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案被推翻,药流也变难?
2022-08-18朱秋雨
朱秋雨
6月27日,在最高法院以5比4表决推翻罗伊诉韦德案(下称“罗伊案”)的三天后,俄亥俄州的一名10岁女童,因怀孕超过六周触及该州的禁止堕胎法,只能前往隔壁的印第安纳州准备堕胎手术。
但致使这名女孩怀孕的原因是:被强奸。
俄亥俄州是反堕胎立场最具代表性的州之一。该州法律规定,女性在妊娠六周内可堕胎;超过六周的胎儿,有了心跳,按照基督教的解释,此时堕胎等于谋杀一条完整的生命—哪怕因强奸和乱伦导致的怀孕也不例外。
将是否允许堕胎的立法权交还各州,如同提出反对意见的三位自由派大法官所说,最高法院的这一裁决不会减少争议,反而迫使最高院进一步涉足有激烈争议的道德和哲学问题。“它抛弃了一个已知的、可行的和可预测的标准,选择了新的、可能更复杂的东西。”
关闭的粉红屋
最高法院6月24日正式推翻罗伊案以后,美国13个州因各自先前通过的“触发法”,将立刻或在一个月内生效堕胎禁令。由此,很多职业、建筑和记忆成为了历史。
7月3日,保守州密西西比州的最后一家堕胎诊所—漆着粉红色外墙的单层小屋正式关闭。
诊所负责人戴安·德齐尔斯在6月24日受访时表示,她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心理准备。“接下来的10天,我们会照常营业。”她们在当天完成了35台堕胎手术,接待了25个堕胎咨询。
粉红屋的命运,是绝大多数保守州同类诊所的写照。纪录片《杰克逊城》记录过这类诊所在保守州有多“不受欢迎”:建筑周围经常会站着呜呜泱泱的人。很多人手上拿着《圣经》或举着类似“女人会后悔堕胎”的标语。
每次有人走进诊所,这群人会围上来,试图说服其不要堕胎。更严重的时候,他们会在营业时段对着诊所唱歌、喊口号、叫嚣。
现在,这些被基督徒视为眼中钉的堕胎诊所,将随保守州颁布的堕胎禁令而彻底关闭。据统计,除了已颁布“触发法”的13个州,另有11个州很可能在未来颁布堕胎禁令。
即使在堕胎合法的州,堕胎也可能变得困难。米德尔伯里学院经济学家凯特琳·迈尔斯分析称,合法州的堕胎诊所可能会被州外的女性淹没,导致医疗资源挤兑。“例如科罗拉多州、堪萨斯州和伊利诺伊州—它们被禁止堕胎的州环绕,将成为寻求堕胎妇女的主要目的地。”
得克萨斯州的经验能说明其中的影响。2021年9月1日,被称为“全美最严堕胎法”的得州参议院第八号法案,即“得州心跳法案”正式生效。从那以后,该州不少女性前往周边的新墨西哥州、俄克拉荷马州、路易斯安那州等寻求堕胎服务。
由于诊所挤满了来自得州的女性,周边州的就医预约延后了4到6周。部分原本选择孕早期流产的妇女,被迫推迟至孕中期流产。
迈尔斯研究指出,当关闭诊所以及前往堕胎诊所的距离增加时,堕胎的妇女数量将相应下降。他估计,驾驶距离每增加100英里,手术堕胎率下降20%。
激增的药物
不过,堕胎可能不会像表面那样减少。历史经验表明,妇女们会找到其他方式堕胎。这些形式的堕胎更难计算、量化,且界限模糊。
一个主要替代方法是药物堕胎。数据显示,2021年“得州心跳法案”生效后,该州每月约有1100名妇女从海外订购堕胎药片,数字是以前的三倍。
堕胎药一般在怀孕前10周服用。它涉及两种不同的药物: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服用间隔24~48小时。药物的服用,会引起女性发生类似流产的宫缩,将孕囊排出。过程会出现类似月经的出血。
2021年12月,美国联邦食药监局(FDA)永久取消病人须亲自到诊所或医生处获得米非司酮的要求。这不仅是对堕胎药物安全性的官方盖戳,也令人们获得米非司酮变得非常容易。
迈尔斯研究指出,当关闭诊所以及前往堕胎诊所的距离增加时,堕胎的妇女数量将相应下降。他估计,驾驶距离每增加100英里,手术堕胎率下降20%。
如今,药物堕胎已被用于美国一半以上的流产。它的费用较低,伤害性也不大,而且保护病人隐私—想堕胎的妇女通过视频、电话甚至与医生進行邮件咨询,即可通过快递收到药片,自行服用。
保守州也应景地出台对堕胎药的限制措施。据美媒统计,有19个州出台法律,禁止使用远程医疗发放堕胎药。想堕胎的女性必须亲自来现场领取。不久之前,路易斯安那州州长还签署法案,禁止外州医疗从业者给该州寄送堕胎药,违者可被判10年有期徒刑。
尽管如此,法律学者认为,比起直接关闭堕胎诊所,执法机构很难对药流下手。由快递接收药片,或前往堕胎合法的州领取堕胎药等活动,让保守州的监管困难重重。
自由派的民间组织和个人,正动员起来。
美国南部一个名为JustthePill的非营利组织,计划在科罗拉多州部署全美第一个“移动诊所车队”。该车队主要停在州边境,为保守州需要堕胎的女性提供堕胎咨询并发放药物。
另一家专注堕胎药的非营利组织Carafem,与身处保守州的女性进行远程会面,再将药丸邮寄到州内的邮政信箱或其朋友处。该组织首席运营官梅丽莎·格兰表示:“我们有很多咨询者,在她们的车里、咖啡馆、图书馆或只是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戴着耳机,吃下堕胎药。”
美国西北大学宪法学者凯蒂·沃森总结称:“当人们说我们将回到罗伊案之前的黑暗日子时,其实并非如此。美国身处一个非常特殊的医药环境。”
分析人士预计,保守州将进一步限制堕胎药物。反堕胎人群已经开始宣称“堕胎药的安全性被大大夸大了”,表示药物流产是“严重的公共健康威胁”。
这样的说法与FDA说法相悖。该机构的研究报告指出,2016年5月至2020年9月,通过药物进行的1157次堕胎中,95%的人完成了堕胎,不需要任何后续程序。
民主党人、美国司法部长梅里克·加兰德近日表态:将联手其他联邦部门,捍卫妇女取得生育的照护(包括药流)的权利。“各州不得基于与FDA对堕胎药安全性的意见不一致,禁止米非司酮。”
减少母职代价
在复杂的堕胎议题面前,混乱的、来自多方势力的拉扯與冲突,反复撕裂美国。这进一步说明了,罗伊案的被推翻并非突如其来、毫无防备的历史性转向。这样的撕裂,伴随美国大地近半个世纪。
1973年美国最高院确立堕胎权为宪法权利,便是美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司法裁决。共和党人在1976年提出“海德修正案”,禁止使用联邦资金支持穷人和低收入人群支付堕胎护理费用。此后,各保守州出台限制性措施,提高堕胎诊所的经营门槛。据统计,仅在2021年,美国就出台了108项限制堕胎措施,其中90项已成为法律。
反堕胎力量渗透美国的各个角落。非营利组织HumanCoalition利用广告和免费服务的承诺,接触了美国各地想要堕胎的妇女。妇女在网上搜索“我附近的堕胎服务”时,搜到的很可能不是一家能够堕胎的诊所,而是由反堕胎组织设立的危机怀孕关怀中心,它们鼓励怀孕的女性生下孩子。
更有甚者,政党拿堕胎大做文章。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韦宗友告诉南风窗,几乎是与罗伊案判例同时的上世纪70年代,民主党与共和党自动划分阵营—吸纳城市精英的民主党高喊支持堕胎,维护女性生育权;而以中部、南部选民为主的共和党人,则以禁止堕胎为口号,吸纳“亲生命”选民。
近年来,共和党人愈加拥护传统基督教对于生命的看法。2020年金斯伯格大法官离世后,特朗普以27天的超快速度,提名保守派法官巴雷特接任。这是一名在大多数司法议题上与金斯伯格持相反态度的天主教徒,在之前的法官生涯中两次投票限制堕胎。她的上任,将最高院保守派大法官的数量提升至6人。从那时起,罗伊案就岌岌可危。
不过,就司法程序而言,此次罗伊案被推翻没有争议。中国政法大学学者方流芳曾总结,围绕罗伊判例的论战中,立场对立的法官的唯一共识是:法律解释的作用是陈述审判理由—重要的不是法官得出什么结论,而是法官如何得出结论,法官支撑结论的论据是什么。
撰写“推翻罗伊案”多数意见书的塞缪尔·阿利托大法官称,在罗伊案之前,美国没有人支持将堕胎视为宪法权利,而且在每个州,堕胎一直都是一种犯罪。“罗伊案的判决没有建立在宪法文本、历史或判决先例的基础上,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现在,是时候重新重视宪法,将堕胎权交还给人民选出的代表了。”
妇女在网上搜索“我附近的堕胎服务”时,搜到的很可能不是一家能够堕胎的诊所,而是由反堕胎组织设立的危机怀孕关怀中心,它们鼓励怀孕的女性生下孩子。
赞成渐进式变革的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则表态:他的5位保守派同僚在推翻罗伊案上走得太远。他写道:“法院的意见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彻底的。但这些优点不能弥补一个事实,即戏剧性的裁决是没有必要的。”
这位与阿利托一样由小布什提名的首席大法官,只支持那项引发推翻罗伊案的地方性法案—密西西比州的一项禁止怀孕15周后堕胎的法律。
表面上看,反堕胎人士取得了半个世纪以来的一次大胜。但如前文所述,交杂在美国大地上的支持与反对堕胎的力量,一直暗流涌动,相互对抗。推翻罗伊案对缓和双方的分歧,已经没有实质作用。
而处于底层的、贫穷的,很多属于少数族裔的保守州女性,成为了其中最弱势的群体。从怀上孩子那一刻开始,她们就背着道德和法律负担,要以最快速度决定是否留下一个生命。否则,她们可能被诸多限制措施捆绑,被迫成为母亲。
另外,在避孕用品更加受欢迎的今天,一味指责反堕胎势力,对于改变现状也没什么意义。如果女性生下孩子后所承担的母职代价降低,成为母亲可以得到社会的支持与保障,情况也许没那么糟。讽刺的是,对生下孩子的女性的生育保障、抚养幼儿的支持举措,美国社会没有给出好的答案。
例如,极力反堕胎的人口大州得克萨斯,其实是美国最危险的生育州之一。该州的产妇死亡率位居全国前列,绝大部分难产者是黑人妇女。而且,在2020年,该州每千名新生儿中超过5人死亡。
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研究堕胎法历史的法学教授玛丽·齐格勒分析:“尽管许多反堕胎倡导者声称要增加对家庭的支持,但共和党领导的州,迄今为止只通过了有限的立法,而且,他们主要的保障,是给反堕胎的危机妊娠中心提供资金。”
7月1日,美国总统拜登与10位民主党籍州长举行会议,称联邦政府将尽全力保护想要堕胎的女性。他还说,支持国会投票将罗伊案写入法律—尽管国会达成共识几乎不可能。
如今,各项边界模糊、混乱、极端的事件在全美上演。能够确定的是,美国女性有关身体自主权的抗争,愈加漫漫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