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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微迪伦马特笔下的怪诞形象

2022-08-23林婧怡云南艺术学院

艺术评鉴 2022年14期
关键词:莫比克莱尔乌斯

林婧怡 云南艺术学院

迪伦马特被誉为“继布莱希特之后最重要的德语戏剧天才”,他的剧作是在荒诞、幽默中夹杂着悲悯的人生思考,在戏谑、颠覆中构筑巧妙的戏剧技法设计,形成了其独特的怪诞美学。当前关于迪伦马特的研究多倾向于对其怪诞戏剧风格的探究,鲜见对笔下人物怪诞形象塑造的深刻洞见,忽略了迪伦马特用浓重的笔墨赋予笔下人物区别于传统人物形象的巧妙设置。迪伦马特将悲喜、荒诞、矛盾等复杂的形象融入到喜剧人物的生命中,塑造了独特的怪诞形象,并从这些人物中产生对人生哲学、命运悲剧的深刻体悟。本文将探微迪伦马特对人物设置的独特巧思,分析其笔下“反传统”英雄形象的人物塑造方法,探寻人物怪诞形象的独特喜剧风格,及其背后的悲剧内涵和哲学思考。

一、何为怪诞形象

迪伦马特笔下的人物是自我的英雄,他们与深处的世界格格不入,被众人当成异类。从罗慕路斯到克莱尔,从伊尔再到莫比乌斯,主人公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形象特征,他们身份特别、行为反常,往往是众人的焦点,偏离了传统式的英雄人物形象。但是随着戏剧情节的推动,他们看似荒诞不经的行动背后却是内心深处真性情的展现。他们对于世界的冷酷、命运的无情有着清醒的认知,但依然坚守自己的内心,在怪诞的行动下包裹着一颗赤子之心。

迪伦马特在人物设定方面有着独特的思考和巧妙的安排。他赋予剧中人物极其特殊的身份设置:一位掌控绝对权力的国王;一位能拯救居伦城所有居民生活的亿万富翁;一位拥有着绝对公式的物理学家。在主人公所属的身份下就自然地安插人物的特殊属性,如罗慕路斯作为一位帝王,亲身经历过政权的争夺、暴力与杀戮,对于日渐稀薄的罗马现状更为清楚;而克莱尔的身份是一位经历多次婚姻的亿万富翁,对情感麻木,又深知人们贪婪的本性;莫比乌斯掌控着世界战争的话语权。权力、财富、智慧这些令普通人羡慕憧憬的能力却在特定的情境下成为人物的桎梏,人物无法与自己的身份和解。罗慕路斯身份是罗马的皇帝,作为一位帝王,他下的任何一道命令都关乎着罗马帝国的生死存亡,这位国王面对的是一个大势已去、摇摇欲坠的帝国,痛心却无法改变历史。克莱尔年轻时被整个居伦城抛弃,失去爱情、孩子、完整的身体和灵魂,当她拥有了挽救整个居伦城的财力时,她失去对生命的热情和对人性美好的希望。莫比乌斯掌握的战争科技有可能让世界成为一座疯人院。在这样的情境下,主人公对于冰冷可悲的世界早已没有挽救能力,他们只能用自己怪诞的方式与世界对抗,这也是迪伦马特怪诞戏剧风格的重要体现。

最早黑格尔把怪诞作如下归纳:“不同领域的事物不合理的融合;极端的歪曲;不自然的同功能的事物的增殖。”从这三方面的归纳中可以看出,怪诞的主要特征表现为不合理、不规律、不自然、不和谐的状态。作为一种超出传统审美规范的形式,怪诞美学得到现代派戏剧的追崇。迪伦马特曾在自述中谈到:“我所写的东西看起来都是绝对癫狂的幻想的事情……它们犹如炮弹掉入世界,遂使眼前的现象变得滑稽可笑,但也因此变得清晰可见。”可见,迪伦马特塑造的怪诞形象主要表现在人物形象的非正统与荒诞性,人物为了遵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而背离传统的评判价值,这使得人物的外在行动与内在动机自相矛盾。当外在的疯癫与内在的清醒赋予同一个人物,人物的怪诞形象就鲜明地呈现出来了。外在的疯癫是为荒诞绝望世界增加一抹不和谐的喜感,异化了自己为了不被世界所同化。内在的清醒则是内心深处孤独的坚守。罗慕路斯与蕾娅和鄂多亚克的坦诚相谈;伊尔与克莱尔最后的相遇;莫比乌斯与两位物理学家最后坚守在疯人院的决定,都是人物在抛开外在荒诞世界下真性情的展现。人物在前期处于疯癫诡异状态,后来在情节的发展中展现出超出常人的坚强执着,这成为迪伦马特独特的怪诞美学。

二、构建怪诞形象的方法

上文谈到,迪伦马特所塑造的人物都是非传统式的英雄形象,他们不被世界认可,被众人当成异类,但是随着戏剧情节的推动,他们看似荒诞不经的行动背后却是内心深处真性情的展现和对本心倔强的坚守。怪诞的形象背后是迪伦马特对人物和通过人物传达出的思想的精心设计与安排。迪伦马特赋予人物悲喜两面,让人物有内外多重展现。他用先抑后扬、喜中见悲的创作思维塑造和丰富了人物的怪诞形象,他设置外在异常的行动来反抗荒诞的世界,用人物抗争的失败延伸人物的悲剧色彩。迪伦马特独有的怪诞喜剧风格,不仅使塑造的人物生动有趣,富有喜剧魅力,也带给观众意味深长的反思和感叹。

(一)先抑后扬

在这三部作品中,主要人物都是以闹剧开场的,以一个重大的事件引入中心人物。《罗慕路斯大帝》中骑兵队长带来日耳曼人即将攻城的消息,却无法传达;《老妇还乡》中所有人都焦急期盼着救星克莱尔的到来,忙碌地举办着欢迎仪式;《物理学家》中警察来到疯人院勘察护士的尸体。在这样滑稽又诡异的开场中主人公华丽登场。

罗慕路斯出场前讲述了一位快马加鞭从战场而来的骑兵队长,但没有人关心战事的激烈,大臣们依然冷漠的谨遵程序执行,开场的罗马帝国已然是无药可救,这里的臣民们也没有任何自救的能力。罗慕路斯这时出场,众人对于战事的败绩、政事的瘫痪表现出惊恐,罗慕路斯并不在意,甚至仿佛早已预料到,他关心的只是他的母鸡和他的早餐。这样一位不理国事,把国家的艺术品变卖维持生计的皇帝,在观众心中已然树立了一个荒唐自私的昏君形象。但是在第二幕结尾处,所有人提议用蕾娅的牺牲换取罗马最后的苟活时,罗慕路斯坚定的反对,人物形象开始转变。第三、四幕时,剧作家让罗慕路斯在与每个人物的告白中,之前的不合逻辑、不符常态荒诞行为转变为一个无可奈何却又努力坚守自我的高尚形象,让人们看到前期罗慕路斯所有的怪诞举动是清醒的人物自我挣扎、自我反抗。对于历史的结果谁也无能为力,大势已去的帝国落幕伴随着罗慕路斯的退位已到了沉重的尾声,从第三幕时爱弥良拿着刀逼他退位时的无畏生死,到结尾时罗慕路斯归顺地走下皇位,罗慕路斯形象让人肃然起敬。

《老妇还乡》中克莱尔的人物形象也是采用先抑后扬的创作技法。全剧的中心事件是一个浑身假肢的老夫人的复仇计划。然而在第一幕克莱儿说出自己用一亿换取伊尔尸体的条件之后,克莱儿仿佛被剧作家隐去,克莱尔对于复仇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她仿佛站在了观众的视角静静地“欣赏”这场闹剧。因为她深知居伦城市民对金钱的贪婪一定会让他们丧失人性,罪恶之门只是在居伦城市民咄咄逼人的仁义道德公平正义中轻轻掩着。像多年前那场不公平的审判一样,克莱尔也在以罪恶的方式惩戒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然而在伊尔完成了最后的自我救赎后,这位看似赢得胜利的老妇人,拖着伊尔的尸首默默离开了,年轻时的痛苦依然没有被抚去,居伦城依然不是她的安息所,“现在他的样子完全和过去一样了,和许多年前一样,仍然是那只黑豹。”克莱尔没有复仇后的喜悦,反而更加孤独,伊尔完成了对自己的惩罚,只剩下了克莱尔,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她也只剩下了冰冷的自己。

在塑造莫比乌斯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迪伦马特使用先抑后扬的手法,显得更加娴熟直观。莫比乌斯用自己疯癫的举动和言语赶走了自己的妻儿,又亲手杀死了爱慕他的护士小姐,当护士小姐吐露心意时,莫比乌斯内心也被她所温暖,当其亲手结束了护士小姐的生命时,他为了保护世界不陷入混乱与罪恶,决定将自己永远孤独地锁在疯人院。“披着怪诞的外衣,以荒唐的方式拒绝与悖谬的世界和解。”莫比乌斯在结尾处自称是失败的所罗门,他拥有智慧却无法掌控,只能将自己的手稿随着自己一同关在疯人院。每个人物看似怪异疯癫的言语、举动中却是他们自己对内心世界不受玷污的坚守。

(二)群像的喜剧,个体的悲剧

迪伦马特剧中的主人公仿佛是整个群体中的异类,剧中看似塑造了群像的喜剧,实际上却暗藏了每个个体的悲剧,人们认为的诡异、荒诞的行动是他们对于世界的对抗,而与塑造主要人物先抑后扬的手法相反,当主要人物前期的怪诞形象在剧情的发展中变得崇高时,群像人物前期的正直仁义就显得虚伪自大。迪伦马特仿佛将这个世界颠倒给人们看,这个世界运行的正确轨迹也不过是颠倒的错误。

迪伦马特将主要人物孤立于群像人物之外,使得由群像人物组成的外在世界与主要人物的个体世界格格不入。“在纯真的人和非人的世界相遇的过程中,非人世界参与了主体人格的建构,在非人世界的挤压、排斥、威慑作用下,主人公经历了一个从自身到自身对立面的180 度的变异。”迪伦马特笔下的人物是一个人独自对世界的反抗,虽然体现出主人公的个体自由意识,但是这种自由意识是无奈之举,是在世界的威胁与逼迫的前提之下产生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更加可贵和伟大。

罗慕路斯面对的外在世界是一群盲目、愚昧的“救国英雄”。骑兵队长和爱弥良和女儿蕾娅,他们有着强烈的爱国奋战激情,渴望通过顽强抵抗,为罗马帝国争取一线希望,剧中骑兵队长永远处在疲惫不堪却不愿休息的状态,在毫无意义和用处的地方坚守着自己的意志。爱弥良在战争中成为鬼魂,为了保卫国家他放弃了爱情、生命,成为鬼魂后依然鼓动罗马人民进行抵抗,他满怀正义要求未婚妻蕾娅与实业家结婚,积极地为了被暴政、杀戮变得不堪一击的祖国发动政变。讽刺的是,迪伦马特将这位“英雄”设定为鬼魂的身份,虽然满怀激情却毫无力量。蕾娅也是一样,她第二幕出场时正在学习《安提戈涅》的诗句,她的戏剧老师告诉她吟诵时的情感要深刻、壮烈,这也预示着蕾娅并不能真心的理解爱弥良对祖国的情感,只是为了所有人口中的正义道德,她无言地作出了牺牲。相较于外在世界的慌乱,罗慕路斯作为帝王,每日只关心于母鸡的喂养,这和他尊贵的身份大相径庭。他不在意国政、不理战事,悠哉地等待着罗马末日的到来。他清醒地认识到末世无法更改,他便不再挽留,这是罗马应受的惩罚,也是阻止创伤愈演愈烈的无奈之举。

然而,“人的崇高的牺牲精神却被嘲弄否定,最终会被荒谬的世界证明是可笑而愚蠢的,体现出世界的可笑与荒诞,然后又反而来证明人性的可贵与悲剧性。”伊尔与居伦城的市民、罗慕路斯与罗马宫殿的所有人、莫比乌斯与想窃取他手稿的物理学家与博士小姐,都是个人与世界的对抗,他们在错位与颠倒的世界经受着非人力量的围剿,迪伦马特悲观地认为“任何人如果能够置身世界之外,才能不受威胁。”换言之,任何人都无法躲避崩坏世界里人的异化,而那些怪诞行径的人物成为非人社会里特殊的产物,他们将自己真挚纯良的内心隐藏在非人模样的背后,完成对自我甚至对世界的救赎。

(三)悲壮的结局走向

迪伦马特对结局的独特设置给怪诞喜剧的风格中添了一抹悲感与凝重,给荒唐可笑的人物增了一份怜悯与崇敬。迪伦马特在《喜剧集》的后记谈到自己对于结局处理的观点,他认为《罗慕路斯大帝》在第一幕中,应该给观众一种印象是“这个皇帝是可耻的”,而第二幕,他应激起人的怒火。一直到剧本的第三幕和第四幕,罗慕路斯淡然地面对一个早已迟暮的王国陨落,才将人物的精神内核显露出来。从最开始不和谐到无尽的悲,剧中的人物在跌跌撞撞中走向了孤独的失败与妥协,仿佛人物又回到了古希腊时期的悲剧中,无力反抗命运的归宿。

对于《老妇还乡》中的克莱尔来说,短暂的复仇成功带来却是更大的空虚与孤独。克莱尔的成功并没有让她得到解脱,最后她默默地拖着曾经心爱之人的尸首黯然离开了,她的成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人性的堕落与金钱的罪恶,从此她再也没有牵挂的情感了,得到的是真正的孤独。于居伦城而言,整座小镇走向了彻底的沦丧,他们的道德向金钱屈服,居伦市官民以牺牲伊尔为代价换来了物质繁荣。迪伦马特用这样的结局深刻揭露、控诉了金钱万能的罪恶社会,将剧中人都困在难以解脱的泥潭中,使人物失去了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物理学家》中的莫比乌斯用牺牲拯救人类命运,最后他没有战胜人类对于绝对权力的欲望,他成功地说服了两位物理学家,避免了世界变成一座无法控制的疯人院,但是当博士小姐处心积虑获得手稿后,他才明白他已经置身于这个荒谬的世界了。“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疯人院,我们不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人类就要消失。”这个世界毫无意义、无休无止,他多年的坚守与牺牲让他变成了可怜的所罗门,他拥有智慧,可最终被智慧毁灭。英雄们坚守着希望,却在结尾才发现世界已经没有了希望。“在非理性的状态中,他显示了本真的自我,站在所罗门的位置上为神性的丧失而自我反省、忏悔。最后一场戏作为结局,其实并不是世界的陷落,而是人曾经拥有的另一种智慧,在人身上真正的涌动与复生。” 更加延伸了人物的悲剧色彩,在拼命反抗的最后,人物悲壮地走向了命运已设好的悲剧中。

三、建构人物形象的缘由

剧作家所塑造的人物是客观的生活特征和主观的情感产物。人物是绝望的冷笑与充满人性与希望的哭的交织与融合,在古怪的行动下有着超越常人的清醒认知,他们用自我保护的方式坚守自我,寻找荒诞的精神出路,为自己孤独的灵魂而挣扎、反抗。

迪伦马特的剧作受到二战后兴起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影响,对在混乱、绝望中生存的人报以强烈的关怀,他痛心古希腊式的悲剧英雄在现代的消失,只能用怪诞的外在遮掩内心的光明。迪伦马特认为“尽管纯粹的悲剧不存在了,但是悲剧性事件还总是可能的,我们可以在喜剧中表现悲剧事件。”因为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看似主人公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实际上是他们对荒诞世界的反抗。在他的作品中也往往体现出群体对个体的无形压迫,人物好像置身于常规世界规则之外。人与世界处于一种敌对状态,人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异己力量所左右,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里,人与人、人与世界无法沟通。所以,迪伦马特认为“世界的支离破碎与人本身的异化使我们很难再去书写一种单纯而肃穆的作品,悲剧在现代世界中已经变成了一种滑稽的事。”所以正统的悲剧在现代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只能用喜剧的方式包装,以异样的反抗方式重新面对世界的荒谬与滑稽。人们即使“被钉在时间上,受困于流放中,也是对人性和希望的呼唤与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人们要认识到命运的荒诞,并以轻蔑相待,即使身处于苦难深处也要坚持自己的精神价值。罗慕路斯的“昏庸”、克莱尔惊悚的复仇条件和莫比乌斯的装疯是对约定成俗和普遍遵守的行为模式、对举止礼仪等规范的各种各样的破坏,将人的行为从预先决定他的规范和理由中解放出来。主人公以怪诞滑稽的喜剧方式嘲笑这个世界,让人类有最后的尊严。迪伦马特用富有喜感的行动来塑造人物的悲剧,在他看来,世界只有罪恶与荒诞,所以他让剧中的人物穿上滑稽怪异的外衣,置于放大镜之下,看着他们放大、变形,让他们看着自己显出的荒谬可笑,从而深刻地揭示其内在本质。

丁扬忠曾评价迪伦马特是一位具有独创精神的戏剧家。“平淡的素材显得神奇,传统的艺术形式忽然变得新颖起来。”他的剧作里总是有奇妙的想象、辛辣的讥讽,总能够在不经意之间创造出稀奇古怪的情景和人物,他用这样怪诞奇特的人物吸引观众,又用完整的、逻辑严密的故事情节让观众带入其中,在人物失败的结局中感受命运的悲剧。无论是罗慕路斯、克莱尔,还是莫比乌斯,迪伦马特从不同的角度塑造了这三个孤独的英雄。这三个人物开场时不谙世事、滑稽荒诞,随着剧情的推动,在这些怪诞奇特的人物背面却是如此令人唏嘘感叹,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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