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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境之静 知自然之趣 理忘言之意

2022-08-08刘爽冯铁山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人境知性飞鸟

刘爽 冯铁山

摘 要 康德的先验哲学认为,先验是心灵接受外界生活刺激发生切己联系的系统化认识。而达成这种认识需要借助人与生俱来的三种能力:感性、知性、理性。陶渊明在《饮酒·结庐在人境》中,对真意的理性传达就融合在对感性世界的体验与对自然意趣的知性范畴之中。笔者以康德的先验理论为基础,针对陶渊明在诗中的欲辨忘言这一问题,对忘言进行归因,提出“得意忘言”的观点,从而借此推理诗人的真意直指。

关键词 《饮酒·结庐在人境》 康德先验论 得意忘言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指出:决定对世界的认识的不是客观外部对象而是先验形式。对于先验形式的寻找需要发挥人的三种先天认知能力——感性、知性、理性。所谓的感性,是个体接受外界事物刺激,从而产生感觉表象的能力;所谓的知性是主体心灵接受外界感性对象的刺激,将“杂多表象”的感性对象进行类型化加工并给予概念,使之与自身发生切己联系的一种先天认知能力;所谓的理性,指的是运用概念进行推理、判断的能力,也就是无限接近、获得绝对“理念”的能力。理性可以推动感性与知性的相互配合,不断对知识领域进行拓展,向着不可到达的“理念”前进。[1]

公元417年,辞官还乡、归隐田园十二年的陶渊明在每日躬耕劳作之余,饮酒作诗聊以自慰。《饮酒·结庐在人境》写于一个寻常的醉酒之后,回想着方才傍晚在云霞的映照之下,一边采摘菊花,一边欣赏着日薄南山的美景、品知着山间的自然意趣。酒后回味着难以言表的真意之理,随后挥洒笔墨,书写成文。全诗理趣十足,意味深远。陶渊明在《饮酒·结庐在人境》中,充分展现了康德先验哲学中的三种认知能力,感觉和情理浑然,心与物一体,物与我合一,使得该诗成为历来诵读之经典。对于诗中诗人未言之真意的挖掘,也需要读者发挥自己的理性能力进行推理,从而领悟诗人的真意。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屋舍建造在纷扰喧杂的人世间,却如同建造在与世隔绝的山林之中一样清净,听不见路上车马的喧闹。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诗人直接给出原因,只在于“心远”。

1.弃物欲、断尘念

因为“心远”,所以纵使身处闹市但仍感觉此在之地是偏远寂静之地、杂尘不染之地。“心远”又是如何达成的呢?此处将其与“心近”做一处对比。“心近”的“近”,不妨理解为“急功近利”的“近”,因为身处人世不免为外欲所困扰,因为与外欲纠缠,不免心中急切难耐、烦躁不安。对于荣华富贵的贪念正是使得我们心烦意乱的根源,倘若使自己的心抛却俗世物欲、断绝尘想,那么精神就独立于尘世之外了。前四句,与其说诗人居住在未被世俗侵染的净土“庐”之中,不如说诗人居住在抛弃尘世杂念的精神心灵之中。这四句诗也在告诫着读者,眼前的现实或许能对自己产生一定的影响,但心与精神具有不可估量的力量。即便生活于现实之中,但能否超脱于现实之外就要靠自己的心力了。这也与唐代禅宗大师慧能的“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2.转时空、寻本真

在朝为官时的陶渊明,身心缠绕于权利、荣贵的俗念纠葛之中,在官场浮沉时,迷失自我心性。彼时的他还未凝神静气,未能走进心灵的静谧之地,彼时的他是非本真的存在。辞官还乡之后,陶渊明将自己置身于自然之中,取之自然而又归复于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躬耕生活使他渐渐脱离官场斗争,脱离对俗世的争扰,慢慢驻足脚步欣赏山野美景,心也慢慢安定了下来,此时的他才是本真存在的他。陶渊明的本真与非本真的时空存在状态,也符合康德关于宇宙“现象”的理解。在康德看来,凡是能被人们认识的东西都将其称之“现象”,而“现象”都会因为人们认识它时的不同时间空间而产生不同的概念。倘若在朝为官时的陶渊明看到了南山,那与在田园生活的他所看到的南山,必将是两座截然不同的山了。

陶渊明认为,要使自己不闻车马的喧闹、不受尘世的侵扰,就必须放弃对权利、荣贵的追求。归真返濮,以自然之身贴近自然寻得自然之心,这是挣脱现实枷锁、净化心灵的必由之路。一旦心灵净化到如自然一般淳朴、纯粹、融合,就达到了理想的精神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四句正是理想精神境界的外化,正是陶渊明心远到极致之后所步入的佳境。傍晚悠闲采菊,偶见南山绝美风光,眼观暮色下山间云雾缭绕,耳闻鸟儿结伴归南山怀抱,集多种感性体验于一体。在外物的菊、鸟、山等“象”的刺激下,使得陶淵明发挥其知性能力,统筹出“佳”“与”的概念。眼观“山气日夕”的画面是“佳”景,耳闻“飞鸟”“还”林的形式是相“与”。陶渊明在东篱采菊偶见南山时,悠然心境与自然造化二者能达成相生,也因这知性能力。

1.菊鸟自喻

菊作为文学审美意象的存在,最先出自屈原。《离骚》使菊成为香草美人的典型意象,它凝结着理想人格、代表着高洁的操守。此后,在《归去来兮辞》中,陶渊明进一步继承并创新了这一意象。“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这荒芜的小路或许是陶渊明对当时所处环境的一种暗喻,纵使外界颓废衰败,但自我仍旧保持独立的人格,如松菊一般,以孤傲的姿态奋力生长着。这“犹存”的菊花已然超脱于菊花之本体了,而是陶渊明心中的一束坚守。看到这束坚守,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归隐之心。在《饮酒·结庐在人境》中,诗人以简单的笔触勾勒出四幅图景:富有闲趣的篱下采菊图、巧趣的偶见南山图、灵趣的山间暮色图以及别有生趣的飞鸟归巢图。在篱下采菊图中,诗人为菊赋予高洁的人格。所采之菊是悠然的,采菊之人更是悠然的,所见之山是悠然的,见山之人更是悠然的。魏晋之后,菊花成为隐逸者的代表意象。

鸟意象历来名作中出现繁多,陶诗中亦不乏,如:仓庚、鸣鸥、云鹤、三青鸟、灵凤、神莺、精卫、鸥稿、飞鸟、失群鸟等等。大致可以分为三类:高鸟、羁鸟、归鸟。[2]高鸟,是其踌躇满志的青年时代的象征,展现了远大的抱负;羁鸟,是其在官场沉浮、受困于现实泥淖的坎坷仕途生涯的状态展现;而归鸟则是其归隐田园的真实写照。诗歌中鸟意象的不同意蕴,正是陶渊明在不同人生阶段的心理与情感变化的生动展示。

本诗中的飞鸟,显然属于归鸟这一类意象。朝入林间翱翔,暮返巢中栖息,这正是陶渊明所向往的自由与安宁的生活,也是陶渊明此时所过的田园隐逸生活。自己与林间飞鸟一样都找到了理想的精神家园。“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陶渊明将自己对田园的生活用“欣”“爱”等词直抒而出,想来每天的日子都是幸福而满足的。人与鸟共处于自然之中,共享自然之乐。

“在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陶渊明以其所秉持的注满智慧之油膏的灯火,终于觅得了他所要走的路,而且在心灵上与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栖止之所”[3]由此可见,归鸟意象,正是陶渊明在对高鸟与羁鸟这两类意象的寻觅与摸索下,内心经历无数仿徨挣扎之后超脱而出的,正是对自己整个波澜的人生经历的反观下沉淀而出的。

2.南山之意

诗中除菊鸟之外,南山是另一个同样重要但容易被忽略的意象。历来对南山的注解大多以“庐山”一词简略带过,近来也有学者指出南山是泛称,早在《诗经》中,“南山”就已经具备了长寿、昌盛、高贵的意蕴,至汉代又成为归隐人的心之所往。因此诗中的南山景与陶渊明的归隐心也有一定的联结。陶渊明所沉醉之归鸟图、山气图、日落图都是在基于对整幅南山图的观赏之下的。“南山”中各色景物相融共生,因其包容万物、清幽和美的特点,成为文人心驰神往的理想地。此“南山”可以是每个人心中的南山,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想象出所包含的无尽生命。若“南山”只为庐山,则山之所有尽在眼前,无留白之感,无探索之意,无想象之地,这样诗歌的艺术力便会被削弱。

3.“佳”“与”之趣

在康德这里,不是人们被动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什么东西就是真的,而是某个事物主动来符合人们的“范畴”,它才具有实际意义。陶渊明以“佳”评南山景,以“与”绘归鸟图,这样的概括恰恰就符合他的先天认知。陶渊明平日写诗素爱用“佳”一字,如“春秋多佳日”“秋菊有佳色”等。心境造就诗境,往日贴近自然的简朴的生活理念,也造就其诗文遣词用句清丽淡雅、自然本色的特点。本诗中的“山气日夕佳”一句,仅一“佳”字统筹美景,洗尽铅华。

飞鸟还巢,诗人不仅旨在向往前文所提的自由与安宁的生活,“与”一字更是将成群结伴的归鸟与孤独生活的诗人自己进行比对。现实中人们同流合污、追名逐利,能够和陶渊明一同弃物欲、断尘念的人寥寥无几。与归鸟相比,他们都是幸福的,都找到了精神的栖息家园;与归鸟相比,他又是不幸的,飞鸟有同类作伴,而陶渊明只有自己。“佳”一字符合陶渊明对质朴诗文的先天求索,“与”一字符合陶渊明对志同道合人的生来探寻。

人们的认识是从感觉经验开始,通过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而形成了知识。然而,人类并不满足于知性能力所获得的概念化知识,要使知识达成综合统一,还需要借助理性能力。[5]面对此景此情,陶渊明用“忘言”一词阻断对“真意”的探索与揭示,使得全诗在此处戛然而止。陶渊明对所见之景的“真意”推理,就是康德所谓的“理性”。

1.意与境合,离境意散

自然万物顺着四时有节奏而规律地运作,和谐而有生机。此时东篱下采菊、抬头恰巧瞥见远处南山的诗人,其心境与自然造化融为一体。然而这种物我浑融的心理状态实际上并不能持久,诗中的“真意”也不可能脱离物象而抽象地存在,它寄寓“采菊东篱下”等四句所具体展示的东篱、秋菊、南山、山气、日夕、飞鸟等“象”之中。[6]基于此可以进行一种推理,陶渊明“忘言”在于:真的想“辨”清,想把彼时感悟到的真意加以更具体的揭示,但由于作诗之时已脱离了这种与自然相浑融的环境,因此难以再言说,只好就此作罢。

2.意与境浑,得意忘言

想要更深层探寻“忘言”的原因,寻找“真意”所指,就不得不提陶渊明所处魏晋时代的玄学主旋律:言意之辨。言意之辨最早由庄子提出,在《庄子·天道》中,有对言意的关系进行阐述——语言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背后所传达的意义,意义是有它的指向的;而意义的指向是不能够用言语简单传达出来的。到了魏晋时代,言意之辨大致分为三派,一是言不尽意说,二是言尽意说,三是以王弼为代表的得意忘言说。在王弼看来,言是可以表述意的,但言只是方法意才是目的。如若执于言就会妨碍到目的的达成,因此为了达成意,就需要抛却言的束缚。《庄子·外物》中阐述了得意忘言:“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言词所以达意,既以得其意就不再需要言词。

玄学家所追求的,是宇宙本体之理,造化自然之趣,超言绝象,而以“得意”为旨归。[7]陶渊明希望从混沌现实超脱到纯粹之世界中去,他在诗中所忘言的“真意”,正是这种纯粹世界的艺术再现。基于此,可以进行另一种更为合理的推理:對于真意的揭示已然融合在“采菊”四句之中,这四句的景与情的融合已经足够将“归自然”的真意传达,无需再用过多的干枯哲思去多此一举阐述。自然之佳趣,隐逸之乐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此处戛然而止画上句号,收笔绝妙。

综上,陶渊明集感性知性与理性,在《饮酒·结庐在人境》一诗中,为我们展现了一派祥和之景,营造了言尽意不尽的人与自然浑然的艺术佳境。万物的真善美相统一于陶渊明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并与其光风霁月般的胸襟,一同为后人留下了难以企及的精神高度。

〔本文系中国高等教育学会2020年度专项课题“卓越语文教师培养课程群建设研究”(立项编号:2020YWYB12)暨宁波大学教师教育专项研究重点课题“高校与中小学合作开展卓越教师培养的‘联合教研’模式研究”(立项编号:2022JSJYZ0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1]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2]苗澍萌.论陶渊明诗歌中的鸟意象[J]. 黑龙江教师发展学院学报,2020,39(10):104-107.

[3]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M].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150.

[4]赵建.评康德的感性、知性、理性的学说[J].今日南国(理论创新版),2008,(03):194-197.

[5][7]李文初.陶诗与魏晋玄风[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83,(02):89-99.

[6]高竞艳.庄子译注评[M].武汉:崇文书局,2018:414-415.

[作者通联:刘爽,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冯铁山,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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