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草原
2022-08-15安宁
◎安宁
冬
临近年节,弟媳凤霞在她的父母一再打电话央求下,只能带着贺什格图回娘家过年。他们一走,家里就冷清多了,似乎心灵感应,呼伦贝尔草原的温度也骤然降到零下30摄氏度,人脸刚刚探出门去,空气中便有无数把锐利的刀子杀了过来,那刀是血淋淋的,寒光也不见,便热腾腾地过了人的脸。
尽管如此,人依然要生活下去。我还在睡梦中,阿妈就已经起床,打扫院子,砸煤块,朝火墙中添加干牛粪,挤奶,喂食猫狗,汲水。阿爸则推了草料,一趟趟地给奶牛添加吃的,他的腿脚更加地缓慢,走一步,好像在向前挪移,总是让人担着心。除了喂牛和捡牛粪,我就很难在院子里看到他的身影,他总是半躺在床上,边吸烟边看他半懂不懂的电视,云雾缭绕中,会听到小猫嘎塔在他枕边香甜的呼噜声。明年的这个时候,就是他的六十大寿,但是大家都怀疑到时候他连宴席也不会参加,只让阿妈给他操办,他自己则依然躺在床上,守着这一方院子。因为贺什格图的结婚喜宴,他作为阿爸都没有出席,他自己更是得过且过,万事不放在心上。
所以家里的一切现在都落在了阿妈的肩上。这些琐碎的活计,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每一件都倍加辛劳。这导致昨晚阿妈累得腰酸背痛,一宿没有睡着。不过每次问她累不累,她都两个字:不累;问她冷不冷,她也两个字:不冷。而我一要帮忙做点家务,她就立刻说:太累,你别干了。甚至我大小便,她都要我在房间里解决,因为外面太冷了。她似乎是一台永不知疲倦的机器,无休止地运转着,永远也停不下来。
今天早晨,牧羊犬朗塔把阿妈的手套衔出去很远,丢在一个它以为人会找不到的角落里。我猜它也是觉得阿妈太累了,所以才要藏起她的手套,让她歇上一歇。尽管凤霞不在,但朗塔还是很忠实地恪守着她在家时的规矩,再冷也不进客厅暖和一下。我敞开了门,唤它进来,它半个身子探进来,另外半个则始终没敢进来。任凭我用什么方式唤它,甚至拿牛肉干诱惑,都不能动摇它的坚强意志。而阿妈房间里的嘎塔,被抱进客厅里来后,紧张地四处要找角落藏起来。后来是阿妈又将它送回自己卧室的床上,它才重新找到了家一般,松了口气。朗塔已经跟我熟悉起来,甚至还像与贺什格图嬉戏那样,抬起前腿,搭在我的身上,要跟我耍闹;而我一给它挠痒,它就温顺地俯下身去,一动不动地享受这片刻的温存。
明天商店就关门了,镇上的喇嘛说,今年初一不能出门,所以我随阿妈最后一次去商店购物。凤霞乐意去新开的大超市,阿妈则每次都选择“大商店”。这家商店已有三四十年历史了。商店的布局,还保持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样子。起初我还觉得商店里东西陈旧,货架上也稀稀拉拉,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买的;但转了一圈后发现,里面的货物竟然比其他商店都齐全。既有日常用品,也有铁壶、窗帘、桌布、钳子、铁丝、祭品、衣服、书包、钱包、大米、白面这些不太常见的东西。在商店的东北角,竟然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柜台,是专门为裁布匹而准备的。阿妈买了红枣、茶叶、几斤鸡蛋和一提卫生纸之后,又让女店主扯了三块钱的长布条,分别为蓝色、黑色和黄色,说是祭祖用的。
女店主的男人因为癌症去世了,她有两个孩子,儿子在呼和浩特打工,女儿则在读大学。她看到阿妈亲昵地给我在背上抓痒,带着一点羡慕,微笑望着。商店因为太大,便显得空旷冷清,她一个人烤着电暖器,不紧不慢地招呼着顾客,脸上看不到一点悲伤,似乎没有男人的生活依然要这样平静从容地,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路过贺什格图小学班主任的家门口时,看到一个约四十五六岁的微胖的女人,正站在雪地里,送别自家的客人。凭着感觉,我猜测这就是那个独生子在伊敏河溺水而亡后又怀孕的母亲。问了阿妈,果然是她。尽管穿了厚厚的衣服,但依然可以看出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她有着太阳一样圆而大的脸庞,那脸上流溢着真诚的笑意,夕阳照射过来,像涂了一抹金黄的明亮的油彩。她站在那里,挥手朝人告别,嘴里说着告别的话。见我看她,她竟笑着朝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也朝她回以点头的礼节。尽管彼此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的心里却生起一股由衷的敬意,为这样一个坚强到可以称之为勇敢的女人。她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打草机和小货车在院子的角落里,顶着厚厚的积雪,安静地站着。奶牛依然很多,可以隔墙听到它们生机勃勃的叫声。阿妈说,他们已经在海拉尔买了楼房,生活并没有因为独生子的溺亡而停滞下来。那些打捞上来的孩子的衣服,如果没有随其火化,想必一定被做母亲的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了箱底。他们收藏起过去,就像草原收藏起悲伤。新生婴儿的即将到来,又会强劲地催生出那些暂时被搁置了的希望。冬天过去,草会发芽,而一个孩子死去,又会有新的一个,从母亲的怀中孕育出来。
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了下去。远远近近地,听到鞭炮声起,春联在冰冷的墙上,以最耀眼的红色,迎接一年的最后一夜。
虽然喇嘛说了今天出门不太吉利,阿妈也严格遵从这一说法,但依然阻挡不住大多数人出门拜年。刚刚拖过的地板上,不过一会儿工夫,又全是泥土或者牛粪。朗塔是家里负责迎来送往到门口的那一个,因为大家都忙着在房间里聊天喝茶,交流最新的见闻,或者张家长李家短地聊些八卦,所以根本没有人陪朗塔玩耍。连阿爸也不出门了,端坐在炕上,等着年轻一辈人前来拜年。不过朗塔倒会自娱自乐,它在院子里,衔着一根木棍,从房子墙角疯跑到院子门口,又衔着返身冲上草垛,好像在进行一场百米冲刺。照日格图偶尔出门,唤一下它,它也不再拘谨,立刻亲昵地扑过来,要来一个热烈的拥抱。家里的小牛犊感冒了,懒得搭理朗塔,它便愈发地孤独,并用绕院子飞奔的方式,试图唤起房间里边喝奶茶边热火朝天聊着的人们的注意。
来拜年的人扯着家长里短,但不管人们怎样议论别人家的事,当事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烦恼或者执拗下去。就像阿妈,也会因为凤霞遗传自她阿爸的暴躁脾气,而要通过絮絮叨叨地对照日格图和我倾诉,才能将心底的无奈缓解。凤霞在家的时候,阿妈什么也不说,凤霞脸色不好看,她当没有看见;凤霞偷懒不干活,她就自己再多干一些;凤霞跟贺什格图吵架,打碎了桌上所有的碗盘,她也当没有听见,然后等他们两个都生气睡觉了,自己再默默地将满地狼藉打扫干净。这是阿妈作为婆婆最好的处理方式,就像这辽阔无边的草原,洞悉一切的秘密,却从来不言不语,而是用宽容的态度包容着世间的一切悲欢。甚至凤霞极少喊她阿妈,她都从不介意。尽管她也朝我们唠叨凤霞的这些缺点,但是每次唠叨完,她又自我总结说:我不管他们两个怎么吵闹,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就行了——这也是草原上大多数的婆婆处理新一代婆媳关系的方式。不管有怎样的缺点,急性子也罢,好吃懒做也罢,爱玩麻将也罢,都可以像冬天的草原,雪花一落,一切都掩盖起来,只留下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呈现给外人。
斯琴阿爸来拜年时,看到他突出的一排龅牙,我忍不住问阿妈,斯琴阿妈当初是怎么看上牙相不佳的斯琴阿爸的?如果是我,肯定连第二面也不肯见,更别提嫁过去了。阿妈想也没想,就幽默道:可能人家就是看中了他的大龅牙吧。这就是阿妈对待烦恼的法宝,一句幽默,就哈哈笑过。凤霞和贺什格图去办年货,分别买了两件相似的橙黄色羽绒服,忘了给阿妈买东西,她照例在看到他们穿着鲜艳的情侣服出门的时候,透过窗户朝我们指点道:看,多像监狱的囚服。我们都被她这形象的比喻逗得前俯后仰,她自己也因此将这点不悦忘在了脑后。
串门的人一个接一个,但阿妈在陪伴客人的时候,也不忘去看一眼感冒的牛犊。这头牛犊的妈妈,因为偿还凤霞结婚时欠下的高利贷,在秋天时被卖掉了,阿妈便有些心疼它。看它冻得瑟瑟发抖,只能用一次次地看望,来暂时消解它因为诊所关门买不到针剂治疗的痛苦。她一个劲儿地念叨,如果牛犊死了怎么办呢?念叨完了,她又自言自语:唉,死了就死了吧。她还说起家里的小猫嘎塔,非常懂事,从不随便拉屎撒尿,总是跑到阿妈为它准备的尿盆里去方便。甚至每次感冒,它都要离开家门,在草原上自愈,等到好了才又回来,似乎怕给主人添麻烦。
夜已经很深了,阿妈还时不时拿着手电筒去牛圈里看望小牛。夜空中偶尔会见到烟火,繁星在天空中安静地闪烁,一切都陷入睡梦之中,除了为牛犊焦虑的阿妈。
今天我们开始正式出门给人拜年。不过还没有走到那森家商店门口,我就被万根银针般一起朝脸上刺来的风给冻得想要打退堂鼓。阿妈看我冷得像小狗一样哼哼唧唧的样子,就给镇上一个私人运营的司机打了电话,让他到那森家商店门口接我们去拜年,谈好的价格是十块钱。不过两公里的路,寒冷却将其变得异常得遥远和艰难。路上见到的人的睫毛、眉毛、刘海、胡子,全都是白色的一层霜冻,猛一看过去,好像一个个可以移动的雪人。即便如此,我坐在车里的时候,还看到一个年轻女人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丝毫不怕路会打滑,将她摔倒在地,更不必说坐在摩托车上,加了速的北风,会怎样撕扯着她的衣服。
我们要去拜年的远房姑姑家、巴特家、鹏鹏家离得很近,所以车就在姑姑家门口停了下来。进门先看到的就是趴在炕上画画的索利亚。她的爷爷奶奶正在吃中午饭,见我们来,便起身相迎,并将一碗奶茶和炸好的甜香果条端了上来。不过,我看到总喜欢哈哈大笑的远房姑姑指甲里的灰尘时,便失去了喝奶茶的欲望,对果条也没有了食欲。但片刻之后,看到他们的热情,心又软了下去。想起草原上长年艰辛的户外劳作,使得大多数人的手,包括阿爸阿妈,都是灰黑色的,尘埃长到肉里去,洗也洗不掉,就像他们的脸,因为没有任何阻挡的风吹日晒,那黑红杂糅的颜色,也是从幼年时就嵌入脸上去的。这样想想,便生出宽容,拿起果条,蘸着奶茶,认真吃了起来。
不过,这实在是一个不怎么讲究的家,用阿妈的话说,埋汰得很。炕上的毯子皱皱巴巴,靠枕头一角的火墙边上还烤着几双羊皮做成的高筒靴;房间里几乎没有椅子,大家都是坐在炕沿上吃饭;电视机是十几年前的,户外的风微微一动,便生出满屏的雪花;桌子和两个橱柜,不是裂了缝,就是缺了扇玻璃,看上去也是年月长久的样子。据说,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姑父一个人打的。很多年前,他还是有名的木匠,后来大家都开始从海拉尔买时兴的家具他的那点手艺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夏天他们开着四轮车去市里看病,我曾给他们拍过的一张照片,但东西实在太杂乱了,姑姑说,她找了老长时间,也不记得究竟把照片放到了哪里。
透过窗户,看到他们家院子里大约有二三十头大大小小的奶牛,在悠闲地吃草,或者晒着太阳。他们的两个儿子,不管是离婚的大儿子家,还是刚刚结婚的小儿子家,都是簇新的砖房。所以这样推算起来,他们家应该不算太过穷困。果然,出门后问了阿妈,他们家不穷,只是在持家方面,姑姑得过且过,而花钱上又非常节俭,所以便显得生活有些不太洁净,好像一件居家的衣服,沾了外面的泥点子,又被人随随便便一揉,给扔到了床头一样。去年凤霞刚刚结婚便前去拜年,按照风俗,新媳妇拜年,长辈要给钱作为心意。凤霞与贺什格图提了礼物兴致勃勃地去了,结果,姑姑只给了凤霞五十块钱。凤霞回来一算,便嘟囔道:亏了。因为提过去的礼物多于五十块。这之后,大家便觉得这个姑姑有些抠门。不过阿妈并不太计较这些,看到索利亚前去拜年,便对爸妈离婚的她生出心疼,还给了她一份压岁钱。
大约因为姑姑家实在不太讲究,所以到了在镇上数一数二的巴特家后,便因为对比过于强烈而生出感慨,想,人与人虽然不同,但草原对人却是公平的,如果勤劳又肯吃苦,那么在这出门踩一脚全是牛粪的大地上,也同样能过上像城市里一样精致的生活。巴特家完全是按照城市里三室一厅的样子来装修的。木质纹路的地板,占满一堵墙的衣橱,挂着一把大大吉他的巴特卧室,还有摆着一个可爱毛绒小熊的女儿的粉红色风格的卧室。客厅里有两个大储量的冰柜,用来存放奶皮奶干,每个窗台上都放着一个插了花朵的漂亮花瓶。窗户擦得非常干净,地板上更见不到别人家常有的牛粪或者草屑。刚刚进门的小客厅,因为铺着地毯一样花色的地板砖,还让人误以为是高级的地毯。照日格图就花了眼,犹豫一下,问我要不要脱鞋进去。这也一定程度上将户外的尘灰阻挡下来。每个房间里都靠暖气片取暖,不像别家,用的是火墙。所以他们家的墙壁便粉白得多,没有因为火墙长年灼烧而留下的大小的裂缝,或烟熏火燎的黑。
巴特家养了四十多头牛,还有三十多只羊,羊在宽大的羊圈里,牛则在砖房搭建成的温暖的牛棚里。他们家的门都比别人家讲究,不是木头的栅栏做成,而是厂房一般砖红色的大铁门。因为每天要做三十多张奶皮,还要挤奶喂牛喂羊,所以他们家长年都要雇人干活。尽管如此,巴特的阿爸还是腾出手来,做着另外一项更挣钱的生意——“老客”。这是草原上对牛贩子的称呼,只有家境宽裕又人脉宽广的人才适合做这一行。每一头牛,老客们从牧民手里收购转卖后,能挣到两三千元。所以巴特家尽管比贺什格图家晚几年移民至此,也同样没有草甸子,要依靠买草喂牛,但他们却因勤奋持家,又擅长钻研发财之道,很快就成了镇上的有钱人。
虽然做奶皮奶干麻烦,巴特阿妈并没有放下这一行当,而且还打算明年专门在院子里修建一个房间,并在整个房间里都修一圈炉子,这样就能放下更多做奶皮的盆子了。
这无疑是草原上将生活过得蒸蒸日上的牧民代表。尽管一儿一女都在读大学,花费很多,女儿因为阑尾炎两次住院开刀,现在巴特还在医院里给姐姐陪床,可是他们脸上写着的,却是对未来生活满满的自信与希望。就像巴特阿妈说的,做奶皮就像吸大烟一样上瘾,虽然做了也不一定能挣多少钱,可是不做呢,又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这不是我们的活法一样。
或许,正是这样对生活“上瘾”的感觉,才让他们脚踏实地,过上了让镇上其他人羡慕的富裕生活。不过我想,远房的姑父更羡慕的,大约是巴特的阿爸找到能吃苦耐劳又擅持家的巴特阿妈。巴特阿爸是姑父的亲弟弟,兄弟两个,左右邻居,却一个宽宅大院,一个邋遢小屋。但当年,他们都曾吃过别人筛下来扔掉的“土面”,站在同样一无所有的起点上。
从鹏鹏家出来,已是午后四点多钟。晚霞铺满了整个天边,远远看去,好像一条巨大的哈达,火红与墨蓝相间搭在天空的腰际。炊烟四起,尽管刚刚贴上去的春联要么被风吹落在地,要么被牛犊啃去半个,但深夜零下40摄氏度的寒冷,并没有冰冻住人们生活的热情。那森家的商店里,依然有男人们拿一瓶海拉尔啤酒,边喝边聊着开春以后的事。一个人留守在家的阿爸,腿脚不便,也还是走出来,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砸着煤块。他的旁边,朗塔已经从雪地上起身,朝远方的我们飞奔过来。
今天没风,天气便暖和了一些。不过,因为昨晚太冷,压水机给冻住了,结了厚厚的冰,无法汲水。照日格图只能去鹏鹏家拿来一根长长的带漏斗的细皮管,将热水灌进去解冻,同时井的四周还用火烤着,来加速冰的融化。当照日格图站在椅子上,一手高高举着皮管,一手提着很沉的热水壶灌热水时,感觉像是在给压水机输液一般好玩。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大家在寒冷中瑟缩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解冻了井水。阿妈沾了水的手,因为碰到凉到彻骨的压水机,立刻冻了上去,拿开手的时候,皮都扯下了一块,露出鲜红的血肉。
一听到井水哗哗流淌出来,奶牛们便哗啦一下从牛圈里跑出来,成群结队地到井旁边的胶皮水槽里喝水。朗塔也过来凑热闹,在牛群里穿梭来去,好不快活。不过它一看见我去拍院子外面大树上的鸟窝,便移情别恋,转而向我飞奔过来。我扔一个雪块到远处去,它也讨好我似的,风驰电掣般地冲将过去,并以一种非要把那雪块从雪地里捡拾出来给我的精神,执着地将大半个脑袋深入雪地里找寻着。耍闹一阵后,它便兴奋起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并用嘴啃咬着我的鞋子,似乎想让我留下来再陪它一会儿。
阿妈抬头看看温暖的阳光,对我说:今天不冷,你和照日格图去河边玩吧,也带上朗塔。阿妈这话刚刚说完,朗塔就嗖的一声向院子外面冲去,似乎知道我们的去向。而且它也不等我们,熟练地钻过栅栏,几步就飞奔出去很远。不过它这是在故意逗我们玩呢,很快它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们两个人因为拧不开铁丝缠绕的栅栏,只能钻过窄窄的木门的笨拙相。我猜想它看到我们两个人笨熊一样,一定会在心里笑话我们。
一路上,朗塔时而跟奶牛对对话,时而跃上照日格图的肩膀,跟他一比高低,时而悄无声息地钻进沿途人家的院子里,将草垛旁边安静吃草的奶牛吓一跳。不过对于同类,它并不仗着自己身强体壮而欺软怕硬,反而它很容易招惹几只狗过来嬉戏。不过大多数的狗,看到它的高大体型,还是会生出惧怕,所以逗上一逗,就从铁丝网钻回自己的家里去了。好在朗塔能够自娱自乐,冲到结了冰的河面上去,听河水在厚厚的冰层下流淌的声音,或者沿着河边东嗅西闻,似乎在寻找青草的踪迹。朗塔知道阿妈每顿饭都会为它准备好,所以它不像别的狗一样,随便捡拾外面的垃圾吃。它只是好奇,对每一件东西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像一个作家或者艺术家。
等我们行至河面上一处被砸开用来饮牛的冰洞时,朗塔探头看着下面冒着热气的汩汩的水,但听到照日格图砸下去的冰块发出咕咚一声“巨响”,它立刻惊骇地跳起来,但又忍不住,还是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看着,满眼都是想要探知秘密的兴奋。
在河面上玩了大半天,朗塔还不尽兴,试图拉着我们去更远处寻觅。不过我的头发都结了霜,成了白色的硬铁丝,照日格图也出了一身的汗,两个人便决定原路返回。朗塔没有办法,只好悻悻地在我们前面带路。不过它耍了点小心机,将我差点带回到河面上去。它自己更是不走寻常路,任我们怎么呼唤,它都只在河沿上闲庭散步。等到了家门口,它还想再次挽留,撒娇耍赖,扑到照日格图身上,作最后的嬉闹。
饭后,阿妈兴致勃勃地要带我去乳品厂附近玩。
锡尼河西苏木朝东、西、南的大小道,我都走过了。唯独朝北的道路,我还从未探访过。有阿妈做向导,我更乐意出门,因为她总能给我讲很多镇上的故事;而且她有很好的审美,这种审美好到不亚于到此地采风的艺术家。她总能从日常生活中寻找到那些被人忽略了的别致与美好。尽管她在草原上住了大半辈子,可是时间并未曾消磨掉她的捕捉与感知能力。一起出门,她常常比我更快地发现可以进入相机镜头的风景。在她的眼里,草原上一块冒着热气的牛粪都像盛开的蘑菇一样好看,更别说猫猫狗狗的一举一动,或者一只鸟飞翔的动人姿态,再或一只挑在屋檐上的灯笼,一垛堆砌得饱满漂亮的牛粪堆。
朗塔当然一步不离地紧跟着我们。沿途许多人家的狗,嗅到朗塔的气息,隔着栅栏朝它呼唤,或者挑衅似的叫喊。用阿妈的话说,都是些“脸色”不好看的狗,远没有朗塔“狼一样”的帅气。朗塔对这些挑衅,采取的姿态是一律不给予回应,任它们在那儿汪汪地叫着,它只淡淡看上一眼,便又寻找新的玩伴,比如一块落满雪的牛粪。那些狗只好偃旗息鼓,很无趣地回了自己的地盘。
不过,在遇到一个小小的宠物狗时,它不知是对人家生出怜爱之心,还是忽然玩心四起,竟停下来与那小狗左亲右吻,好不热络。甚至在那小狗撒了一泡尿后,它也跑过去,而且就对着那一片尿迹,也撒了一泡。似乎,它在用这种方式,记住这难得的一点情谊。不过它对这些事情一会儿就忘记了,路上谁家宰羊留下的一片羊毛也成了它的玩物,乐此不疲地衔着它们,从一个地方奔向另外一个地方。
很少看到人,这个点大家都躲在房间里喝酒吃饭。偶尔会见到一两个女人在院子里汲水,或者镇上的出租车司机又开着他那辆要散架的二手车,接送来往于镇上的人们串门。阿妈称那车为“破烂儿”,因为它的前面碰掉了一大块,像个醉酒后摔得鼻青脸肿的人。而它的行李箱部分,更是叫绝地捆绑了一根绳子,这让他的车看上去像是稍稍一碰就会碎成粉末。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别人租车,但凡在镇上穿行,都至少十五块钱,而他却一律只收十块的原因吧。我们逛了两个小时,绕镇上半圈,至少看到了它的车来来回回四五次。
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肥胖的喜鹊。这时节虽然是寒冬,但是它们一点都不缺吃的,大家都将垃圾倒在院子里,等着它们前来觅食,也顺便给自己带来一点好的运气。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栅栏上、屋顶上,都会看到几只喜鹊。有时候,它们也会飞到树梢上,闲散地唱歌。树上落满了雪花,像开满了白色的花朵;稀疏的枝条映在深蓝色的天空上,美到像是画上去的,不,再好的画家也画不出来那样动人的风情。
阿妈说,三四月份的时候,鸟儿开始建造自己的房子。她曾经看到一只喜鹊,在庭院附近的树上选定了地址后,便每天飞很远寻找几根结实的枝条,而且毅力非凡,天天如此,直至两个月后,一个完美的鸟巢出现在树上。我问,草原上风大,会不会将鸟巢吹落在地?阿妈说不会,因为它们的房子结实得很,也暖和得很。就像我们看到的镇上北半部建造的土墙房子,看上去材料原始,也不美观,却比砖房暖和多了。
不过阿妈说的这种土房子,正在镇上慢慢地消失,大家还是喜欢看上去洋气也好看的红砖房。就像路过的斯琴家,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崭新的红砖,就等春天一到破土动工,建造新房。那红砖堆在雪地上,看上去便格外的红,好像从天边采了一片晚霞,覆上去了一般。
路上还看到一个牛犊,努力地想喝一头母牛的奶,但母牛却百般躲避。阿妈便说那母牛一定是“弃犊”了,我想起电影里总是用唱歌唤醒母牛爱心的方式,便问镇上也是这样吗?阿妈说,镇上原来都是专门的人来做这事,但是那人总是将看客们赶走单独行动,好像怕人偷学了技术,无法挣钱一样。不过后来,大家还是偷学到了方法。大多数时候,这方法还是有效的,但是一定要赶在牛犊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将母牛产道中黏湿的液体取出来抹在牛犊的身上,并将牛犊抱到母牛的脸旁,它嗅到那来自自己身体的气息,就能认出这是自己的孩子,愿意让它吮吸自己的奶汁了。
这让我想起舐犊情深的成语。大约这种用体液联结母子的方式,就是来自这个成语吧。不过,如果这种方法也失败了,那就看哪头牛犊嘴软了。蒙古语里有一句谚语说,嘴软的牛犊能吃千家的奶,便是对那些嘴巴软、擅长撒娇的牛犊的描述。因为只有撒娇才可以唤起母牛的爱心,并因此喝到奶汁。不过阿妈和凤霞都是倔强的女人,因为贺什格图和凤霞还不回来,阿妈一个人操持所有家务,太过劳累,她便有些不悦。所以贺什格图打电话来拜年的时候,阿妈故意不接,几次之后,接听了,也不问他们何时回来。凤霞更是嘴硬,从不肯对阿妈说一句谢谢,但是她私下里却对我说,其实大部分时候,阿妈对她挺好的,不让她干活,也疼她。她还告诉我说,阿妈已经去世的婆婆也疼爱能干的媳妇,甚至阿妈出去串门,婆婆都要接她回家,所以这样好的传统,也传给了阿妈。而阿妈呢,也对我说,凤霞从小吃了很多的苦,没怎么上过学,出来打工,什么活儿都干,什么苦也都吃过,所以这样命苦的孩子,应该好好疼她一些才是。
我们快到乳品厂的时候,接到了贺什格图的电话,说他们正在车上,大约四点钟就能到家了。阿妈挂了电话,脚步轻松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便将我带到了乳品厂的门口。当年惊动全国的三鹿事件发生的前一年,这片叫北雪乳业的厂房恰好开始运营。可惜生不逢时,三鹿事件对乳业的巨大冲击,让因为靠近奶源区而红红火火的乳品厂一下子垮掉了。而且,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能力活转过来,只留下这一片空旷的厂房和里面崭新的机器,在锡尼河镇的边缘,孤独地矗立着。唯一可以看感受的生机,是守门人房间里,冒出的一点用来取暖的不怎么旺盛的烟火。
从乳品厂返回的路,因为有些迎风,便格外地冷。口中不断呼出去的热气,让我们额头上的头发都结了冰。这点冰在抵达一家商店的时候,又因房间里的热气开始融化,并在我们脸上汗水一般流淌下来。
在我们购物的时候,朗塔大约以为我们很久才会出来,所以先飞奔回了家。而我们刚刚到家,还没有让走了两个小时的双腿歇息好,一杯热奶茶也没有喝完呢,贺什格图便与凤霞推门进来了。
凤霞他们一回来,家里又恢复了热闹。阿妈前几日还朝我唠叨凤霞的缺点呢,但见了凤霞,立刻就忘了。凤霞做饭,阿妈就站在她的旁边,一口气都不喘地给她絮叨起几日来的大事小情。她跟凤霞唠嗑时的那种亲密与迫切,让一旁的我看了,都有些微微的嫉妒。
夜色如魔法师所穿的的黑色披风,很快密不透风地罩住了茫茫无边的雪原。满天的繁星,则是夜空上镶嵌的神秘的钻石,在屋顶上静静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房间里传来一家人打扑克的笑声,所有白日里的痛苦、烦恼、劳累、艰辛、矛盾、纠结,都在这静谧的雪夜里消弭,如一滴牛奶,融入另一滴牛奶。世界只剩浓郁的芬芳,飘荡在广袤的大地之上,和苍茫的夜空之下。
夏
因为阿尔姗娜和查斯娜这两个小丫头,我在草原上的这个夏天,有些不同。
两个相差十个月的小姑娘一见面,就因为玩具打了起来。抵达草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因连日暴雨,我抱着女儿阿尔姗娜,穿着雨靴蹚着泥水,好不容易才在阿妈光线微弱的手电筒指引下,到了凤霞家。但两个一岁多的小姑娘,却全然不顾大人累得要躺倒在床立刻呼呼大睡的疲惫,坐在炕上,互相机警地彼此审视一番后,便一边咿咿呀呀地用“婴语”交流着,一边抢起了玩具。结果当然是查斯娜将玩具全部又回归己有,并得意洋洋地全扔到了地上,阿尔姗娜则不甘心地大哭起来。贺什格图拽过女儿查斯娜来,照着屁股打了几巴掌,阿妈则心疼地打了贺什格图脑袋几下。查斯娜反倒没事人一样,嘻嘻笑着跑到炕的角落里去。大人们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都笑起来。阿尔姗娜则趁机将玩具抢了一两个过来,一个人玩起来。
两个奔来跑去的小孩子,让房间和院子看上去比多了几头牛还要脏乱。我再也没有昔日的闲情逸致,在黄昏里沿着公路散步。我和凤霞、阿妈每天都像陀螺一样忙得停不下来,但这样的忙常常是在做无用功。明明凤霞刚刚收拾好了沙发和地板,两个风一样跑过来的小姑娘就把它们给弄得一团糟。阿妈刚刚给这个换了尿湿的裤子,那个又扑通一声跪在了新鲜的牛粪里。查斯娜从小就在奔跑的牛群羊群里长大,她丝毫不怕它们,从早晨一下床,就拿起小棍子追着大牛小牛们玩乐。奶牛也懒得理她,在她的小棍驱使下,照样悠闲地喝水,让凤霞挤奶,或者摇着尾巴驱赶苍蝇。而查斯娜,非要等着所有奶牛都一字排开,列队去草原上吃草了,才肯罢休,扔了小棍,去菜园里拔菜玩。
有查斯娜这样一个“好榜样”,从未见过牛羊的胆小的阿尔姗娜,也被点燃了一样,兴奋地啊啊叫着,非要冲牛屁股拍上一掌不可。她还对朗塔和嘎塔充满了热情,追着它们两个四处乱跑。自从阿爸阿妈跟着我和照日格图去呼和浩特照顾阿尔姗娜之后,嘎塔就成了野猫,常常好多天都不回家,回家后便径直推门进阿妈的卧室,对凤霞一家三口的房间,雷池一样不越半步。阿妈在呼和浩特的时候,隔两天就念叨嘎塔是不是在外面淋了雨,受了欺负,有没有吃的,会不会看上别的猫,跟人家跑了;又说嘎塔最懂事了,从来不在房间里拉屎撒尿,即便是阿妈阿爸都在遥远的呼和浩特,它跳到炕上睡觉,也永远是在角落里待着。倒是朗塔,阿妈从来不担心,因为它已经有些老态,连睫毛都白了,跟老去的阿爸一样,不愿意离开家门半步,不管凤霞是否记得喂剩饭给它,它都忠心耿耿地守在新盖的牛棚门口,随时以警觉的叫声提醒房间里的主人。
最近一两年,草原上开始出现外地来偷牛的人,贺什格图就学了镇上的人在新盖的牛棚门口安了一个监控器。除了上梁和安装大门,牛棚几乎是贺什格图和凤霞两个人盖起来的。常常是查斯娜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贺什格图和凤霞则像熟练的泥瓦匠一样,站在脚手架上,砌着砖墙。有时候查斯娜一屁股坐在哈拉盖草上,忍着针扎一样的疼痛,她自己爬起来,又嘻嘻笑着一个人玩了。阔大的院子里,常常找不到查斯娜小小的身影,需要凤霞扯着大嗓门不断地叫喊,她才会从某个角落里忽然探出头来。查斯娜已经习惯了这样风一样跑来跑去的生活,她又承继了阿爸家族里的慢性子好脾气基因,不像阿尔姗娜,完全随了阿妈的急脾气,走路都是嗖嗖地在跑。不管贺什格图和凤霞因为查斯娜搞破坏后怎么打骂她,她都照样开心地玩乐。这让我常常有些愧疚,似乎因为阿尔姗娜的缘故,才让查斯娜无法得到阿爸阿妈的照看。而已经有些行动不便、做不了多少活计的阿爸,在呼和浩特的一年里,也待得不太心安,坚持要过几个月后回到草原上来,帮忙照看查斯娜,或者喂牛、收拾庭院。而且阿爸始终不像适应能力很强的阿妈,在呼和浩特的一年里,因为空气干燥、风沙太大,不间断地吃这样那样的药。好在零下30多摄氏度,所有细菌都被大雪覆盖在清冽干净的草原上,他从未感冒过。
因为大雨,所有的泥路都变得很糟糕。不过,即便是不下雨,凤霞专门给查思娜买的婴儿推车也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曾经试着推阿尔姗娜去伊敏河边玩,最后却是我一手抱着阿尔姗娜,一手费力地拉着推车走了回来。不过,公路很快就要穿越金花家的院子,修过来了。有好几户人家的房子也被公路给占了,在领了十七八万元的拆迁款后,不得不重新在镇上建新的房子。但镇上的人们都说,对那些房子破旧的光棍们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他们恰好借这个时机翻新房子,并吸引外面的姑娘们,多看自己几眼。
但在公路没有修好之前的更多时间,我和阿尔姗娜都是待在院子里,看着凤霞养的鸡飞来跑去,又到房间里拉上几泡屎,将凤霞采摘下来的青菜啄上几口,而后便虎虎生威地飞上了栅栏,并将我刚刚洗好的阿尔姗娜的衣服给弄脏了。阿妈看着心烦,追赶着将它们全都捉到羊圈里去,可是没多久,这些练就了一身本领的鸡又飞了出来,只气得阿妈哭笑不得,忍不住骂了起来。阿尔姗娜却是高兴,看阿妈追赶鸡不小心绊倒,来了个嘴啃泥,她还咯咯笑个不停,而且一定让我将她从车里抱出来,跟着一起去追赶。
凤霞一家三口习惯了坐一辆摩托车一起出门办事,即便是去商店买个针头线脑,他们三口也一溜烟一起跑了出去。他们一走,偌大的院子里就剩了我、阿妈和阿尔姗娜三个人,我和阿尔姗娜抬头看天上的喜鹊燕子飞来飞去,还有蜻蜓蝴蝶也过来凑着热闹。天空蓝得耀眼,好像无垠深邃的湖泊,让人看着看着便有些晕眩。洋姜和向日葵向着天空,黄色的花朵高高地绽放开去。阿妈忙完了菜园子里的活计,才坐下来歇息,于是三个人一起抬头看天上的云朵,看得久了,阿尔姗娜便打起了哈欠,阿妈笑说:凤霞他们玩他们的,我们也不看家了,走,回屋睡觉去。
镇上的女人们在知道阿妈带着我和阿尔姗娜回来小住后,都纷纷过来串门。聊天中听说从大学中途退学结婚的塔娜,婚后很快有了儿子。不过因为太年轻,她完全不懂得如何养育儿子,所以基本上她还是像婚前一样,穿着漂亮的黑色丝袜和真丝裙子,踩着高跟鞋,在满是淤泥的小道上,寻着好路,小心翼翼地走着。路过的人看见了都说,一看塔娜就不是镇上的女人。可是,不是镇上的,她又属于哪儿呢?养牛挤奶的活,都是婆婆在做,孩子呢,就交给塔娜的母亲看着,她即便是天天跑到海拉尔去逛街,可照样不是城里的女人。
不过,塔娜的母亲抱着外孙小通拉嘎来串门的时候,说了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即将要修建的公路恰好穿过塔娜家的房子,塔娜家能够得到十八万的拆迁补助。塔娜一心一意要离开草原,去海拉尔定居,可是这笔钱也只能在海拉尔买一个小小的房子。去了以后,没有了牛羊,只能打工为生,但在城市里,出门处处都要花钱,打工挣的钱能养孩子,怎么能养老?
这几乎是镇上如凤霞一样年轻一代牧民们的担忧,散养的畜牧业,已经渐渐萧条。甚至前一阵子,镇上一度没有人来收牛奶了,后来即便有人来收,也是几毛钱一公斤,大家都纷纷将牛奶挤出后倒掉,或者像凤霞这样,冬天的时候做奶干和奶皮子,让汽车捎到乌兰浩特的娘家去卖;夏天的时候,则直接让牛犊喝光,指望它们快快长大卖钱。许多打工去了城市的同龄人,都劝凤霞和贺什格图将奶牛全部卖掉,钱存在银行里,暂时让凤霞一个人在家看着查斯娜,贺什格图先出去打工,等以后查斯娜上幼儿园了,就一起去海拉尔或者打工的地方租房,两个人一起挣钱。大家还说,看镇上那些将牛羊全部卖掉的人,两人一个月打工可以挣到四千多元,比以前天天辛苦地挤奶喂牛,却连个周末也没有的日子舒服多了。而且,既然养牛赔本,干吗还要继续费时费力地耗着一家人养下去呢?
但不管周围的人怎么劝说,如何卖掉奶牛进城打工,或者在最艰难的时候,牛奶都没有人收,即便收上去,讨要奶资都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习惯了传统生活的凤霞,依然不肯将安身立命之本的奶牛全部卖掉。她总是忧心忡忡地问我:如果奶牛都卖了,将来打工也不顺,回来靠什么吃饭呢?到时候再买奶牛,肯定贵了,就像我们老家,如果土地都扔了不种了,靠什么生活呢?对于凤霞的这些疑虑,我也无法给她确切的答复,或者指导她走一条更为安稳的路。我只能说,边走边看吧,或许什么时候,就能有更好的门路,可供生活。
因为照看查斯娜而暂时无法打工,也没法做些小生意,一两年里,凤霞只能靠养奶牛、做奶皮子或者秋天的时候帮人剪羊毛来挣钱谋生。当然,远在乌兰浩特的娘家,也分给凤霞十几亩地,只要春种和秋收的时候,贺什格图过去帮帮忙,就可以将十几亩地的收成归为己有。但生活终归还是在一点点前进的,凤霞在阿爸阿妈远去呼和浩特后,依靠自己的力量,盖起了崭新的牛棚,又将仓库拆了,慢慢修建新的,菜园也并没有像阿妈担忧的那样荒芜掉。用二叔二婶的话说,没有了能干的阿妈,昔日什么也不会做的凤霞和贺什格图反而过得更好了,而且什么都做得像模像样了。
镇上的女人们在看到阿尔姗娜和查斯娜后,都说,不愧是姐妹俩,长得真像,只不过一个是黑牛犊,一个是白牛犊。还有女人故意当着我和凤霞的面,笑问我:你觉得是黑皮肤好看,还是白皮肤好看呢?我也笑:都好看,黑色显健康,白色显秀气。女人们立刻哈哈笑道: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像阿尔姗娜这样小脸白白净净的好看呗!凤霞不甘示弱:管他黑的白的,你们想要还没有呢!阿妈也给了个形象的补充:家里添了两头黑白花小奶牛,不高兴才怪呢!
阿妈这样一说,女人们又将问题全都抛向了她,问得最多的是,在呼和浩特住干干净净的楼房,一定很高兴吧?阿妈嘴巴一撇,也不管旁边的我,张口就贬损道:呼和浩特有什么好的?满眼不是人屁股就是楼屁股,什么也看不到!等阿尔姗娜上了幼儿园,我完成了任务,就赶紧回草原上来养牛,才不在那大风沙里待着,憋也憋死了!女人们又调侃:有你这么当婆婆的吗,也不怕人家儿媳妇不高兴。阿妈拍我后背一掌,哈哈大笑道:怕什么?我们关系好着呢!你们纯粹是嫉妒!
塔娜的儿子小通拉嘎才不管女人们在谈论什么,他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捡拾着阿尔姗娜撒开的爆米花吃。他只比阿尔姗娜大两个月,因此两个人明显有共同语言,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丝毫不搭理满地乱跑乱跳乱叫的查斯娜。查斯娜不屑小孩子间的游戏,她更乐意追着塔娜母亲养的小狗玩。那是我在镇上见过的最脏的小狗,浑身挂满了已经变干的泥巴,好像一个落魄的乞丐。阿妈说,塔娜母亲每天既要喂牛挤奶,还要照看外孙,甚至帮女儿塔娜家的牛挤奶,所以根本没时间照顾家里的小狗,只能任由它天天在泥水里打滚,脏成一团稀泥。那小狗却并不因此记恨主人,照例风一样跟在小通拉嘎屁股后面跑来跑去。
女人们当着塔娜母亲闭口不谈的,是塔娜跟她公公婆婆闹翻的事情。矛盾是从塔娜坐月子的时候开始的,想来不外是对小通拉嘎的照看方式上产生了分歧,还有公婆始终对塔娜不好好过日子、只想着穿衣打扮,甚至借高利贷买新衣服的生活方式看不惯,所以矛盾一爆发,便是塔娜将公婆“撵”出了家门,并因此上了镇上的“头条”。这一事件让大家纷纷将矛头对准了塔娜,认为镇上婆媳关系一向很好的传统全让她给破坏掉了。而将塔娜从小惯坏了的塔娜的母亲,当然也是人们议论的焦点。只不过,这种议论,从来不会让塔娜和塔娜的母亲听到。
我不止一次看到塔娜抱着儿子,和母亲一起乘坐汽车去海拉尔逛街。为了迅速地恢复身材,塔娜早早地就给儿子断了奶,所以常常是我在后面座位上掀开衣服给阿尔姗娜喂奶,塔娜则在前面拿着奶瓶给儿子吃奶粉。我用余光观察着塔娜,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自卑,因为来自城市的我,跟打扮得光鲜时尚的塔娜相比,简直像个乡下人。走在海拉尔的大街上,大约也没有人会觉得塔娜是草原上来的牧民吧?因为哪个天天挤奶的牧民会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和黑色的长筒丝袜呢?不让牛粪给喷了才怪呢。
对于像凤霞一样年轻,却沿袭传统踏实生活的媳妇们来说,塔娜是镇上的另类。她原本就不属于草原,所以被强行圈在了草原上,必然会痛苦地挣扎,并在挣扎的过程中,像一头冲破栅栏奔向自由的牛犊一样,将阻拦她的公婆无意中给撞伤了。可是不管怎样,那个为了爱情中途从大学退学的塔娜,在她的母亲眼里,依然是值得她受苦受累去疼爱的小女儿。
尽管我早已熟悉了草原上的一切,可是借了阿尔姗娜的眼睛,我又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鲜和陌生。早晨,一只蹦到我鞋子里的青蛙让阿尔姗娜兴奋了好久,甚至见了谁都要啊啊叫着让人看我的鞋子,好像那只青蛙依然在里面安静地待着。她还喜欢蒲公英,并学了我的样子,噘起小嘴来用力吹着。在看到蒲公英化作小伞纷纷飘走的时候,她还会跟着跑过去,挥着小手,一直追到看不见为止。我还和她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草原上,就为了倾听奶牛吃草时,雨点一样沙沙沙的美妙的声音。其间还有蝴蝶或者蜻蜓,围着我们翩翩起舞。一只小羊忠诚地跟在大队奶牛后面,咩咩叫着走回家去。而阿尔姗娜则挣脱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去捕捉蝴蝶和蜻蜓,或者跟了奶牛排队回家。
阿尔姗娜跟朗塔更是亲密无间,她学了查斯娜的样子,去抓朗塔长长的毛发,还一脚跨过朗塔,坐在它的身上。只要不是太疼,朗塔就任由两个小姑娘抓挠它,丝毫不会动怒。倒是有时候它跟着我和阿尔姗娜一起散步,忽然间兴奋了,就从远处飞奔过来,将两个爪子一下子搭在我的肩膀上,表达它的亲密,直把抱着阿尔姗娜的我吓一大跳。一家人都忙,常常忘了喂朗塔饭吃,它从不吼叫着提醒我们,照例瘪着肚子跟我们出去遛弯。只不过遇到大狗朝我们狂吠,它很没出息地躲到后面,好留一点力气,继续跟我们在草原上散步。即便这样,路上遇到别人家狗吃剩下的骨头,它也很清高地从不碰触一下。尽管它天天跟着我们吃素,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啃上骨头了。
镇上一向没太多娱乐活动,因为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晚上哪儿也去不了,所以当一个南方的马戏团,开车绕镇上用大喇叭喊了一圈后,昔日安静的小镇,忽然间草一样冒出来很多人。马戏团明显是一个家族草台班子,有一对男女站在门口,借会耍金箍棒的小猴子给人拍即时可出的照片。那小猴子穿了一身孙悟空的衣服,举着小棍子,像模像样地在男人肩膀上耍弄着,人群里有看着好奇的,都抱着那猴拍十元一张的照片。耍猴男人的老婆,是大肚子的女人,看样子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镇上的女人们议论说,如果生在车上可怎么办呢?男人们便插话说:生就生了呗,没看马戏团里的孩子都已经可以帮忙扎帐篷了吗!
震天响的音乐几乎引来了镇上所有爱看热闹的人,在马戏团的人忙着扎起巨大帐篷的时候,对面的小卖铺也跟着沾了光,大家都纷纷在开场前去买吃的喝的。男人们照例一人两瓶啤酒喝着,有那么几个已经有些醉意,在我抱着阿尔姗娜进帐篷后,扑通一声,坐在我的旁边,差点将我给挤下椅子去。台上笼子里正有一只可怜的黑熊,在震撼的音乐中焦灼地转来转去,让我总是担着一颗心,它会不会突然一声怒吼,冲将出来,先将囚禁了它的马戏团的三对夫妇给咬伤了?
门票十元一张,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观看,马戏团的人做足了功课。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抱着阿尔姗娜走出了帐篷,逗引一只黑色的大狗玩。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而昏黄的月亮挂在天上,阿尔姗娜抬起头,一眼就看到甜美的糖果一样抚慰着整个草原的月亮。她大约第一次注意到如此清亮美好的月亮,兴奋地啊啊叫着,唤我去看。我们两个人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在凉意沁人的夜色中看了好大一会儿月亮,直到阿妈过来寻找我们,去看已经开场的马戏团的演出。
如我所想,家庭式作坊的马戏团,在城市里完全找不到演出的场地,才会千里迢迢地开着大卡车,到这偏僻的草原小镇上挣钱。这里牧民的好奇心,完全可以保证每晚的收入。尽管他们演出的内容实在简单,没有多少艺术含量,只是训练小狗、爬竹竿等等简单的杂耍游戏。阿尔姗娜已经有些困倦,我抱着她,看了一两个节目,便起身走了出去。
站在商店门口等贺什格图的摩托车来接的时候,几个喝醉酒的年轻男人正在很凶地打架。店老板长相威武,见他们在门口打架,影响生意,有些不耐烦,出来三拳两脚就将其中一个打倒在地。另外两个大约也酒醒了,拉起被打倒的那个,嚷嚷着要去别的地方再打。我看了有些担心,问贺什格图,以后这些人还会不会来店里买东西?他笑笑:明天起来,他们就忘了,照样跟店老板称兄道弟,这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他们根本就不会记得。
一路上我们像坐在小船上,在高低不平的泥路上一边闲聊,一边上下颠簸。阿尔姗娜却喜欢摩托车这样拉风的交通工具,很熟练地站在后座上,紧紧抓着贺什格图的衣领,机敏地看着隐没在夜色中的点点灯光和边界慢慢在夜色中消融的草原。她时不时地会为路边一群昂首的大马或者卧倒休憩的一群奶牛惊呼。她如此迷恋摩托车这一草原上最普通的交通工具,以至于到了家还不肯下来,非要贺什格图载着她坐在前面,在院子里再“突突突”地跑上几圈才肯罢休。
每隔几天,就有从海拉尔开来的大卡车,载着一车厢的蔬菜瓜果,围着小镇一圈圈地转着,一边转一边还会跟马戏团的一样,用大喇叭喊着,“买菜!买菜!”他们卖的菜,当然都避开人家园子里有的,专门卖些诸如西瓜啊桃子啊黄杏啊蒜黄啊胡萝卜啊之类的稀罕物,所以我每次听见了,就抱起阿尔姗娜飞跑出去拦截那辆卡车。有次一边跑一边喊,那高音大喇叭光顾着朝前赶,愣是没听见我的喊叫,于是害我跟个运动健儿一样,抱着阿尔姗娜,顶着大太阳,在完全谈不上阴凉的崎岖不平的土路上,整整跑了六里路!直到终于有一个开摩托车的陌生牧民,看我辛苦,载上我和阿尔姗娜,飞奔着拦住了那辆卡车。
我问卖菜师傅明天还来不,来了记得沿伊敏河边走上一圈,开慢点,喇叭声音喊得大一点儿,否则没我买菜,他们就亏大了。卖菜师傅哈哈大笑,拍拍车厢上的行李道: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了,明天卖完了才走呢。
正兴奋地挑拣着水果和蔬菜,凤霞也飞奔而来。只是摩托车被贺什格图骑走了,凤霞只能背着五六十斤的瓜果蔬菜徒步回家。我问凤霞累不累,她一昂头道:再来五六十斤也没问题!没看我生完查斯娜比以前胖了接近二十斤吗?这么多肉,还能让它们白白长身上,一点用处也没有?
两个人一心想着回家可以好好做一顿新鲜菜吃,于是虽然一个抱着二十斤的娃,一个背着六十斤的菜,却都健步如飞起来。倒是阿尔姗娜,被大太阳晒得蔫蔫的,揉着眼睛,努力地让自己配合聊得欢天喜地的我们。可是最后,她还是厌倦了这样没有尽头似的走啊走,小嘴巴一边不停地喊着“妈妈”,一边朝我做着想要吃奶的吧唧小嘴的动作,直把我和凤霞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凤霞邻居家的一头奶牛,陷到泥淖里去了,邻居男人找来自己的弟弟毕西格日图帮忙。毕西格日图力气大,也很卖力。就在奶牛被这大力士拼命拽着走出泥泞的那一刻,毕西格日图因为太过用力,红布条子做的裤腰带忽然间松开,肥大的裤子瞬间滑落至脚踝。于是,毕西格日图给小镇的新闻史上增添了浓重的一笔。因为,没有老婆且生活邋遢的他,着急出门,只记得提了裤子,却忘记穿内裤了……
这一笑话被小镇上的人们传了无数次,大概连海拉尔住着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毕西格日图不穿内裤的糗事。他的母亲着急坏了,担心儿子会打一辈子光棍。只是人人都知道,毕西格日图娶不上媳妇,跟他母亲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他接连领回来好几个女朋友,都被挑三拣四的母亲给否了。直到凤霞和我先后生了宝宝,阿妈出门领着阿尔姗娜和查斯娜,在镇上骄傲地溜达,恰好让毕西格日图的母亲看到,她羡慕得发出一连串的叹息。阿妈则毫不客气地批评她说:谁让你挑儿媳妇跟自己找对象似的,一挑就是好几年,你以为你家毕西格日图是王爷啊?!下次学学我,看准了哪个姑娘,天天给人家去送好饭吃,好坏先骗到手再说嘛!毕西格日图的母亲听了,又是一声叹息,大概她也知道,自己是没阿妈那样大的本事,能“勾引”人家姑娘主动上门,所以,她只能着急地天天催促毕西格日图,赶紧找个媳妇回家过安生日子。
年轻的女人们,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镇上的离婚率因此升高,而像毕西格日图这样家境还算富裕的光棍也不少。镇上一个叫巴图的男人,已经离婚四次了。每个女人来了都留下一个孩子,便像《聊斋志异》里的女狐一样,住上一两年,就消失掉了。以至于巴图混到快奔五了,除了一堆孩子,家里什么也没有。还有个叫那日苏的男人,快五十岁的老婆某天忽然就跟着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跑了。他们的儿子已经有了孩子,原本当了奶奶的女人,依然不回头,既不去帮忙看孩子,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就这样跟着外面的男人在海拉尔天天辛苦地打工,对于过去牛羊成群的安稳生活完全不再怀念。因为男人那日苏不肯离婚,她甚至连离婚证也可以不要,就这样隐居在城市里,过着从不对任何人提及的幸福与否的生活。
相比光棍和离婚族,像凤霞老舅这样被两个女人拼命争抢,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镇上的人们已经不再提及佐拉曾经的后妈萨日娜了,好像她的来去,都是草原上的一阵风,风过之后,生活又恢复如初。凤霞的舅妈将我曾经给萨日娜和佐拉拍摄的照片,全部收了起来。而房间里的布置,也都恢复至她曾经跟凤霞老舅离婚之前的模样。这个秋天,凤霞老舅靠凤霞父亲的担保,买了一辆打草车,很卖力地联系打草挣钱的活计。因为佐拉,这个家在老舅出狱后,重新成为一个让外人艳羡的幸福安静的三口之家。而萨日娜,则完全成了人们记忆中的过客。
接连几个黄昏,我都会抱着阿尔姗娜去附近的乌日娜家,看她家两百多头羊从草原上归来,集体进圈的壮观景象。她家的院子和房间陈设都很简单,因为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又未成家,所以除了羊的咩咩声和牧羊犬的警惕吼叫,这个家每天都安安静静的。但事实上,乌日娜的个人生活一点都不安静,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惊心动魄。她的丈夫是个爱喝酒的黑脸男人,醉酒后就胡言乱语,直到某一天得罪了自己的老丈人,两个人厮打在一起。混乱中,乌日娜的丈夫拿菜刀砍伤了老丈人,自此两家再不来往。而夹在中间的乌日娜,这一劫尚未渡过,儿子又在外地打工时跟人打架,又是混乱中砍伤了对方。为了能让儿子免受牢狱之苦,乌日娜四处筹钱,几乎将所有羊都卖光了,才凑够了对方索要的几十万赔偿,并让其撤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只过年时回家探望,他们大约不知道,此后的乌日娜就一直活在拆东墙补西墙的窘迫中。我去镇上理发的时候,还亲眼看见她向理发店的女人借一百块钱。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有如此跌宕的人生,也不知道她在镇上的口碑,因为总是借钱维生变得很差。大家都躲着她,在路上见了,会快步走开,可是又同情她,借了钱,也不指望她能还上,并不指望她能还上。
只是我依然觉得,有两百多头羊的乌日娜,早晚会有一天结束这种四处借钱的生活,和阿妈一样荣升为幸福的奶奶,并获得镇上人的认可与尊重。尽管除了我,没有多少人会认为乌日娜能够扭转黯淡的人生航向。
再有一个星期,我们就要离开草原,回到呼和浩特去了。二叔二婶和小叔小婶都纷纷请我们过去吃饭,算是提前送行。二叔的身体像一个散了架的机器,一年不如一年。他随身带着针药,常常是吃一把药下去,再自己注射一支药水。大儿子巴特已经与马兰在通辽买房结婚,不常回家。从外地辞职回到海拉尔的小儿子东东,则将工作换来换去,始终没有稳定下来。小叔家的鹏鹏已经大学毕业,只是专科毕业的他,在呼和浩特一直没有找到安稳的工作,只能跟着同学暂时在一家饭馆里打工,以至于小叔小婶提起来就叹气说,上了十几年学,结果却去饭店当了服务员。他们不知道,或者明明知道却不愿意承认的是,专科毕业在而今的城市里,跟没有学历相差无几。所以像鹏鹏这样毕业即失业的90后,在每个城市里都一抓一大把。而能像他这样放低姿态去从事服务行业,已经不错了。
今晚没有月亮,却有满天的繁星。我站在湿漉漉的庭院草丛里,抬头,很轻易地就辨认出了北斗七星、北极星、织女星与牛郎星。我就这样被夜晚沁凉的袍子裹着,仰头看着浩渺无边的星空,许久都没有动。日间一切的烦恼琐碎,此刻都被这寂静的夜空洗涤。我在这个喧哗的尘世,犹如初生的婴儿,洁净,天真,美好。
这片草原,恰如此刻浩荡无边的星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未来,都以千百年来从未有过改变的宽厚与悲悯,抚慰并涤荡着所有在它的怀抱里努力生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