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悲剧理论视野下的《困兽记》
2022-08-15李晓华陈小梅西华大学成都610039
⊙李晓华 陈小梅 [西华大学,成都 610039]
马克思的历史悲剧理论批判继承了黑格尔的思想,但不同的是,黑格尔悲剧理论以实体性伦理力量作为决定性因素,认为真正的悲剧是人物本身所具有的合理性和自身的某些片面性发生了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进而导致了灾难;而马克思则是将巨大的历史的悲剧精神作为理论支点,在马克思与恩格斯看来,无论是历史的现实的悲剧因素,还是悲剧艺术中的悲剧因素,都能够而且应该体现出一种历史的悲剧精神,也就是悲剧应该符合历史的真实性。
沙汀作为川籍的现实主义作家,笔下多以描绘自己身边本就熟悉的川人川事为主,有感于战时背景下的苦闷氛围。他创作了《困兽记》 这一典型的知识分子苦闷悲剧,这群被时代牢笼困住的弱兽因为战争想要奋起反抗,做红旗党下进步的一员,追求自我的解放,但时代的黑暗洪流阻挠了这群年轻人前进的脚步。沙汀自己也在《困兽记》的题记中提到,当时的底层知识分子“因为物价的不断高涨,某些条件的每况愈下”,“有的在生活的高压下,有的和粉笔绝了缘,一般勉强挺得住的,也都闷气重重,把自己的职业看作一种无可奈何的苦役”。这群“困兽”们的演剧行动是对反动者的反抗,但这一时期的时代压迫使得这批梦想逃离的“困兽”陷入了逃避自我的精神危机,最终酿成了悲剧,历史洪流让“困兽”们的斗争成为必然的选项,但社会的黑暗与底层知识分子信仰缺失的弱点使得悲剧收场成为必然结局。因此,可以说《困兽记》是战时背景下农村知识分子的悲剧,是特定时代造成的底层平民阶级的悲剧。
一、《困兽记》中悲剧人物的代表性
《困兽记》中田畴与吴楣是典型的苦闷悲剧代言人,二人之间的不伦暧昧与情愫由于内在自我的脆弱与外在环境的桎梏,终是没有逃脱困兽的悲剧命运。而孟瑜作为“自我安慰”的逃避式悲剧人物,放弃了光鲜的生活,换来了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的负担与多子的压力占据了她的整个人生。她的解脱方法与田、吴二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孟瑜将自己蜷缩在悲观的生活中,以逃避者的姿态,用自己对家庭的奉献和田畴的爱意来安慰自己现世的痛苦。三人的悲剧是战时历史背景下底层农村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所以沙汀的《困兽记》从整体来说,更似一幅知识分子的群像图,这群知识分子大多可看成有劲无处使的“活灵魂”,这些“活灵魂”不满现实,但却苦于无法改变现实;不甘平庸与沉沦,但却无解救之法。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与重重阻碍,使得这群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最终陷入了深沉的苦闷与悲剧的结局。
这种苦闷在田畴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作为滞留在一方的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田畴,参与并组织了前期抗日救亡戏剧的他,听到友人章桐从前线回来,心中重又燃起了演剧的激情,想要通过演剧的方式找到爬出灰色沉闷生活的天梯。为了演剧事业顺利开展,田畴组织参演人员集会讨论、选剧本,用爱情的滋养与心中的热情说服了妻子孟瑜参与演剧,但这一切在县领导的干涉与演员的退堂鼓之中逐渐销声匿迹,最后吴楣的毁约成了压垮田畴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演剧的美好出路被上了一道沉重的枷锁。演剧失败后,田畴消沉而又空虚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对吴楣的压抑爱意喷涌而发,想要迫切摆脱自己深处黑暗中的绝望,使他生出了与吴楣单独逃走的念头,但在栅栏里释放的力比多需要承受盲目的后果,田畴与吴楣的第一次缠绵就被孟瑜当场撞见,吴楣在“羞恼与绝望”中投湖自尽,田畴也近乎绝望,愈发颓唐,此事让田畴对爱情的理想也随之破碎。
小说中对两位女性形象的刻画是极尽相反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是缘于各自的出身、社会生存的环境。身世不幸的吴楣十七岁被父母嫁给了浪荡地主李守谦,原本吴楣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但因与田畴和孟瑜的长期交往,受到了一些新思潮的影响,同时在与豆渣公爷李守谦的婚姻中,吴楣一直处于苦闷与屈辱中,她渴求外面的自由世界,希冀实现自我价值,于是将出走与解救的方法寄予演剧事业。但她并未对自身进行过深刻的剖析,且骨子里的传统世俗观念并不能让她决绝地走出令人作呕的家庭:一方面,她视李守谦为“俗物”,但另一方面,她也乐于消遣李守谦的爱意,并且极力想要巩固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这也就揭示了李守谦的新妇怀孕后吴楣一度陷入了焦虑与自我放逐的原因,最后她想要攥住爱情的稻草,但在下定决心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田畴时,却阴差阳错地被突然返回的孟瑜发现了二人之间的爱意,自杀未遂的她也失去了对生活的向往。其实吴楣的悲剧正是由于自我意识觉醒却又突灭,在接收到田畴的心意表白后,一直到她去找田畴“给她的命运下个最后判断”的途中,“自我牺牲”和“牺牲他人”两个念头一直在她的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冲突搏斗。如果说内心的冲突与矛盾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内核,那么归根究底,人物的脆弱心理与信仰缺失才是悲剧的最终致因。“自我牺牲”与“牺牲他人”似乎成了时代知识分子不可逃避的伦理问题,于是有了所谓“我们都是时代的牺牲品”的自我辩解,这也正表现了田畴与吴楣之间的爱情本就带有着内部的矛盾性与道义的脆弱性,二人之间的爱情注定是无望的。
孟瑜是小说中不可辩驳的正面形象,她品性善良,极具忍耐和牺牲精神,是坚强守护爱情的卫道者,但就是这样令人敬佩的女性,我们从她的语气行为中只能感到莫大的悲哀。这位怀揣教育与爱情至美理想的年轻母亲,最终在生活的重压下也陷入了自我欺骗的兽笼之中。面对章桐,她羡慕地说:“我们这一生算完了!……像你做的事情,难道我们还敢想么?”这一羡慕是她对自我的消极欺骗,不满意自己生活,但也不准备用更好的心态去迎接未来,拒绝用实际行动去改变自己的现状;面对丈夫说吴楣的软弱,她反驳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怕都像我们这么傻么!”从这一话语中不难看出孟瑜对于当初与田畴私奔的悔意,但她仍然固执地自我安慰,是命运使然。如果说,田畴的自欺是光明的美梦,那么孟瑜的自欺就是苟安的深坑,最后孟瑜依靠“牺牲自我”的欺骗论接受了出轨的田畴,这也是她为了减轻生活重压而举起的盾牌,在这道盾牌之下,她已经感受不到置身陷阱的痛苦了。
从这群知识分子矛盾自怜的状态中不难看出,这是一群接受了“五四”新思想洗礼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的科学与民主思想要求他们远离愚昧和迷信为国家奉献自己的热血;但又长期生长于闭塞的乡村,接收不到新思潮的他们,在时代造就的生存危机下,心中的恐惧更甚,此时关于国家大义与个人保全之间的冲突逐渐开始激化,于是人物开始以自欺求生。不过我们也可以看到,演剧证明了田畴想要冲破困笼的决心,对爱情的追求是吴楣冲破封建的救赎,而自我逃避是孟榆苟全生活的护荫。正是抗战的背景、前方传来的捷报给了这群长期压抑在农村底层的乡村教师们一丝走出去并实现自我的机会,所以她们的反抗是必然性的,也是具有代表性的。
二、《困兽记》悲剧的历史必然性
马克思认为造成悲剧的根源应是客观的社会历史因素,带有历史的必然性。也就是说阶层提出的必然性的要求不可能在真实的历史社会中得到实现。田畴与吴楣等人在那段压抑的历史中挣扎着想要脱困,这本是底层知识分子的正当要求和进步思想觉醒的标志,但是在抗战进入僵持阶段的农村大后方正处于沉闷与焦虑中。一方面,退却了抗战初期躁动的激情,人们显得无所事事;另一方面,由抗战带来的负面影响如影随形地侵入人们的生活:物价上涨,地痞流氓的侵扰,再加之人们对共产党抗战胜利希望的苦等,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焦虑,更加扩大了人们心中的恐惧。压抑的环境也造成了这群农村底层知识分子不可逆的性格弱点,封闭自我、脆而不坚、极端矛盾等在几位主人公身上都有体现。
沙汀在题记中就说过:“田畴也并非坏人,害了他的是他的出身、他的性格和他的环境。”从小说中不难看出,田畴自身就是一个矛盾积累体,他不满现实却又逃避现实,他的进取精神并不是脚踏实地地苦干,而是沉醉于白日梦的幻想中,他鼓励妻子孟瑜“冲出重围”而设想的新家庭生活是:“送出毛头;搬回街上住家;孟瑜重新入教育界服务和参加戏剧活动。凭着他的激情,他还联想到一些更为重要的节目:劝诱她向娘家求和,好把总爷们寄养出去,以便有一天远走高飞!”作家沙汀用欣喜的语气实则在反讽田畴的异想天开。除了白日梦幻想,田畴还惯用逃避的方式冷处理问题,在“新家庭”设想被破坏之后,“那些过往的挫折,以及目前所有的一切困恼,都一齐开始袭击他了”,最后田畴直接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潭中。此外,田畴性格中的矛盾性在与孟瑜的婚姻生活中也暴露无遗,爱情与道义的谴责时刻都在田畴心中交织不断,田畴并不是不爱孟瑜,只是厌恶孟瑜的“平庸”,并且想要追求非性欲关系,抛开“养小孩子”“经营一个温暖窠巢”的“高尚”爱情,而孟瑜恰好是这些的反例。那么其实也可进一步说明田畴是否真的爱吴楣,或是他爱的本就是“平庸”前的孟瑜,在周遭一切都失去色彩与生命力时,田畴将这个与他有着共同目标的人视为灵魂伴侣,何尝不是逃避痛苦的做法。在田畴这种变换无穷的伪积极者的态度背后,其实我们也不难料到,即使结局改变,他与吴楣的悲剧性结局也仍然是必然的。
吴楣是作者无意进行批判,反而还有些同情的女子,她虽然有一些知识,但因为程度不高,并且从小深受世俗与传统观念的影响,即使逐渐有了独立的自我意识,面对沉闷的婚姻,她也仍然逆来顺受,安守正房的位置,这种传统的婚姻道德伦理观早就在吴楣心中生根,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公爷新欢怀孕后她终日郁郁寡欢。若是没有这个事,或许吴楣仍然会欢心做着自己的地主夫人。所以即使最后她对爱情有了觉醒,想要追求自我,也没有真正意义上拿出自我的勇敢,而是将命运拴在另一个人手上。一个不合格的启蒙者与一个思想不成熟的时代新人的结合,结局注定是悲惨的。
与前两个人不同的是,孟瑜作为新旧参半的人物,她曾经有过新思想,并且勇敢踏出了包办婚姻的牢笼,与田畴组成了家庭。爱情延续着她的生命,但生活又使她成为闺中怨妇,面对好友,她能说出“只要多扯两套衣服,就是再抬十个回来她也会不在乎”的刻薄话,这是一个暂时被孩子、生活压垮的坚忍女子。为什么说是暂时?前面提到田畴是吴楣的启蒙者,他又何尝不是孟瑜的启蒙者,在孟瑜完全陷入消极的苟活哲学下,他期望孟瑜不要终日“埋葬在烦琐的日常生活中”,而应该“自己闯出一条路来”,虽然启蒙者的本意是好的,但在黑暗生活中寄居已久的孟榆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激情,田畴对婚姻的背叛最终也使得这位坚强的女子走向鲜活生命的尽头。
沙汀在小说结尾发出极具哲理的感叹,其实也从侧面表现了这些人物的最终命运:“苦难的日子,虽然往往叫一些对生活失掉信心的人感觉特别冗长,不很容易挨过,然而,客观法则上,时间还是水一般地淌过去了,并不因为人们的错觉而趔趄不前,多出一分一秒的耽延。”时间的流逝特征与“困兽”的迷惘本质本就不相容,外界的烽火与内心的脆弱腐蚀了“困兽”们的灵魂,追求的反抗与出走终成一曲悲歌。
三、悲剧中的呼唤,困笼中的觉醒
悲剧虽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但不是让人悲哀,亦不是悲观,在悲剧的背后藏着作者对爱与光明的呼唤、对积极入世情怀的呼喊。这是马克思悲剧理论的积极意义,在马克思的悲剧理论里,悲剧的必然产生与美好愿望必定会实现是相辅相成的,所以悲剧的精神实质是积极的,是从美的毁灭中肯定美,在善的失败中肯定善,让具有积极性的主人公遭受生活的磨难甚至毁灭去预示前途的光明、正义力量的伟大。
沙汀的《困兽记》虽是一群压抑苦闷的“困兽”挣扎失败的实录,但背后传递出的对革命胜利的呼唤以及希望底层知识分子觉醒的愿望十分明显,这其实体现在书中另外两个穿插的人物——张桐和牛祚。沙汀说:“我所写出来的结果,同实际相差得很远的,可是我却另外穿插了两个人,一个勇敢地出去了,一个则一直勤勤恳恳地固守着岗位。”章桐归而复去,最终出走去了延安,而牛祚是走不出就留下来的典型代表,他的贫苦生活经历让他明白同黑暗势力斗争的艰巨性和复杂性,所以最终留在了原生环境,踏实地做一名老师。这是作者为人物设计的两条出路,也是作者对底层知识分子进行自我解放的道路呼唤,所以也有部分学者认为《困兽记》为知识分子自我解救提出了道路规划。
四、结语
沙汀的《困兽记》以理想与爱情为线索,向我们展示了战争时代知识分子的苦闷悲剧,全文通过大量的内心独白和对话表现出了各个人物面对现实时心理上发生的冲突,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与思考的空间。沙汀以写实的笔触描绘了战时后方的底层知识分子的挣扎与追求,当我们看透了田畴与吴楣、孟榆的悲剧,或许才能明白牛祚这位看似边缘的老学究选择的路并不是一条黑暗无边的窄道,而是在坚持胜利希望中努力实现自我最大价值的活法。
① 沙汀:《沙汀文集·文论·第7卷》,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
② 沙汀:《沙汀文集·第1卷· 淘金记·困兽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45页。
③ 金葵:《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沙汀研究专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