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现代化内生动力的激发与维系
——以曹县淘宝村为例
2022-08-09黄效茂张登国
黄效茂 张登国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山东行政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3;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北京 100091]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后,我国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乡村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内含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之中。但是,在我国现代化进程中,许多村庄出现了空心化、老龄化等现象,失去了对青壮年村民的吸引力,现代化建设后劲乏力。对此,党中央审时度势提出乡村振兴战略,要求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以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
现代化是“人类历史上最剧烈、最深远并且显然是无可避免的一场社会变革”。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乡村现代化面临三大历史课题:一是现代化是否必然导致乡村衰落?乡村是否只有“终结”这一条路可选?如果不是的话,我们需要回答的第二大历史课题就是:在急速现代化的社会浪潮中,乡村地区如何保持繁荣发展?而从中国乡村建设的百年历程来看,内生动力是最为关键的要素。毛泽东指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在此基础上,我们需要回答的第三大历史课题就是:如何激发与维系乡村现代化的内生动力,以推动乡村现代化的持续发展?能否回答好第三个问题直接关乎前两大历史课题的解答。本文试图通过对曹县淘宝村的案例分析,探讨传统农业地区乡村现代化内生动力的激发与维系问题。
一、乡村现代化中的“乡村不动”难题
“乡村不动”是乡村现代化面临的普遍难题。20世纪30年代,梁漱溟总结乡村建设运动的教训时,认为关乎乡村运动前途的一大“难处”甚至“危机”就是“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后来学者将此称为“梁漱溟之惑”,即自上而下的乡村建设主导者(政府、企业、公益组织或其他团体)与自下而上的农民主体缺乏共同行动,外部性资源没能转化为内生性动力。
学界承接“梁漱溟之惑”这一时代之问。有学者从主体性视角出发,认为“乡村不动”是因为农民自身主体性弱化,缺乏做事的意愿与能力。晏阳初认为,作为乡村建设主力的农民有愚、穷、弱、私“四大病象”,希冀通过文艺、生计、卫生、公民“四大教育”对人进行“改造”,以培养农民的知识力、生产力、健强力与团结力。在当代扶贫研究中,农民的行动能力与意愿是致贫分析的重要维度。个体的志向“失灵”与行为决策“失灵”会导致“精神贫困”,农民安于现状而“不愿动”;低人力资本(健康和教育)水平更可能陷入多维贫困之中,贫困家庭长期受困而“不能动”。此视角的理论预设常常是农民与农村的落后性,因而需要外部力量的介入与改造。但是,外部力量的干预会带来非预期后果,结果可能适得其反,引发或加剧“乡村不动”,这便是互动性视角的基本观点。互动性视角认为,“乡村不动”是因为外来的主导者及其政策措施与农民主体或乡村社会未能有效“对接”,导致农民不愿或不能参与乡村建设行动。从此视角出发,有学者指出,尽管“精神贫困”是导致贫困户内生动力不足的关键原因,但是“精神贫困”本身也可能是政府主导的减贫干预的一种意外后果。而且,政府的减贫干预还可能导致政府—贫困户关系的单边锁定,难以在更大范围内激发起其他农民的主体性自觉。外部干预力量与农民有效互动的关键是“对接”乡村的社会文化或伦理观念。有学者提出,无论是过去的“文字下乡”,还是当今的“数字下乡”,之所以始终存在“乡村不动”的现象,是因为乡村建设行动没有“对接”乡村的社会基础。而乡村的社会基础或社会文化本身具有主体性并对农民主体性具有独立、持续的影响。其中,“家”是农民与外部干预力量“对接”的关键通道,家庭本位的行动伦理、家庭经营的组织形式是激发农民内生动力、搞活乡村产业的重要基础。
主体性视角与互动性视角的研究都承认农民的主体地位,正如梁漱溟所言:“假若农民力量老开发不出来,老是我们主动,则乡村运动终无前途。”但是,无论是主体性视角,还是互动性视角,都内含着一个似乎不言自明的“预设场景”,那就是农民主体是“在场”的,至少“身体在场”,需要的只是有效激活“在场”农民做事的动机与能力。但是,当前乡村建设所面临的基本困境却是农村空心化、农民老龄化,很多乡村已经成为“无主体熟人社会”。此外,农民主体性的激活事实上是乡村现代化的前半篇文章,农民主体性如何转化为乡村现代化的内生动力以实现村庄整体发展则是后半篇文章。尽管外部干预力量与农民的社会文化“对接”是关键通道,但是这种“对接”必须要有现实的载体支撑才能持续。具体之,这需要“人”与“产业”两个层面的相互支撑,并以此为载体“对接”乡村内与外、传统与现代。
“人”与“产业”的互促必须要解决的基本问题是农民以怎样的方式参与并分享产业发展收益。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衍生出了不同的现代化路径。21世纪以来,以互联网为支撑的电子商务从城市扩展到农村,在线上生成“数字集市”,在线下与乡村产业融合并形成空间集聚,衍生出众多的“淘宝村”“淘宝镇”。“在外东奔西跑,不如回家淘宝。”电商产业的集聚进一步引发农村外出务工人员的回流,农民从“离场”转为“在场”,“乡村不动”转为“自主行动”,形成良性循环。2014年以来,历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均提倡发展农村电商产业。
图1 淘宝村模式下乡村现代化内生动力激发与维系的分析框架
山东曹县作为传统的农业地区和欠发达地区,也在这一数字浪潮之下,由返乡创业人员带动发展起了电子商务产业,形成了全国第二“超大型淘宝村集群”,仅次于义乌。本文以曹县淘宝村电子商务产业的发展为线索,揭示电子商务激发农民主体性、激活乡村内生动力的社会过程和机制。本文的基本理论框架如图1所示。首先,改善生活是民众的基本利益需求,这是内生动力的基础性来源。但是,利益需求的满足需要有效的行动才能实现。电子商务的系统性嵌入推动了乡村“人”与“产业”的融合互促,激发了乡村的内生动力。其次,现代化是一个动态的变迁过程。一方面,这种变迁依赖于内生动力的不断升级;另一方面,这种变迁内含着民众需求的变化,以及不确定性因素或风险的增多。因而,现代化内生动力的维系还需要两种关键能力:一是现代化的“提升能力”,以推动现代化建设水平的提升;二是现代化的“调适能力”,以应对各种不确定性因素或风险。
二、内生动力的激发:农民主体与乡村产业的互促
破解“梁漱溟之惑”的关键是激发农民参与现代化的主体自觉,就是让农民有“做事”的动机与能力,并选择合适的“事情”做。
(一)动机与能力:农民主体的觉醒
在发展电子商务之前,当地号召“不恋家乡三分田,外出务工挣大钱”,因此众多曹县人以外出打工谋生。有的淘宝村,百分之七八十的劳动力在外务工。其中一个淘宝村之前别称“玻璃村”“华侨村”,因为改革开放早期鼓励人员外出的时候,2000多人的村庄有400多人在秦皇岛从事玻璃行业,还有人在巴西卖小商品。外出打工或经商在提升农民收入的同时,也锻炼了劳动技能、积累了市场经验和管理能力。在这一过程中,电子商务经由外出务工或经商人员带回曹县。电子商务进入曹县农村后,一方面通过致富示范效应激发了农民的积极性;另一方面以低门槛、低成本、低风险的优势提升了农民的创业能力。
电子商务对淘宝村农民收入有明显的提升作用。2019年,曹县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分别为28264元和14155元,而有的淘宝村人均收入能达到4万元左右。以DL村为例,该村人口约1230人,2019年全年电商销售额在4.5亿元至5亿元,净利润在10%至15%,全村总收入预计不低于5000万元,人均已经超过4万元。在SZ村,当地干部自豪地讲了这样一个故事:“6月底,市里宝马4S店来我们村开展销会,一天就卖了9台宝马。为什么来我们这里开展销会呢?因为有一次在他们店里卖出去五六台宝马,一问都是我们这里的人买的,所以他们就专程过来开展销会。”(访谈材料20210923ZGBLZ)
在发展初期,类似的电商致富故事在村民之间“口口相传”。这种“口口相传”往往沿着村民的社会关系网络传播。这种“由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每一个结都附着一种道德要素”。这种道德要素内含着互助和信任的要求。因此,沿着社会关系网络传播的不仅是可信的致富故事,还有分享的致富经验。这种自发的社会传播甚至在村庄范围内超过了地方政府的动员能力。当地干部感慨:“农村这个挺厉害,做什么事靠口口相传,有时候你政府说干这个,他不一定干,但是他邻居挣钱了,整个村都开始跟着干了。”(访谈材料20210820XGBZB)在致富示范效应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农民参与其中,有的淘宝村的电商从业者比例甚至达到90%以上。
电子商务相对较低的准入门槛与创业风险提升了农民的创业能力,让农民能够比较容易地参与到电商创业中。“一根网线,一台电脑,就能把整个市场打开。”此外,“赊销”的模式又进一步降低创业成本与风险。有的村民到附近的服装加工厂“赊货”在网上销售,钱赚到手了再还衣服的本钱,厂家生产的衣服出现残次品还可以直接退还。这种“赊销”模式依托于“熟人社会”的信任机制——“基于特殊关系的社区人格信任”,马克思·韦伯认为,“在中国,一切信任,一切商业关系的基石明显地建立在亲戚关系或亲戚式的纯粹个人关系上面,这有十分重要的经济意义。”同时,信任能够“简化复杂性”。因此,这种“熟人社会”范围内的信任机制能够简化交易程序、降低交易成本。但是,“熟人社会”的社会网络是有边界的,而且是愈推愈远、愈推愈薄。在这一过程中,沿着社会关系网络传递的信任也会愈加淡化。有的村庄便以村集体担保的形式扩展村民的社会网络及附着其上的信任的边界,在更大范围内降低了交易成本,并将个体的社会网络优势拓展为集体优势。
当地农民选择从事电商也是一种风险计算下的理性选择。因为传统种植业特别是经济作物的种植,不仅成本高,而且风险大。SZ村在成为淘宝村之前,还是远近闻名的“蔬菜村”。他们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搞蔬菜大棚,这不仅需要学习种植技术,还需要新的基础设施配套,他们“打机井、拉农电、修道路、建蔬菜批发市场,用了两年时间”,生产后还要面对自然灾害风险和市场波动风险。当地村干部回忆:“种菜不能见大风、大雨、大雪,这些对我们的大棚是致命的,特别是冬天下雪,要把雪从大棚上刮下来,不然雪量过大,容易把大棚压塌。大风的时候,如果固定不好,大风能把大棚都卷走了,所以说风险很大。蔬菜的市场行情不稳定,有时候贵,有时候甚至便宜到八分钱一斤,旁边村专业养长毛兔的都来地里捡菜,为什么?因为太便宜了,菜卖不出去。”(访谈材料20210923SZSXP)
“人不怕穷,但得有上进心”(访谈材料20210923DLRQS),电子商务激发起农民的主体自觉,并提升了农民的行动能力。淘宝村的电商从业者,原先大都是拿着锄头下地干活的,大部分都是小学毕业、初中毕业,很多年轻人过去还被看作是“不务正业”的人,但是现在他们生产经营的东西却能够卖全国、卖全球。
(二)竞争与合作:乡村工业的激活
过去制约乡村产业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小农户与大市场难以有效衔接。施坚雅研究指出,中国农村的传统集市不仅带有周期性而且辐射范围平均只有18个村庄。因此,传统农民只有范围很窄、规模很小的市场交换经验。曹锦清在《黄河边的中国》里始终在思考的问题就是,分散经营的农户如何参与并有效衔接国内乃至国际市场?电子商务的兴起,为这个当时“依然没有解决的问题”提供了一种可行路径。互联网的连通性,突破了传统集市交易的空间、时间局限,将农户与超大规模的国内外市场建立连接。通过销售积累起原始资本之后,农户在利润驱动下转向自己生产产品,曹县以此蹚出一条“以商带工,以工扩商”的乡村工业化路径。
但是,相对较低的准入门槛,加之近乎相同的产品类型与技术基础,这意味着淘宝村的产品会存在严重的同质化倾向,很容易引发低价竞争、恶性竞争,扰乱市场秩序。这种“内耗”不利于乡村工业的健康发展,更会消解现代化的内生动力。
对此,曹县的电商从业者主要采取了两种应对策略:一是不断拓宽产品种类,实施“差异化竞争”;二是成立行业协会,推动“抱团式发展”。“差异化竞争”是基于互联网的连通性所带来的“差异性消费市场”。因为互联网的“市场规模乘数效应”,细微的产品需求差异得以汇聚、类别化,在这一差异性需求满足的过程中,形成了买方与卖方之间、需求问询与需求满足之间的相互强化,进而产生了“潜在差异需求规模乘数效应”。曹县的淘宝商户最早在网上经营的是影楼服饰,但是,影楼服饰面向专业机构,无论是整体市场规模,还是潜在差异需求规模都较小,所以最初的网上销售收益并不理想。后来,当地商户从消费者的需求问询中发现了表演服饰的潜在差异需求市场,因为表演服饰面向普通消费者,而且通常是团体采购,因此既有差异化需求又有一定的规模,就转而生产销售表演服饰。现在,主营表演服饰的DL村,已经开发出五六千种服装,新的产品种类不仅避免了同质化竞争,还带来了更高的利润率。据当地商户介绍,老产品的利润率只有百分之几,比如迷彩服利润率在8%到10%左右,而一些新产品利润率能达到30%到40%。此外,曹县的电子商务也不断向传统产业或新产业延伸,目前,曹县已经形成表演服饰、汉服、木制品和农特产品四大电商产业集群,由此形成了不同产业集群、不同电商专业村、不同产品种类的差异化发展格局。
差异化需求不仅存在于消费者侧面,还存在于生产者侧面。消费者侧面的差异化需求促成了多样的产品品类,而生产者侧面的差异化需求则促成了不同的产业分工。分工体系的扩大强化了费孝通所言的基于社会合作的“同意权力”,或是涂尔干所言的基于劳动分工的“有机团结”。曹县商户在产业发展中也认识到:“一棵树再大,也成不了森林”,“一家哪怕做得再大,也不可能形成一个淘宝村,不会形成全国最大的生产基地”。(访谈材料20210923DLRQS)“抱团式发展”成为曹县电商从业者的共识。
为了做大电商市场,一方面,产业集聚发展,涌现出了众多电商专业村。2013年,曹县已经发展起2个淘宝村,当时全国也只有20个。2021年,曹县的淘宝村已经发展到168个、淘宝镇19个。其中,曹县大集镇的32个行政村、安蔡楼镇的37个行政村全部被评为淘宝村。淘宝村、淘宝镇反映了电商的集聚程度。另一方面,成立正式或非正式的行业组织。正式的行业组织主要是行业协会,曹县电商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村、镇、县不同层级的电商协会,甚至不同产业或同一产业的不同生产环节还有各自的行业协会,如表演服饰行业的布料协会、辅料协会等。此外,电商从业者还有很多非正式组织,比如微信群、QQ群等,最大的淘宝卖家群能有5000人。
通过这种“抱团式发展”,一是共享市场信息。谁需要某种产品,只要用手机拍个照片发到网络群聊里,马上就能联系到。二是降低生产成本。比如当地的布料协会会组织到南方集体采购布料。三是避免恶性竞争。电商协会定期或不定期把商户组织起来进行交流,减少恶意压价。四是资金互助。除了帮助协调贷款,有的村庄还成立了自己的资金互助部。五是化解矛盾纠纷。比如知识产权纠纷,对于这类纠纷,当地人很少采取法律手段解决,更多是通过电商协会或村委会协商解决。这反映了中国乡村社会的“无讼”传统,即主要通过调解而非诉讼来化解纠纷。
曹县通过这种“差异化竞争”战略拓宽产品种类,并通过成立行业组织等方式实现“抱团式发展”,乡村工业得以激活并健康发展。乡村工业的发展,进一步吸纳农村剩余劳动力,实现农民主体与乡村工业的互促,激发起更为广泛的发展内生动力。调研中,问及淘宝村百姓近年来的生活变化,其中之一就是“现在家家没有闲人”(访谈材料20210923LHDCCG)。
三、内生动力的维系:提升能力与调适能力的共进
乡村现代化建设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国内外的历史经验都表明,不进则退。因此,乡村现代化必须要有持续的乃至不断提升的内生动力才能维系。
(一)提升能力:人力资本提升与乡村产业升级
曹县的乡村工业化路径类似于改革开放初期的“温州模式”,通过“以商带工”,形成了大量的家庭工业和个体经济。费孝通认为,“这有好的有利的一面,即容易起步,经营灵活,群众自发有积极性,不靠国家投资而创造财富。但也有不利的一面,就是有些盲目性,规模小,技术低,质量不高,这是下一步发展要克服的缺陷”。曹县的乡村工业也面临以上问题。因此,无论是技术、产业还是农民自身都需要不断提升以适应快速变化的市场竞争需要。
提升能力的基础是人力资本。但是曹县的教育基础较为薄弱,甚至与周边县区相比都处于相对落后的地位。从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来看,曹县每10万人口中拥有的大学生(大专及以上)人数4937人,与菏泽市其他县区相比明显落后,全市平均水平是7087人;就15岁及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而言,曹县是8.21年,全市平均受教育年限是8.48年。
尽管在学历层面并不占优势,但“好学”是中国农民传统的“理性”特征,尤为擅长模仿式学习、选择式学习和创造式学习。而且,长期的农业生产中形成的“好学”理性在扩展到工商业活动后,会激发出前所未见的能量,以至创造“中国奇迹”。在曹县电商农民身上,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这种“经世致用的农民学习理性”及其功效。比如,表演服装的生产需要一定周期,而市场消费主要集中在儿童节、国庆节等特定时间段,因此商家需要提前备货,这就涉及对市场潮流的判断和产品的设计问题。那么,当地农户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他们有的是通过互联网或客户反馈收集市场信息,有的村庄则会定期组织村里的电商从业者收看中央台和各省卫视举办的联欢会,普通观众看的是演出节目,他们看的是演员服装。当地干部介绍说:“在模仿学习中他们培养起自己的市场判断力,这些老百姓你看学历不高,他们意识非常超前的。今年建党100周年嘛,学党史,去年他们就开始备红军服,今年红军服‘爆’到什么程度?5月25号就下架了,买不到货。”(访谈材料20210821SGBLYH)
为弥补整体人力资本的不足,曹县也积极推进人才引进。曹县电商产业的人才引进有明确的“地缘”倾向:在外做电商及相关产业做得比较好的曹县籍人才。这类似于费孝通所言的“乡土复员”,从乡村中出来的人才在外有了一定的历练之后复归为乡村所用,繁荣乡村。有的淘宝村为了招引人才返乡,逢年过节就召开归乡人员座谈会或是通过“致外出人员的一封信”向他们介绍家乡情况,鼓励反哺桑梓。引进的优秀人才,地方政府将其推荐为各级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让他们“经济上有收入、政治上有地位、社会上有荣誉”(访谈材料20220121XGBZLF)。目前,曹县电商吸引了5万余人返乡创业。电商从业者中,已经有博士生3人、硕士生100多人、大学生1万多人。
人才引进拓宽了曹县电商的产业链。以演出服装为例,电子商务的嵌入一下打开了全国乃至全球市场,商品销售进一步带动生产,淘宝村发展起了服装加工业。生产规模的扩大,不仅带来了布料、辅料等原材料的需求,还形成生产环节的专业化分工,产生了设计、制版等专业人才的需求。在需求牵引与利润驱动的双重影响下,外来商户开始进驻曹县淘宝村,形成了辅料一条街,吸引了更多的专业人才来此创业就业,逐步形成完整的产业链。
乡村产业升级除了要面对人才的制约,还要面对土地的制约,土地要素的制约甚至更为刚性。有的村干部感慨:“现在制约我们村庄发展的就是地。建设用地太少,如果不是建设用地太少,我们村发展的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况,还要(比现在)翻几番。”(访谈材料20210923SZSXP)对此,地方政府一方面挖掘存量空间,将村庄废弃、闲置的房屋改造成生产车间;另一方面,开辟增量空间,集中建设产业园区,做好光纤、道路、电网、物流等配套设施建设,并通过房租减免、无息贷款等优惠政策引导企业向园区聚集。此外,市场主体也通过生产“转移”或“外包”的方式向外寻找发展空间。生产“转移”是把生产车间建在周边地区;生产“外包”则是把生产环节发包给外地企业。曹县与鲁、豫两省九县(区)相邻,周边地区有着丰富的劳动力资源。
总之,在政府与市场的协同配合下,曹县电商从业者不断解决人才、土地等生产要素的制约,通过“以产引人”“以人带产”的循环发展策略推动了人力资本与乡村工业的同步升级。
(二)调适能力:需求回应与风险应对
在产业结构发生根本转变、农民从土地束缚中逐渐解放出来的过程中,乡村社会的内在规范与需求也发生了明显变化。
当地农户过去很少申请专利,出现产权纠纷也多进行调解。其中的客观原因,一是因为当地农户多以模仿起家,在当时缺少这种专利申请的正当性;二是因为过去专利申请周期太长,注册时间得几个月甚至一年时间,可能一款衣服的外观设计专利还没申请下来,这种款式就已经过时了。但是,当地农户在同质化竞争压力下开始进行微创新,形成了一个“跟风悖论”,即“从模仿开始竟最终学成了创新,且因为创新而警惕甚至反对模仿”。至此,乡村社会有了迎接“知识产权下乡”的社会基础,制度变革的需求因而更加强烈。曹县政府就势申请设立了中国曹县(演出服装和林产品)知识产权快速维权中心,外观专利的注册时间从180余天缩短到了10天,有效回应了产权保护的社会需求。
制度变革之外,当地农户对高质量公共服务的需求也愈益增大。电商发展初期,当地农户对教育的需求不高,因为早期的销售与生产对知识水平的要求也不高。但是,等到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外出务工人员返乡创业,这种人力资本的差距带来的发展差距就越来越明显。当地干部讲道:“发展到一定阶段,到了自己的天花板以后,他们发现还是得有文化。”(访谈材料20210821SGBLYH)对此,在强化自主学习的同时,更多的农户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们都非常重视教育,在乡镇上都能看到各类培训班。医疗、环境等公共服务需求也都凸显出来,但是当前公共服务领域的城乡资源差距依然很大。如果对农民变化了的需求不能有效回应,农民的自主解决办法就是用脚投票,比如有的富裕起来的农民到城里买学区房,白天在村庄经营店铺或工厂,晚上在城里居住陪孩子,结果将会出现“返乡创业又返城”的新的“空心村”局面。
在乡村现代化进程中,还要面对各种不确定性因素或风险的挑战。因为乡村工业必然要经历一个不断提升的过程,而在早期阶段,家庭作坊式的生产方式与经营方式,容易存在生产经营不规范、生产安全隐患、生产质量缺陷以及生产环境污染等问题,这就需要一定的规范与监督。事实上,曹县电商最初之所以引起地方政府的注意,其诱因就是安全生产问题。当时新到任的一位乡镇党委书记接到汇报,说村民在家里的服装生产存在消防安全隐患,去检查了解后发现,这里面的确存在安全隐患,但也确实是一个富民产业,便决定在规范的同时进行扶持。当时还发现演出服饰不符合现有的服装质量标准,但是因为演出服饰本身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不同于日常服饰,地方政府为此专门制定了演出服饰标准。地方政府的包容性监管政策避免了政策变化可能引发的市场风险。
2020年的新冠疫情对曹县电商而言是一次整体性的危机。就表演服饰行业来说,当时国内的大型演出活动停止、影视城停工,导致市场需求大幅下滑。但是,中国小农的“韧性”,不仅使其顺利度过了这次危机,更是凤凰涅槃,发展起了新的产业集群。淘宝村的村民尽管从事的是现代化的工业生产或服务业,但是很多仍然保留了以家庭为单元的小农户组织形式。小农户有其脆弱性的一面,但是更有其坚韧性的一面,表现为极强的对外部环境的适应性、应对风险的灵活性,并在与外部环境或压力的互动中主动吸纳资源、寻求救助、积累经验。在新冠疫情带来的市场需求危机中,一方面,淘宝村的农户发现“危中有机”,虽然大部分表演服饰的需求锐减,但是他们也看到医护人员的演出服饰反而可能大幅上升。当地干部介绍说:“疫情期间演出不是都停了嘛,他们在备货。备什么货呢?护士服。他们说疫情过后肯定有各种汇报演出,都需要护士服。”(访谈材料20210821SGBLYH)另一方面,淘宝村的农户主动“转危为机”,从表演服装产业转向市场需求更大、更具增长潜力的汉服产业。所谓“船小好掉头”,一旦发现新的市场机遇,家庭经营的生产组织能够在原有的技术基础上迅速实现产业平移。演出服饰集聚起来的完整产业链也为产业赛道的平移奠定了基础。当地的汉服商户从最初的几十家在几个月之内上涨到了上千家,曹县汉服的销售额占到全国市场的三分之一。危机中,地方政府建设性的产业政策进一步增强并提升了淘宝村农户的发展“韧性”和调适能力。为了推动产业转型,曹县政府策划了一系列汉服文化推广活动,县长更是到电商直播间宣介汉服,不仅带动了汉服销量,也让更多的当地商户注意到了这一新兴市场。
当然,未来的淘宝村还会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因素或风险,当地农民的经济社会需求也会发生更深层次的变化,这需要进一步增强政府服务的回应性与小农生产的韧性,以推进乡村现代化持续健康发展。
四、结论与讨论
本文的核心问题是乡村现代化的内生动力何以启动以及如何延续。在曹县的淘宝村,电子商务的系统性嵌入是这一传统农业地区激活现代化内生动力的关键。那么,这一社会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呢?第一,电子商务的致富示范效应激发了农民的创业动机,而电商初期相对较低的创业门槛与风险进一步提升了农民的创业能力。第二,电子商务打开的国内外大市场与农民的传统手工艺、农村的传统产业相结合,趟出了一条“以商带工,以工扩商”的乡村工业化路径;同时,淘宝村的农户有意识地采取“差异化”的竞争策略和“抱团式”的组织方式,避免乡村现代化的“内耗”;乡村工业的发展进一步吸纳农村剩余劳动力,形成农民主体与乡村产业的良性互促。
但是,乡村现代化的发展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那么,淘宝村在现在和将来如何维系乡村现代化的内生动力呢?第一,要培育乡村现代化的提升能力,通过人力资本的提升与乡村工业的升级,推动乡村现代化建设水平不断提升。曹县的淘宝村采取“以产引人”“以人带产”的方式,通过招引外出务工人员返乡创业带动乡村工业的产业链延伸、集聚,推动人力资本与产业的同步升级。第二,要培育乡村现代化的调适能力,包括风险的应对能力与需求的回应能力。在淘宝村发展初期,曹县地方政府的“包容性”监管政策保护了电商的萌芽,避免了市场规制的政策变化风险。新冠疫情期间,与市场主体协同配合,实现演出服装向汉服的产业平移。未来,不仅需要继续防范不确定性因素或风险的影响,更需要及时回应经济社会变迁所带来的需求变化,满足当地民众对制度变革和高质量公共服务的需求,以避免出现“返乡创业又返城”的新的“空心村”局面。
本文所讨论的乡村发展的内生动力,是从行动主体的角度而言,要激发农民自我力量的觉醒与行动,避免村庄外行动主体的越俎代庖,以免出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的局面。农民本身蕴含着发展的内生潜力,这种潜力探其深远,来自中国根深蒂固的世俗化传统,人们希冀在现实人间就让自己和家人过上美好生活并愿意为之付出辛勤劳作。但是,这种内生潜力要转化为乡村发展的内生动力却并非自然而言就能够发生的事情,外部力量的“启发”与“赋能”是乡村蝶变的关键力量。从曹县淘宝村的发展来看,作为关键变量的电子商务本身就是外来的技术工具,而这一技术工具的引入,也是外出务工人员带来的结果。这一案例的意义恰恰说明,乡村现代化或农民自主性的觉醒,只有突破村庄的边界,与外部主体建立更为广泛的连接才有可能。在曹县淘宝村的发展过程中,中央政府的项目支持、县乡政府的动员激励、平台企业的技术培训与政策优惠等等,都是重要的村庄外部力量。同时,村庄外部力量只有能够为农民所用、使农民获利,我们才会看到一个没有将农民“挤出”的乡村现代化。
乡村现代化也并非是传统与现代的截然两分,而是一个“现代性因子”逐渐嵌入,并与乡村社会“地方性知识”相互融通的过程。比如,乡土社会的感情表达是矜持或含蓄的,正如费孝通所言,中国人在感情上不像西洋人一般的在表面上流露。但在淘宝村,“亲!”却已经成为电商农民在交易中的口头禅。“现代性因子”与“地方性知识”之间也存在一定的紧张对立。比如,乡土社会的社会网络、伦理观念等是电子商务“扎根”乡村的“社会基础”。但是,其中的“悖论”是,乡土社会的伦理原则使电子商务及其依附其上的市场经济逻辑迅速扩散,市场经济逻辑的扩散反过来却可能侵蚀、瓦解乡土社会原有的伦理规范。我们看到,诸多淘宝村的电商产业在沿着社会关系网络扩散之后,几乎都在一定阶段出现同质竞争、恶性竞争等市场冲突。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证明了市场与社会的逻辑局限,政府作为秩序重构的重要力量成为一种必要,而政府在推动秩序重构过程中的包容与耐心至关重要。
当然,“淘宝村”只是代表了中国乡村现代化的一种可能路径。关于乡村现代化,不仅在其他地区还有很多生动的实践,即使在曹县内部,不同的淘宝村也有不同的发展路径。比如,有的村庄是依靠能人带动、自主发展,有的村庄则是依靠组织推动、规划发展。但是这些或大或小的实践经验让我们看到,在急速现代化的中国,乡村地区与基层社会保持繁荣发展的一种可能,让我们看到,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并非只能走向“终结”。此外,本文主要讨论的经济基础层面现代化内生动力的激发,这主要基于“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对于其他层面的现代化需另题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