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称呼、生年及相关发明考辨*
——以《墨子》的载述为中心
2022-08-15尹雯
尹 雯
(1.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70)
(2.兰州工业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甘肃兰州 730050)
鲁班之名早已超出其称呼本身,而成为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符号,我国建筑行业工程质量最高荣誉奖“鲁班奖”,即以其命名。但从目前已刊布的研究成果看,对鲁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鲁班文化、鲁班形象、工匠精神等方面。有学者指出,学界对鲁班姓名、身份、生平等细节问题的研究并未真正突破假说的阶段[1]。可见,考证鲁班基本信息的难度较大,导致一些问题依然模糊不详。
《墨子》中关于鲁班的记载较为集中,时间也较早,但西汉以来几乎无旧注(图一、图三)。 清代学者汪中最先全面校勘《墨子》,而后毕沅以明道藏本为底本整理《墨子》。 孙诒让在毕本的基础上,集十余家之说,广泛征引相关文献,进一步校勘、训释、考证,积十年之功完成了《墨子间诂》(图八,图十一)。梁启超说:“盖自此书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读。”[2]曾繁仁称:《墨子间诂》是清中叶以来文化运动所结出的最大果实[3]。解启扬认为它的成就主要表现在校释上[4]。 本文拟基于《墨子间诂》关于鲁班其人其事的钩稽考辨,进一步搜集相关文献,考察辨析鲁班称呼、生年、发明①一些文章中,将不少器物都归为鲁班之发明,这个问题需谨慎,本文不作讨论,暂称为鲁班发明,后同。等基本问题。
1 关于鲁班的多种称呼方式
先秦两汉文献中有多种关于鲁班的称呼。 唐代颜师古、宋代吴仁杰和郑樵、清代顾炎武等都注意及此,但一直围绕公输与鲁班是否为同一人而讨论,且只言片语,并未细究这些称呼的来龙去脉。萧鲁阳在《公输般不是滕州人》一文中否定了“二人说”,同意顾炎武的观点,认为公输与鲁班是同一人[5]。 遗憾的是,该文的研究重点并非鲁班的称呼问题,所以没有详细梳理其发展演变的过程。
清代学者梁玉绳在其《汉书人表考》(图二、图七)“公输般”一条下罗列了多种称呼,有“般”“公输”“输子”“鲁般”“鲁班”“班输”“输班”“公班”等,认为均指鲁班一人[6]。这也是目前学界的主流看法。为便于表述,可将上述称呼大致分为三类:一是以“公输”“公输子”为代表的尊称;二是带“般”或“盘”字的“般”类称呼;三是带“班”字的“班”类称呼。 “输子”仅见于《盐铁论》,暂将其归至尊称;“鲁斑”甚少,在东汉石刻《郙阁颂》中出现,依字形可归入“班”类。
1.1 尊称与“般”类是早期称呼方式
在《墨子间诂》中,孙诒让也指出多种称呼均指鲁班一人,并两次作注,广泛搜罗相关文献,但并未对各种称呼出现的原因加以探究与说明。
在《墨子·鲁问》“公输子”下,孙诒让注曰:
《文选·西都赋》中薛综注:“鲁班,一云公输子,鲁哀公时巧人。”《孟子·离娄》篇云:“公输子之巧”,赵注云:“公输子名班,鲁之巧人也,或为鲁昭公之子。”《檀弓》云:“季康子之母死,公输若方小,敛,般请以机对。”郑玄注:“般、若之族,多技巧者。”后《公输》篇作《公输盘》[7]479(图十一)。
孙诒让旨在说明“公输子”就是鲁班,且般、若之族多有技巧者,却没有进一步解释“公输”。据《礼记·檀弓下》:“季康子母死,公输若为匠师之官,年方幼小。”郑注:“公输若,匠师。”[8]401(图五)稽诸先秦两汉文献,以“公输×”称呼某人者,仅有公输般与“公输若”,再无他人,这说明“公输”并非姓氏。“公”在西周时是对国君的尊称,发展到春秋战国时出现在爵称、官职名里,如“公士”指战国时秦国的军功爵,“公路”是春秋时期晋国掌管国君乘车的官职, 所以称呼里的“公”在先秦时期具有区别于一般百姓的意义[9]。先秦文献中没有单独以“输”称呼鲁班的情形,故其非“号”,且“输”有提供之意,由此可见,“公输”和“公路”一样是官职名,指“匠师”,为该族承担此职者承袭。 时过境迁之后,“公输”这个官职名随鲁国灭亡而逐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加之秦汉以来“公”的称呼范围不断扩大, 于是人们在其称说中不再言及表其职守的“公输”,而是冠之以国籍“鲁”,以“鲁”易“公输”,强调公输般曾是鲁国人,这在情理之中,如西汉的《淮南子》中就出现了“鲁般”[10]。 《墨子间诂》正文中多使用“公输”“公输子”等尊称,与明道藏本《墨子》一致。 《孟子》《慎子》《荀子》《汉书》等文献正文亦然,可见含有“公输”的尊称多为鲁班在汉代之前的常用称呼。 此前,关于“公输”的解说众说纷纭,如颜师古以为是姓氏,梁玉绳称“公输”是号[6],这些缺乏依据的作解,均不可信。
《墨子间诂·公输》篇首句“公输盘”下,孙诒让再次对鲁班的称呼作注,进一步说明“公输盘”就是鲁班,重点论及“般”和“班”:
毕云:“《史记·孟子荀卿传·集解》《后汉书·张衡传》《文选》、陈孔璋《为曹洪与魏文帝书》注皆引作‘般’,《广韵》引作‘班’。”诒让案:《世说·文学》篇刘注、《文选·长笛赋》《七命》、郭景纯《游仙诗》、司马昭统《赠山涛诗》李注并引作“班”,《战国策·宋策》《吕氏春秋·爱类》篇、葛洪《神仙传》同。《吕览》高注云:“公输,鲁班之号,在楚为楚王设攻宋之具也。”[7]482
细考所引文献,毕沅已意识到“般”类方式在汉代文献中使用广泛,孙诒让也在思索“公输盘”同“般”“班”之间的关系,但限于全书的体例,他没有展开论证。
首先来看“公输盘”。《墨子·公输》之外,“公输盘”不见于其他文献。 据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般”“盘”古音相同,都为並母元韵[11]312,且“盘”(繁体作“盤”)的声符为“般”,那么“般”“盘”可交替使用,均属于“般”类方式。 《墨子》中使用的称呼方式只有“公输子”和“公输盘”两种。 《尸子》《吕氏春秋》《战国策》《礼记》《淮南鸿烈》《列子》等书中,都使用“般”类方式,不见“班”类。这说明,从战国至西汉,“般”类方式和尊称方式是鲁班称呼的主要方式。 孙诒让在其《墨子间诂》自序、注疏、《墨子传略一》自始至终只使用这一种称呼,梁启超等学者亦然,可见“般”类称呼因其出现早而在清代学者层面被广泛认同,也说明其历经千年一直没有完全“消失”。 彻底不见“般”类称呼方式应是近现代以后了,涉及国家语言文字工作规范化,将另文研究。
1.2 “班”类称呼方式的出现
如上文所引,孙诒让罗列了许多有“班”类称呼方式的文献,但都出自东汉以后的注解,如《孟子·离娄》赵岐注、《吕览》高诱注、《文选·西都赋》薛综注、《世说·文学》篇刘孝标注、司马昭统《赠山涛诗》李善注,以及《战国策·宋策》《吕氏春秋·爱类》中的注等。他还引《渚宫旧事》:“墨翟重繭趍郢,班子折谋”[7]688。 可见,孙诒让在尽力寻找“班”类方式出现的源头,却没有找到线索。 所以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尤其是“班”类称呼出现的时间以及如何逐步替代“般”类称呼等问题,需要澄清辨析。
如上所述,“班”类方式不见于先秦文献。两汉时期的5 种文献正文中出现了这类方式。 最早的当属成书于西汉末年的崔篆《易林》[12],出现了“输班”“鲁班”“鲁般”三种方式:
既济:楩生荆山,命制输班。袍衣剥脱,夏热冬寒。饥饿枯槁,众人莫怜[13]9。
明夷:诸石攻玉,无不穿凿。龙体具举,鲁班为辅。麟凤成形,德象君子[13]420。
睽之:归妹:铅刀攻玉,无不钻凿。龙体具举,鲁般为辅。三圣翼事,所求必喜[13]313。
这里的“班”类称呼应是最早出现,处于由“般”到“班”的过渡期。东汉以来,“班”类称呼方式经历了发展变化的重要时期。
《汉书》中出现了四种称呼方式:先是《古今人表》中列出“公输般”[14]937,然后有“离娄督绳,公输削墨”[14]2823,东方朔的答 语中有“管仲为冯翊,鲁 般为将作”[14]2860,继而《叙传》言“班输榷巧于斧斤”[14]4231。《汉书》为班彪、班固父子两代人所完成,从“公输般”“鲁般”到“班输”,体现了鲁班称呼在东汉初期的发展演变。
成书于东汉中期(汉安帝建光元年,即公元121年)的《说文解字》(图十、图十二)载:“磑:也。 从石岂声,古者公输班作磑”[15]195。这也印证了由西汉常用的“公输般”过渡到“公输班”的现象。
《潜夫论·赞学》中出现了“公班”这个比较特别的“班”类称呼方式,可能是为了和“奚仲”字数相等而缩为两字,且在作者王符看来,“输”可省略之:
西倕之巧,目茂圆方,心定平直,又造规绳矩墨以诲后人。试使奚仲、公班之徒,释此四度,而傚倕自制,必不能也[16]。
《东观汉记》为东汉时史书,从班固至蔡邕,数百年中多人参与,后因董卓之乱终未完成,后世有辑本可据。 书中提及“鲁班门”[17],此较于《说文解字》为晚。
“班”与“般”在先秦两汉时期已互为通用,《古字通假会典》收集了相关例证,如“《左传·庄公三十二年》:‘生子般焉’,《史记·鲁周公世家》:‘般作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班乎裔裔’,《汉书·司马相如传》《文选·子虚赋》‘班作般’。”[18]149据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班”古音为帮母元韵,拟音[pean],《广韵》布还切,帮母删韵开二平声山摄,拟音[pan][11]312;“般”古音为並母元韵,拟音[buan],《广韵》薄官切,並母桓韵合一平声山摄,拟音[buɑn][11]311。 何九盈认为,“班”“般”在上古音里同属帮母[19]。 “般”应是在上古音中就有帮、並两读,读帮母时音同“班”,读並母时音同“盘”;“班”字则从古到今只有一读,都是古全清声母字。 那么,根据上面的文献来看,“般”稳定为帮母一读时,为“班”类称呼的出现提供了充足的语音条件。
从文字学角度来看,据高明《古文字类编》(图四),“班”不见于甲骨文而见于周代文献[20]488,“般”多次见于甲骨文[20]334。 可见,“般”在先秦时期使用较早,而“班”在先秦文献中出现的频率不及“般”和“盘”。 这应为“班”类晚于“般”类的一个原因。据《说文》:“班,分瑞玉。 从珛从刀。 ”[15]14显然,“班”的字义在汉代已蕴含分玉、琢玉等精巧技艺。 那么,最先使用“班”类称呼的撰抄者,应是考虑到该字的字形字义较“般”更能体现鲁班能工巧匠的身份和特点。
综上,鲁班,鲁国人,能工巧匠,最初名“般”,联系其所任世职,故称作“公输般”,“公输子”则为其早期尊称,加国名“鲁”在西汉时出现在称呼里;“班”类称呼明显晚于“般”类,最早可追溯至两汉之间成书的《易林》;东汉时相继出现“鲁般”“鲁班”“公输班”等说,其中“鲁般”“公输班”是最终形成“鲁班”的过渡阶段;魏晋以来的文献中几种称呼方式交替使用,“鲁班”比重日益增加,并在唐代得到进一步认同,如颜师古注《汉书》中的“鲁般”时认为:“以其巧也,般与班同”[14]2862,李善注《文选·甘泉赋》:“般,鲁般也。般与班同。 ”[21]114
2 鲁班生年
鲁班到底生于何时? 对此,专门的研究很少。 梁启超、钱穆、任继愈等学者考证墨子时,只顺带提及鲁班。相比而言,孙诒让对鲁班生年的考证较为深入,其将“墨、输二子年代参合较之”[7]483的研究方法,给我们以启发。
2.1 《墨子间诂》对鲁班生年及相关历史事件的考证
孙诒让关注与鲁班有关的历史事件与时间节点,灵活运用取交集法推测其生年。 他写道:
公输盘,或谓鲁昭公子,固未必塙,然《檀弓》载季康子母死,时公输若方小,而般与敛事,则般必年长于若可知。考康子父桓子卒于哀公三年,其母死或亦在哀公初年,则般当生于昭、定间,自昭公卒年下距楚声王元年,亦以逾百岁,则苏说于公输之年又不合。窃以为墨、输二子年代参合较之,墨子之止楚攻宋,当约在宋昭公、楚惠王时。盖是时楚虽有伐宋之议,而以墨子之言中辍,故史无其事耳。《渚宫旧事》谓公输子南游楚在惠王时,其说盖可信[7]483。
孙诒让注意到了止楚攻宋和季康子母死这两件历史事件,从而否定了鲁班为鲁昭公之子的说法。止楚攻宋一事,先秦子书中多有记载,现代学者也认为真实发生过。 孙氏因鲁班若在声王时期生活已超百岁,而否定了止楚攻宋发生在声王之时(约公元前407年-前402 年),并进一步考证:
《太平御览》云:“《尸子》云:‘般为蒙天之阶,阶成,将以攻宋。’”苏云:“《吕氏春秋》云:‘声王围宋十月。’”考墨子时世与声王相值,疑公输为楚攻宋,在是时。”案:《国策宋策》鲍彪注以此事为宋景公时,于楚则为当昭王或惠王,与苏说不同。今考鲍、苏二说皆非也。墨子晚年逮见田和,又得闻楚悼王、吴起之乱,其生该当在鲁哀公之末、悼公之初,则非徒不见楚昭王,即宋景公末年亦恐未逾弱冠。是鲍说与墨子之间不合[7]482-483。
他也否定了该事件发生在宋景公时(约公元前516 年-前469 年),认为墨子在宋景公时年纪太小,可能尚未成年。他的这两个结论都是正确的。但他列举墨子晚年见田和、闻吴起之乱,则有不妥。 胡适认为,墨子见的未必是田和,也“决不会见吴起之死”[22]。任继愈同意胡适的说法,并指出:孙诒让“完全尊信《墨子》书中的一切记载,并根据它的来源考订墨子的年代的,因而不得不把墨子的年龄延长到90 岁以上。 这是不合乎事实的。 ”[23]19
另外,孙诒让认为墨子较鲁班小30 岁左右。他说:
盖公输子当生于鲁昭、定之间,至惠王四十年以后、五十年以前,约六十岁左右,而是时墨子未及三十,正当壮岁,故百舍重茧而不以为劳。惠王亦未甚老,故尚能见墨子。以情事揆之,无不符合[7]687。
若真如此,交往时墨子应格外注重礼仪。但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墨子几次见公输般,都是开门见山说事,甚至直言送金于他替自己“杀人”。可见他们年龄差距不大,至少不是相差30 岁的“隔辈人”。 两人还互称对方为“子”,也说明了这一点。 鲁班不悦时,墨子虽起身再拜,但并未反映出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再者,若鲁班向比自己小30 岁的墨子炫耀“木鹊”、比拼技艺,似乎也不合乎情理。 正是如此,梁启超否定了孙氏的说法:“上推他的生年,总不能比公输般小过三十岁。”[24]任继愈认为,墨子与鲁班相差约9 岁[23]8。 这个说法是合理的。
2.2 结合《史记》《礼记》的再考证
孙诒让在《公输》中指出,止楚攻宋发生在宋昭公(后昭公,公元前450 年-前404 年在位)、楚惠王(公元前488 年-前432 年在位)时,但在《墨子后语》里又说:“惟《渚宫旧事》载于惠王时,墨子献书之前,最为近之”[7]687。 可见,他并不确定此事发生的时间。 钱穆曾根据《史记》中的相关记载做过大致的推测,我们也可用排除法进一步梳理。 《史记·楚世家》记载:“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胜于吴,以为巢大夫,号曰白公。 白公好兵而下士,欲报仇”[25]1718; 楚惠王经历了白公胜之乱后于十年乃复位,王庭动荡,无力攻宋;“十三年,吴王夫差强,陵齐、晋,来伐楚。十六年,越灭吴”[25]1719。这几年中楚国经历外患,无暇攻宋。《史记》并未记载惠王十七年至四十一年的相关情况。 此间的楚国,应在休养生息,壮大以后于惠王四十二年灭蔡、四十四年灭杞,而后“楚东侵,广地至泗上”[25]1719。 泗为水名,经宋。 据此,止楚攻宋之事最有可能在公元前445 年之后发生。钱穆认为,该事件发生于“楚惠王四十四年后、五十年前,时墨子年三十余”[26]103,“至楚惠王四十四年,公输年当五十,至迟不踰六十也”[26]159。任继愈与钱穆考证的时间基本一致, 认为当时墨子应是35 岁到40岁[23]8。墨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7]483,不辞辛劳,说明他正值壮年,且已有三百弟子。 因此,说止楚攻宋时的墨子40 岁上下是有道理的,而非孙诒让提出的未及30 岁。综上,止楚攻宋有可能发生在公元前445至440 年之间,时鲁班50 岁上下,不到60 岁。
再看季康子之母死一事。 诸学者中, 只有孙诒让、钱穆提到此事,但孙诒让将康子父桓子的去世时间作为唯一证据,难以令人信服。钱穆则结合鲁班参与此事的年龄推测,再无其他证据。此事出自《礼记》,当时因公输若年纪尚小,不能主事,而请鲁班帮助下葬。 能参与这样的社会活动,说明鲁班应已弱冠,但仍年少,因为《礼记·檀弓下》记载他“请以机封”被公肩假阻止[8]401。 在权臣季康子之母的葬礼上大胆提出试用自己发明的机关,应是年少轻狂之举。孙诒让认为此事发生在哀公初年(公元前494 年),似乎不妥。若此时鲁班20 岁左右,那么止楚攻宋时,鲁班已年近七旬,墨子也已年老,很难日夜兼程至郢。钱穆在《公输般自鲁游楚考》中指出:“假定公输生于鲁哀公元年,康子母死,公输年当二十许”[26]159。这就将季康子之母的卒年推后至公元前474 年左右,与孙氏观点相差20 年。 两位学者之所以大胆揣测,是因为目前所见文献均只能确定季康子与其父的卒年,而他们的年龄均无线索。 据《左传》,鲁哀公三年(公元前492 年)“秋七月丙子,季孙斯卒”[27],其父季孙斯贵妾南孺子生子,该子出生没多久被杀,康子才得以即位。 根据这些已知信息,可推测出季康子此时已成年,能主事,其父有可能值壮年去世。 据《礼记·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陈亵衣,敬姜曰:‘妇人不饰不敢见舅姑,将有四方之宾来,亵衣何为陈于斯?’命彻之”[8]384,证明季康子之母去世时,他的叔祖母敬姜还活着。 所以,季康子之母去世的时间,没有钱穆推测的那么晚。 据以上分析,季康子之母有可能在其父桓子卒后10 年左右去世,即在公元前480 年左右,当时鲁班20 岁上下。
2.3 鲁班约生于鲁定公末期
孙诒让认为鲁般生于鲁昭公(公元前541 年-前510 年)、鲁定公(公元前509 年-前495 年)之时;梁启超认为公输般是孔子卒(公元前479 年)前十年生的[24];任继愈也认为“公输般当生于前489 年(孔子死前10 年)”[23]8;现代学者杨建兵综合各家之说指出,“鲁班约生于公元前504 年”[28]。根据上文分析可知,公元前445 年到前440 年止楚攻宋时鲁班不满60 岁,季康子之母在公元前480 年左右去世时鲁班20 岁上下,由此得出鲁班的生年可能近公元前500年。 孙诒让、杨建兵的说法较为接近,而梁启超与任继愈没有考虑到季康子之母死这件事。
再结合墨子生年进一步来推测鲁班生年。梁启超认为,墨子生于公元前468 年至前459 年间[24];钱穆在梁启超的基础上,将墨子生年提前了8 年左右,认为“墨子之生,至迟在元王之世,不出孔子卒后十年”,“止楚攻宋时三十余岁”[26]103;胡适认为“墨子大概生在周敬王二十年与三十年之间(公元前500 年-前490年)”[22];任继愈认为“约生于公元前480 年”[23]9。可见墨子的生年被一代代学者不断“提前”,究其原因,主要是越来越重视止楚攻宋的发生时间与墨子当时的年龄,但是大家在研究墨子生年时没有充分联系鲁班的生年生平,很少思考与鲁班有关的季康子之母死。我们采纳任继愈给出的相差9 岁的说法,沿着墨子生年不断被各家“提前”的思路,再结合季康子之母死的时间,可将孙氏所谓“公输子当生于鲁昭、定之间”缩小到鲁定公末期五年中,即公元前498 年左右。
3 《墨子》中关于鲁班的几个发明
当前学界对《墨子》中记载的鲁班发明关注不多,《墨子间诂》则不同,非常重视这些发明,要么考其名称,要么证其功用,要么注其特点。 在这些注释的启发下,我们进一步细读文本,进行考辨。
3.1 钩强
鲁班为楚国造舟战之器,名曰“钩强”:“退者钩之,进者强之,量其钩强之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埶,亟败越人”[7]479-480。 孙诒让进一步考证:
毕云:“《太平御览》引作:‘谓之钩拒。退则钩之,进则拒之也。’”诒让案:退者以物钩之,则不得退;进者以物拒之,则不得进。此作“钩强”无义。凡‘强’字并当从《御览》作“拒”,《事物纪原》引亦同。《备穴》篇有铁钩钜,《备高临》篇说弩亦有钩距,钜、距、拒义并同,故下文亦云“子拒而距人,人亦拒而距子。”《荀子·议兵》篇说楚兵云:“宛钜铁釶”,疑“宛钜”亦兵器之名。杨倞注云:“大刚曰钜”,恐非[7]479-480。
他将“强”改为“拒(钜、距)”的理由有二:一是根据《太平御览》《事物纪原》等文献记载,二是根据《备高临》《备穴》等篇中出现“钩距”“钩钜”等。 这种用后世文献推测先秦兵器、为追求上下文统一而改其名的做法,可能有些武断。
《备高临》记载的大型连弩车,左右车箱均装有“钩距”:
筐大三围半,左右有钩距,方三寸,轮厚尺二寸,钩距臂博尺四寸,厚七寸,长六尺。横臂齐筐外,蚤尺五寸,有距,博六寸,厚三寸,长如筐。有仪,有诎胜,可上下。[7]538
文中虽未介绍“钩距”的作用,但该车用于居高临下进攻,长臂拥有“钩”的功能,可通过钩臂牵引车,而其中短小的“距”具有推拉的作用。“钩距”联合,加之带绳的长箭,可控制弩车的移动。 再看《备穴》中的“铁钩钜”:“长四尺者,财自足,穴徹,以钩客穴者”[7]560。它用于钩刺挖穴的敌军。可见,“钩距”可用于弩车,“钩钜”可用于地道战。 虽然它们都具有钩拉、防御等功能,但因使用空间不同,它们的大小、功能及设计自然会有所不同。因此,就不能将用于舟战的“钩强”随意改为“钩距”或“钩钜”。
孙诒让的这段考释引发了“钩”类兵器的研究,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有学者关注。 近年来,因出土多件汉代“钩镶”,有学者提出“‘钩镶’或为春秋、战国时期的‘钩强’(或作‘钩拒’) 以及‘盾’演变、发展而来。”[29]还有学者专文释“钩”,认为“钩”作为兵器,最早可追溯到五帝的蚩尤时代,春秋战国时期广泛用于战争[30]。 结合汉代文物“钩镶”来看,“钩强”或许也拥有同样的“弓”形弯钩长臂,用于强行钩拉或推拒敌军战船,而“强”的意义既与硬而有力的弓有关,又有强制之意。因此,将该舟战兵器叫作“钩强”,也未尝不可。
3.2 云梯
《公输》提到“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7]482。 孙诒让罗列《淮南子·兵略训》许慎注、《修务训》高诱注、《史记索隐》《文选·长笛赋》等文献,解说“云梯”乃高长凌虚之器,便于从高处窥望敌军,以此攻城,从而否定了《史记·郑世家》以及《集解》引服虔《左传注》中的“楼车”之说:“服以云梯为兵车,肊说不足据”[7]482。 陈建梁曾撰文指出,孙诒让的这个说法有些武断[31]。 我们暂不论“云梯”是不是“楼车”,首先有必要根据孙诒让提及的“兵车”,进一步思考云梯是否带轮成车形。 《左传》中出现了可移动的瞭望台“巢车”和“楼车”,它们均有“高空”“车”两个共同义素,以此类推,春秋战国时期用于攀登城墙设计的高大梯子也应带轮。 1935 年,河南省汲县山彪镇战国墓出土青铜器 “水陆攻战纹鉴”(封面图、图九),它用嵌错工艺绘攻城场景,其中的云梯长且高大,底部画有车轮,可以移动,梯身靠多人之力扛抬。 试想,在攻城这样的紧急时刻,高大的云梯自然要迅速移动。 当然它也可用于瞭望,且战国时期的造车技术已非常成熟, 让云梯如兵车般带轮,并非难事。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应认识到高大的梯子并非鲁班首创这个事实,而用于攻城的云梯则是鲁班为战争而专门改造的,所以使其带车轮如兵车一般,更合乎改造的目的与要求。
3.3 木鹊
《鲁问》记载:“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7]480孙诒让对其中的“鹊”非常感兴趣,并引用《说文解字》《太平御览》《初学记》《渚宫旧事》《列子》《淮南子》《韩非子》等文献,考证到底是“鹊”还是“纸鸢”之“鸢”,最终使用“鹊”字。这说明他对鲁班的技艺有较高期待,不希望它只是普通的风筝之类。那么,鲁班制作的“木鹊”是不是可在空中连续飞翔三日?东汉王充在其《论衡·儒增》中认为不可能:“夫刻木为鸢,以象鸢形,安能飞而不集乎?既能飞翔,安能至于三日?如审有机关,一飞遂翔,不可复下,则当言‘遂飞’,不当言‘三日’。”[32]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但鲁班发明的木鹊可以在空中飞较长时间,应是没有问题的。鲁班的木鹊同诸葛亮的木流牛马一样,留下了许多研究的空间。
孙诒让还用较多笔墨考证“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中的“牒”等。 以上这些细微之处的考论,为基于文献文本的鲁班研究作了良好的示范。
4 结语
综上,我们围绕《墨子》的相关载述对鲁班的一些基本信息进行综合分析,形成了以下几点认识:鲁班本名为“般”,西汉末年出现了“班”类称呼方式;鲁班约生于鲁定公末年;《墨子》中记载的“钩强”“云梯”“木鹊”等发明都有其独特、先进之处。
隋唐以来,鲁班一度被“神化”,明代尤甚,引起后世的很多想象和重塑(图六)。 《墨子间诂》对相关文献的钩稽、 疏证不仅开启了基于文献文本的鲁班研究,而且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线索,有助于多视角、多层次“还原”先秦时期真实的鲁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