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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

2022-08-08邱明

福建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汉剧叔公琳琳

邱明

女儿接老庚进省城一块住,好让老庚享福。

车进大院,已是傍晚时分,老庚觉得有些头昏脑涨。他感觉心跳加速,胸腔里心脏发出咚咚咚的空响,似乎跳得没有往常那么实在。

车子轻快地在一幢小楼前停下,早有一簇人迎候,见车停下,便蜂拥围上,有人把车门打开。素英麻利地跳出车,老庚慌慌张张也跟着钻出来,不提防额角“砰”地撞上车门框。

老庚撞的力道很猛,但是门框极软,老庚的脑袋一点也没撞疼。

看看,哪是什么门框,原来是一条胳膊。人家替你开车门,还用手在车门框上垫护着呢。那小伙咧着嘴吸气,想必是撞得不轻,可他不去搓揉手臂,却搀出老庚,一迭声问大伯可曾撞坏,闹得老庚极是过意不去。

正好女婿张承华一步迎上前来,响响亮亮地喊了声:“爹!”

“姥爷!姥爷!”外孙女琳琳也欢快地扑过来,老庚便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新楼。

女婿是一家国企老总,住宅敞亮,五房两厅三卫一厨双阳台,装修上档次。墙壁上挂有字画,壁柜里陈列着青瓷瓶彩陶罐。一间大客厅赶上乡村小学的教室大,尽管摆上长沙发、单人沙发,茶几,如意树、凤尾竹什么的,仍然十分宽绰。客厅正墙挂着一台黑板那么大的液晶彩电。

老庚住的那间房,朝南,素英说老人要多晒太阳,有益健康。房里衣橱、矮柜、书桌、圈椅、电视、空调,席梦思床垫罩上素雅的床饰,让老庚目不暇接,恍如梦中,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能过上这般富足的生活。

待女婿女儿上班,琳琳上学,老庚便这屋进那屋出,三转两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开始什么都觉得稀奇新鲜,两天过后,就觉得孤寂,不如乡下庄户院子舒心惬意。

乡下院子虽然破旧,可院里的老樟树树冠浓郁遮住大半院子,风吹过,树叶簌簌响,那份清凉那份受用哪找去?

再有,在院角整几畦菜地,绿油油的荠菜衬着辣椒红、豆角碧、丝瓜青,葡萄枝枝蔓蔓爬上院墙,瓜棚下母鸡领着鸡崽,叽喳觅食捉虫嬉戏。忙完活儿,烧壶茶,坐竹椅,摇蒲扇,听树头蝉鸣,跟乡邻拉个闲呱,听村里“十番”乐队叮叮咚咚地弹唱,跟街坊说戏文哼汉剧,那才叫日子,那生活才叫有滋有味。

如今住进高楼大厦,踩不着泥土,嗅不到地气,没得老乡邻老街坊亲近走动,老庚觉得人蔫蔫的,提不起精气神。

老庚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发怔。沙发忒软,不受用。试着学女婿那般架起二郎腿,腿才撅起就觉得别扭。于是盘腿窝在沙发上,半个身子软软地陷进去,有点坐进棉花堆里的感觉。恍恍惚惚老庚回到乡里,而且是最热闹的正月,村里请戏班子,闽西汉剧连演几天。老庚是闽西汉剧的热心粉丝,一场都不能落下。老庚的这种爱好,源自二叔公。

庚儿是孤儿,二叔公是个“烊镴匠”,二叔公对庚儿说汉剧《西厢记》里就有“银样镴枪头”的唱白哩。镴者,锡铅合金,也叫锡镴,盖锡偏软,掺些铅才好做锡具。二叔公没老婆没孩子,打镴的营生过得艰难,可他见庚儿可怜便收养了他。庚儿跟着学手艺,生火炉,将碎锡块碎铅块倒入坩埚融化,把镴水注进模具,看二叔公裁裁剪剪,用小木槌笃笃笃在镴片上不轻不重上下飞舞,一槌一记木印,一记木印就是一朵淡淡的小梅花,布满梅花的镴板十分漂亮。二叔公焊锡手艺着实好,焊缝接角坡度平滑精准。二叔公不光在镴壶镴盆烛台上勒福禄寿喜的字样,他还喜欢用小钉针嗒嗒嗒,一针一点、一针一点,针针点点扎出闽西汉剧情景。什么子仪拜寿、八仙过海,什么女驸马、孟丽君,人物表情样貌,栩栩如生。

二叔公忙活着手艺,嘴里哼着汉调,他没什么文化,却记得许多曲词,若是与人聊起闽西汉剧,《百里奚认妻》《状元与乞丐》《花灯案》《打洞结拜》《十五贯》……眉飞色舞,连饭都不用吃。每逢村里演汉剧,为了让二叔公高兴,庚儿早早搬板凳到戏坪为二叔公占位置。看戏回来,在厅堂也仿着小生花旦甩袖、抖袖、云步、蹀步、束身、柳腰,一句接着一句做唱起来。二叔公一旁乐呵呵地瞧,手脚也没闲着,按西皮、二黄的节奏比画拉吊规、奏提胡的手势,脚踏拍子或疾或缓,嘴中发出咣咣咣、嘡嘡嘡、咚咚咚的过门的锣声、鼓声。

“蓦里飘出思乡曲,牧笛悠悠弗忍听。”

“独守家园对暮烟,身心疲惫百事缠。”

庚儿总角之年,谈不上对戏文有什么理解,只是稚声稚气地刻意模仿,音调韵味也有几分近似,把二叔公感动得不得了。他见二叔公那份欢喜,接下来表演就越发投入越发来劲。

“淡饭粗蔬度年月,寒衾孤枕天待明。”

“河渚芦苇鬓飞雪,青葱已老叹枯荣。”

演唱至此,不知触动二叔公心灵深处哪根弦,特别是“辛劳只为儿孙好,无悔光阴似飞梭”还未唱罢,二叔公已是噙一汪热泪,哽哽咽咽。庚儿大惊,以为是二叔公因膝下无子女而伤悲,扑到叔公怀里:“叔公,叔公,莫难过。庚儿就是您的亲孙孙。”二叔公搂着他,摇头:“庚儿,你不懂,叔公不是这意思。唉,人老了,老了却弄不明白自己是谁,这辈子为了啥!唉、唉!”庚儿不懂二叔公的话意,只是鼻腔酸楚,泪儿扑簌。

啪,一声巨响,锣怎么摔地上了?老庚猛然惊醒,却是一只鞋落在地上。

老庚搓揉眼睛,慵倦起身走进厨房,把小半篮青菜,一根根拾掇好,打开水龙头哗哗哗一根根细细冲洗,捞起来晾着。这会儿炒菜还早,他看过素英炒菜,见她炉上开关一扳,火“嘭”地腾起,蓝莹莹的火苗蹿得极是旺盛。炉顶上罩着一只大黑盒子,跟着呼呼作响,女儿说这是抽油烟机。

都道城里人生活安逸舒心。其实外表花里胡哨,不外乎图个洋气而已。老庚自己下了个结论。他心想,烧个饭炒个菜还这个机那个机,几多麻烦,几多复杂!远不如乡下,灶膛里塞把柴草,火柴一划,省事了当。老庚取一块干净的布帕将炉盘细细揩拭一遍。不锈钢炉盘经过揩拭愈发铮亮,照得出人影。

住女婿家最让老庚不惯之事,就是蹲马桶,说是蹲,其实是坐。蹲惯茅厕的老庚,坐着硬是屙不下来。那天坐着正憋气使劲,突然头顶哗啦啦水管一阵响动,吓老庚一跳,半天回过神来,方知刚才自己头顶楼层也有人用厕,那响动是方便后冲水呢!

一想到自个头顶有人蹲着方便,老庚就浑身不自在。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话来,这分明叫骑在自家头上屙屎撒尿嘛!

有了这番经历,老庚再也不在家中方便,幸好隔过几幢楼是集体宿舍,素英告诉老庚那儿有公共厕所,老庚就上那儿蹲坑去。

白天老庚自个儿待在屋里无聊,到傍晚女儿女婿还有琳琳回到家中,便添出许多欢乐与生气。但这种欢乐生气也是短暂的,一家人说说笑笑只维持在餐桌上。待吃罢饭,琳琳要进自己的房里做作业,素英收拾碗筷餐具,张承华边听电视新闻联播,边翻阅带回家的材料文件。常常是新闻联播刚完,气象预报才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来找张总。

女婿放下文件,笑容满面地跟来客握手让座,素英则接过客人送来的一些水果茶叶小礼品,然后是沏茶递烟。如果是礼节性拜访,素英会在一旁陪着拉几句闲话,如果是汇报工作,有事情要请示,有问题要协调,素英就闪开,免得有夫人干政之嫌。老庚更是早早进房间,不敢影响女婿的公务。

虽然掩上房门,客厅里的热闹还是听得见,客人往往是一拨未走又来一拨。见来了后一拨的客人,前面一拨的客人便起身让座,便要告辞。老庚知道客人要来,老庚知道客人要走,是因为女儿家的门铃会一阵阵欢乐地叫起来。这一阵阵的门铃声让老庚体会到城里来客人跟农村大不一样。

村里来客人通常是白天。谁家来个客人,半个村的人都知晓。每家的院门都是敞开的,没有人会把大门紧紧关闭,所以就不需要客人叩门喊话。每每来个客人,才走到村头主人家就知道了。因为来客会带来一村的响动,狗叫鸡飞,大人打招呼小孩跟随着凑热闹,隔半条街好几户人家,就有人帮着传话过来,说有客人来啦,是某某的舅爷或某某的姑婆谁谁的外甥。话音落下,主人急步迎出,客人也就踩进了院门,大家欢喜拉手拍肩说笑走进屋厅,女主人赶紧张罗安排客人的茶水果品酒食饭菜。

而城里人则大不相同,白天大家忙着上班,想求人办事通常乘夜色上门走动。另外,老庚也观察出来,城里人喜欢晚上做客是有缘由的。夜色暗下来,当你拎着大包小包东西上门就会感到有夜幕的掩护似乎比较方便,不会被别人撞见。

城里人住在一幢幢的楼房里,底楼安有防盗门,装着对讲机,你先得揿楼层房号按钮,跟主人对上话,主人按下开关,你才进得楼道。然后,乘电梯爬楼层到了主人屋门口,你又得按电子门铃,待铃声响起,主人透过猫眼看清来客,这才开门,让客人进屋,而客人进屋还得脱下鞋子换上拖鞋。咳,麻烦劲大着咧。

女儿家的门铃,入夜一阵一阵欢快地叫着,一般要到十点左右才会安静下来。

客人都走了,素英忙着开窗户开排风扇,把满屋的烟气驱赶走,然后是清洗茶具,收拾烟灰缸,要忙好一阵工夫。这时琳琳也伸伸懒腰从屋里出来,一边慢吞吞地吃夜点,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电视。素英见状,就催琳琳:“快点,快点!看什么电视!吃完,洗脸,睡觉!明天一早还得上学哪!”

“讨厌,讨厌!催什么催!”琳琳放下碗,嘟着嘴生气不吃了。张承华正好冲完澡出来,看女儿跟妻子怄气,便问:“讨什么厌哪?”“还不是你,老爸!一帮一帮的人找上门,害我做作业被吵死了!”

“琳琳说得没错。唉,你出差在外,家里还清静一些。”忙了半天的素英也没好气地接上话头。

“好,好,都怪老爸。可老爸也没办法,老爸也不能不让人找上门呀,都是为了工作嘛。老爸明天就出差,让你们安静,这下好了吧。”张承华把女儿哄进屋休息,自己拧暗客厅的大吊灯,进书房,在台灯下继续批文件看材料。

老庚躺在床上也没睡着。女儿、女婿、外孙女的对话他听个一清二楚。唉,他们讲的都在理,今晚的客人也真不少,一拨一拨来个不停。每次门铃响,老庚都给记着,总共响了十二遍哪!你说妨不妨碍琳琳功课,素英端茶沏水烦不烦,女婿接待这么多客人还要处理文件累不累?

这门铃声响得倒是悦耳欢快,可响多了也真让人揪心。老庚七想八想,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从此闹下失眠症。

也许是夜里没睡好,老庚第二天上午不过十点钟左右,在沙发椅上坐着坐着就犯困,头一下一下鸡啄米一样点着,眼皮一眯一阖就打起了盹。

兀地,老庚被一阵声响惊醒,一激灵睁开眼,听出是一阵悠扬的乐曲声。起初,老庚以为是从电视上发出的声音,可是电视没开呀,音乐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而且乐曲一小段一小段地重复,很悦耳也很熟悉。

老庚把几间屋子巡视一遍也没发现这是为什么,待走到门厅才恍然醒悟,是门铃响。这可是老庚独自在家第一次有门铃响,故而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老庚急急开了门,见一个小伙扛着个大包,笑眯眯说声,大伯您好!

老庚记起小伙是那天扶他下车,手臂被撞碰的那个人,赶紧招呼他进屋。

那人自我介绍姓尹,这种姓比较少,不好念,常被人错念作伊。老庚说:“这姓,我懂,我懂。老家邻村便有姓尹的,那村的闽西汉剧剧团名气不小,人唤‘尹家班’哩。”

不承想,小尹笑着来了一句汉剧道白:“在下不才,乃村人小尹是也……”那拖腔未完,老庚就乐坏了,没错,这是正宗老乡哪!那天又是小尹扶自个上的楼,感情上一下就跟小尹亲近了许多。

“哦,原来你会汉剧?”老庚笑问。

“哪儿呀,小时听倒是听过一些,出来读书工作,通通忘了。就是现在村里也少有人唱,尹家班早散了。”

听闻尹家班散了,传人不再,一如自己空有一身手艺,现今搪瓷塑料不锈钢器皿满街都是,谁在乎老锡具呢?啊啊啊,老庚惋惜得不得了。

小尹告诉老庚自己刚从老家回来,心想大伯离开家乡很有一段时间了,心里肯定念叨家乡,于是就过来看看,跟大伯唠几句家乡话,顺便带一点家乡土产给大伯尝尝,说着从大包里搬出一件件东西。

老庚急急阻止,连说使不得,使不得,女儿女婿会责怪的。

小尹说:“大伯您这就见外了。平常张总对我这个小老乡很关照,我都不晓得如何感激。您也知道家乡土产值不了三两个钱。您看这是刚摘的新鲜红菇,这是明笋,还有豆角干和苦爪。本来不好意思拿出手,可人都有思乡情结嘛,不过是给大伯尝尝嘛,张总哪能见怪呢!”

说着小尹钻进厨房刷好锅,点上火,麻利地把装在薄膜袋里切洗干净配好佐料的肉啊,明笋啊,菇啊,还有豆角干给炖上,又插上电烧锅放入猪肠和苦爪。看他轻车熟路,肯定不是第一次上门干这种活。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溢出一股久违的苦爪味。

这苦爪,是一种野菜,药名叫败酱草。可以新鲜炒着吃,也可以晒干熬汤。鲜吃有苦味,晒干熬汤最好用肥厚的猪大肠。苦爪把肠油都吸干了,大肠吃起来便香而不腻。更奇的是那汤煮沸,满屋弥漫一种怪味,有人说像臭脚丫,可那汤竟像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味道鲜美得很。

小尹一边忙活一边跟老庚拉些家乡新近见闻。听着家乡话,闻着苦爪味,老庚心情十分畅快,一上午很快过去,素英他们快要下班了,小尹也赶紧告辞。

张承华和素英一前一后进屋,一下就闻到了苦爪味,有些意外和惊喜,猜测是小尹来过了。老庚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帮小尹说话,夸小尹挺懂事挺能干活。素英对张承华讲:“这小家伙鬼灵精,会来事儿。看,一下就把爹给哄开心了。”张承华笑笑,眉头动了动,没说什么。

小尹走了,却给老庚留下念想。老庚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聊,很想有人来唠叨唠叨两句。可小尹不能常来,人家要上班呀。不过,小尹那天进门时按了门铃,老庚闲着没事便对门铃发生了兴趣。

老庚把门打开,轻轻地触碰门框上的那粒绿色按钮,唢呐吹奏的《百鸟朝凤》就响了起来。老庚记起早年尹家班吹唢呐的乐师,唢呐吹得最是悠扬,不仅用口吹,鼻孔也能吹,还能用三支唢呐,按在口鼻三洞,运上气三管齐吹呢。记忆闸门一开,唢呐声就飞过楼宇,飞过都市,带着老庚回到村寨。唢呐在溪边、原野、山林回旋,天蓝云白,羊咩咩牛哞哞,燕叫莺啼……老庚把铃儿按了一遍又一遍,以前听过的汉剧,也不知哪出戏折的曲词兀然冒出。

“朦胧几缕云烟,倾觞吟啸奈何天。”

“蝶舞红花闹,蜓立绿荷幽,转眼却细泉涓涓漏,荷花淡淡秋,怅望蓬瀛邈远,谁慰寂寥愁。”

听着听着,人竟痴痴傻傻。足足半晌工夫,老庚才回过神来。

这门铃不过是个小长条盒子,怎么会发出那么悠扬动听的音乐呢?

老庚蓦然记起当年乡里搞村村通广播,当大队部门口高高的电杆上悬着的一只喇叭匣子突然放出闽西汉剧《龙江颂》,二叔公目瞪口呆,连呼怪哉,小小的木头盒子,有谁钻得进去唱戏呢?村会计笑着说那是电流唱的呀。二叔公更不懂了,哦,名叫“靛妞”的细妹仔在里头唱?二叔公到死也闹不明白喇叭匣子为什么会唱曲。一如当下,老庚不清楚门铃为何会响。这门铃可是比喇叭匣子小多了。老庚找出螺丝刀将门铃拆卸下来,打开盒盖,想看看里头到底装了啥玩意儿,竟能唱这么好听的歌。

盒盖打开,里头只有两节小电池,一块绿色芯片,好几道花花绿绿的连接线,还有一只微型喇叭。这愈发让老庚好奇。老庚读过三年小学,知道村里广播响是连着乡里的广播线。可这门铃没有传输线,居然会唱歌,这就让老庚弄不懂,它莫非也像收音机、电视机会接收电波、视频信号什么的?

老庚琢磨不透,便把一个门铃盒子翻来覆去捣鼓半天。拆了装,装了拆,时间倒很快过,只是老庚把它重新装回门上时,门铃不会响了。

这晚许多客人到张总家拜访,门铃不响,只好掏手机打电话让素英开门,也有几个经常走动的朋友,干脆嘭嘭嘭地用手拍门,搞出很大的动静来。

素英奇怪,好好的门铃咋不响了呢?不过这门铃也用了两三年,便打电话让总务科派人修理。老庚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心知是自己闯的祸,但不敢说出来。

给换门铃的是小尹,他测了测线路,说是门铃烧坏了,三下两下卸下旧门铃,给装上一只更新颖更灵巧的圆形小盒。

这门铃一按就发出“拉西拉棱米嗦,拉西拉棱米,棱米啦,棱米来米”的旋律。琳琳说这歌叫《为了谁》,真好听!

是好听。老庚才听两遍,就会哼,明白歌词大概。子弟兵危难之际敢担当,一心为百姓,让人钦佩。想想自己一辈子到老,为了谁呢?为国为民似乎沾不上边,庸庸碌碌。要说为了谁,不就为了孩子?应了“辛劳只为儿孙好,无悔光阴似飞梭”这句唱词了,顿时老庚感慨不已。

老庚拆坏了门铃,心里很内疚,可不知咋闹的,内心却有股怪怪的东西萌发,硬是遏制不住。特别是新门铃唱的乐曲更加动听,这里面到底有啥奥妙呢?

老庚每日上午定时到公厕方便,然后在几幢楼房周遭的花圃小径兜个圈圈才转回自己的那座楼。这天兜完圈,进了自家楼道,不经意撞入眼帘的是101、102 两户人家门壁上一红一白两只门铃按钮。过去进楼道就往电梯房走,乘电梯直上直下,浑然不觉,今天怪了,那按钮似幽灵的瞳孔射出摄人魂魄的魅力,将老庚的眼球紧紧吸住,老庚决定不坐电梯了。

鬼使神差,老庚伸出手指在它们上头轻轻点了一下,门铃们便愉快地唱起来。一只门铃叮咚叮咚,像泉水流淌,清脆动听,另一只门铃叽叽啾啾,像小鸟鸣叫,婉转唱和。一时老庚童心大发,从一楼、二楼直上顶楼,再一层一层返回,将每户人家的门铃都按了个遍。

这下老庚大开眼界,原来门铃按钮大小颜色五花八门各各不同,神奇的是家家门铃唱的都是不同的乐曲,小小门铃竟蕴藏着这么多姿多彩的音响世界。老庚如同一个孩童得到期望已久的玩具,像在玩一种开心的游戏。老庚乐呵呵上下楼梯好几趟,直到脚酸腿软才肯罢休。

现在老庚不愁白天在家没事做了,他找到了乐趣。一连几天老庚都是这么过来的,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从楼下走到楼顶,每一层都停下歇一歇,每一层的门铃他都按一遍。他觉得身子骨清爽了,每个门铃的声响听来都十分亲切,这些门铃的声响把他带入一个新奇的世界。

这天,老庚按门铃,按出问题。

星期六一早,素英带琳琳拜访班主任,想请他帮助介绍一位教师辅导琳琳的英语。女婿张承华几天前就出差去了。

如往常九点来钟,老庚转悠完回到自家楼道,从一楼开始按门铃。一楼的住户听见门铃响,出来开门却不见有人来,这时老庚已经到了二楼,在按二楼的门铃。待二楼住户起来开门,老庚已经上到三楼。这些出来开门的住户都惊诧,是谁来访呢?有几个喜欢双休日睡懒觉的,被吵醒,又不见人,便骂这是谁恶作剧。

老庚对下面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晓,他仍旧一路上楼一路按他的门铃,不想到了六楼有位住户正好要出门,老庚一按门铃,他便打开了门。老庚往常按门铃听音乐,没人开过门,不承想这门竟然打开。那人见是个并不熟悉的老头,便疑惑地问你找谁。老庚一脸尴尬,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那人见状很不满意,“砰”,带着气把门关上。

关上门,那人突然想起这老头好像是张总的岳父,又赶快把门拉开,满脸堆笑地请老庚进屋坐。老庚张口结舌,赶紧转身逃回家去。回到家中坐下才想起,今儿周六,大伙儿都在家歇着呢。

老庚便记住星期六、星期日是不能去按人家门铃的,便充满期待地等到星期一,大伙上班以后他就去按门铃。可时间一长,还是有问题。你想,这么大的机关大院生活小区,总有人或出差或休假,或者家里有外来的亲戚住下,不可能每一天每一户都家中没人,老庚喜欢乱按人家门铃的行径被发现。一连几次,人们免不了嘀嘀咕咕,张总的岳父大人这是干吗哩,不会是神经病吧?人看上去蛮清楚,可没毛病,干啥整天乱按门铃呢?

总务科的小尹听说了,便悄悄告诉素英。素英听了很紧张,也怕老庚犯了什么毛病,便和张承华商量,趁公司每年的健康体检,也让老庚到医院看看。

彩超,CT,磁共振,心电图,血液全套生化,一样样检查下来,报告单显示老庚除有些老年风湿性关节炎,其他指标都不错。相比之下,张承华倒是什么血压、胆固醇、尿酸还有血糖通通偏高,另外还轻度脂肪肝。

老庚身体没问题,素英两口子自然高兴,但老庚乱按人家门铃虽然不是大问题,终究不好。

于是,素英很委婉地提醒父亲,这城里不比乡下。城里人讲究个人隐私,讲究文明礼貌和社会公德。不像农村可随意进人家院门找个水喝,到菜地拔根葱卷张大饼啃没问题。城里人串门都要先打个电话预约,贸然上门有失礼节。咱家承华毕竟是当一把手的领导干部,更要注意形象和影响哩。

听话听声,老庚哪能不懂?乱按别人门铃当然不应该,这是妨碍别人的生活秩序,严重一点还可称作骚扰嘛。

打这以后,老庚下楼转悠回来,一进楼道就把双手死死插进裤兜,眼睛尽量不去看人家门墙上的门铃按钮。

可你不想去看,偏会看到。一看到,老庚的手在裤兜里就痒痒的,忍不住就要伸出来。老庚死命地抗拒着来自心底的这种诱惑,用手隔着裤袋使劲地拧自己的大腿,以至大腿上掐出好几大块的紫红斑来。

憋了几天,老庚在家快憋出病来,又翻出螺丝刀戴上老花镜,将那只小巧的圆形门铃盒给拆了下来,打开东看西看,看半天又给装上,装上又拆下。不到半个月,《为了谁》的门铃又不响了。

小尹又来换门铃。他对素英讲,现在有的产品广告做得好,质量却成问题,一只门铃三百多块,一个来月就坏了。这次特地多跑几个商场,挑的门铃是最新款多功能的,会报时,报温度,能变频,储藏有三百首歌,而且带监控探头,可以和手机连线,随时查看情况,一个门铃将近两千元呢。

素英道:“唉,门铃会响就行了,也不要太讲究,关键还是在质量。”

“那是,那是,”小尹连声附和,再三保证说质量绝对没问题,高档的门铃有“三包”呢。

新装的门铃又响了,会唱《梁祝》,会唱《高山流水》《喜洋洋》。那天小尹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这门铃还会唱闽西汉剧《风雨兼程》哩。老庚心痒痒的,很想听听,可三百首曲要翻出来没那么容易。自己在家没事不停地按,要找出来不是不可以,但门铃带监控,带监控,那你做什么事都能查出来。何况自己有“前科”,门铃一坏就是第一嫌疑。如此,老庚再也不敢去乱动门铃。再说这只门铃要几千块,搞坏了损失不小。自己已经拆坏了几只门铃,也就是说自个手上损毁了好多好多的钱。一旦产生按门铃的邪念,老庚就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将手指又扭又拧。

老庚很抑郁,现在没事不敢去按人家的门铃,也不敢去拆自家的门铃。他把自个关在小房间里,打开抽屉,解开一只小布包,里头是一个精巧的小圆盒,那是小尹拆下扔到垃圾桶里的门铃,会唱《为了谁》的那一只。老庚悄悄将它捡了回来,擦干净,没事就拿出来,怔怔地坐着瞧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

不再有门铃骚扰的反映,老庚在家安分守己,张承华和素英放下心。老人这样安安稳稳颐养天年,有多好啊。可不到半年,老庚精神头差,反应迟钝。他很想回老家看看,可女儿女婿是那么忙,琳琳又要考高中,能不能上重点中学很是关键。老庚只好把这个念想藏掖着。

这日老庚受了风寒,夜里就发烧。老庚心想扛一扛应该没大问题。早上起来也没给素英讲,早餐也比往常少吃。饭后,老庚到大院的小公园绿化带转悠转悠。到底上了年岁扛不住病痛,走不了几步,觉得头重脚轻,步履轻浮,想掉头回家,人却摔倒在地,幸好旁边有人发现,赶快通知素英,叫来救护车送进医院。

张承华不在家,到京城集团总部参加干部读书班。即使他在家,也不可能有时间照顾老庚,素英要管琳琳也抽不出身。好在有小尹,小尹那阵子一直在医院照料老庚,服侍老庚服侍得很周到。半个月后,医生又做一次全面检查,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可老庚精神抑郁时好时坏,病情反复,原因搞不清楚,最好留院再观察治疗一段时间。

老庚这天身体舒畅一些,琳琳探望他时,他便悄悄嘱咐琳琳把他房间抽屉里的那个小包给带来。老庚在病房中独自无人时,就解开那个小包,捣鼓包里的那只圆形的小门铃。

老庚正在捣鼓门铃的时候,听见过道上传来女儿和女婿的声音。张承华几多有心,京城一回来就赶来看老丈人。脚步声到了病房门口,老庚慌慌张张赶紧把门铃塞进被窝里,自己倚床坐定。

女婿看岳父衰老不少,很是伤感,他给岳父带来不少高级滋补品,还一个劲劝岳父安心养病。这时病房门又开了,进来的是小尹。

小尹抱了一篮水果还有一束鲜花,也来看老庚,不想遇到张总也在这里,便恭恭敬敬地跟张总打招呼。

素英高兴地对丈夫讲,这几日多亏了小尹帮了大忙。老庚也支起身子讲:“可不,这小伙子忙得自己都瘦了一圈。”

张总转身很关注地看着小尹,小尹非常羞涩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这是应该的。”

张总笑笑,拍拍小尹肩膀:“小伙子不错。好好干,有发展前途。”

小尹涨红脸,激动地连声说:“谢谢张总,谢谢张总,我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张承华和素英见老庚有小尹照顾,便放心离去。小尹扶老庚躺下,赶紧又去送张总,顺手掩好门。不想老庚躺下时,身体压着了一个小圆盒,“拉西拉棱米嗦,拉西拉棱米。”小圆盒唱了起来。

才到门口过道的张承华和素英,还有小尹,听到音响都愣住了。

老庚也是一脸懵懂和疑惑。心里暗自奇怪:嘿,不知咋的,这门铃竟被自己捣鼓好啦!

你是谁,为了谁?

这是哲理性的思辨。二叔公弄不明白这个难题,搞不明白就不去想它。二叔公把最关心的事情交代给庚儿:自己过世时一定要找人凑热闹,要唱闽西汉剧,唱就唱《来生缘》。可二叔公走时正是破“四旧”年月,老戏不让唱哩。庚儿只能流着泪攥着二叔公冰凉的手,贴着二叔公的耳朵细声细气地唱,心里说,若有来生,一定做你的亲孙儿。

老庚心潮起伏。二叔公一生爱戏,哼着戏作手艺营生,听着戏辞世往生,尽管坎坷多难,但汉剧给他的生命注入了希望与亮色。二叔公走时不热闹,但自己给他唱了汉剧。自己迟早也要走,老庚想,走时女儿女婿一定会把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但有谁给自己唱汉剧呢?现在年轻人都不会唱。哦,有了,有了。老庚抓着门铃,心中一亮,是了,是了,门铃会唱《为了谁》,门铃会唱《风雨兼程》,就让门铃陪自己走吧!老庚念念叨叨,捧着门铃冒出一句汉剧念白:“呀呀呀,各位看官,都道黄昏静好,却轻烟似幻,往事成凝那……”

这句念白韵道十足,飘出房门,余音在过道袅袅旋回。

素英见状皱眉,悄声对张承华说:“树老心空,人老颠冬,爹脑瓜恐怕真的有问题哩。”

张承华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复摇摇手:“别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当然事情也不简单。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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