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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然联系到工作联系:农村基层党群联系机制变迁*

2022-08-08王佳璐

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熟人党群群众

王佳璐 叶 敏

人民群众是共产党的根基、血脉和力量之源[1]。对中国共产党来说,“最严重最可怕的危险之一,就是脱离群众”[2](P626)。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提出“建设什么样的长期执政的马克思主义政党、怎样建设长期执政的马克思主义政党”的重大时代课题,并强调“全党必须永远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3]。中国共产党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自诞生以来就高度重视与人民群众保持密切联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采取不同的策略实现联系群众的最优化。在社会主要矛盾发生历史性转变的新时代,党群联系形态随之发生重要变化。乡村社会是中国共产党联系群众的重要场域,农村基层党组织发挥着联系群众的纽带作用。我国城乡关系已经进入以城带乡的新阶段,管理下沉、服务下乡及党建工作的不断创新,农村基层党群联系呈现新的变化趋势,即党群联系机制正从以往以自然联系为主转变为以工作联系为主。自然联系指的是在熟人社会中基于地缘、血缘、业缘而形成的较为紧密的党群联系,这种联系高度依赖社会自身的联系纽带,体现为一种政党借力社会纽带联系群众的实践。工作联系则属于治理过程中发生的联系,是党与政府通过多元的治理主体基于具体的工作与群众发生的联系。如果说自然联系体现为一种“基于联系的工作”逻辑,那么工作联系体现为一种“基于工作的联系”逻辑。在农村基层党群联系的光谱中,自然联系和工作联系并非你有我无的状态,而是一种两者并存的“叠加”状态,不同时代两种联系机制的构成比例存在着重要的差异。本文基于发达地区农村基层党群联系经验提出了自然联系与工作联系的分野,区分了不同时期党群间发生联系的渠道性质,有助于分析当下农村基层党群联系实践及可能引发的治理效果。

一、党群联系的历史根基与时代特征

政党是领导国家建设与社会运行的关键力量[4],群众则是维系国家政权的基础[5],党群联系是任何国家治理工作都绕不开的核心议题。对于为何要加强党群联系这一问题,学界有三种解释路径。一是关系论。有学者从政党与群众的关系出发,认为政党在国家治理中是联系多数群众与少数精英的连接阀,代表着群众的选择偏好与利益诉求,而相同或类似的社会群体聚拢起来形成了代表民意的政党[6]。因此,政党源于群众又代表群众,构建密切的党群联系是巩固政党执政基础、表达群众意愿诉求的关键。二是动力论。促使政党密切联系群众的动力包括内驱力和外促力两个方面,内驱力是指政党的性质、宗旨、纲领等要求政党与群众建立密切联系,外促力则指国家建设历程中的经验教训及政治愿景等表明需要建立紧密的党群关系[7]。三是张力论。有学者指出当代政党日益服从国家的逻辑而与人民群众渐行渐远[8],在基层治理中表现为“群众沦为被治理的对象和客体”[9]。因此,学者呼吁要“找回群众”以应对基层治理的去政治化问题[10]。

(一)“借力社会”:中国共产党联系群众的历史根基

中国共产党高度重视党群联系,把群众路线看作党的生命线和根本工作路线[11][12]。“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13](P1094)是中国共产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显著标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作为具有中国特色的党群联系方式,贯穿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进行民主革命与国家建设的历史征程[14]。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提出“要把工农劳动者和士兵组织起来”[15](P1),“党的一切运动都必须深入到广大的群众里面去”[15](P162)等群众路线的重要观点,在满足群众需求的同时要把群众首创经验上升为党的政策方针[16]。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为恢复国民经济,建设和巩固社会主义制度,中国共产党积极调动人民群众,通过强有力的社会整合凝聚群众,形成国家建设的向心力[17]。毛泽东将党群关系比喻成“种子”和“土地”,指出“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团结广大人民,团结得越多越好”[18](P1162)。

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党群关系的显著特征是共产党通过深入群众、组织群众,即“借力社会”完成建党立国的伟业。在传统中国,联系国家与农民的是士绅一类的乡村精英。“士绅的产生是用来填补早期的官僚政府与中国社会之间的真空的”[19](P37)。但自废除科举制后,传统的士绅阶层不复存在,国家与农民社会之间的关系因而脱节[20],因此需要政党通过政治整合的途径实现精英与群众的一体化,把政权与民众联系在一起[21](P240)。中国共产党通过建构紧密的党群关系,发动群众、凝聚群众进而实现党组织的发展壮大。在此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依托自身的熟人社会网络与群众建立紧密联系,充分借助人情、面子、社会认同等策略因素以完成目标任务,呈现明显的“借力社会”的特征。

(二)社会转型视角下的党群联系机制变迁与时代特征

改革开放后,尤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立以来,我国社会结构发生重大转变,具体表现为群众异质性增强,阶层利益和分配方式多样化[22],情感联系被利益关系渗透[23],党群联系的成本增加。基于血缘、地缘等为纽带的社会网络不断萎缩,党群联系机制赖以存在的基石发生重大变化,传统的党群联系机制出现“失灵”。改革开放以来的党群关系在一定范围内出现了“群众对党员干部的信任度降低甚至存在党群、干群关系紧张的情况”[24]。因此,如何重构或优化党群联系机制成为新时代中国共产党面临的时代命题。党中央提出要“健全联系群众制度,创新联系群众方式”[25],并制定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同人民群众联系的决定》等一系列党内法规,试图通过制度化的方式重建紧密的党群联系。有学者把握了新时代党群联系的变化,探究党群联系机制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26],将党群联系的特征归纳为联系对象全覆盖、联结机制制度化、多向度资源整合、治理服务转向及连结的线上化[27]。此外,对于新时代党群联系建设,有学者从理念、组织与行动三个层面提出了诸多见解。在理念层面,中国共产党应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政治立场和价值取向,将维护人民群众的利益、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作为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28]。在组织层面,新的社会条件下执政党必须通过有效的组织社会和对社会精英的有效吸纳来加强党与群众之间的联系[29]。在行动层面,应推进党群关系的制度化建设[30][31],建立健全党群联系机制[32],建立以社会利益表达与协调、社会关系引导为主的新型党群联系机制[33],构建“协商型党群治理模式”[34]。

既有研究系统描绘了中国与国际社会党群关系的特征及其形成原因,深入阐释了中国社会变革所引发的党群联系的变化,为理解中国党群关系的本质与转型逻辑提供了理论支持。但仍有进一步拓展的研究空间。一是对于中国改革开放前后的党群联系特征缺乏概念性提炼与认知,本文将透过党群联系的特征与表象,把握中国改革开放前后党群联系的本质差别,对其特征进行概念化厘定。二是已有研究尽管认识到中国改革开放前后党群联系的变化,但把该变化发生的原因简单归结于经济体制与社会结构的历史变迁,未注意到乡村社会内部党群联系转型的现实逻辑。三是既有研究多是采用历史研究、文献研究(历史文献)等方法的叙事性研究,缺乏鲜活的案例实证。本文通过聚焦乡村社会治理的微观场域,揭示改革开放前后党群联系变化的底层逻辑,通过对农村基层党群联系的分析,充分挖掘党群联系的转型逻辑。

二、党群联系的两种机制:自然联系与工作联系

农村基层党群联系机制的变迁需要结合社会变迁和国家与社会关系变动的视角加以把握。当前社会转型背景下“整体社会语境”发生扭转,党联系群众的社会土壤在一定程度上被抽空,从熟人社会逐步转向半熟人社会、非熟人社会的过程,也是党群联系的社会基础和发生场域产生重大转变的过程[35]。这个社会基础转变的核心是社会自身的去熟人化或去组织化。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变动必然会影响执政党联系群众的方式方法,随着政权下沉和管理服务下乡,执政党越来越通过各类工作与群众发生交往,这既是对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自我失能的一种救济,也是新时代执政党不得不修炼的新方法。社会变迁和国家与社会关系调整在客观上导致党群联系的性质和渠道发生重要变化,我们可以在理论上将这种变化理解为自然联系与工作联系的切换或消长。依据党群联系的渠道性质划分出自然联系与工作联系两种联系机制,并从二者的联系性质、社会基础、发生场域、依赖主体和运行法则等方面加以区分(见表1)。

表1 党群间的自然联系与工作联系

(一)自然联系:基于熟人社会的社会性联结

自然联系是一种基于“党在社会中”“党员在群众中”的党群联系机制,在熟人社会中尤其明显。中国共产党有着来自群众、服务群众的特点,大量党员生活在乡村社会中,与群众有着方方面面的联系和交往,党的初心和奋斗目标也在于通过奋斗实现人民群众的普遍幸福。党群间的自然联系可以理解为党员与群众在日常经济社会生活中自发形成的联系网络和互动方式,是以社区为单位的熟人社会对党群联系的一种自发联结效应。自然联系依据触发机制的不同可以划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基于经济的联系。在熟人社会中,基于经济、生产方面的联系来实现党群之间的沟通是一种重要的联系方式。第二类是基于社会网络形成的联系。在村庄中,以家族为纽带构建的社会网络无疑是最根本和最牢固的自然联系。利益越密集的村庄,社会联系的紧密度越强,主要体现在村级竞选、祭祀活动、人情往来等方面。第三类是基于地理上的接近而催生的联系。从空间维度来看,村庄的形态各异,在地理空间上居住密集的村庄党群联系往往更为密切,具体到某个村庄,同一个村民小组或邻近居住的党员干部与村民由于“低头不见抬头见”,联系更为频繁。

自然联系是一种国家借力社会的过程,即借助党员与群众之间的自然关系纽带和社会规范来实现党群沟通和任务落实。党群间的自然联系机制功能的发挥倚重社区嵌入程度深、社会网络发达和对“地方性知识”掌握更充分的党员干部,特别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党员、发展能力突出的能人党员和社会关系资源发达的特殊党员。熟人社会是党群间自然联系机制发挥作用的社会基础,人们共享的社区规范和“地方性知识”成为党群沟通倚靠的重要资源。当然,党群的自然联系机制也存在一定的内在矛盾,主要表现为自下而上的规则和意义与自上而下的规则和意义之间的潜在冲突。这是因为自然联系借助的是社会纽带和非正式规则,而党的基层工作不仅是“反映”了社会的要求和权力结构,更是通过党的基层工作引领和塑造社会的发展和价值观。自然联系意味着党的基层工作依靠社会性机制来开展,但党的意志和规则容易受到社会力量的软化和削弱。自然联系主要发生在社会网络发达的熟人社会,基于生产生活的高度相似性与融合性,党群之间自发性的联系和交往较为密切。自然联系机制具有社会动员能力强等优势,但存在因“过度社会化”导致规则软化与上下冲突的风险。

(二)工作联系:基于工作过程的制度性联结

工作联系可以理解为党员干部为完成某项工作或解决人民群众的需求而与群众建立的一种联系方式,即与群众的熟悉和沟通是基于工作的交往。与自然联系依托“党在社会中”“党员在群众中”的逻辑不同,工作联系是一种“联系在工作中发生”的党群联系,其发生场域主要是在社会转型后的半熟人社会或非熟人社会。工作联系往往在国家推进各项工作的过程中发生,即党员干部与群众的熟悉和沟通是以自上而下的工作为载体的,一定的工作产生一定的联系,工作联系成为累积党群联系的机制,其主体主要是推进工作的各类工作人员,包括地方干部、村干部、小组长、网格员、老干部、乡贤、协管员及第三方等。在农村基层实践中,党群间的工作联系最密集地发生在一些重要的功能领域,如乡村经济发展、基层党建、村庄治理和社会稳定、公共服务等。由于不同工作开展的期限、群众覆盖面、具体的联系内容与频率存在显著差异,基于工作联系开展的党群联系的密度和效果也迥然不同。

工作联系的运行法则是制度化的标准、程序和规范,具有更多的非人格化特点。如果说自然联系发生于熟人社会的日常交往当中,那么工作联系产生于工作场域,即一种工作系统与基层社会的交汇界面。工作联系的强项和弱点与自然联系相反:自上而下的意志和刚性化的规则贯彻是其强项,“过度制度化”造成的社会动员能力不足与治理成本高是其弱点,还存在干部“唯上”导致脱离群众的风险。此外,由于参与工作联系的工作人员往往缺乏社区嵌入性和“地方性知识”,基于工作联系的任务落实容易与实际情况相脱离,且投入使用大量工作人员本身就会产生显著的财政负担。工作联系更多发生在社会转型后的半熟人社会或非熟人社会,工作界面是党群联系的主要场域,党群联系的依赖主体也更加多元化和精细化,囊括了除党员以外的各类工作人员。

三、基于联系的工作:党群间自然联系的淡化趋势

党群联系机制的有效发挥需要依赖一定的社会基础。在熟人社会中,村民的生产生活高度集中,血缘关系紧密及地理上的接近性导致人情面子效应和社区规范在村庄的社会交往中发挥重要作用,党和政府通过乡村社会网络借力具有一定地方性权威的党员干部,运用人民群众所熟悉的“土办法”,逐渐形成一种基于党群之间原有联系而开展工作的模式。党员干部在做群众工作和解决问题时大多采用社会化的自然联系机制。一方面,原来乡村社会的以生产为主要导向的工作内容较为简单,如提高产量、修桥补路、挖山造林、兴修水利等,这些工作大多需要组织群众、动员群众齐心协力,这就要求党员干部在日常生活中与群众建立友好密切的联系,在关键时刻发挥带头和带动的榜样示范作用。另一方面,熟人社会有自身的“游戏规则”,依靠社会关系网络而非“一板一眼”的工作要求能够化解很多问题和矛盾。此外,早期农村党员干部队伍基数小,人员结构简单,相关的规章制度尚不完善,党员干部必须借助人民群众所接受的社区规范和“地方性知识”才能开展工作。随着工业化、城镇化、市场化力量的冲击,社会结构由熟人社会向半熟人社会或非熟人社会过渡,农村生产生活方式发生巨大转变,原有的内生于熟人社会的党群自然联系发挥作用的社会基础也日益消解。

(一)业缘关系淡化

业缘关系淡化体现为党群之间基于生产和经济的来往减少,利益纽带作用减弱。在集体化时期,以增加粮食产量为主要目标和任务,村干部与村民大多在集体土地上共同劳作生产,在业缘上具有极高的相似性。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农村基层党组织不再作为生产经营的主体并统一管理群众的生产经济活动和收益分配”[36],“以往在国家社会官僚体制和经济中被限制无法发展的群体和个人得到了通过形成中的劳力市场和私人企业经营来进行社会流动的机会”[37](P220)。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使村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乡镇企业的兴起和城镇的相对开放提供了多元的就业机会,解决了大量农村富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大量村民脱离土地生产转向工厂成为产业工人,或成为城镇化建设中的农民工群体。广大村民实现了从单一的生产活动向多元的经济活动的转变,引发了乡村社会阶层的分化及利益结构多元化,党群之间的“经济链条断裂”,由传统的组织依附关系演变为一种游离关系[38]。此外,农村集体经济收入状况是影响党群间自然联系的重要因素。作为党联系群众的重要利益纽带,农村集体经济已较为普遍地呈现萎缩状态,具体表现为自产性收入普遍降低,对上级转移支付依赖程度增加,部分村庄集体经济甚至处于收不抵支的状态,发放村民福利难上加难。在一些发达地区的村庄,农民较早实现了现代化,家庭收入较高,相对应的村庄集体经济却收入不足,与农民的家庭收入呈现较大反差,出现“民富村穷”的现象。薄弱的集体经济难以支撑村民福利的有效供给,既不利于维持村庄的经济利益纽带,也难以充当村庄治理的“抓手”。

(二)传统的社会联系减少

从村庄结构上看,城乡之间壁垒的逐步打破加速了资源的流动,村庄趋于个体化、原子化,党群间自然联系的社会基础削弱。费孝通将中国传统的乡村社会描绘成“熟人社会”,在熟人社会中,地缘和血缘关系高度重合,乡村的自然边界和社会生活的边界清晰,人们遵守同一套规章制度,拥有类似的习惯和文化。在以个体为中心展开的“差序格局”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依照血缘关系的紧密程度向外逐渐弱化[39]。然而,这一状况在改革开放以后出现重要变化:村民对传统社会中的家族依赖度下降,原有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熟人关系网络有所淡化,社会联系方式发生从身份关系到契约关系的转变[36]。一方面,随着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地区的推广和严格执行,农村家庭呈现“少子化”的特点,家族人口规模急剧缩小,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血缘关系。另一方面,居住分散及村庄人口复杂化进一步对原有的熟人社会体系造成冲击。随着社会流动增加,我国东部发达地区乡村呈现人口外流和外来人口流入并存的现象。大量的外来人口催生新的管理模式,村庄共同体也在土客之间不断的交融、摩擦和碰撞中趋于瓦解。传统价值观的凋敝、自由主义的侵袭及思想观念的多元化不仅增加了党群交往的壁垒,也对主流意识形态造成一定的冲击,进而导致人民群众对党的认同基础发生动摇[40]。由此,党员干部越来越难以借助依赖于血缘关系建立的熟人社会网络实现密切联系群众和社会治理的目标。

(三)地缘关系削弱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农村社会的流动呈现常态化、规模扩大化等特点,对党群关系的构建带来了新的挑战[41]。以地理空间上的邻近性为重要纽带的自然联系机制随着党员干部和村民居住方式的变化而削弱,世代比邻而居的居住模式不复存在。党群间的自然联系受到城乡两栖的生活模式、村干部居住非属地化及合村并居、土地征迁政策等因素的冲击。在集体化时期,就业渠道较为单一,不论是党员干部还是村民,生产生活皆集中在村域范围内,村干部属地化程度较高。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发展迅猛,在吸纳大量农村富余劳动力、形成大规模农民进城现象的同时,村民的就业和生活半径随之扩大,紧跟而来的是愈发明显的差异化。党员作为村民中素质较高、经济活动能力较强的群体,其流动性和流动频率更大[42],这不仅意味着农村党员与一般村民在社会职业和经济状况方面的分化加剧,也意味着前者与乡村社会“脱钩”的现象更为显著。一方面,传统的党员管理手段滞后,难以适应大量流动党员生产经营的分散性、多元化特点,影响党员先进作用的有效发挥,造成脱离群众的风险及党组织内部的凝聚力下降、形式主义泛滥等后果;另一方面,原有的社会整合模式失灵,党组织协调多方利益、满足多元主体需求的难度上升,群众对党组织的依赖程度减弱。在城乡关系紧密的我国东部发达地区,由于开发建设导致用地紧张化,尤其在近郊农村涉及大规模的土地征迁、农民集中居住等,原有的村组体系被打散,村民的居住模式和生活形态发生重大改变,党群联系呈现线上化趋势,党群之间不见面或见面机会不多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因此,在地缘关系削弱的背景下,传统的党群联系出现松动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四、基于工作的联系:党群间工作联系的递增逻辑

在我国东部发达地区的农村,党群间工作联系的强化可以理解为对社会转型背景下趋于淡化的自然联系的一种替代性建构,这种党群联系的替代性建构意味着党群之间越来越需要通过自上而下的工作网络体系发生联系。党群联系越来越不是一种“借力社会”的逻辑,而是一种“在工作中发生联系”的逻辑。自上而下的工作网络体系的密集化需要结合地方的管理逻辑、服务逻辑和党建逻辑加以理解。在管理维度和服务维度上,党群间工作联系网络的增加可以理解为一种紧密型城乡关系的显现,紧密型城乡关系不仅意味着城市对乡村控制力度的加强,还意味着城市对乡村在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上的反哺[43],这两个方面都需要增加对乡村工作网络的投入。在党建维度上,面对新的经济社会形势及高标准的党建要求,党群联系的方式不断发展创新以顺应新形势、解决新问题。因此,工作网络和工作联系的增加本身也是党建逻辑的体现。

(一)管理任务加重

随着国家治理重心下移和治理任务增加,基层管理内容不断增多,管理难度日益增大,管理队伍日渐壮大,党员干部与群众发生互动的界面和频率呈现递增趋势。在美丽乡村建设、乡村振兴、土地拆迁、全域综合整治、农民集中居住、人居环境整治等重要议题下,如垃圾分类、住房管理条例等原来局限于城市社区的管理内容下乡,包括宅前屋后的管理、秸秆焚烧、家禽养殖管控、农业种植计划、厕所革命等内容的增加,所涉及的管理领域从经济生产层面不断向文化、教育、法律、社区建设、农民日常生活等领域蔓延。最为典型的是近年来“项目制”形式在基层的泛滥,形成了基层的锦标赛体制,推动基层管理事务滚雪球式增长,大规模管理事务的有效落实依赖多元工作主体与群众开展方方面面的联系,拓宽党联系群众的渠道的同时进一步巩固了党的执政合法性。管理任务的加重还表现在管理精细化程度提升。技术革新掀起了乡村的“技术治理”热潮,也为党群联系注入新活力。例如,投入运用以行政村或自然村为单位的线上信息交流平台,群众可以通过实名注册的方式参与线上互动,查看村务工作、党建动态、反映困难及相互交流点赞等。此外,网格化管理是管理精细化的重要表现。随着网格化管理的推进,多元主体被吸纳到网格中来,赋予不同的任务,如专职网格员每天都要下网格进行巡查,协警重点关注村内外来人口情况变化,党员每月进行联户走访,掌握村民动态和需求。治理内容的增加和标准的提升势必需要配备和扩充基层管理队伍,不同主体依据具体事务与村民建立起广泛的联系。不同的治理主体联系群众的范围虽有所差异但在较大程度上覆盖了全体村民,联系的内容丰富多样,展现出基层管理体系下密集的党群联系样态(见表2)。

表2 我国东部发达地区农村党群联系的内容与频率

(二)服务下乡的大趋势

以税费改革为重要标志,中国进入以工补农、以城带乡的新阶段,国家财政转移支付能力和水平稳步提升,城市对乡村的反哺力度增强,其中一个重要维度在于积极推动公共服务在乡村的延伸。“公共服务下沉”的重大趋势倒逼农村基层党组织的功能转型[44],基层党组织的服务职能逐步凸显。2006年,党的十六届六中全会第一次提出“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的执政理念,公共服务大规模下乡,公共设施、公共事业等服务项目呈现大幅度增长的趋势。基层的公共服务范围和内容越来越广,逐步实现医疗卫生、文化教育、基础设施、社会保障、社会救助、志愿服务、应急避灾等全方位覆盖,乡村服务资源和村民福利稳步提升。在服务对象全覆盖、内容多样化和服务模式不断创新更迭的背景下,公共品的供给和协调内在要求着政府职能的下村,同时呼唤着机构的随进。一方面,由于党和政府对农村基本公共服务的重视和统筹需求,服务下乡的增加必然会生长出承接和组织实施相关服务的工作人员和社会组织、机构等;另一方面,原有的以生产为主要目标的基层组织架构难以适应新形势和新要求,需要构建新的服务主体、打造完善的服务体系及创新服务对接模式。例如,农民四堂间、党建微家、文化礼堂、公共服务站、健身房等公共空间,在服务群众、满足多元利益主体需求的同时,也为联系和团结群众、增加党群间的互动和交往创造了空间载体。总体来看,公共空间作为党员干部为村民提供公共服务的重要载体发挥着日益重要的联系纽带作用,在基层服务逻辑递增的背景下党群联系在生活与服务界面的联系日益增加。

(三)基层党建的适应要求

党联系群众工作网络的密集化既是推动党建高质量发展的结果,也是适应新格局、优化党群联系的内在要求。新时代党和国家高度重视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反复要求把农村基层党组织建成坚强战斗堡垒”,解决基层党组织“三化”问题,提高党自身建设水平[45]。一般来说,基层党建工作对内要做好干部选拔和党员管理工作,对外要做好党群联系和区域化联系工作。在实际的操作中,党群联系与组织管理工作是相互融合的,党组织的设置和活动都要考虑如何充分联系群众。以浙江省党建高地J市为例,中国革命红船起航地的特殊地位决定了J市尤其重视党的基层建设,通过机制的创新和完善充分发挥基层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和基层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为了深入联系群众,J市在党建工作中作出了三个重要的创新。一是推进网格化党建,即按照网格划分党支部,方便统筹的同时有助于加强和细化区域内部的党群联系。二是“党员联户”制度。依据亲疏远近、可达性等划分标准,明确党员与群众一对多的“包干式”联系,以收集、反映、解决群众问题和宣传、解读党的政策方针为导向,在制度化的联系中加强党员与所联系群众的熟悉程度和信赖程度,提升基层党建的治理和协作效率。三是积分制管理工作,积分考核是综合衡量党员各项工作的重要制度,围绕着先锋指数考评、志愿者服务、“三会一课”参会率、“党建云平台”等内容进行打分评级,给予相应的奖励和惩罚,逐渐成为激励党员、加强联系群众的重要手段。此外,党建创新还表现为依托智能化的平台及各类形式主题的活动实现与群众多维度互动。总体来看,在党建要求提升、模式不断创新的背景下,加强党群联系既是基层党建工作的重要出发点,也是基层高标准党建工作的实践呈现。

五、结 语

党群联系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在不同时期的经济社会结构中展现出不同的联系形态。本文依据党联系群众渠道性质的不同提出自然联系与工作联系的分野。自然联系是一种“借力社会”联系群众的机制,在熟人社会中尤为明显,可以理解为党员与群众在日常经济社会生活中自发形成的联系网络和互动方式,是以社区为单位的熟人社会对党群联系的一种自发联结效应。与自然联系依托“党在社会中”“党员在群众中”的逻辑不同,工作联系是一种“联系在工作中发生”的党群联系,其发生的社会基础主要是在社会转型后的半熟人社会或非熟人社会,通常借助以党组织为核心的自上而下的工作联系体系,遵循制度化的标准、程序和规范。自然联系与工作联系是一种组合共生、此消彼长的动态关系。

农村基层党群联系变迁总体经历了从自然联系为主向以工作联系为主的演变历程,这是新时代党群联系机制发生的核心变化。党群联系机制的消长逻辑可以理解为社会转型背景下,熟人社会解体导致原有的借助熟人社会网络所建立的自然联系趋于消解,基于党和国家的管理逻辑、服务逻辑和党建逻辑,一种密集的自上而下的工作联系网络在基层延展。然而,联系的工作化所形成的党群联系效果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取决于治理主体与群众的互动过程,这可能会引发以下困境:由于缺乏一定的社会权威和“地方性知识”难以真正融入群众;可能会出现“过度制度化”问题;联系具有一定的“被动性”和“短期性”等。由于尚缺乏对于党群联系效果的精准衡量指标,很难简单地将党群联系的“密集化”同“密切化”划等号。具体来说,密切的党群联系在本质上是一种基于同意和价值共鸣的关系状态,即“鱼水关系”“血肉联系”“心熟”,而密集的党群联系更多表现为党组织系统与人民群众发生广泛、高频的接触和沟通,工作联系的主体是在各个工作场域中形成的相对应的工作人员,对于社区嵌入性要求不高,以完成上级指派的目标和任务为工作核心,而非致力于在工作中与群众形成“共生共存的密切联系”。在秩序效果上,党群联系的工作化虽然难以等同种密切的党群联系,但是这种密集的党群联系仍具有秩序建构的功能,呈现一种以纵向网络为主的社会秩序。这种自上而下的联系网络的强化阻隔了农村横向联系、抱团成块的可能性,顺应了城乡融合发展、乡村振兴等重大议题,符合提升农村管理和服务水平的需要。同时,党群间的工作联系网络是一种识别社会不稳定的有效“探针”,大大地提高了对社会不稳定因素的发现能力和解决能力,不仅能够为经济发展提供稳定的社会环境,而且能够巩固党的执政基础和群众基础。因此,以工作联系为主的党群联系机制是大势所趋,尽管存在一些局限,但也绝非不能转化为密切的党群联系。工作联系若能建构一种正向循环的党群联系系统,也可能在密集的工作联系中与群众产生情感联系,重构或增加自然联系。基于此,如何将密集的工作联系转化为密切的党群联系值得进一步探索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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