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辞
2022-08-15杨紫烟
◎杨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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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塔里木绿意正酣,榆树新叶蓬发,杨柳拼命地抽穗,梧桐的浓荫日渐盛大,街角花园里烂漫了大半个月的丁香仍余香袅袅,路边的槐花却迎来了一年中最煊赫的时节,花絮沉甸甸地缀在枝头,微苦的清香与丁香的幽香奇妙地交织,竟澎湃成如酽茶般的烈香,追随着晚风,挤进门,挤进窗,渗入发丝,渗入衣襟,浪漫的气息氤氲了一整座城市。
花香撵着季节,不几日便到了月末,某个清晨,走在路边的树荫下,夏风清凉凉地抚过,一缕甘香翩若惊鸿,诱人满口生津,正欲深嗅,却又迅疾遁去。四下觅香,始见不远处的青砖地上早炸裂了一地果实。急忙奔去察看,只见满地蜜汁飞溅,蜜蜂嗡嗡,蚂蚁奔劳,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抬头望天,一株老树满目翠色,绿莹莹的梢头缀满了若拇指般白亮亮的果实,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踮起脚尖,欢喜地去够那枝条,风狡黠地袭来,一颗透熟的果实却“啪嗒”掉落肩头,摔成一摊烂泥,湿哒哒地粘在衣衫上,忍不住用手指去蘸了那泥,送入口中,甜蜜的滋味瞬间将舌尖湮没。
是的,塔里木的桑葚熟了。
桑葚初熟时节,塔里木甜杏正青,红桃正涩,苹果和梨正结了玲珑的果实,皆不得入口,桑葚就做了果实兵团的先锋,粉墨登场。
塔里木向来多桑,田间、地头,阡陌间多有植桑,桑树易长,三五年便枝叶婆娑,虬枝如盖,农人若耕作劳累,正好坐在树下,饮上几口冷茶水,再背靠着树身小憩一会儿,消暑亦解乏。因桑音同“丧”,中国民间惯有“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之说,故寻常人家门前是鲜见栽桑的,然而,塔里木的维吾尔族人却并不屑此说,其栽桑习俗沿袭迄今仍初心不改。在塔里木的乡村,如见谁家院中或是门前屋后挺立一两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那人家,定然是维吾尔族人,那树,也多半是桑树,耐旱,粗放,不拘水肥,刨个坑,随意栽下几株,不几年便绿荫如云,遮阴,亦能结下满树的甜蜜。在新和县的乐器之乡加依村,栽桑的习俗更是被传承到极致,村里的桑树简直稠密到“叶绿掩柴扉,户户桑葚香”,不足三里的一条小路,入眼处皆为桑,且色彩缤纷,红桑、白桑、黑桑,花样百出,滋味更各有千秋。曾有人戏谑,若是初夏时节在加依村漫游,根本无须用手去摘桑葚,只需将头仰起,张嘴,保准有熟透的桑葚自投罗网。
关于桑树的起源,曾众说纷纭,但可以断定的是,桑树确是中国最古老的原生树种之一,它的历史往前甚至可追溯到商,在河南安阳市商都城殷墟遗址出土的甲骨文中,就曾发现“桑”字的象形文字,民间亦曾有黄帝元妃嫘祖为蚕桑之母的传说,足以证明华夏植桑历史之悠久,几乎可与中国五千年历史比肩,更因其超强的繁衍能力与顺应自然的能力,在华夏大地数千年不绝,才引嫘祖就地取材发明养蚕缫丝技术,使人类衣可蔽体,安度寒冬。
自嫘祖集百姓事蚕桑始,养蚕缫丝技术逐渐在华夏大地推广,市井、宫中丝绸衣衫盛行,桑的脉络日渐清晰,并携千年烽烟,与光阴共进,被人们赋予种种美好,留下诸多与桑关联的历史和记载。
当目光穿过历史的林樾,复归三千年前,亦是一个明月皎皎的夏夜,兰花的香气如海水涌动,一位青年男子独自徘徊在一株老桑树下,等候他的爱人。阵阵晚风,吹得桑叶惊悸地婆娑,发出“沙沙”的呻吟,皎洁的月光映在青年的双眸中,他的心和风中的桑叶一般悸动,春情也像海水一样泛滥,心跳急促,相思情浓,青年不由将满腹情丝化为诗韵,写下一首诗歌以寄相思,这便是诗经《国风·鄘风》里的《桑中》一文。诗中,男子以对话的方式热忱地表达了他的相思之意:“爱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一问,一答,遣词优美,寥寥数语,便将一对情侣于桑树下相悦的故事娓娓道来,纵使千年后品读,仍觉美好。同样,在诗经《小雅》中,亦另有一首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隰桑》,同样以桑寄情:“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诗中描述了一个二八女子徘徊于桑树下思念爱人的场景,桑叶婆娑,撩拨得她心痒难耐,一颗春心荡漾,难以自持,欲向爱人表达情意,却又纠结矛盾,最终,不得以臣服于现实,无奈“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将思念埋藏心底。而此情,此景,皆因桑为媒。
日月盈昃,朝代更替,那些宫城之中,故事、传说岁岁更迭,然而,被寄予美好象征的桑树从未淡出时光,它一路开枝散叶,在华夏大地繁衍生息,将根扎在风沙弥漫的古西域,扎在垂柳如烟的长江南北,绿了一百年,一千年,让翠绿的桑叶愈发葳蕤,让一双双纤巧的手摘下一箩箩桑叶,喂养数以亿万计的蚕,吐出比太阳的光芒更为纤长的丝,让一代代蚕娘从青丝到暮雪,织就一匹匹宛若云霞的绸缎,直到“春蚕到死丝方尽”,以另一种方式让桑的生命生生不息。而后,桑的绿荫又一路播撒到两汉,再次与一位名叫“罗敷”的美丽女子不期而遇,这便是著名的汉乐府诗《陌上桑》,作者用生动的语言娓娓讲述了一位采桑女罗敷在采桑途中发生的故事,令人时而莞尔,时而揪心,在民间长盛不衰,传唱千年。
这是桑的生命力。无桑亦无罗敷女,无桑亦无诗千首,桑树可福荫,桑葚以酿酒,桑叶更伺蚕,养蚕缫丝,丝成绸缎,终予人以锦衣,“春日照九衢,春风媚罗绮”,丝绸的华丽,娇艳了千百年来的每一个春天。后来,诗人白居易也写下了一首诗《缭绫》,将以蚕丝而编织的缭绫之美赞颂到极致:“缭绫缭绫何以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这也是一株桑树的力量,它以身伺蚕,造就了蚕丝的辉煌时代,奠定了中国在世界丝绸史上的地位,并因此为引契,成就了一个叫张骞的人。
张骞的一生,是与桑结缘的。公元前138年,张骞奉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但很不幸,在穿越河西走廊时,被匈奴强行扣留。可怜的张骞足足被匈奴软禁了十年。这十年,他夜夜梦回长安,“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后来,这个心志高远的男人设法逃出王庭,但他并未回乡,而是再次踏上西去的征途。那时节,西域天高地远,草木稀落,白昼日光毒辣如火,夜里风沙乍起乍歇,前有漫漫长路,后有绵绵追兵,张骞一行饥渴难耐,眼看就到黄昏,还未寻到心仪的宿营地。走着走着,忽然,前方一片绿荫,张骞惊喜交加,跌跌撞撞直奔那绿荫而去——毋庸置疑,那当然是一片桑林。也恰巧,正是桑葚熟时,张骞有幸饱食了一顿蜜甜的桑葚,而后心满意足地倚在一株老桑树下,昏昏欲睡。那晚,西域的月光格外明亮,天幕黛蓝,星辰如海,夜风飒飒地吹,桑叶沙沙地私语,张骞嗅着桑葚的甘香,沉沉地睡去。那夜,他梦回长安,那条他常常走过的街巷边,几株桑树比邻而立,那洁白的桑葚,正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后来,张骞二次出使西域时,特意来到这片桑林前,深深地拜了一拜,而后策马扬鞭,一路向西,最终贯通了历史上著名的“丝绸之路”。
张骞已远,历史已为云烟,昔日的丝路仍如纽带接续各地,而与它息息相关的桑,在张骞故去两千年后,每一个初夏仍挺立在塔里木的乡村和城市道路旁,依旧散发着醇厚的香气,如同当年张骞嗅过的那缕香……那些桑,披荆斩棘,前赴后继,穿越历史的尘烟,见证商的兴替,春秋的繁芜,汉的盛大,唐的绮丽,以及塔里木新城的崛起……
五千年来,一场场有关桑葚的盛事,在已远去的西域和今天的塔里木重演,从未消声。就譬如我的窗外,一株新桑正在塔里木的夏风中摇曳,桑叶绿得发黑,洁白的桑葚正垂挂在枝头,酝酿翌日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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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节气惯有立秋三候之说:“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降,三候寒蝉鸣。”节气一说,泛指季节更替下自然的变迁,宋人朱熹亦有诗吟“不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眼看草木由盛及衰,只好无奈地将悲秋的惆怅寄于笔端。此时,若是在与江南万里之遥的塔里木盆地,秋的触感则更为鲜明,正霞光缱绻,余晖脉脉于柳梢,蓦地漠风四起,天色沉郁,仿佛要酝酿一场暴雨。可那雨偏又不肯落下,煎熬着,踌躇着,直至夜色更深,万物将将要安眠,却乍地惊雷如怒,疾雨如注,铺天盖地酣畅而下。待到翌日,晨起推窗,只见天际处雪山清明,四下里云高水瘦,丝缕凉风萧萧而来,不由胸襟豁然,秋滋味可谓入景入心。
边城秋凉,正是母亲编草席的好辰光,闲不住的女人,但有暇时,总见伏在小院的荫棚下,十指飞花地编草席。那草,叫芨芨草,将好熟在秋时,不单是上佳的编席材料,还是牲畜的口粮,春时,万物复苏,芨芨草万千新枝破土而出,像数不清的箭镞,发散向天。入夜,春雨淅沥,那新丛得了滋润,便铆足了劲地潜滋暗长,拔节,抽穗,纤细的秆鲜绿脆嫩,在暖阳下散发出青草独有的清香。此时,周边的牧人们早盘算好了芨秆最饱满的时节,三三两两地骑着驴或是马,长调短声地吆喝着,赶着自家的羊群拉拉杂杂地来了。嚼了一冬干草的羊,口里早就寡淡到了无滋味,远远嗅到一股诱人的青草香,涎水不由在舌间澎湃,四蹄踢踏,一通狂奔,便猛扎进芨芨草丛大快朵颐了。此时,一旁的牧人则安顿了坐骑驴或马,择一处高坡的凹处,懒懒地斜倚着,手里不时揪根鲜嫩的芨芨草芯丢进嘴里,嚼出满嘴的清甜,若困倦了,则幕天席地,在暖阳下入一场黄粱美梦。
日头不觉西斜,羊群亦已吃到肚腹饱胀,散漫地四下闲逛,只可怜那芨芨草群,被戕害到失去了颜色,如鏖战后的残局,满目折损的箭镞横七竖八地杵在天地间,一派悲凉之色。天色更晚,牧人与羊群披霞光远去,狼藉的芨芨草群终得以喘息,复归宁静,这野草果然粗放,在天幕下不声不响地积蓄精气,才隔几日,便缓过了精神,一场夜雨后,又万千新丛向阳发了。
在塔里木,芨芨草是司空见惯的野草,多长在荒芜、贫瘠处的草滩、旱地,年年岁岁风来雨去,冷暖自渡,鲜有人问津,却生得极为茂盛,一簇簇,一片片,野腔野调地漫天漫地。一千三百年前,著名诗人白居易曾满心怅惘地立于一片原野之上,吟出一首千古名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原上草”究竟所指为何,世人多有争议,但我一直以为芨芨草才是最符合“原上草”之意境的。试想,莽莽荒野,放眼望去,衰草零落,唯芨芨草安之若素,一丛丛地蓬生,春时,新枝发轫如长发摇曳多姿,秋时,老秆柔韧荡漾若海浪,其茂盛之态,最附原上之草。再者,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不仅牲畜吃的是芨芨草,编芨芨草席也曾盛极一时,牛羊啃食,人工收割,可那草却总也不见绝迹,依旧漫山遍野,乌泱乌泱地铺天盖地,正应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说。
古时曾称芨芨草为“白草”,据《汉书·西域传》记载:“楼兰国出玉,多葭苇,柽柳(即红柳)、胡桐、白草。”颜师古《注》亦有说到芨芨草“白草似莠而细,无芒,其干熟时,正白色,牛马所嗜也”。这芨芨草说来也怪,幼时尚翠,越老颜色越浅淡,直至秋时完全成熟,则通体泛白如枯,形若冲冠之发,向天发散。它的花儿亦为穗状,细细碎碎,我幼年时极易将其与野生稻禾混淆。在温宿县阿克布拉克草原,我曾见过大片的芨芨草群,东一丛,西一丛,漫不经心地就覆满了山坡,山风袭来,万秆芨芨草齐齐倒伏,山风一去,草群又齐齐立起,气势磅礴,亦柔亦刚,总也未见折断,极能适应环境。若是深秋时分,云天漠漠,远远望去,连天的芨芨草淡白如雾,逶迤而去,苍茫之感顿显,又总觉那草丛中隐匿了千百羊群,直如《敕勒歌》中所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芨芨草枝秆纤细,修长,触感光洁,秋时节,野地里的芨芨草熟得将将好,正是编草席的好时节,因其枝秆细脆,若要编席,头天须得浸在屋后的大池塘里,饱饮夜水,编起来才有韧劲,不易折断。割草、浸草,自然都是父亲的任务,大院东面的荒原正是芨芨草安身的家,父亲下工后,约三两工友去荒原上走一圈,不多时,一大捆芨芨草便沉甸甸地伏在了背上。若是哪日父亲将芨芨草浸得太多,母亲多半夜里会熬到很晚,一盏六十瓦的灯泡,黄晕晕地悬在覆了芨芨草席的荫棚上,母亲独自蹲在光影里安静地编,乌黑的长辫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睡梦中,我依稀听到母亲疲惫的哈欠声,从深夜到黎明。光阴,就在十指窸窸窣窣的编织声中悄然流逝。
母亲编席水准如同她擅长的织毛衣,实在是功夫了得,手指一压一挑间,草席便迅速向前延伸,几个时辰便能编好一张,一周能编三四张,待到周日,父亲把编好的草席摞在一起,卷成一个硕大的席筒,牢牢地缚在他心爱的老“永久”后座上,摇摇晃晃地骑去巴扎售卖。母亲编席,从不吝用芨芨草,席面紧致、细密、光滑,极为结实耐用,在巴扎众多的草席之中,一眼就看得出质地来,卖价却又比旁人低廉,往往很快就被识货的买主抢空。父亲得了卖草席的钱,少不得巴扎上左右踌躇,置三两家用,打一壶老酒,再骑上咣当作响的老“永久”兴致盎然地归家去。
父亲一向信奉《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的训诫。童年时,每天清晨,父亲在小院中“沙沙”的扫地声曾一度替代突兀的闹铃声准点唤我起床,而父亲手中所持的那把大扫帚,正是芨芨草所捆扎。父亲将收割回来的芨芨草挑出长短一致、粗细均匀的用于编席,余下参差不齐的便归置成一束,用细铁丝牢牢地扎紧,如是,一杆半人多高的大扫帚遂告功成。那芨芨草虽貌似纤弱,扎成的扫帚却极是顺手耐用,它不似市面上售卖的竹扫帚那般沉重、粗粝,也不似高粱扫帚那般硬而无弹,因芨秆细密,轻巧,穗柔韧,双手轻轻一舞,便划出一个丰满的半圆,凡过处,沙石垃圾荡然无存,庭院干净如洗。父亲扫地时,常穿一件蓝布大褂,双手威风凛凛地端着一杆芨芨草扫帚,左起右落,姿态像极了戏台上的京剧武生。
世事芜杂,人多健忘,早记不清那些年父亲到底扎了多少杆芨芨草扫帚,扫小院,送亲友,只记得,多年后,父亲故去,母亲搬离小院,我清理柴房,蛛网盘结的角落,挪开母亲十数年积攒下的杂七杂八,腾起的尘烟下,一杆芨芨草扫帚竟安静地倒立在墙角,仿佛父亲头晚才刚刚扎好。我禁不住用手去拨弄梢头的草穗,那穗迅速地倒伏,又弹起。
三十年后,阿克布拉克草原的芨芨草群仍波涛连天,摇曳在远山的裙边,而老屋东面那片长满芨芨草的荒坡却被无边的苹果园覆盖,曾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芨芨草席和芨芨草扫帚也已遗失在奔跑的光阴中。是的,早已无人钟爱它们,它们只活在母亲絮絮叨叨的回忆和我深夜的梦境中。后来,在某年,一个秋日的午后,我耄耋之年的老母亲俯身在果园的核桃树下,捡拾一颗埋藏在泥土中的果实,一缕秋阳穿过核桃枝叶的孔隙映在母亲的发上,银丝闪闪,我方才惊觉,母亲曾经乌亮的黑发竟被光阴围剿到所剩无几。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拨开一缕发,那万千银丝啊,像秋时熟得正好的芨芨草那么洁白!
3
我初至离阿依库勒镇不远的月亮泊时,正是它最美的时节。据说,在某个春潮泛滥的夜晚,月亮春意勃发,不惜坠入人间,碎落一地,化为众多水泊,故此才有月亮泊一说。那天,正逢初秋,万里无云,天青似釉,那些水泊在天光下皎洁得如同月色,清澈而又明亮。它们身边,拥簇着一团团红柳,粉紫的花序层层叠叠,如烟似雾,水树相映,与南面漠灰色的远山遥遥相对,竟构成一种奇异的浪漫气质,令人心醉。
在辽阔的塔里木,红柳可谓无处不在,贫瘠的山地,荒凉的戈壁,经年无水的沙漠边缘,皆可见红柳默立,其身侧伴生的,也多为胡杨,一乔木,一灌木,一高,一矮,却并未有突兀感,而是两两纠缠,根系深入大地,尤如连枝,一生相依。只是,胡杨以叶的华美取胜,而红柳,却是以漫长的花期渲染了塔里木。若单论红柳的花朵,姿态平平,并无惊艳,纤弱的枝叶间,缀着丰茂的花序。但那花朵虽玲珑如苔,却经久不衰,几乎开遍春、夏、秋三季。若是用心品味,那苔花竟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似有非有,很是受用。除红柳花外,它还有另一奇。在塔里木,人人皆知晓,红柳的枝条亦带香,当地人向有以红柳烤羊肉之说,折取新鲜的红柳枝条,将肥瘦相间的羊羔肉穿于其上,炭火慢炙,红柳枝的精髓渐被逼出,香气无处可逸,只好回渗入羊肉中,待肉香四溢,送入口中,肉的浓香与柳枝的清香奇妙地融合,真真满口生津,欲罢不能,不由令人心中感慨,人间至味不过如此。
塔里木植物纷繁,千姿百态,若论气节,胡杨、红柳当仁不让,二者不仅伴生,在习性上竟也惊人地相似。但凡林木葳蕤、水草丰润之地,鲜少有红柳丛生,大抵是天生不喜争高下,自知无牡丹的雍容,亦无玫瑰的娇媚,更不屑苇的轻薄,哪里荒芜,哪里开花。而那春水,那沃土,皆给了那些个耐不得寂寞的别家,这人间,终究是要均分秋色的。
但我惊诧于月亮泊的红柳,此起彼伏地相依成团,粉紫的花序开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像云朵喧喧腾腾,竟具别样的气势,与冷寂的山水相得益彰。我徘徊在红柳丛,越发诧异,这柳,说它是野生,树丛之间高低错落,间距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多有雕琢之意,可说有人刻意为之,却又不解。只听闻有人工种植胡杨,却从未听闻有谁人去栽红柳,如此野生灌木,成不得良材,漫不经心便长满荒滩,又何须费尽心思。直到后来,我在月亮泊的水边遇见一位女子。
这位有着汉族姑娘的容颜,却叫帕提古丽的姑娘安静地坐在水边,让我想起一支像月色一样淙淙流淌的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传说中的阿狄丽娜有着旷世的容颜,她坐在水边的样子,定然也是如帕提古丽一样从容。只是,不一样的是,我身边这位叫帕提古丽的女子,并无羞花的容颜,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气质,就像水边的红柳,并不妖娆,然而苔花纷繁,香气丝丝缕缕,缭绕在月亮泊大大小小的水潭上空,令人沉醉。
这是一个温暖的故事。娓娓的讲述中,一株红柳正怒放在帕提古丽的耳畔。秋风微凉,苔花亲昵地触碰她的耳垂,她伸出手,温柔地将柳枝掩入花丛。帕提古丽的家乡本在天山北麓水草丰茂的伊犁,在帕提古丽百天之时,她被双亲遗弃在一个村口。那个清晨,她尖利的啼哭声响彻了整个村庄。所幸,村子一位善良的维吾尔族妈妈收养了这个弃婴,并起名帕提古丽。无疑,帕提古丽是幸福的,在她的新家里,父母和四个兄弟姐妹从未有谁嫌弃过这个捡来的妹妹。善良的母亲养育出善良的孩子,帕提古丽在家人的呵护下像花一样绽放。这美丽的人间,总有一些温暖像春雨,默默地滋润着万物!后来,帕提古丽上了大学,其间,她与班上一位来自塔里木叫坚的汉族小伙相恋,毕业后,征得家人同意,两人一起奔赴坚的家乡阿克苏,双双落脚在彼时尚在景区蓝图之上的月亮泊。那时,帕提古丽并不喜欢月亮泊,这远离烟火的荒凉山地,怎敌她繁花遍野的家乡伊犁。那些鲜见草木的荒坡上,土地皆干燥到发白,那一潭潭方寸大小的水泊,根本不足以滋润脚下贫瘠的亘古荒原,只有水边稀稀落落的红柳勉强为景。
恋人坚的爷爷当年曾是进驻塔里木的老军垦战士,爷爷曾为坚讲述塔里木大垦荒的故事,说地窝子跟前,原先皆生得是红柳,茂盛之极,后来修地窝子,遂砍尽,可翌年春天仍是新丛频发,遥望仿若地窝子的头发,在风中摇曳,甚是美丽。逢冬,无柴可烧时,战士们常折枯柳枝烧火,噼噼啪啪的,烟亦清香。爷爷还说红柳是有魂魄的花儿,懂报恩,但凡给它一滴雨水,它便染红一片天……
和坚一样,帕提古丽爱上了红柳。她看着月亮泊稀落的红柳,不由萌生种柳的念头。恋人坚成为她最忠实的跟随者。翌年春日,帕提古丽将一株红柳郑重地栽在了月亮泊的水边。两株,三株,十株……三年后,月亮泊的红柳已蔚然成林,朝朝暮暮,花谢花开,从未缺席。
长夏渐盛,月亮泊的红柳花依然开得如同粉紫色的雾,一茬茬,一片片,散了又来,帕提古丽在红柳丛中笑得眉眼弯如月亮。
这是见证爱情的红柳,无疑,月亮泊的红柳是幸福和幸运的。
然而,对于一百年前摇曳在鸣沙山下的一丛红柳而言,它所见证过的一幕幕,却是痛苦并悲哀的。
1900年初夏的某个清晨,清风微徐,阳光正好,敦煌鸣沙山东麓的某道断崖上,莫高窟严寂无声。崖下,红柳花开得正喧闹,亦如一百年后月亮泊水边的红柳,如烟似雾。洞窟前的一条小路上,一位身穿皂色道袍的道士蹒跚而来,面容憔悴,一步三晃。道士姓王,已看守莫高窟多年。无巧不巧,王道士经过一丛红柳时,宽大的袍袖被一根柳枝刮了一下,本就破旧的道袍又破了一条口子。王道士转身愤愤地将柳枝折断,恶狠狠地扔在地上,边用脚重重地踩踏,边悻悻地咒骂。
王道士并未发现,他身后,那丛失去了半枝柳的断枝处,竟无声地淌出一滴晶莹的泪。哭泣的红柳。可那终究是一枝红柳,即便它日日参佛,修炼出些许佛性,依旧不能阻挡住一场浩劫。
那天不知是幸运还是灾难,被柳枝刮破道袍的王道士无意中发现某个洞窟裂了一道缝,凑近看,内中隐见有物。王道士不由心跳激越,面露喜色,以为自己打开了传说中的藏宝洞。他兴奋地将洞窟打开得更大一些,让阳光明晃晃地照亮那片漆黑。
王道士看见窟里堆满了经书等文物,并无他想象中的黄金珍宝。他不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没错,确是满满一窟经书。王道士的心瞬间沉陷,他沮丧地蹲在洞窟口,失望极了。王道士并不知晓,这个洞窟中,隐藏着中国无比灿烂、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从三国魏晋到北宋时期的经卷、文书、织绣、画像等五万余件文物,内容涵盖古代中国七百年间政治、军事、文学、艺术、宗教等领域,堪称世界级宝窟。
很悲哀,王道士不知晓这些文物的价值,晚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更使得这些珍贵的文物在破土后,依旧由王道士用别在肮脏裤腰带上的一把钥匙锁在了藏经洞。穿着皂色道袍的王道士依旧日日从岩下的那条小路往返藏经洞,一丛曾失去半枝枝条的红柳依旧缄默地注视着那个一步三摇的背影。
宝贝一旦见日,光芒永不能遮掩,欧美的学者、考古学家、探险家,甚至日本人皆闻风而动,他们虎视眈眈地包围了藏经洞,觊觎不已。
这是莫高窟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自1905年至1915年,十五年间,这些借考古、探险名义来敦煌的外国人,以几乎可忽略的低廉成本,从贪婪无知的王道士手中骗取了大量文物,并运送回国。
当1914年,英国人斯坦因最后一次用欺骗的手段,从王道士手中谋取了600多箱经卷后,王道士捧着手中微薄的银两,恭敬地目送志得意满的斯坦因离去。那一刻,王道士是喜悦的,他并不知晓他所为何罪。斯坦因亦是喜悦的,不费吹灰之力,中国最辉煌的文化遗产就在他手中!他们各有所获,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莫高窟前的一丛红柳,却亲眼目睹了这场令人发指的文化盗窃事件。
斯坦因扬鞭而去,数辆马车载满沉重的经卷,随车轮辚辚远去,渐至无踪。天边,一道残阳如血,惊心动魄,漫漶大地。残阳下,莫高窟通体血色,如血泪横流。断崖下,一丛红柳悲愤地注视着这发生在阳光下的一切,然而它终究不能言语。是的,它终究是一株无能为力的植物,纵使它曾以它纤弱的身体阻挡过这场浩劫的发生。翌日,莫高窟下原本开得烂漫的红柳竟闭了花蕊,日渐萎去。
我并未亲身去往莫高窟,大约此生亦不能去,我不能见那失去珍宝的洞窟,或有锥心之痛。只是那曾经萎去的红柳,听闻已重焕生机,如烟似雾,盛开在鸣沙山下。
夏风沙沙而起,夕阳下,月亮泊的红柳婆娑舞蹈,鸣沙山那道断崖下的新柳亦将闻风而起,百年前的血色残阳,早已为远山的霞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