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汶口文化习俗中的太阳崇拜及泰山信仰
2022-08-15陶莉
陶 莉
(泰安市博物馆,山东 泰安271000)
太阳崇拜是史前时期原始崇拜的一种。一般认为,原始形态的自然崇拜首先是从对某一实体物质的崇拜开始的,如山川、河流、太阳、月亮等。其中,人们对可感、可知的太阳产生依赖与敬畏最为常见。在世界范围内的史前文化中,存在各种形式的太阳崇拜,(1)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探源:一种原始信仰的世界性透视[J].青海社会科学,1999(5) :90 -94.在海岱地区大汶口文化中,显示出诸多太阳崇拜的痕迹,而且这种太阳崇拜与大山崇拜关联在一起,成为研究泰山崇拜的新视角。本文依据大汶口文化的考古发掘资料,从原始崇拜角度出发,对海岱地区太阳崇拜的特点及对泰山信仰的影响展开研究。
一、大汶口文化遗址中太阳崇拜遗迹
大汶口文化中的太阳崇拜遗迹中,最典型的是太阳直观形象的表现,在这些图形符号中又尤以图像文字最典型,而在大汶口文化的葬俗中所存在的头东脚西的葬式同样体现了对太阳的崇拜。
(一)含有太阳图形的符号和图像文字
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最多的是陶器,而彩绘陶器是最具特色的文化因素之一。目前,发掘、调查、采集发现的大汶口文化彩陶器近300 件,其纹饰有圆点、弧线、勾叶纹等,我们重点研究的是彩绘红色圆点的陶器。1959 年第一次发掘出土朱绘大圆点的陶器,如双鼻壶中(标本98:5) ,“口沿涂朱,肩部绘有三个朱色大圆点”(图1) ;背壶(标本105:8) ,“口沿涂朱,肩部有三个朱色大圆点”(图2) ;陶罐(标本98:7) ,“口沿涂朱,腹部绘朱色大圆点一周”(图3) ;陶罐(标本17:29) ,“肩部绘三个等距的朱色大圆点”;陶罐(标本9:38) ,“肩部绘四个朱色大圆点”。(2)山东省文物管理处,等.大汶口——新石器时代墓葬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68 -78、72 -73.这些圆点的出现并不是孤立的,其本身的色彩(朱色) 是一个特征,同时在这一遗址中,还出土一“”的图像。这个图像出现在一件背壶上(标本75:1) (图4) ,图像以“朱色”绘制。(3)山东省文物管理处,等.大汶口——新石器时代墓葬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68 -78、72 -73.而这个图像又与金文之“皇”字很相似。“皇”,上作光芒之状,本义为“日出土则光大”(4)吴大澂.说文古籀补[M].北京:中华书局,1988:1.。在各类陶器上出现的朱红圆点所表现的是太阳的形象,已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以红色圆点或圆圈表示太阳,在其它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图案中也有明确的显示。在大汶口文化焦家遗址中,也有这种以圆点为饰的现象。如在一件陶罐(标本ZJ:715) 上“肩部绘朱彩圆饼状图案三个”(图5) ;在一件陶杯(标本ZJ:650) 上,“腹中部有朱彩圆饼图案三个”(5)章丘市博物馆.山东章丘市焦家遗址调查[J].考古,1998(6) .(图6) 。在1974、1978 年大汶口遗址的第二次、第三次发掘中,也出土了带有太阳纹的陶器。在一件陶罐(标本M2018:9) 上,“上腹部饰一圈熟褐色彩带,其上用白彩绘出三圈水波纹,其间,等距绘有四个菱形心,向四周辐射线,酷似一幅日出水面图”(图7) ;在一件陶盆(标本M1018:32) 上,“腹部以红衣为地上绘四个等距白彩圆心八角纹,并以熟褐色彩勾八角边沿和填入圆心,构成太阳状图案”(6)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大汶口续集——大汶口遗址第二、三次发掘报告[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7:165.(图8) 。这些符号的大量出现,充分体现了大汶口文化中人们对太阳的一种直观理解和崇拜。
(二) 含有鸟元素的出土器物
从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实物看,陶鬶是极具大汶口文化特色的典型器物,其造型如鸟,鼎足作鸟喙状。2002 年考古工作者在安徽蒙城尉迟寺遗址进行考古发掘时,在大汶口文化层发现了一尊陶制鸟形器(标本T2318:1) (图9) ,器物为“手制而成,器表为红褐色,局部呈灰褐色,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面部分整体呈圆锥形,近底部的锥体两侧对称设置两组扁平勾喙状装饰,其上又各设一个圆形穿孔,直径1.4 厘米。锥体顶部为一小鸟形象,风格简约。下面部分呈圆筒形,器壁斜直,平底,底部略残,器身上部有对称的两组四个圆孔,略有高低,孔径2 厘米。”(7)郎剑峰.蒙城尉迟寺遗址“鸟形神器”的定名与功能[J].江汉考古,2014,(6) .因其形制独特,研究人员称之为“鸟形神器”或“立鸟神器”。鸟与太阳的关系,《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鸟。”也就是说,古人认为鸟是负载太阳每日东升西落的“飞船”,鸟也就顺理成章在某些时候成了太阳的替代品。因此,对于尉迟寺遗址出土的鸟形器的功能,考古专家根据该器物顶部飞鸟造型及底部勾喙形装饰,结合器物出土于大型广场东方,以及广场中部平面圆形的用火遗迹等情况分析,鸟形神器应当不是一件实用器具,而是一件象征性器物,很可能是该聚落先民对太阳进行祭祀,祈求或庆祝农业丰收的礼仪用器。
(三) “头东”的葬式习俗所反映的太阳崇拜
大汶口遗址先后于1959 年、1974 年、1978 年进行了3 次科学发掘,共发现墓葬189 座,其墓向(也就是人体的头向) 均向东方,有“头东”的葬俗。
在大汶口遗址第一次发掘的133 座墓葬中,有人骨架的128 座,“除了墓128 和45 以外,人架头向都毫无例外地朝向东方”(8)山东省文物管理处,等.大汶口——新石器时代墓葬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8.。在例外的两座墓中,128 号墓头向向南,面向东,“两臂曲折近插腰状,双手置于腹部”。45 号墓头向西,为俯卧葬,双手压于身下。这种以俯身处理的情形只此一例,而绝大多数为仰身葬,少数侧身葬,“也许是死者生前的特殊情况,因而死后不按惯例埋葬”。总之,两例属特殊情况下埋葬形式。
在大汶口遗址的第二、三次发掘中,共发现墓葬56 座,其中早期(属北辛文化时期) 的10 座,大汶口文化时期的46 座。在早期的墓葬中,有1 座婴儿墓,因骨质不易保存的原因不可辩其头向,“其余墓葬方向比较明确,为头东脚西瘗埋”。大汶口文化早期的46 座墓葬中,无论成人或儿童,“除1 座为头西足东、1 座为圆形墓坑外,余44 座均头东足西”(9)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大汶口续集——大汶口遗址第二、三次发掘报告[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7:31.。
如果以大汶口遗址为中心再向四边辐射,“头东”而葬的习俗普遍存在。在大汶口文化所上承的北辛文化,以及下续的龙山文化,乃至岳石文化中,也存在这种习俗。(10)逄振镐.东夷文化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7:294 -314.也就是说在新石器时代,以泰山为中心的文化区域内,头东脚西的埋葬形式是普遍存在的。这种头向东方的埋葬形式被广泛认同并延续几千年,必定有着它所属的信仰,而这种习俗应当与东方崇拜、太阳崇拜有关。史前时期,“世界上几乎所有民族都有过日神或日神信仰的历史”(11)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1.。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循环往复,人们希望其灵魂能像太阳一样,周而复始,死后还可以再生。而大汶口人对死者的这种“头东”的安置,包含着对灵魂回归的一种寄托。
二、太阳崇拜、大山崇拜与泰山信仰
泰山信仰的形成与发展,同任何一种信仰观念的形成和发展一样,依赖于人类对自然界的认知能力的不断提高以及社会性质的不断完善。泰山信仰的形成是复杂的,但其信仰源头是人类对太阳、对大山的崇拜。因此也可以说,对太阳、对大山的崇拜构成了泰山信仰的核心。
(一) 大汶口人的大山崇拜
在人类漫长的社会实践中,自然环境影响并限制着人类的活动范围及思维形式。在社会生产力及物质生活条件都十分有限的情况下,人们思考问题更多是借助想象力。正如马克思所说:“古代各民族是在幻想中、神话中经历了自己的史前时期”(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458.。因此在人类早期历史上出现的宗教崇拜对象,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神,而是自然和自然力,大到山川、日月、风雨,小至门、行、户、灶都曾被视为神灵而被加以崇拜。而在众多的自然崇拜对象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莫过于大山。
人们对于山岳的崇奉,一方面是山的博大、高峻,以直观的形象给人以与天相接的感觉;另一方面山本来就是人类赖以生存与谋求物质生活资料的重要基地之一。在史前时期,生产能力极其低下,人类对于大山的依赖尤重,在对于生存的物质之源不可控的情况下,对生产这些物质的大山产生崇拜,也就顺理成章了。
泰山的称谓,最早见于《诗经·鲁颂》:“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这也是最早见诸于典籍的对泰山高耸雄伟的记述。“岩岩”二字,道出了人们对泰山空间结构的直观感受。在我国众多的典籍中,泰山常被称为“岱”,如岱山、岱宗。《说文》: 岱,太山也,从山,代声。段注:“大”作“太”者,俗改也。域中最大之山,故曰大山。《五经通义》云:岱宗,“宗,长也,言为群岳之长”。大山为岱,宗谓之长,泰山便成为大山中之大山。
同时,泰山地处温带季风气候带地区,具有良好的生态环境,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地下水丰富,极宜于动物、植物的生长,为生活在泰山脚下的大汶口人提供了理想优越的生存环境。在大汶口文化的墓葬中,普遍存在使用獐牙随葬的习俗。此外,在一些灰坑中还发现大量扬子鳄残骨及兽、龟、鱼、蚌等的残骸碎骨,有的还遗有烧过的痕迹。这些取之于大山与河流的食物,充分证实了远古时期大汶口人对自然的依赖。
在大汶口人的眼中,位于东方的泰山,高大雄伟且具有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变化莫测的气候物象,都是那么神秘莫测。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实践中,人们非常自然形成了对泰山的崇拜。可以说,大汶口人早期对大山和太阳的崇拜,都属于自然崇拜的阶段,这两种崇拜是独立的,没有关联的。但随着人类认识范围的不断扩大,认知能力的不断提高,太阳崇拜与大山崇拜二者之间发生了必然的联系。
(二) 太阳崇拜、大山崇拜是泰山信仰的源头
最早发现于泰山东部莒县陵阳河大汶口文化遗址中大型陶尊上的图像文字“”(图10、图11) ,是太阳崇拜与大山崇拜相结合的最好例证。这个图像文字的出现曾引起考古学界及古文字学界的高度关注。于省吾先生释此字为“旦”,上部是太阳,中间是云气,下部是山(13)于省吾.关于古文字研究的若干问题[J].文物,1973,(2) .。唐兰先生释此字为“炅”,上面太阳,中间是火,下部是山(14)唐兰.关于江西吴城文化遗址与文字的初步探索[J].文物,1975,(7) .。不管怎样,文字上部是太阳,下部是山的意见是一致的; 并且这一图像文字在大汶口文化遗址多次发现,充分说明其存在的普遍性。这些图像文字发现于大口尊或其残片上,多刻于器物的颈部。器物一般出土于中型墓葬中,并且刻意放置于墓主人的脚部且图像朝向死者。这种器皿形大壁厚,有着明显的祭器性质,还涂有神秘的红色,具有某种特殊的含意。(15)高广仁.大汶口文化的社会性质与年代[A].大汶口文化论文集[C].济南:齐鲁书社,1981.目前考古学家认为:“大口尊不是生活日用品,而是在社会、宗教活动中具有特定功能的器物,相当于后世的‘礼器’”(16)高广仁,等.海岱文化与齐鲁文明[J].常州:凤凰出版社,2005:102.。
陵阳河、大朱村的刻文年代属于大汶口文化晚期,距今5000 年左右,大汶口的先民们,经过了几千年原始信仰的累积,认知能力不断提高。在高高的大山上,烧柴祭祀高高在上的太阳,先民们的用意是明确的,他们在借山之高以祭日。山与太阳同时出现在同一画面中,而这个图画又出土于泰山脚下的大汶口文化遗址中,因此我们相信,这个山就是泰山,既然要借山之高,当然就要借山东境内的最高的泰山。这神圣的一刻,被人们用当时最先进的方式记录了下来。“”这一图像文字的多次出现,说明了当时于泰山上烧火祭日,已是较为普遍的祭祀形式。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这是《尚书·舜典》里对舜代尧取得部落联盟首领时所举行的宗教仪式的记述。舜在取得政权后,首先于二月巡狩岱宗——在泰山燔柴祭天,“望秩于山川”,尔后秩次巡狩其他诸岳,“如岱礼”。由此可以看出此时在泰山上祭天已形成了一种固有的模式,可以称作“岱礼”。而这种“礼”形成的源头就是远古时期大汶口人对太阳和大山的原始崇拜习俗。
三、结语
任何信仰的发生、发展和演变,都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泰山信仰的形成,历经了长时间的演化。海岱地区独特的地理、文化背景,让此地的原始崇拜从具象的、单独的大山崇拜、太阳崇拜,发展到二者的逐渐融合,泰山逐渐成为人与天相通的媒介。此后,这种原始信仰又变为一种体现秩序和权力的巡狩柴望,最后成为封建帝王的封禅大典,完成了原始太阳崇拜的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