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域的转换:公共新闻崛起与新闻理论创新*
2022-08-22骆正林
骆正林
新闻业一直被认为是神圣崇高的事业,很多新闻人怀揣着社会理想和道义激情,宣誓要帮助公众探寻世界的真相,促进人类社会的民主与进步。进入大数据时代,随着技术酵素对社会生活的催化,新闻传播正在由职业活动演变成一种公共生活,新闻传播的公共性被大大激发出来,新闻业和新闻学均遭遇到巨大的“未来不确定性”。当社会大众与职业媒体分享新闻传播权时,新闻学的问题域便走到了转换的十字路口。
一、问题域的转换:一种能够激发新闻学想象力的方法论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潮流浩浩荡荡,人类的意识总会在时间的河流中流变。复旦大学俞吾金先生认为,“哲学的进展始终是以人们对基本问题的反省、超越或解决作为自己的前提的”①。其实不光哲学需要反省“基本问题”,其它任何学科都需要对“基本问题”进行持续的反思和辩驳。为此俞吾金提出了一组阐释的概念,如思想酵素、问题域、问题域的认同、问题域的转换等,这些概念可以有效诠释“理论的进化和创新”。
思想酵素(ferment of thought)是一个或一些理论家从人类总体思想资源中采撷的,作为他们理论思考的起点和依据的思想资源。思想者对思想酵素的态度可以是认同的,也可以是否定的,但“他的整个理论体系是不可能完全脱离某些根本性的思想酵素而形成起来的”②。一些自负的学者认为自己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理论,实际上是掉进了唯我论的陷阱;更多的学者则清醒认识到自己在建构理论体系时,总会从前人或当代人那里进行“知识借贷”。正如叔本华明确告诉人们,他的主要思想酵素来自康德、柏拉图和印度典籍。如果将我们的目光从俞吾金的哲学范畴中移开,戴着俞氏眼镜审视新闻事业和新闻理论,我们发现新闻事业和新闻理论的演变也是由特定“酵素”引发的。引发新闻事业变革和新闻理论重构的酵素是多元的,但技术酵素无疑是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催化剂。
问题域(problem sphere)“是指某一理论体系可能提出的全部问题的总和”③。问题域并非仅指已经提出来的问题的总和,而是指“在逻辑上可能提出的全部问题的总和”④。任何一种理论体系都是通过问题域来建构自身的,通常情况下问题域处于不饱和状态,它为“有逻辑地提出问题”划定了一个可能性的空间。俞吾金将问题域划分为第一问题、基本问题和具体问题三个问题层级。第一问题(the first problem)以单数的形式出现,“在整个问题域中具有基础性的、核心的地位和作用”⑤。 就新闻学而言,它的第一问题应该是“新闻是什么?”在提出这个第一问题之前,我们似乎是感觉处于完全无知的状态,但实际上我们早已处在某种问题域之中。比如美国人提出的“新闻是什么”与中国人提出的“新闻是什么”,在问题起点和问题域的内涵里是根本不同的。两种不同文化背景下提出的第一问题差异,导致双方的理论体系自觉或不自觉地按照各自的问题域而有逻辑地展开。基本问题(basic problem)通常以复数形式存在,它是从第一问题的本质内涵中派生出来的若干重要问题。基本问题的内容不是任意的,它们遵循着第一问题的提问逻辑,并且在数量上是非常有限的。如新闻学的问题域中包含新闻属性、新闻价值、新闻功能、新闻体制、新闻自由、新闻控制等基本问题,这些问题构成了整个新闻学问题域的学科框架。具体问题(concrete problem)是由基本问题孵化出来的数量更加庞大的现实问题,具体问题的演绎范围是由第一问题和基本问题确定的。
俞吾金还提出了问题域的认同(identity of problem sphere)和问题域的转换(transformation of problem sphere)的概念。“假如一个理论体系所蕴含的‘第一问题’的提问方式和解答方式本质上未超过先已存在的某个理论体系所蕴含的‘第一问题’的提问方式和解答方式,那么这里出现的就是‘问题域的认同’。”⑥当某种理论体系在发展过程中,原先所蕴含的“第一问题”的提问方式和解答方式已经被新的提问方式和解答方式所取代,而且前后两种提问方式和解答方式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那么此时就出现了“问题域的转换”的现象。⑦
新冠疫情推动全球化和逆全球化交替前行,世界格局面临巨大的调整和重构,人们的社会身份、思想观念、未来发展均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当人类社会出现重大变动时,普通个体“一般不将自己所享受的幸福生活归因于他们所处社会的大规模起伏变动。因为他们对自身生活模式与世界历史的潮流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几乎一无所知,普通人往往不知道这种联系对于他们将要变成的哪种类型的人,对于他们或许要参与其中的构建历史的过程意味着什么”⑧。当前网络技术和新冠疫情共同缔造了新闻传播变革的宏观环境。作为个体的传媒人,当他们遭遇因工作困境而选择离开的情况,他们一般不会直接归因于社会大环境;但如果传媒人出现群体性离开的情况,群体流动效应一定能够折射出媒体格局的调整。从俞吾金的理论逻辑出发,我们能够找到新闻业界和学界变革的酵素,“问题域转换”的思想则能帮助我们提高学术想象力,加快我们创新新闻理论体系的进程。
二、技术酵素的释放:传统媒体的困境与公共新闻的崛起
近代以来,国内外新闻媒体都经历过所谓的“黄金时代”。我国很多媒体人常将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的头十年称为“新闻的黄金时代”,那个年代的新闻理想和经营业绩成为职业媒体人的珍贵记忆。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技术酵素引发了媒体生态的裂变。当职业媒体在互联网技术的冲击下苟延残喘时,社交媒体、平台媒体却在资本搅动下风生水起,互联网技术公司成为信息产业链的终结蚕食者。
(一)技术酵素催化怀旧潮,媒体人黄金叙事中的想象和记忆
维护权力秩序、构建社会认同、传承文化价值是集体记忆的重要功能。2000年博客进入中国,2009年新浪推出微博,2011年腾讯发布微信,接踵而来的还有抖音、B站等等。“在持续、实时、全方位的数字化消费中,全民阅读习惯刷新,使传统媒体新闻从必选项变成了可选项。”⑨社交媒体、平台媒体的崛起冲击了媒介权力场域,传统媒体的制度性权利遭遇挑战,职业媒体人的身份认同迅速下降。传统媒体的职业困境直接引发了媒体人的记忆潮、怀旧潮,他们的黄金叙事对象主要是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媒体和特定的人物。
保罗·利科认为:记忆现象学是围绕两个问题建构起来的——“对什么的记忆?记忆是谁的?”⑩他认为这两个问题有明确的先后次序,即首先思考“对什么”记忆,然后才思考“为谁”的记忆。显然,媒体人的黄金记忆是对“做新闻”“好日子”的一种怀旧,是对“话语权”的一种眷恋和再期待。2005年之后传统媒体陆续出现停刊现象,20世纪90年代入行的媒体人也开始转行、退休或离世。围绕这些热点事件,回忆或怀念黄金时代的文章大量出现。李红涛通过对怀旧文章进行文本分析,揭示了不同媒体黄金记忆的不同内涵。中央电视台的记忆建构主要依托两个线索,即杨伟光和《东方时空》。2004年央视原台长杨伟光辞世,很多电视人将其主政时期(1991—1999)称为电视的黄金时代,认为他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老船长”。1993年创办的《东方时空》是央视黄金记忆的另一载体,而核心人物(指陈虻)的离场被看作黄金时代结束的标志。《南方周末》的黄金时代的象征符号则聚焦到两个人身上:左方和江艺平。有的纪念性话语认为左方主政时期(1991—1994)缔造了《南方周末》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有的怀旧文本认为江艺平时期(1996—2000)主导了《南方周末》的黄金时代,认为江艺平使《南方周末》成为中国报业的黄埔军校。
记忆似乎是“过去表象”建构的场景,是一个完全由“图像”“事件”构成的在场。实际上人的记忆具有很强的选择性,不同情境下的记忆风格迥异。人们怀念某种生活的时候,选择的是快乐记忆、成就记忆;人们反思某段历史的时候,选择的是苦难记忆、创伤记忆。因此,“哈布瓦赫认为记忆并非是对过去的保留,而是在现在基础上的重新建构”。记忆指向的是“先前的事实”,是“被记得的事物”,是能够用时间和地点标识的东西;想象指向的则是“幻想、虚构、非现实、可能性、乌托邦”,它是在人的情感支配下的观念联想。保罗·利科提醒我们,记忆和想象经常纠缠在一些,他们之间会出现短路或串联,但将他们相互拆开却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记忆是大脑对过去摄入“图像”的还原,但如果我们的运算法则和记忆轨道出错,我们将会被情感主导进入或浪漫或悲情的叙事中,从而在记忆中出现“不在场事物的在场表象”。媒体人所建构的黄金时代大约在1995年—2010年之间。在那段时间,媒体既受到传统体制的保护,垄断新闻传播的话语权;同时,媒体也享受到市场经济的红利,甚至体验到新闻专业主义的实践。20世纪90年代的媒体人,基本上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媒体新人,他们的“青春期”赶上了媒体发展的机遇期,他们有幸成为了中国媒体市场化的参与者、见证人。那时的新闻媒体具有权威性,从事新闻事业拥有崇高感,新闻人到各地采访还颇为风光。当然,即使在当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媒体人在批评报道、舆论监督等方面,依然经历过诸多困难和考验。因此,媒体人对黄金时代的记忆,不是对过去的客观还原,而是他们对职业地位的重新评估,甚至是“现在的在场”对过去“不在场的在场”的“想象”或“映射”。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青春记忆、辉煌记忆,当他们退场时都会把自己所经历的时代浪漫化,这是一代人社会地位、历史地位的“自我凸显”的需要。当下传媒人对黄金时代的建构,除了寻找身份认同、传递专业精神之外,更多的则是对“传统媒体风光不再”的一种情绪反弹。陈楚洁认为:“人们之所以怀旧,其根源不在过去,而在于当下,尤其是当今昔反差太大时,怀旧就会更加强烈。”传媒技术放大了大众文化的消费领域,公众更多沉溺于娱乐化的世界;外部环境制约了职业新闻的行动空间,后真相信息常常跑赢职业新闻。因此,媒体人通过对过去的怀念,表达对职业新闻发展的担忧,以及对当前生存状态的不满,当然还有隐藏在文本深处的某种“抗议”。正是这种复杂的记忆生产背景,导致了很多文本出现夸张化、浪漫化的想象和叙事。这样的叙事文本既有事实记忆也有情感记忆,既有历史记忆也有历史记忆的再生产。传统媒体人记忆文本深处蕴藏的是对职业媒体转型的无奈和想象,当然这也是新闻学新的问题域转换的催化剂。
(二)媒体人身份认同弱化,公共新闻却在社交媒体中彰显生机
身份认同(identity)是个体或群体对主体生存状态的一种认知和描述,它既可以是个体在群体中的身份确认,也可以是群体在社会中的地位确认。身份认同经常伴随着一些基本问题的回答,如我(们)是谁?我(们)的社会身份如何?我(们)与他(们)的社会区别在哪?身份认同深受社会记忆的影响,社会记忆可以塑造身份认同,但也可以稀释已有的身份认同。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智能化等技术手段,彻底改变了新闻传播的路径、格局和模式,职业新闻机构无法再次垄断新闻的采集权、发布权、诠释权,职业新闻人因此陷入到深刻的身份危机、职业危机之中。身份认同是职业发展的前提和基础,但在信息化浪潮中传统媒体的身份认同明显处于弱化的趋势。
哈钦斯委员会(1942)认为,增加新闻人的职业认同是提高新闻质量的根本保证。该委员会在新闻自由报告中指出:“新闻界的质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基层工作人员的能力和独立性。但是目前,他们的薪酬和声望都低,而且任期不稳定。而在我们看来,足够的报酬、充分的认同和完备的合同,是发展专业人士的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为了改善新闻人的社会地位,该委员会呼吁高校、社会、慈善机构和媒体设立资助和奖励,给优秀的采编人员提供必要的经济资助。然而,在“技术酵素”触发的媒体结构调整中,传统媒体已经没有能力维护员工的尊严,无法保障员工继续过上体面的生活。当感受到自己所信奉的新闻价值受到尊重时,媒体人会感到满足、自豪和幸福;当信奉的价值受到漠视或威胁时,媒体人会感到迷茫、落寞或不安全。于是,很多媒体精英纷纷选择离开自己的岗位。传统媒体精英曾获体制给予的身份和资源,享受过公众馈赠的鲜花和掌声。当他们选择离开熟悉的岗位时,体制给予他们的“无形资产”立即耗散,他们在短期内其实很难找到新的身份认同。
与职业媒体的碌碌无为相对照,社交媒体却显示出更多的活力。新冠疫情加速了世界格局的变化,公众爆发出巨大的对“新闻信息”的热情。这种热情并非是人们对社会治理的挑战,而是人们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惶恐,是对关乎切身利益的公共事务的积极参与和讨论。然而,在全球疫情、美国大选、俄乌战争、台海危机等重大新闻事件中,传统媒体刊播的新闻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及时性上均赶不上社交媒体。因为网络管理的手段增加、力度加大,平台媒体和自媒体均提高了自我把关意识,各类App、微信群、微信圈、微博等都谨慎回避敏感事件。但是在微博评论区、微信留言区却有着大量的信息,如果网民认真细致地翻看评论和留言,能够获得很多正规渠道得不到的新闻或观点。那些支离破碎的评论和留言,大多是捕风捉影的信息残片,是盲人摸到的大象身体的局部;每个人提供一点新闻信息,每个人提供一个新闻观点,大家的努力和智慧在评论区聚集,最终能够拼凑出较为清晰的“象的全貌”,提供一些比职业媒体更加全面的新闻信息。站在专业主义、理性主义的视角,职业媒体人可以嘲笑社交媒体的感性取向和非专业行为,但职业媒体的光环再也遮蔽不了社交媒体的信息浪潮。新闻原先是职业媒体人的职业活动,新闻报道尊奉的是客观报道原则;但现在新闻成了公众的日常生活,公众带着情感体验加入到新闻实践,传统新闻价值观在公共新闻时代遭受到无情的冲击。
(三)新闻传播被迫向公众开放,新闻活动的逻辑起点发生重大变化
媒介生态的变化是多元酵素催化的,如技术酵素、制度酵素、文化酵素等,但技术酵素无疑是媒介生态变化的重要源头,是媒体问题域转换的起始点。技术酵素对新闻传播领域的作用,拆散了新闻传播的专业围墙,使新闻传播活动逐渐向社会公众开放,新闻传播活动成为公众日常参与的一种生活方式。
俞吾金认为,问题域的转换是一个历史的过程,最初的转换总是从量变开始的,量的积累最终必然导致质变的到来,而质变的标志就是出现了“转换的起始点”(the starting point of transformation)。公共新闻、算法新闻、机器新闻等传播形式的出现,稀释了传统新闻传播事业的神圣性,新闻传播的价值被冲击,新闻生产的流程被改造,“什么是新闻”的提问和回答方式出现了重大的变化。当新闻传播变成开放的公共生活时,媒体人可以通过“选择离开”来应对“个人困扰”,而媒体机构、职业群体无法整体消失,他们必须要通过话语重构、流程再造,来化解传统新闻价值受到的威胁,实现新闻传播问题域的有效转换。
三、新闻学问题域的转换:技术酵素激发的新闻理论创新
胡塞尔“主张用现象学的‘存而不论’方法,把不能在意识流内自明地呈现出来的事物,剔除在研究范围之外”。胡塞尔的目的是约束我们不对意识之外的事物下任何判断,但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对意识之内的东西也“存而不论”。因为传媒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有意无意地将政治、文化等要素放进了“括弧”之中,“技术决定论”遮蔽了新闻传播学的很多问题及其答案。新闻学既是新闻现象、新闻业务、新闻规律的理论总结,也是指导新闻传播实践发展的理论体系。随着新闻活动公共化、新闻媒体政务化的出现,传播学研究遮蔽了新闻学的光环,社会治理任务超越了信息传递功能。新闻学在这种背景下陷入两难处境,它既无法承担形而上的哲理和价值的思考,也难以承担形而下的经验指导,新闻学研究出现了相当程度的空心化倾向。当“新闻”越来越成为人类与世界接触的方式时,新闻学必须要实现问题域的转向,从而突破自己的两难处境,提升自身的学科地位和生存的合法性。
(一)解决理论悬置化问题,推动新闻学问题域的合理转换
新闻学是一门应用性社会学科,它的任务是满足人类的信息需求,因此,它与传媒技术进步、社会发展需要和公众信息需求直接关联。“任何一门科学都有与其相对应的、可供其研究的领域,称之为对象域。对象域里能够正确陈述的并有其合法性基础的全部知识,其源泉都来自直观。”新闻学曾长期被置于“有学”“无学”的辩论陷阱。传播学的引进使新闻传播学的“无学形象”有所改观,但作为二级学科的新闻学在一级学科内地位更加弱化,新闻传播学的学科发展呈现出明显的“传播学偏向”。进入21世纪,传播学的边界向四处辐射,研究视域被无限放大,跨学科的特色更加明显。在理论模仿和学术泡沫的鼓噪下,学者们纷纷向学科边缘奔跑,汲取其它学科的营养满足各自的研究兴趣,形成了一大批质量较高的传播学研究成果。就单篇论文来看,很多研究成果的规范性、学理性、时代感都很强,惟独缺乏传播学学术社群的共同话语,学科摊子越铺越大,学科共享的知识体系越来越少,学术共同体的核心凝聚力依然不高。与此对应,新闻学更是滑到学科的边缘,新闻学的定义被忽视,新闻学的内涵变得模糊,很多问题因为敏感而被悬置。新闻学的理论衰竭和学科危机,引发了不少前辈学者们的深刻反思,他们利用自身的影响力积极呼吁,为新闻学的学科建设献计献策。郑保卫呼吁“保卫新闻学”“发展新闻学”,“中国新闻学要实现创新须适应时代需要、立足中国国情和解决中国问题、树立理论自信和学术自信”。米博华认为,“业界和学界都在努力回答新时代中国新闻‘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等基本问题”。他提出从新闻工作定位、党性原则、舆论导向、舆论监督、媒体融合、人才培养、国际传播能力、话语体系、互联网空间治理等方面构建中国新闻传播学理论体系。丁柏铨认为“对新闻理论体系进行调整,既有心态问题也有理念问题,很重要的是要有正确的心态和理念”,在调整过程中,“学术自信不可或缺,开放心态必不可少”。前辈学者们自觉维护新闻学的学科地位,这是他们对自我认同、时代价值的维护,也是他们对新闻学“退场”的担忧。
黑格尔强调理论研究的最高使命是达到理性与现实的和解,进而实现理性对现实做出合理的解释。新闻学理论建设的最紧迫任务是实现问题域的转换,最高目标是实现对新闻传播现象的逻辑解释。新闻学是一门人文与社科交叉的学科,人文价值是其问题域认同的重要基础。传统新闻学强调真实、客观、公正、独立,今天这些传统的价值追求有时变得遥不可及,但它们仍然是新闻学学科高地上的精神旗帜。社交媒体的繁荣使新闻传播成为一种公共生活,新闻传播和意见表达的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如何平衡表达自由和社会治理的关系,仍然是新闻学理论建设的重要任务。面对新闻传播生态的变化和新闻学的学科处境,新闻学研究需要缓解理论和现实的紧张关系,需要发挥我们丰富的新闻学想象力,创造概念、更新话语、建构理论,最终实现理性和现实的完美和解。根据对当前新闻传播生态环境的理解和考察,我们提出了下图所示的新闻学问题域转换的基本内容框架。
图1 新闻学问题域转换的主要内涵
(二)创新问题域的逻辑链,转换“第一问题”的问答视角
近代西方哲学主要是围绕“思维与存在何为第一性”“物质本体论或理性本体论”而展开的。西方新闻学理论也基本遵循了“认识论”的路线,强调通过新闻报道帮助公众认识世界,因此,西方新闻学强调记者的专业主义精神,强调主观对客观的准确反映和报道。我国传统新闻学理论借鉴了较多的西方知识,基本理论逻辑受到西方近代哲学的影响,即从认识论视角强调新闻是主观对客观的反映。只不过我国新闻理论更加倾向于唯物主义立场,非常强调社会主义新闻事业与资本主义新闻事业的区别,因而我国的新闻理论显示出鲜明的“中国特色”。杨保军认为传统新闻学是一种职业型范式,“以往经典的、我们耳熟能详的新闻学著作,都是以职业新闻活动为中心搭建起来的结构与框架,其讨论内容也多集中在职业新闻领域”。按照这一思路,传统新闻活动主要限定在职业新闻活动范围内,新闻学的研究任务是指导媒体更好地“反映客观世界”。因此,我国传统新闻理论的建构主要是沿着“认识论—客观性—专业性—阶级性”的线索而展开的,其中“认识论”是新闻学理论建设的逻辑起点。
俞吾金认为,马克思哲学不仅负有“解释世界”的使命,而且负有“改变世界”的使命,因此马克思的本体论应该准确地表述为“实践本体论”。从“认识论”进化到“实践论”,一种新的问题域被打开,原先很多“视而不见”的东西会立即显示出更多的社会价值。当我们摆脱已有概念、理论和偏见的羁绊,从现象学的视角“回到事物本身”时,当代新闻传播现象会投射到“纯粹的意识”的屏幕,让我们在意识的屏幕上发现更多惊奇的理论线索。在技术酵素的作用下,新闻不再局限于媒体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它已经演化成公众参与生产、随时体验的公共生活。因此,新闻学问题域将沿着“实践本体论—社会关系论—公共生活论—社会治理论”的路径演化。当我们从传统的认识论视角,从孤傲的专业主义精神中抽身出来,用全新的、开放的、没有前见的眼光看待新闻学,我们会发现更多掩藏在新闻传播活动中的生活体验和社会意义。
“什么是新闻”是新闻学问题域的第一问题。传统新闻学对新闻的经典定义是: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当我们悬置传统新闻定义,从认识论起点转向实践论的起点,我们理解新闻的视野被重新打开。在新的问题域中,新闻学的第一问题仍然是“新闻是什么”,但提问和回答的方式均出现根本变化,新旧问题域的话语间出现明显的话语界限。“‘第一问题’的旧的提问方式和解答方案被新的提问方式和解答方案所取代。”过去我们考察媒体人的职业活动,我们的思维将“新闻活动”理所当然地看成是职业媒体人的活动,“媒体人”概念之前均无需加“职业”这个限定词。现在的“新闻活动”已经演变成一种公共生活,我们在理解传统媒体的新闻报道时经常会加上“职业”的标签,以示职业化的新闻机构与生活化的公民新闻是不同状态的“新闻”。大数据时代新闻活动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已经成为社会组织、社会关系的联系纽带,成为公众日常体验的一种参与实践和情感体验。在此,第一问题被继承了下来,但新闻的内涵和功能发生了转向,“新闻”定义与媒体拉开了距离,其与“客观”“真实”的关系也变得模糊。为了保持新闻定义的开放性、未来性,这里只是指出了新闻内涵的演变方向,暂不给新闻下一个容易引起争论的明确定义。
(三)正视新媒体的革命性,梳理“基本问题”的问答体系
在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时,一些正统的阐释者从“物质本体论”出发,忽视了“人”的存在价值。在他们那里,马克思主义哲学被误解为“斗争哲学”,阶级斗争从“手段”被拔高成“根本性目的”。我国传统新闻学倾向于物质本体论,新闻学问题域遵循“认识论—客观性—职业性—阶级性”的逻辑线索,形成了新闻的客观真实、新闻的职业精神、新闻事业的阶级属性等基本问题。在这样的问题域中“阶级性”成为新闻学的核心问题,受众经常被排斥到基本问题的范畴之外。然而,马克思主义蕴含着丰富的人文主义思想,“马克思哲学并不是学院哲学,而是实践的、革命的哲学,它关注的焦点始终在现实的人、市民社会和国家上”。技术酵素拆解了职业媒体的新闻垄断,原本被遮蔽的实践主体被放大后凸显出来,芸芸众生可以带着情感和偏见传递信息,参与新闻实践成为现代人每天都体验的生活状态。
技术酵素具有催生化学变化的固执性,它并不理会相关社会群体的焦虑,而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重塑或改写历史。当新闻与机构的刚性联系被切断,传媒技术赋权就成为公众享受的普惠权利。当公众可以直接参与新闻的生产和消费时,新闻传播活动的“载体、主体、受体”等要素均发生了重大变化。客观性是传统新闻的本质属性,媒体人信奉新闻专业主义,媒体努力实现客观、独立、理性地报道新闻。当社会公众成为新闻传播的实践主体时,新闻传播便成为了社会生产、社会关系的联系纽带,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均布满了新闻的印迹,新闻的主观化、情感化、生活化趋势不断增强。随着新闻学问题域从认识论转向实践论,新闻学的基本问题就出现了连锁反应:有的基本问题被保留下来,但回答方式出现了根本变化;有的基本问题无法体现公共新闻活动,它们因落后于时代而被直接抛弃;有的基本问题是新媒体发展提出的新问题,它代表着新闻传播发展的革命性方向。新闻要素、新闻属性、新闻价值、专业主义、新闻自由等问题依然存在,但提问和回答的方式出现了明显的变化;真相与后真相、职业新闻与公共新闻、客观报道与建设性新闻因此成为新闻学理论讨论的新热点。
近年,学术界对“真相”与“后真相”讨论的比较多,这其中就蕴含着新闻学基本问题的重要变化。传统媒体强调新闻的客观性、真实性,报道真相成为记者和媒体的首要职责;过往新闻学是以职业新闻活动为中心搭建的,“客观性长期以来一直是新闻学研究中的核心内容”。社交媒体的出现却让人类深陷后真相时代的漩涡,情感、观点经常跑到了真相前面,真相和后真相开始纠缠不清。人们关于后真相的争论很多,但对后真相的理解却各不相同:有人认为后真相是由公众情感、个人信念建构的“想象的真相”“虚构的真相”;有人认为后真相是对网络表达边界的越轨,是一种“诡辩的事实”“虚假的新闻”;管理部门倾向于将后真相看成话语暴力,期望通过技术监控、法治约束抑制网络审判和舆论暴力;有人并不执意搞清楚后真相的内涵,而是将后真相当成形容词,随时把我们的时代称之为“后真相时代”……
哲学意义上的“真相”是个稀缺品、奢侈品,绝大部分(或者说所有)事件都难有绝对的真相。通常意义上的真相是人们接近真相的一种努力,是人类良知对事实的认知和善意的构想。传统媒体时代,真相是话语掌权人的“言说”,是媒体一次性的给予或认定,一般公众常被排除在发现真相之外。媒体看似坚持专业主义精神,但因为缺少社会力量的参与和监督,真相可能成为媒体、权力、资本三方力量协同的产物,在特殊情况下权力和资本才是“真相”的真正定义者。“后真相”也许不能给我们更多的真相,但是它可以帮助我们反思真相,能够创造一种可能逼近真相的机制。首先,传统媒体不再是真相的唯一定义者、诠释者,公众可以参与新闻信息的采集和传播,公众生产新闻创造了一种“非主流”真相;其次,真相不是职业媒体的内部辩论和一次给予,而是多元信息和观点的辩论和修正,是众多摸象的盲人参与生产的“众筹新闻”;再次,真相可以被跟踪监测、灵活修正,网络阅读可以随机地、无逻辑地跳转链接,任何内容都可以与海量信息进行对照和检测;最后,所有网民都可以成为新闻生产的实践者,掌握信息的人通过提供碎片化信息丰富真相原型,没有信息的人通过评论和质疑倒逼信息的披露。因为真相不是一种总结性的给予,而是一种众人探索的真相寻找过程,所以当代新闻不再是一种认识论的结果式、终了式的报道,而是一种社会生活横断面的呈现,是一种众人参与新闻、生产新闻、传播新闻的公共生活。后真相时代提高了人们的媒介素养,公众逐渐知道真相不可能是简单的馈赠,而是一种艰难的探索和辨别的过程,因此每逢突发事件、重大事件网民都呼吁“让子弹再飞(或多飞)一会儿”。我们必须承认,大数据时代人们比传统媒体时代知道的更多,更多隐匿的事件得以通过网络曝光。虽然各国对网络媒体的管理逐步升级,社交媒体上完整的信息表达变少,但评论区却蕴藏着很多丰富的信息。网络空间是一个庞杂的信息池、观点池,空间内弥漫着身披各种外衣的声音,有客观的陈述、理性的评论、激情的呼喊,也有虚假的欺骗、愤怒的指责、阴险的挑逗。“你一言,我一语”的网络表达方式尊重了人们的表达权,通过群体力量实现了对事实的检验和对观点的甄别,最终有可能最大程度地还原出“事实”,让更多的人感受到真相、体验到真相。因此,“后真相”并非是真相的黑暗时代,它为人类开辟了另一条通往真相之路,当然它也是重新回答新闻的基本问题之路。
(四)洞悉新闻业务变革的技术化,再造“具体问题”的阐释概念
第一问题、基本问题的转换,必然带来很多具体问题的变化。技术酵素在改变新闻传播生态的同时,也给新闻学理论建设提出了很多具体问题。任何学科的问题域都包含着数量庞大的具体问题,这些具体问题表面上看只是某些传播现象、理论现象,实际上它们是第一问题和基本问题的派生物。正是数量庞大的具体问题的存在,才使学者们能够始终保持着学术热情,让学科发展具有了旺盛的生命力。面对大数据时代技术酵素触发的系统性的具体问题,我们必须要根据时代背景创新和梳理新术语、新概念,从而给“具体问题”提供主导性的阐释路线和话语工具,进而提高新闻学理论的学理性和阐释力。
技术酵素首先改写了新闻表现形式、新闻生产流程,从而在整个生产线上制造了系列“具体问题”。传统新闻几乎全部是媒体人的劳动成果,新闻产品主要以文字、声音、图像来呈现。技术酵素击破了新闻生产边界,普通公民、智能机器都加入到新闻生产中,数据新闻、算法推荐、人工智能正在改变新闻业务流程和市场交换准则。新闻内容呈现形式除了文字、图像、声音、动画、视频等传统形式外,还有数据新闻、直播新闻、新闻游戏、VR/AR新闻、H5动画报道等不断更新的新形式。因此,新闻学理论需要对公民新闻、数据新闻、算法新闻、智能新闻、数据挖掘、机器写作等进行重新认知和理论梳理,对这些具体问题的回答显然已经超越了传统新闻学的术语、概念和理论的范畴。
其次,技术酵素也引发了职业媒体人对新闻价值和职业身份的思考。在社交媒体时代,机器和公众的地位得到提升,职业媒体人却出现了身份焦虑,职业认同度、身份认同度都有所降低。那些坚守新闻阵地的传统媒体感觉到“压力山大”,更多媒体向房地产、影院、服务业等领域探索新机遇、开辟新阵地。主流媒体则抓住国家治理转型的机遇,直接将政务媒体、舆情治理、政府智库作为核心业务来建设。传媒业务拓展的空间有了,但传统新闻价值却面临着新的考验,传统职业范式也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职业化的新闻传播范式已经走过了两三百年,当前的技术环境则需要新闻学建构新的新闻传播范式。新闻学只有生产出更多的概念和理论,才能诠释好当下新闻传播生态,重建职业媒体的价值理念。
当然,新闻学的具体问题是庞杂的、变化的,如新闻内容娱乐化感性化、智能生产与议程设置、技术公司的流程专制、政策红利的竞争和分配等,这些都需要在具体的新闻实践中进行探索和思考。对具体问题的思考可以帮助我们提炼出基本问题,进而反思和追问第一问题,如此才能形成新闻学完整的、逻辑的知识谱系。
四、总结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闻业界和学界均遭遇“经验世界”的巨变,新闻传播不断由职业活动演变成公共生活。面对新闻传播领域出现的颠覆性变化,新闻学需要再造一套理论框架和话语体系,重新审视和回答“第一问题”“基本问题”和“具体问题”。首先,新闻学第一问题的提问和回答方式出现了变化。今天的新闻不再局限于媒体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它已经演化成公众普遍参与、随时体验的公共生活。因此,新闻学第一问题的回答由“认识论”转到“实践论”,新闻学的“第一问题”虽然被继承,但理解和回答第一问题的视角却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其次,当公众直接参与和体验新闻的生产和消费时,新闻学问题域将沿着“实践本体论—社会关系论—公共生活论—社会治理论”的路径不断演化,新闻传播活动的载体、主体、受众、价值等要素均发生重大变化,新闻学的基本问题随之出现连锁反应。最后,第一问题、基本问题的转换带来了很多具体问题的出现,技术酵素一方面改写了新闻表现形式、新闻生产流程,制造了系列化亟待解决的具体问题;另一方面也引发了职业媒体人对新闻价值和职业身份的追问和思考。面对新闻学问题域出现的系统性变化,学者们需要重新点燃“新闻学的想象力”,通过概念再造提升新闻理论的阐释力,与时俱进地推动新闻学的学科建设与理论发展。
注释:
⑧ [美]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陈强、张永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3-4页。
⑨ 孟威:《上线新闻客户端,传统媒体如何羽化成蝶》,《传媒观察》,2020年第4期,第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