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死亡是终极之美

王奕君 （北京）

一

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在四十五岁的盛年，剖腹自杀。

剖腹，本是日本武士的死法，十分惨烈。很多武士，虽以之为豪，却终因害怕，而只象征性地在腹部划一下，实则让别人帮忙，砍下头颅，以求速死。

但身为作家的三岛，却死得比武士更像武士——他将匕首插入腹部，直至肚破肠流，死不成，又试图咬舌，还死不成，又找人三砍其颈，可以说，他是一点一点体会着由生到死的血腥过程……

而三岛，他不是武士，他是文人，是前半生著作等身，差一点儿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著名作家。自杀前，他完成了其巅峰之作《丰饶之海》的最后一部，为他的文学生涯画了一个句号。不，他其实更愿意给日本文坛留一个大大的叹号吧！

二

三岛不仅是文人，而且是日本文人。

日本，是一片带有先天忧郁特质的土地。美丽的岛国，却多灾多难——台风、地震、海啸会突然降临，人世间的安乐，鲜活的生命，毁于转瞬之间。

独特的环境，造就了日本人独特的审美观。热爱生命，又崇尚死亡。甚至对死有着几近病态的迷恋。在一些日本人眼中，死亡是美，而在生命最旺盛时死去，更是美之极致。

日本人那样迷恋樱花。在日本人眼中，春天时，那满枝满树的花朵挤挤挨挨铺天盖地的盛放，是美；风起时，满树的花瓣似云水流逝般纷纷泻落，风裹落英一起归于自然，更美！而生命，在最美最绚烂时悄然逝去，是许多日本人所崇尚的所谓“终极之美”，另外，还有“物哀”之叹，也是他们所钟情的，是在他们看来比快乐更高一级别的忧伤之美。

日本，这一片忧郁而多情的土地，养育了许多文人墨客，他们为美而生，为美而死——

一生都在追寻美的川端康成，含煤气管自杀；

曾五次寻死的太宰治，最后携女友跳河自杀；

芥川龙之介在疲病交加之际，服安眠药自杀；

而同样自杀身亡的画家古贺春江，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的”。

三

这片土地，也养育了三岛由纪夫。

三岛一生中，有两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童年里，三岛病弱。五岁时，他得了尿毒症，那是第一次，死神向他招手。

除了病弱，他还孤独。孤独的人，总是要寻找一个出口，比如书。再加上一点天分，他就这样与文学结下了终身的缘。在他畅游的文字里，总萦绕着两个元素，一个是美，一个是死。

在他的早期作品《假面的自白》中，他羡慕赌徒、渔夫、挑粪工的“汗涔涔的半裸体”，他喜欢浑然天成的野性美，喜欢肌肉发达的健康美；在他的得意之作《金阁寺》中，他将那美得光芒四射、令人不敢直视的金阁寺，“亲笔”毁灭在熊熊烈焰之中！在三岛的精神世界里，美与死，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

第二次接近死神，是他应征入伍，原本要去的部队，在菲律宾几乎全军覆没，而他，却因感冒被误诊为肺炎，没机会参军，而得以存活。

仿佛是老天眷顾，让逃过死神的三岛由纪夫，后来以作家的身份，体面地存活于世，像是有意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以更主动的方式抉择生死。

四

没有人知道，在三岛心里，死亡，是如何一次一次被美化和强化着，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被酝酿成事实的。

从三岛由纪夫的阅读和写作中，“死”被无数次地提及，无数次地预演。

有一本书，令三岛爱不释手，引为知己。这本书，影响着他的生，也决定了他的死。这就是《叶隐》。三岛最爱其中那句：“武士之道者，寻死之道也。”书中称，死是人的行动中最后一个点，没有重复，死可以让恋的纯度得以提升，让生发射出光芒，从而完结一段美丽的人生……

当我们看到他自编自导自演的《忧国》时，仿佛已经看到他为自己安排设计的人生结局了。

对于死，他早有预谋。

四十岁时，他开始塑造“肉体美”。他要把自己塑造得像他所崇拜的希腊式阿波罗裸体雕塑那样。当他窥镜凝视自己发达的健美肌肉时，是否在下“毁灭”的决心？据说，他训练的目的，除了追求强健美之外，也是为了“切腹”时，避免有难看的白色脂肪流出来。

如果说，三岛选择自杀，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他当时是一个狂热的右翼分子，为此，他还成立了一个组织，叫“盾会”。自杀那天，三岛带着私人武装，头系“七生报国”字样的头巾，发表演讲，呼吁“真的武士”随他发动兵变，企图推翻否定日本拥有军队的宪法，使自卫队成为真的军队以保卫天皇和日本的传统。他的讲演不但没有得到响应，反遭众人嘲笑，绝望之中，他用白布裹腹，实施了蓄谋已久的切腹仪式。

这一切，貌似“为正义而死”，可是，他的“盾会”是多么滑稽可笑啊！他自称：“我们除了最后的战争，什么都不参加。我们没有武器，只有肌肉，我们是世界上最小、最懒、最富有精神的军队，人们都嘲笑我们是玩具的兵队。”而“最后的战争”，只是切腹自杀而已。

所以，三岛由纪夫之死，说不上有多正义，也并非真为了政治。

五

说到底，三岛只是作家，是深受独特的死亡美学熏陶的日本作家。

生时，他再优秀，都仿佛没有秘密，死后，他却身陷谜团之中，引来众说纷纭。也许，正如莫言所说：“三岛努力地想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威武的、有着远大政治理想和崇高信仰的角色……骨子里是想用这样非文学的手段，为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做广告……从他的头颅落地那一刻起，一道血光就把他全部的文学和他整个的人生照亮了……三岛是为了文学生，为了文学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

造物主还是偏爱三岛的，让他秉承天赋，让他走进文学，让他的人生盛放如花，却又在最灿烂的时候戛然而止。如果三岛在天有灵，能够俯瞰凡间，俯瞰日本岛——这一片滋养了他，成就了他，又以独特而“意外”的方式毁灭了他的土地，他是该庆幸，还是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