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话语中“就是(说)”的语用功能研究

邓 彦，胡姝昀

(中北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51)

一、引 言

现代汉语中“就是”的句法特征和功能用法复杂多样，主要用法有四种：(1)作动词短语，表判断、解释；(2)作副词，表范围、情态；(3)作语气词，表语气；(4)作连词，表关联[1]。对“就是(说)”的研究经历了从句法研究到话语研究的过程。学者们最初从形式和语义的角度，探讨“就是”作为谓词、连词、副词、助词在句子中的转折、让步、解说、条件、选择、递进等功能。后来，学者们开始重视话语层面的研究，把“就是”放在篇章结构中研究其衔接功能和连贯方式[2]。最近一些学者开始把“就是”当作话语标记来研究，并从共时、历时结合的角度来揭示其语法化历程[3，4]。以上研究表明，对“就是(说)”的研究逐步深化，研究角度呈现多样化。然而，对“就是(说)”的语用功能研究，特别是从书面语体转向自然口语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法庭话语是自然口语的一种，是遵循特定规则的特定参与人之间的口头互动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就是(说)”的出现频率很高，“就是”很多情况下等同于“就是说”，其功能也非常丰富。本文以转写70场《庭审现场》有关“就是(说)”的150条真实话语为语料，探讨“就是(说)”在法庭话语中的语用模式和语用功能。

二、“就是(说)”在法庭话语中的语用模式

“就是(说)”在法庭话语中位于句首或句中，可连接一个或两个词、短语及句子。

表1 “就是(说)”出现位置列表

(1)公：就是说你是什么时候到公安机关的？案发后？

(2)被：就是一个(停顿)把这个事情，就是说不管有什么事情，说个明白嘛。

辩：就是说你要的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3)被：我发言，就是，我犯罪都是事实，我没有什么去狡辩和抵赖。

(4)法：他讲的是事实吗？也就是说，你个人也有一些朋友在外面，也有交往的，是吧？

表2 法庭话语中“就是(说)”的使用模式列表

(一)换言模式(A=B)

“就是(说)”表示总结或概括，是对前话语内容的同义说明。

(5)公：弱阳性是否意味着她患有梅毒？

被：弱阳性就是说她感染了梅毒螺旋体。(弱阳性=感染梅毒螺旋体)

(6)法：被告人董杰你对起诉书指控你犯故意杀人罪，也就是开车将本案被害人郭宇轧死……(故意杀人罪=开车将被害人轧死)

(7)被：他这里也写了，就是说以后不要我们承担其它的费用了。(书写内容=不要被告承担其它费用)

换言模式具体可分为两类，一是真实定义，具体规定或说明其意义，表示事物的某类属性。如例(5)中对弱阳性的定义属于真实定义。二是说明性定义，这类定义只有在特定语境下才成立。如例(6)和例(7)中的换言定义属于此。“就是(说)”是对前话语的说明性定义，是对前话语难懂之处的再说明。

(二)解释模式(A：B)

解释模式指对前面所述内容进行补充、澄清、说明或再次准确描述，使听话人更能准确了解说话人的意图。

(8)公：你为什么要拆除车牌？

被：就是，过收费站的时候，把车号遮住了，拆除掉了。

(9)公：当时赵宏胜跟你是怎么说的？

被：就是，他下去看着点，就是他们阻拦的时候，说是稍微拉一下，然后让他过去就行了。

(10)公：也就是说，你从房屋的前面绕到房屋的后面，去开后面的门。

例(8)被告对公诉人不明白的地方进行说明描述，“就是”表达澄清的意图。例(9)中，“就是”表示重新描述。例(10)中，“也就是说”表示详述，起到了进一步解释说明的作用。

(三)递进模式(A→B→C)

法庭话语中“就是(说)”表递进，在表达范围和表达程度上体现由轻到重，由小到大或由浅到深的递进关系。

(11)被：是，反正也是有怨恨。就是说对她产生怨恨当时。(也是有怨恨→产生怨恨)

(12)被：我与他的关系就是说叫(停顿)就是说刚开始认识，但是以后我并没有想和他就是说要和他做夫妻，他知道我家庭情况以后就是说百般地要叫我回家离婚。(刚开始认识→要和他做夫妻→叫我回家离婚)

(13)公：……那么车辆起火是怎么造成的？仍然是被告的违规驾驶行为碰撞所造成的。也就是说碰撞和车辆的起火之间有这种合乎逻辑的正常的因果关系，而不是介入的异常，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因果关系在此并没有中断。也就是说被告人应该对三名死者的死亡承担直接责任、全部责任。(违规驾驶碰撞→正常没有中断的因果关系→直接全部责任)

(四)强调模式(A→※A)

“就是(说)”既可以连接分句，也可以连接词或短语，表达强调的效果，引起听话人的注意。

(14)公：那么为什么要进行血液的检测？就是因为呼气检测结果的客观性比血液检测的结果的客观性要略差一点。

(15)公：你回来以后为啥还继续对他继续实施伤害呢？

被：就是开始我说的，没有读到书，人懵了。

(16)法：你知不知道马兴吸毒？

原：知道。以前我不知道。她拿回去以后嘛，就是我这个儿子，经常来给我钱。

在法庭话语中，强调模式、解释模式较换言和递进模式使用更为频繁。法庭话语使用者较常以此来表示对所陈述事实的强调与解释。“就是(说)”表示判断，即换言模式在法庭话语中的使用率没有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率高，体现了法庭话语不同于日常话语之处。

三、 “就是(说)”在法庭话语中的语用功能

话语标记的功能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首先，它们不对话语的真值条件产生任何影响。其次，它们不会增加话题的命题内容。再次，它们与说话时的情景有关。最后，它们具有一定的情感功能或表达功能，但却不具备指称功能、指示功能或认知功能。以下从言据性表达功能、语篇功能、目的表达功能和即席功能四方面来探讨“就是(说)”在法庭话语中的语用功能。

从表3的统计结果可知，“就是(说)”的语用功能主要体现在语篇功能，其比例为46.7%。通过对语料的统计分析，可以得知“就是(说)”的语用功能与其使用语境有密切关系，只有在具体语境中才能准确把握“就是(说)”的语用功能。

表3 “就是(说)”的语用功能列表

(一)言据性表达功能

言据性(evidentiality)也称作传信范畴、可证性、实据性。言据性既可指说话人知识信息的来源又指其信度[5]。发话人在互动交际中向受话人传递的信息，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命题信息，二是说话人对命题信息以及听话人的态度[6]。言据性分为直接言据性和间接言据性。典型的直接言据类表明说话人直接看到、听到、感知到行为或事件。间接言据类则是表明说话人通过其他渠道获得，需要“消化加工”的证据来源。法庭话语中的“就是(说)”直接体现着信息实际来源，是言语类言据性表达，属于直接言据性。所以在表达效度上“就是(说)”具有很强的可信性，也常常作为言词类证据被法官采纳。如：

(17)公：聊了什么？

被：聊天的，当时在路上面聊天，就是说，靳女士就是提起来，她的家庭上面事情，就是说家庭有不幸，她说怀孕，跟她老公，就是说，已经不在一起生活了……靳晓玲最后就是说这样的话……

(18)公：一个普通朋友，他会帮你这种忙吗？

被：我就是说是你帮帮我，我说我也没的办法了，所以他就自己来了嘛。

(19)公：他怎么威胁你？

被：就是说如果我不做这个事情，他要弄死我和我的家人，就是这样。

(二)语篇功能

话语标记表明了说话者在语篇建构过程中的目的，也引导并制约着听话者对相应话语的理解。法庭语境与法庭话语表达者间的人际关系以及交际目的制约着法庭话语内容的表达。“就是(说)”在法庭话语语篇生成中主要起着话语连贯、开启话轮和转换话题的功能。

1.话语连贯

连贯是互动交际中，会话参与者对互动组织规则的约定与遵守，同时通过会话公开的实现的一种行为[7]。可见，法庭话语连贯是法庭话语交际者之间动态互动的结果。话语标记是作为结果而产生的从属的成分，这些成分对表征邻近话语之间的关系的“谈话单元”进行分类，并因而有了局部层面上的连贯建构功能[8]。

从表4可以看出，“就是(说)”的语篇功能主要体现在话语连贯功能。这与就是说表示“判断、解释”的语义有关。“就是(说)”的连贯功能实际上就是复句和部分句群中的连贯功能。如：

表4 “就是(说)”的语篇功能列表

(20)原：我都没看到过我爸爸按过手印。

法：就是说你爸爸生前不按手印？

(21)法：为什么放火？

被：就是有原因引起，把人气糊涂了放火。

廖美珍指出了判断连贯的标准：答话只要是针对问话的目的便是连贯的，答话若不针对问话的目的，便不连贯[9]。上两例中，“就是(说)”在同一话轮的前后两个相邻话语单元中起着连贯作用。例(20)是对原告人话语的概括和总结，承上启下，连接两个相邻话语单元。例(21)中被告承接审判长的疑问，对放火原因进行解释说明。

2.开启话轮

(22)公：我想说一下的就是(停顿)被告人你是在天恒泰建筑公司做什么工作？

(23)辩：当然还有一点要说明，就是因为在侦查实验中坐在驾驶位置上的警官……

上两例中“就是”用于后接话轮，其作用是激活话题，将“被告人的工作”和“侦查实验”引入新的话题中。“就是”虽然是表判断的动词，但在特定的语境中已经虚化为表开启话轮的话语标记了，这一话语标记在此同时还起着限定话题的功能。

3.转换话题

(24)公：那你在照顾期间，你什么时候开始打她？

被：没有。就是有时候她不吃东西，有时候跟她说一下嘛。

(25)辩：前面这位证人出庭她说了说是两位老人对他们这个孙女是非常好。我认为，就是即使真的有殴打老人的情形存在，那也是他儿子的过错。

“就是”在上面例句中起转换话题的作用。例(24)中被告对公诉人的提问做了否定回答后，又担心谎言被识破，用“就是”转换话题“有时跟她说一下”，缓解了公诉人随后指出对其不利证据时的尴尬。例(25)中，公诉人先以肯定证人所说两位老人和孙女关系很好作为铺垫，接着转移话题引出“是他儿子的过错”这一新的话题，做有力于自己的辩论。

(三)目的表达功能

Sperber和Wilson把交际视为一种明示——推理过程。指出说话人的明示过程存在两种目的，即提供交际内容的目的(informative intention)和交际目的(communicative intention)[10]。法庭话语不完全是以交换信息为目的，说话者生成话语是为了传递某种交际目的。“就是(说)”具有目的表达功能，表明了说话者的主观态度，传达了交际参与者的交际目的。主要包括：目的采纳、目的协商、目的搁置。如：

(26)公：那你在什么时候产生杀死马兴的想法？

被：就是三、四月份。

(27)法：现在你可以讲。

被：就是说我说什么，说我是轻罪是什么，是啥？审判长我还没听明白。

(28)审：你父亲生前会写字吗？

原：我父亲是，就是说在大光厂的时候他是进的扫黄班。

例(26)中，公诉人寻求杀死马兴动机时间的目的得到了被告充分的理解，并做出了确定的回答。公诉人目的得到采纳，交际成功。例(27)中，被告人没有马上采纳审判长“你可以讲”的行为目的，而是进行协商“我还没听明白”(想弄清楚对方的目的)，然后决定采纳与否，属于目的协商。例(28)中，原告对审判长询问父亲生前会写字与否的回答没有做出“会”或者“不会”的回应，“就是说”引出新的话题，把对方的言语行为目的搁置起来。

(四)即席功能

现场即席话语是活生生的言语行为，是第一语言事实，研究者的任务是如何“阐释”它。顾曰国提到Leech的三个即席话语原则：(1)要不停地说；(2)有限的准备；(3)修正先前说出来的话[11]。法庭话语符合即席话语的三个原则，属于即席话语。即席的字面含义是“当场+互动”[12]。“就是(说)”在法庭话语中的即席功能主要表现为找词、找话语、和口语习惯。如：

(29)法：你有什么证据要向法庭提供的吗？

被：没有。(停顿)这个就是说(停顿)就是原因就是那个500元罚款嘛引起的。

被：他拍了好多就是说不能看(停顿)不能(停顿)好多照片。还有呢，他就威胁我，你不离婚呢(停顿)就是说他总是说我找车撞你老公。

(31)被：我就是说关于你刚才说的，我觉得好多都不是事实。而且，那个就是说像她奶奶住院期间我们就是说去，然后就是唯独她爷爷就是去世的时候，她不是上高三了吗，就是说学习比较紧张，她就是每个星期……然后就是星期天……，就是说在这期间她没有时间。然后他们说这个娃娃就是说冷血，这个完全是不对的。

例(29)中，被告人为了寻找“原因”这一词汇，用“就是(说)”来占用时间，寻找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目的。例(30)中，第一个“就是说”起找词功能，被告努力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传达其内心深层的东西。第二个“就是说”被告为了使交流继续进行，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在较长的停顿之后用“就是说”跟着某些完整的表达来完成交际目的。例(31)中，被告使用“就是(说)”完全是一种语言习惯，一段话中共使用了8处。这些都表明在即席话语中口语的某些使用习惯会突出地表现出来。

四、结 论

通过真实的语料研究可以得出“就是(说)”在法庭话语中的语用模式有别于书面语的一般固有表达，也有别于学者们日常口语研究中的表达，而具有自己的特征。其主要表现为换言模式、解释模式、递进模式和强调模式。法庭话语中“就是(说)”的使用已由表衔接功能的连词表现为具有多重语用功能的话语标记。“就是(说)”在法庭话语中的四种语用功能受法庭话语语境、法庭话语参与者交际目的以及心理因素的影响，是在语言动态使用过程中体现出来的。

附 注

①本文语料转写标记：“公”代表公诉人；“被”代表被告；“辩”代表辩护人；“法”代表法官；“原”代表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