飞速后退的高楼大厦,心里也曾生出一丝期盼。
或许,这里会有能真正接纳他的人。
可关熠的讥讽与嘲弄,同学们的嘲笑与冷眼,一次次地打碎了他内心升起的卑微期盼。
于他而言,善意像遥远的绿洲,哪怕知道是幻觉,他也挣扎着想去接近和触碰,所以,哪怕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希望落空时,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愤怒。
他太渴望那种温暖了,因为从未得到过,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会让他感到满足。
生平第一次,贺灼生出了一丝逃避的念头。
他有些无力地闭上眼,忽略了心里隐隐的不安与期盼。
这样平静的相处就很好了。
屋里静默无声,用人低着头,小声道:“先生,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关城宇看了看贺灼,温声说:“上去换身衣服再下来吃饭,天气这么冷,别着凉了。”
贺灼点点头。
他换了衣服下楼时,厨师正倾身为关城宇倒葡萄酒。
关城宇一脸欣慰地望着贺灼:“小贺啊,听说你这次考了全校第一?”
“特别好。”关城宇喝了一口酒,叹道,“你是个有潜力的孩子,以后想考哪所大学啊?”
贺灼说:“京市大学。”
“好,和我还有你父亲是一所大学。”关城宇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低声说,“你父亲也会很开心的。”
他和贺灼的父亲贺知是大学同学,虽然不熟悉,但也说过几句话。毕业后,两人一个继承了家业,一个选择了回家乡,逐渐断了联系。
再见面已是很多年后,关城宇还记得,那时候的贺知虽然头发白了大半,再也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可背依旧挺得笔直。
那天,在别墅的会客厅里,贺知说:“老同学,我今天是来求你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们镇里今年发了大水,把学校都冲垮了,孩子们没地方读书,镇长听说关氏有一个希望学校基金会,又听说我们是同学,就让我来问问。”
关城宇还记得当时贺知脸上那既心痛又无力的表情。
所以,关城宇答应了下来。
小镇里的学校不仅新建了起来,还换上了崭新的课桌和先进的教具。
他没有再见过贺知,但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收到贺知寄来的一些特产。
前几年,贺知的礼物突然断了,节日里上门拜访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关城宇也没在意,直到后来才知道,贺知因为常年劳累,得了重病,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儿子。
关城宇为自己的疏忽而愧疚,决心把贺灼接到家里来,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抚养。
屋里静默一片,连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餐桌上的气氛凝重至极。
关星禾嚼着牛肉,看看沉默的贺灼,又望了望严肃的关城宇。她眨了眨眼睛,撒娇道:“爸爸,这次我的英语考了年级第二呢,你都不表扬表扬我呀?”
关城宇冷哼一声:“表扬你?你怎么不说说你的数学才考了六十分?”
关星禾差点儿被嘴里的牛肉噎到。她不过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怎么就惹祸上身了?
“这次的数学题真的很难。”关星禾无辜地道,“大家都考得不好。”
“那为什么人家贺灼都高一了,还能考全年级第一?”关城宇恨铁不成钢,“等会儿吃完饭,拿上数学卷子,让哥哥教你。”
关星禾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不要。”
她做错了那么多题,让贺灼看到,多丢脸啊!况且……况且,她还没原谅他呢!
关城宇气得又冷哼了一声:“人家小贺还没说不愿意呢,你倒是先摆上架子了。”
他转过头,语气瞬间温和了许多:“小贺,行不行啊?”
贺灼沉静的双眸瞬间起了些波澜,过了半晌,他才微微点头。
刚刚那沉默又悲伤的气息消散了大半,吃完饭,趁着关城宇拉着贺灼聊天的工夫,关星禾默默地溜回房间泡了个澡,刚从浴室走出来,她就听到了敲门声。
关星禾打开门,一阵清冷的空气袭来,贺灼站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和她对上,又在下一秒移开。
关星禾抿了抿唇,將门打开了些,小声说:“进来吧。”
浴室的门还未关上,氤氲的水汽飘出来,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贺灼顿了一下,才慢慢走进去。
关星禾磨磨蹭蹭地移了移椅子,又俯下身子,慢吞吞地从书包里取出卷子。
贺灼垂眸看了看,错得实在有点儿多。
他犹豫了片刻,才沉声问道:“哪里不会?”
屋里开着暖气,温热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少年清冷的声音飘进关星禾的耳朵,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她垂眸,看着没有几个钩的卷面,第一次因为数学差产生了些许羞愧。
在一个和你关系不好的人面前丢脸,比什么都难受。
关星禾很想说她都不会,但心底莫名的羞耻感让她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最后,她只得随便指了一道题:“这个。”
以两人的关系,关星禾认定了他不会认真教她,应该只是随便讲几句,应付一下关城宇。
贺灼敛着眉,清冷的脸上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半晌后,才沉声说:“笔给我。”
“啊?”关星禾有些不明所以,过了几秒,才傻愣愣地把笔递给他。
贺灼低下头,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唰唰唰地写了几笔,才开口讲解:“我看了一下你的解题步骤,应该是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定义,你应该先……”
昏黄的灯光落下来,他侧着身,背依旧挺得笔直,侧脸坚毅清冷,袖子整齐地挽起一截,小臂上浮着几条青筋,显得结实又有力量。
“听懂了吗?”
关星禾有些惊异于他的认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能再讲一遍吗?”
她刚刚光顾着看他,没认真听。
贺灼顿了一下,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长着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眼尾微微下垂,轻轻地眨眼时显得无辜又天真,仿佛没有一点儿坏心思。浅浅的矛盾感冒出来,贺灼莫名地想起了那方柔软的手帕。
他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冷声说:“那我再讲一遍,你可以先……”
关星禾连忙集中精神认真听。
他讲完一题,关星禾连忙点点头:“我懂了,懂了。”
贺灼的解题思路简单又清晰,她认真听一遍就懂了。她握着笔,低头改起来。
房间里的灯光温柔地洒落,贺灼侧过头看着她。
关星禾穿着米白色的棉质睡衣,颊边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整个人散发着清新的身体乳的香味,柔软得像没有一丝攻击性的小兔子。
贺灼攥着笔的手微微用力。
他忽略了自己心头涌上的矛盾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关星禾是真的听懂了,等她差不多改完时,张姨送来了两杯牛奶。
“先生让我送上来的。”
张姨离开后,关星禾打开抽屉,拿出两颗冰糖丢到杯子里,然后将其中一杯递给贺灼。
他愣了一瞬,才接过来。
她看着他,眼里像是天生带着笑意:“加点儿糖比较好喝。”
贺灼没说话。
或许是生活太苦,他总是不习惯带着甜味的东西。
他轻轻抿了一口,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关星禾把糖袋放回抽屉,抬眸望向他,忐忑地问:“你明天还来吗?”她始终觉得贺灼只是应付一下父亲。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奶香,关星禾的声音仿佛也带上了甜味。贺灼的手指微颤,他没有抬头看她。
“嗯。”
他忽略心里的矛盾感,不停地告诉自己,他只是为了关叔叔的请求,再没有其他理由。
国庆的七天假期过得飞快。关城宇在假期的第三天就回了公司,家里冷冷清清的,贺灼会在每一天的傍晚去给关星禾讲题。他很认真,但除了讲题,他并不会说其他的话。
两人的关系似乎比以前好了一些,又似乎和以前一样。
潮湿的雨季随着假期悄然离去,十月八日那天,天空是一片明净的蓝色。
关星禾一边坐在车上等贺灼,一边听司机讲八卦。
“那天,小少爷被叫进书房,出来时两边脸颊都红了,夫人也是狠得下心。”他说的是关熠。
上次月考,关熠虽然考了年级第五,但和贺灼的年级第一相比,仍是差的。
关星禾想也知道自己那个好强的姑姑会大发雷霆。
司机叹了一口气,道:“我看小少爷的压力也挺大的,晚上我出门买烟,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关星禾垂着眼,半晌不搭话,心里暗道“不好”。人家家里的事,自己说那么多干吗?他赶紧转移话题:“这贺少爷最近怎么天天都出来得这么迟,是高中部放学晚吗?”
“全校的放学时间都一样。”关星禾说,“可能是被留堂了,我们再等等。”
“好嘞。”司机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夕阳慢慢下落,只留下一点儿微茫的光。
贺灼还没有出来。
学校门口不能停车,警卫过来敲了敲车窗。
关星禾终于忍不住说:“叔叔,你先把车停到远一点儿的地方,我进去看看。”
贺灼被堵在走廊的角落里。
秋日傍晚的风充满了凉意,少年浑身浸了水,被风一吹,仿佛掉进了冰窟。
围着他的一群人大笑道:“国庆七天在家休息得好吗?”
“身体素质还挺不错的啊,上次那么冷的天,也没见你怎么样。”
贺灼攥紧了拳头。
放假前的那个傍晚,他被堵在厕所门口,冰冷刺骨的水迎头浇下。
他紧紧咬着牙,强忍着痛苦。
这群人和他一样,是学校的寄读生,他们家里都有钱有势,即使当初没考上高中,也靠着父母进了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
贺灼不是本市户籍,纵使成绩优异,关城宇也只能为他争取到寄读生的资格。
在这所学校,寄读生仿佛一个独立的小团体,平日里逃学旷课,成绩垫底。
贺灼一进学校就受到了这个小团体的关注,但他们并没有把他当作同类。
他们听说他是从乡下来的,便认定了无权无势的他不敢反抗,平日里对他冷嘲热讽,来了兴致便在下课后把他堵在楼道里,拿他取乐。
贺灼默默承受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靠着关叔叔的怜悯,才有了进这所学校的资格。寄人篱下,他已经得了许多恩惠,不想再给关家惹麻烦。
为首的人见他不作声,问道:“哑巴了,怎么不说话?”他招呼着身边的人,“看来还是不够,去厕所里把那桶洗抹布的水提出来。”
待洗抹布的水被提来后,他又对贺灼道:“你以前在乡下是不是就喝这种水?喝一口给我看看。”
贺灼垂着眼看他,眼底是一片沉寂的黑。这样的眼神让那人怒火中烧。
周围的人一哄而上,按着贺灼的肩膀和头,用力地把他的头往桶里按。
贺灼紧紧咬着牙,苍白的脖子上绽出青筋,他用力地挣扎着,仿佛一只绝望的困兽。
可纵使他力气再大,也敌不过这么多人。
他看着灰黑色的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近,两寸,一寸……
楼道里漆黑一片,贺灼绝望地闭上眼。
突然,“啪”的一声,走廊里的灯亮了起来。
按着贺灼的人被惊得松了力道。
“你们在干什么?”
贺灼挣扎着抬眸,看着不远处的女孩儿。她穿着干净的秋季校服,走廊的灯光落下来,仿佛在她的周身镀上了一层光。那双平日里干净清澈的杏眸微微眯着,仿佛燃烧着熊熊大火。
有人轻笑了一声:“初中部的小孩儿?敢管我们的事?”
关星禾皱着眉道:“我劝你们放开他,我刚刚叫了人,他们马上就来。”
“吓唬谁呢?老大,要不然把她抓过来一起教训。”
女孩儿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嘴唇紧抿,一双漂亮的杏眼怒瞪着,她这副样子让领头的人心里有些虚。
他们这群人在学校都是没有正式学籍的,惹了事就有可能被直接轰走,所以,他们平时不会欺负那些正式生,他們料定了贺灼是个软柿子,才敢找他的碴儿,要是真被老师发现就不好了。
“算了。”他回头斜睨了一眼贺灼,“这次先放过你,下一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走廊里亮如白昼,贺灼浑身浸满了水,身上的衣服又湿又重。
他咬了咬牙,站起来。
下一秒,一阵淡淡的花香飘来,他冰冷的面颊上覆上了一片柔软——是一张崭新的面巾纸。
“擦擦吧。”关星禾将手上剩余的半包纸巾塞到了他的手里。
她想到他上次的拒绝,抿了抿唇,道:“只是面巾纸而已。”
贺灼蜷了蜷手指,轻轻地接过来:“谢谢。”
贺灼冰冷的身体仿佛没了知觉,心底却有暖意缓慢地升腾起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攥着面巾纸。
“他们这样多久了?”关星禾没好气地问。纵使她和贺灼的关系冷淡,她也不想看到他被这样欺负。而且,他明明能反抗,不是吗?
关星禾的视线扫过他结实的小臂。
贺灼很高,虽然身材清瘦,却十分有力量,她不信他打不过他们。
十五岁的女孩儿从未受过生活的苦,不明白少年的隐忍和自尊。
她有些愤怒地掏出手机,道:“我打电话和爸爸说。”
“别!”情急之下,贺灼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上还有水,触碰上关星禾温热的手腕,指尖猛地一僵。
下一秒,他便像触电般放开了她。
贺灼垂眸,艰难地道:“别说。”他不能再惹麻烦。
“那你就一直这样被他们欺负?”关星禾的声音里藏着薄怒。
他头上的水还未擦干,发丝一缕缕地粘在额头上,衬得冷峻锐利的眉目都透出几分脆弱。
关星禾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国庆节放假前一天,你明明带了伞,还是湿透了,也是他们干的吧。”关星禾越想越气,恼火道,“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爸爸。”
她低头按着手机,下一秒便被他冷声打断:“你别管。”
贺灼的声音压抑低沉,仿佛带着凛冽的寒意。
关星禾的手指僵了僵,她抬眸,对上少年凉薄的眼神,下一秒,他就移开了视线。
贺灼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双温柔的眼睛,强忍着心口渐渐涌上来的暖意,口不择言地说:“不关你的事。”
关星禾愣住了,悬停在通话键上的手指颤了颤。
冰冷的夜风吹进长廊,半晌,她垂下眼,淡声说:“好,我不管,算我多管闲事吧。”
她转过身,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委屈,逞强般地说:“那请你下次别让我等这么久。”
秋夜的凉风仿佛夹杂着苦涩,贺灼攥紧了拳头。
他不知道关星禾为什么帮他,是捉弄后的补偿、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可这些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贺灼抬眸,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泛起浅浅的不适感。
他并不明白,那是一种名为懊悔的情绪。
秋风凄凉,夜里的校园寂静无声,只余呼啸的风声。
贺灼沉默地跟在关星禾的身后,她走得又快又急,脚步都仿佛带着怒气。
路灯的灯光缓缓地倾泻下来,贺灼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那天晚上,关星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简直要被贺灼气死了。
什么叫不关她的事?只要一想到这句话,她就不由得火冒三丈。
几缕凉风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关星禾打了个寒战,却懒得起身关窗,只是将被角掖到身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吹了一夜的冷风,早晨起床时,她心底的火倒是消了,可身上热烘烘的,手脚都没了力气。
关星禾强撑着吃了早饭,坐车去学校时,她刻意忽略了贺灼时不时投过来的眼神。
不是嫌她多管闲事吗?看什么看!
她强撑着上了两节课,眼皮越来越沉,脑子像是灌了铅,又重又疼。
同桌时岁这才发觉不对劲,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惊道:“我的妈,好烫,你这是发烧了吧?”
关星禾迷迷糊糊地趴在课桌上,恍惚间,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扛了起来。
“星星,我帮你请假了,你快回家休息。”时岁在她耳边轻声说。
关星禾闭上眼,昏沉地睡了过去。
今天放学后,那群人因为成绩太差被留了堂,没有人再找贺灼的麻烦。
贺灼想起关星禾昨天说的话,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昨晚他一夜没睡,脑子里混乱的思绪几乎要把他折磨疯。
吃早饭时,贺灼几次想要开口,可关星禾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贺灼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似乎只要一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就下意识地忽略了关熠的话。
他明白,不管她以前做过什么,昨天看到那群人欺负他时,她眼中的愤怒不是装出来的。
她總归是帮了他。
贺灼的眸光落在停在校门外的车上,指尖微微颤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拉开车门。
车后座上空荡荡的。
贺灼一僵,犹豫了许久才道:“她,有事吗?”
司机说:“大小姐吗?她今天早晨发烧,被接回家了。”
贺灼的眼睫一颤,半晌,他垂下眼,沉默下来。
司机早已习惯了他的寡言,并没有觉察到不对劲。
秋天的夜晚来得不算迟,到家时,天空已经黑了大半。
贺灼站在楼梯口,走廊里安静极了,他恍惚听见关星禾的房间里传出说话声:“阿姨,我不想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了病,女孩儿的声音软绵绵的,半是撒娇,半是耍赖。
贺灼呼吸一滞,感觉自己坚硬的心撞上了一团棉花。
他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里面的声响。
“阿姨,我爸妈还没回来吗?”依旧是关星禾的声音。
过了几秒,里面响起另一个女声,带着几分犹豫:“先生说有个会议,走不开。”
关星禾咳了几声,道:“那我妈妈呢?”
“太太她……好像有事。”竟然连一个理由也说不出来。
走廊里没有开灯,贺灼的半边身子隐匿在黑暗里。他听见关星禾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他们就那么忙吗?连回来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吗?”
贺灼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她。
在他的眼里,她永远温暖又阳光,一双杏眸盈满笑意,仿佛生来便带着柔和的光。他从不知道,她也会这样敏感又脆弱,渴望着父母的关怀。
贺灼的记忆里没有母亲的痕迹,父亲贺知是他唯一的亲人。
贺知总是很忙,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回一次家,贺灼也曾装作淘气又顽劣的样子,企图引起父亲的注意,可等到的却是父亲冰冷的巴掌和严厉的警告。
没人能比他更明白关星禾的感受。
寒夜冰凉,贺灼站在风口处,门“吧嗒”一声开了,他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保姆的眼神。
“贺少爷,您放学了?您是来给小姐补课的吗?她今天发烧了,恐怕没什么精力学习。”
贺灼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却迈不出半步。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问:“她怎么样了?”
保姆说:“小姐说没胃口,只想吃山楂糕,我出去买点儿。”
贺灼的喉结微滚,他正要说什么,门里突然传来关星禾的声音。
“阿姨,是谁在外面?”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点儿鼻音。
张姨将门推开了一些,笑吟吟地对她说:“是贺少爷来看您了。”
贺灼来不及阻止,只得愣愣地站在门外,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房间里。
关星禾的房间很干净,是温暖的米黄色调。
云雾般的雪白床帘被拉开了一角,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透着红晕的小脸,那双雾蒙蒙的杏眼对上贺灼,猛地眨了眨。
贺灼紧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一秒,关星禾忽然转身,把脸对着墙,只留给贺灼一个后脑勺。
“阿姨,你快去帮我买山楂糕吧,记得帮我把门带上,我要睡一觉。”她瓮声瓮气地说道。
张姨尴尬地看了一眼贺灼,把门缓缓地带上:“贺少爷,要不您先回去休息一下?”
贺灼垂眸,放在身侧握成拳的手缓缓地松开,掌心已然一片潮湿。
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并不见血,却涌起绵密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回了房间。
下期预告:
关星禾眨了眨眼睛,声音中透出几分执拗:“反正,谢谢你刚刚护着我。”
贺灼垂眸,不经意地对上关星禾的眼睛。
自从她走进他的生活,他一直恪守的原则好像总会在不经意中被打破。
他别过脸,强迫自己冷下心肠,道:“不用,是关叔叔叫我在学校照顾好你。”
他的声音冷硬,似乎在和她撇清关系,又像是在为自己的无法克制找理由。
嘴硬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