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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南漂

2022-08-18何承波

南风窗 2022年15期
关键词:永明段子广州

何承波

林江在等待开场。

4月初的广州,某个小剧场,黑色的墙布,围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漆黑中,20多位观众被主持人逗得捧腹。

主持人看向了他,说:“下面这位演员,是第一次登台表演脱口秀,有请。”对脱口秀演员来说,这样的介绍,确实朴实了些。

林江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聚光灯走去。黑暗陡然过渡到强光,眼睛有些无法适应,林江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他脑子嗡嗡一片,“完了,段子乱了”。

他薅了一下稀疏的刘海,开始人生第一场脱口秀:“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以前是个程序员。”

没响。

他显得紧张,语气局促了,飘忽了。“该死的,还忘了词。”好在这是一场开放麦,观众对不搞笑的演员还算宽容,甚至给了他友好的掌声鼓励。

这位27岁的年轻人定了定神,讲起了一个鬼火少年远走他乡、漂泊广州,却意外当上了程序员,如今稀里糊涂讲起脱口秀的故事。没有那么密集的笑点,但是打动了观众。

只是,对于林江来说,那些远不只是段子。

他原本是广州这座城市里最不起眼的人,当初,他以为自己的归宿不是工厂就是工地。现在,站在这个舞台上,尽管狭小、简陋,但他觉得值了。

“人,应该敢做梦。”

林江是特殊的,但在广州这座城市,他远不是唯一。43岁的脱口秀演员钟永明,也在广州的街头巷尾,拼搏了10多年,只为一个梦想。

但今天要讲的,不是脱口秀演员的故事,而是一个个南漂的逐梦。

广州,广州

林江告诉南风窗,所谓开放麦,其实是脱口秀演员打磨段子的地方,相当于一款游戏的内测。

相比北京、上海,广州的脱口秀属于后来者,开放麦也不多。但林江喜欢这种氛围。“00后”大学生,职场白领,40岁的大叔,工人,广州土著,外地来的漂泊者,形形色色的新演员,聚集在这里。

很多人还很稚嫩,但那股真诚的热爱,和对梦想的追逐,常令林江感动。

2019年,他第一次参加了海珠的一场开放麦。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全程紧张的小女孩,后来与他成为了朋友的小A。

她讲述了自己和父母的恶劣关系,最终逃离了家乡,来到广州。女孩身体似乎不太协调,也许有什么先天性疾病。她的段子并不好笑,因为紧张,节奏全无,“然后、然后”说个不停,大概借这种方式想词。

但对林江来说,她的勇敢,弥足珍贵—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每天早上8点,他就搭乘具有“魔鬼線”之称的3号线,然后换乘5号线,去科韵路的公司上班。拥挤的地铁上,是他观察人群、反思自己最佳的地方,很多段子的思路,也由此而来。

下班后,他一头扎进开放麦剧场。听别人讲,自己心里也瞎琢磨。渐渐感到自己也许能行。

对他来说,写段子不仅仅是写笑话,而是解构人生与生活的困顿,以喜剧的方式,表达出来。

此前,林江是一家游戏公司的程序员,严格来说,只是运维。这是程序员鄙视链最底层的工种,但对林江来说,却是他的骄傲。后来失业一段时间,他进了一家电商公司,做SEO优化等工作。

林江是湖南怀化人,1995年出生。初中毕业后,进了当地一所中专,读电子商务。但他看不到什么前途,加之那时也叛逆。他跟网上认识的女孩谈了一场恋爱,他坐火车去成都奔现,人没见着,钱被骗了精光。

“00后”大学生,职场白领,40岁的大叔,工人,广州土著,外地来的漂泊者,形形色色的新演员,聚集在这里。

后来在段子里,他还感谢了这场未完成的奔现,没见面,是这段孽缘最好的终结。

此后他就辍学了,在家打了半年的游戏。不堪家人念叨,他就跑出去跟镇上的鬼火少年们飙摩托车。

父亲看不下去,硬拖着他上了建筑工地,学做油漆工。19岁的某天,他对着工地前的臭水沟,发起了呆。

他向南风窗回忆道:“那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该这么烂下去。”

2016年4月,他领了2000元工资,瞒着父亲,偷偷跑来广州了。

走出广州南站,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开阔,“就是这里了,一定要做点有价值的事情”。

人活一口气

最初的一年,林江做过很多工作,外卖、奶茶店员、餐厅。但他总是不甘,想尝试更多的可能性。每份工作做一段时间就辞了,去应聘过地产销售和各种业务员,但大多不了了之。

最拮据的时候,每天生活开销要控制在10元以内,只能吃两碗泡面。他只好做日结的散工,去南沙或者佛山的工地,重新拾起了油漆刷子。

有时候工资结算得很慢,饿了肚子,不敢向家里要钱。

好在,广州有足够多的城中村,房租廉价,一个月四五百元,虽说只能容下一张床,但却给了他足够的喘息与折腾的余地。

在父母眼中,林江是网瘾少年,但只有他自己能懂,他对电脑的热爱,绝不是玩物丧志。

当时,他有一台堂兄淘汰下来的笔记本,用了快10年了。但他维护得很流畅,他喜欢琢磨数据和应用程序,甚至在尝试自学编程语言—Python和Java。

“晚上回到出租屋,身体累到散架,也要开两集教学视频,逛一下计算机技术方面的社区。”

林江回忆道,那时候,他心里憋了一股气。父母和亲戚都告诉你,你是打工仔的命,要踏踏实实地劳动,少异想天开。

但在他看来,人的命运,是环境决定的。

在老家,初中没毕业,班上很多同学就进了工厂。初二的时候,他前后桌都走了,到了初三,教室已经空荡荡。剩下的,每天轰着摩托车油门,染着各色怪发,游荡于网吧、台球室,甚至出入灰色场所。

年少的他,也没能例外。看不到人生的可能性。

2017年8月,林江找到了一份速记的工作,是在广州一家很小的事业单位,员工大多是中老年人。原来的速记员休了产假,他成了临时的合同工。

打字,他擅长。

熟悉了各种专业术语后,他总能在会议结束的第一时间,把文稿交给领导。工资虽然低,但很开心。领导也赏识他,领导眼中,这个年轻人文化程度低,但悟性高,聪明好学。原本是一板一眼的记录,一经提点,立刻知道怎么优化一些无效信息。

某个项目需要做调研,林江主动提议,写一个爬虫工具,把那个专业网站的资料抓取下来,省时又省力。

那是他第一次提这么大胆的想法,毕竟自己也没做过。过程的确曲折,用领导的笨办法都能早早完成,他却多折腾了两天,好在最终效果不错。

打字员做了6个月,林江觉得自己应该去试试互联网公司。几十封简历下去,没有任何回声。他有自知之明—学历不够。

其后一年里,他一边准备成人考试,一边恶补其他语言和各种计算机底层知识,如编译原理、算法等,一头扎进了代码的海洋。

其后一年里,他一边准备成人考试,一边恶补其他语言和各种计算机底层知识,如编译原理、算法等,一头扎进了代码的海洋。为了给简历和面试加分,他考了不少证书,还买了个服务器,上线了自己的项目。

2019年年初,一家游戏公司给了他第一份Offer。

做运维,工资每月7000元。在互联网行业这其实很低,但他很知足。“听到消息的那一刻,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这些年,父母一直不理解他在广州混什么名堂。他也很少主动跟家里联系。但那天晚上,他把Offer截图发到了家族群里,宣告了自己的新身份—网络运维工程师。

有亲戚问,那是做什么的,他不知从何解释,只说,坐办公室的。

那一束光

2021年,在疫情和游戏版号等因素的影响下,公司开始裁员。最先被精简的,就是清闲的运维人员。

林江的名字,正在其列。

事实上,他早有预兆,提前物色了很多岗位,投了简历,都没有回声。直到人事找他,他也坦然接受了。

学历、文化程度,是他致命的弱点。他告诉南风窗,这些带给他的,不光是外在的限制,而是认知和思维上的局限。

“有个念头告诉我,你会意识到自己面对代码时的平庸和匮乏,你不得不去面对一个事实,你不适合干这一行。”

林江在出租屋里闷睡了几天,感到有些沮丧。

他向南风窗回忆道:“当时想,那份工作,也许是撞了狗屎运,自己根本不配。”

两年前在开放麦认识的朋友小A,拉他去听脱口秀散心。也是一场开放麦,其中一位演员是深圳过来的。

林江记得,他的段子,是围绕自己在长沙、南京、成都等地表演展开,表面说着没人懂他的梗,其实是狠狠地自嘲了一番。

结束后,小A发来微信,劝他,你看,这么多平凡的人,依然这么努力。林江眼窝一热,心里被触动了一下。

小A是广西人,23岁,有先天发育上的疾病,导致她走路和握持话筒有些吃力。19岁那年,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男方30多岁,有轻微的智力障碍。她马上意识到,名义上是相亲,其实两家人已经谈妥了婚事。

她决定逃了,独自来到广州,最初在老乡的螺蛳粉餐馆里工作,客人们难免对她投来异样的眼光。

老乡也嫌她笨手笨脚,时不时呵斥两句,做了一年,她自己主动请辞了,后来的工作,断断续续。

林江说,这两年,小A表演过几次脱口秀,她已经不再紧张,台风和节奏也不错。但终究没有讲下去,对她来说,并不是要用脱口秀证明什么。

她向记者表示,那只是战胜自我的一种方式。

现在,小A只是一名普通的脱口秀观众,没有对舞台的执念。热爱花艺的她,在天河区找了一间花店的工作,插花,和花打交道,这带给她满满的幸福感。

她说,也许有一天,存够了钱,她会在广州开一间花店。

“梦想是,成为花艺师。”

而林江已经失业3个月了,他对未来感到有些迷茫。

脱口秀,逐渐成为生活的出口,他经常往开放麦跑,也尝试着写段子:“自己生活经验也算丰富,凭什么不试一下?”

舞台上那一束聚光灯,时不时地牵引着他的心绪。

梦想的滋味

在开放麦,43岁的钟永明,是个特殊的存在。他长发披肩,身体格外消瘦。主持人介绍他时,叫他钟老师,说他是唯一一个开了巡回表演的人。

广州的地铁站、各种街头巷尾,他都去表演过。

调侃归调侃,钟永明的确品尝过梦想闪耀的滋味。

2021年的春天,他在广州高德置地办了自己的脱口秀专场—《沉船》,拼搏了10年,梦想终于实现,也算是对自己有了一个交代。

钟永明与林江的经历类似。

高中毕业后,钟永明在河源一家模具厂打工,但他并不喜欢那份工作,对模具毫无兴趣。于是他疯狂练习英语,自嘲比李阳更疯狂。

模具厂做的是国际贸易,经常需要对接外国人。苦练美式口音的钟永明,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渐渐转为翻译,工资6000多元。在2000年初,这算是高薪了。

按理来说,这是一份让他出人头地的工作。但在2011年,他突然离职了,怀揣着10万元的启动资金,决定安扎在广州—立志做脱口秀。

只是,他采取了后来的脱口秀演员未曾想过的方式—从街头表演开始。

苦练美式口音的钟永明,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渐渐转为翻译,工资6000多元。

此前几年,因为翻译和英语学习的需要,经常接触网络,他在互联网上了解到了香港脱口秀演员黄子华。看完黄的表演后,他心中的梦想浮了出来。

2017年,记者第一次在广州见到钟永明,他住在一间破败的出租屋,全副身家只有几十元。每天吃白米饭配青菜,形容枯槁。

但他还是很坚决,拖着音响,在地铁口,在广场上,在商城旁。摆一个打赏的纸箱,拿起麦克风,自顾自地讲段子,模具厂的经历,尴尬的相亲,脱口秀的梦想。

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孤独表演,路人们朝他瞥一眼,然后扭头离去。偶有驻足停留的人,也很難理解其中的笑点。

就算面前空无一人,他也不肯停下,偶尔还唱一首《海阔天空》。

那时,运气好的话,他一天有二三十元的收入,但有时只有几元,还不够坐车。

他打开一台破旧的电脑,向记者展示自己的稿库,十多万字,都是中英双语版本的。彼时只讲了个开头。

这些年,为了梦想,钟永明始终没有结婚的打算。

2019年,广州一家酒吧开业,用200元请他去讲。这是他少有的“商演”,效果意外地好,他讲了3个小时,意犹未尽。

他渐渐告别了街头表演,转向开放麦。他告诉记者,街头和舞台,毕竟还是不一样,观众反馈、节奏把控,才是关键,“街头表演了这些年,白白浪费了”。

每周四天,他坚持往开放麦跑。效果时好时坏,有时笑点不断,有时全程哑火。

作为同台过一次的演员,林江对钟永明的执着精神感到震撼。他的段子有时候并不好笑,观众如今更喜欢听潮流话题。“但能持之以恒地打磨下去,很难得。”

不一样的是,脱口秀对于林江来说,是另一种意味—他向往那一束聚光灯,但又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目标,他并不立志于做一个了不起的脱口秀演员。

“可能我只是享受于此。”

在那里,他能重拾自我的光芒,像做了一个缥缈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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