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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
——评俞胜《卡桑》

2022-08-08江飞

福建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珍妮后现代时代

江飞

许多文学之外的因素常常左右着甚至决定着文学的地位、作用、价值乃至命运,所以,实在有必要回到文学本身,回到文本本身,回到一个文学读者的纯粹阅读感受本身。在我看来,一个好的文学文本首先得有可读性,能够让人饶有趣味地从头到尾读完,在当下,让人死活读不下去的所谓名家的作品还是很多的;其次,作品要有可解读性,也就是意蕴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对于那些把小说等同于“讲故事”的人我是无话可说的。显然,俞胜的中篇小说《卡桑》具有这样的可读性和可解读性,因而在这里有解读评析或借题发挥的必要。

还是从结尾入手吧。“这时,我忽然看见了那只羊,就在我们的窗外,它的方形瞳孔就像那被风卷来的野山楂树的两片叶子,只在玻璃上贴了短短的一瞬,然后,它就走开了,迈着轻巧的四蹄,弯弯的犄角在月光下闪着圣洁的光芒。它沿着江边,迎着月光走着。”作者终于按捺不住,赋予这只名叫“卡桑”(日语“母亲”)的羊以超乎寻常的圣洁的神性光辉——这是什么自然而然的情感升华,也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曲终奏雅。这只羊仿佛完成了某种历史使命或象征意图,即将绝尘而去,我突然就感觉到某种心心念念的美好事物即将永远逝去的哀伤,在“我们”之间,在周伯与“卡桑”之间,弥散开来,袅袅不绝。

其实这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羊,“长了一身细软又有些蓬松的白毛,犄角弯弯地向后,耳朵尖尖地朝前”。无论是神性的羊,还是普通的羊,都是作者使的“障眼法”,因为它可以是别的任何一种动植物,借用艾略特的话来说,“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就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它只是作者表现情感的“客观对应物”,或者说一个表意之象。日本遗孤周正太一生都在寻找生母池田美子,一生都没有忘记“卡桑”这个词,一生都在希望和绝望中度过,寻找生母似乎成为他活着的唯一意义,这种固执的寻找源自一种生命源头的情感认同,正如他固执地认为是日本生母而不是中国养母用山羊奶喂养了当时骨瘦如柴、差一点就活不成了的他。他活在这种固执里,以至于思念成疾,把羊认作卡桑,和羊过成一家,这才是比阿尔兹海默症更严重的“心病”吧。更有意味的是,一方面,他长年生活在中国乌苏里江边小镇,却矢志不渝地思念和寻找着从未谋面、生死不详的日本生母;另一方面,出国后寄人篱下,既不适应日本“木材株式会社”一线工人的工作,又忍受不了叔叔等人“打量他们的同情、厌恶、好奇交织在一起的目光”,最终决定回国,最后老死中国。身体与心灵之间、文化心理的认同和生命情感的认同之间形成了一种悖谬,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究竟哪个才是“母亲”(祖国)?这是无可回避的身份认同的难题,也是战争的后遗症,没有答案,于是他只能陷入老年痴呆的境地。在周伯弥留之际,“我”似乎有些残忍地告诉他事实真相——是中国养母用羊奶喂养了他,意在戳破其固执的虚妄,这是“我”对其养母袁立清奶奶的情感认同,亦是在中日文化亲近关系上的刻意纠偏,然而,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固执与虚妄?周伯最后一刻“脸上浮现出陶醉而满足的表情”,与其说是得知真相的释然,不如说是“生身母亲终于寻找到了他,拥抱了他”的幸福。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这种“幸福”实在是十分可疑且可悲的,因为他所执念的是虚幻的亲生母亲,而唯一的女儿所执念的却是真实的日本现代文明所给予的归属感,由此她甘心成为侍奉丈夫的家庭妇女,无法承担赡养父亲的责任和义务,父亲只能死在双重的爱而不得的孤寂里,岂不悲乎?

如果说周伯是活在对亲情的固执和想象之中,那么傅大成(“我”)则是活在对爱情的固执和想象之中。邻居美慧姐开启了“我”少年的情窦,然而她义无反顾地飞向东瀛,又“把我年少时的心事变成了一个绮丽的梦”。心心念念的美慧姐成为“我”勤奋上进的动力,但美慧姐逐渐日化,最终嫁作他人妇,定居日本,“我”的大学同学汪珍妮则将“我”心灵中的美慧姐一点一点挤出。其实并未完全挤出也不可能完全挤出,只不过曾经的初恋不得不由显入隐,珍藏心底,变成对其父亲的关心和照顾、对其朋友圈的关注和欣赏,等等。然而,毕竟往事如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已不仅仅是地理空间的阻隔,更是无形的心灵空间的疏离,正如作者所洞察的,“走不到一起的成年男女,各自的世界里会筑起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的墙”。其实这堵墙早在周美慧更名为池田美慧时就已经埋下了地基,此后不过是在墙的两侧各自渐行渐远罢了。也正因如此,“我”终于没有问那些悬在心中多年的问题,比如“当年她为什么给我邮过来一张照片,又为什么再也不肯回我的信”。答案或许已不言而喻,又或许已不再重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一切美好的情感都在时空中变化无常,正如曾经甜蜜的拥抱变成如今礼节性的笑容、习惯性的鞠躬,那个曾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贤良妻子变成眼前说一不二、冷嘲热讽的悍妇。少年的梦终究敌不过中年的墙,美好的想象终究敌不过困窘的现实,这是“我”不得不承受的爱而不得的残酷真相。

之所以“敌不过”,自然与“我们”的内因有关,然而也与我们所处时代的推波助澜有关。作者隐秘地铺设了一条随时代而演进的情感逻辑的媒介线索,即从“书信时代”到“QQ时代”,再到“微信时代”,两代人的情爱故事就浓缩在这半个多世纪的时代脉络和褶皱里。借用麦克卢汉的名言,“媒介即信息”,媒介的变化,早已成为时代变迁、社会变革、人情变异的信息表征。

书信时代表征的是“从前慢”的古典审美和传统伦理,充满着浪漫主义的寄托与等候。1981 年周伯接到来自日本的叔叔的邀请信,“我母亲抓着李婶的手,像马上就要生离死别似的,眼泪汪汪地说:‘可不是咋的,那是人家的祖国呀,他婶儿,你到了那边可记得给我写信呀!”次年秋天,傅大成收到了美慧姐去日本之后寄来的一封祝贺信,信里还有一张她自己的照片,信的末尾写着“加油,大成,我在京都等着你”。然而等大成上了大学激动地给美慧姐写了一封信,却没有等到只言片语的回复。古典爱情并未开花结果,而是最终走向了“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QQ 时代表征的是现代审美和世俗伦理,充满着现实主义的婚姻、权力和算计。大成和汪珍妮在QQ 时代结了婚,回到县城,大成成为职能局的副局长,汪珍妮成为县城高中的副校长,为归国奔丧的美慧姐及其丈夫吉村健太精心设计了一场宴请,而“当年那个从我们村公共汽车站出发的、新烫了一头卷发的像一朵鲜花一样的少女,已经人到中年,微微有些发福,又在日本生活多年,举手投足,已和小时候的我记忆中的美慧姐判若两人”。当古典的“光晕”逝去,即使是她回赠的精致的伴手礼也被大成夫妇贴上了“小气”的标签,这种不可逆的现代化进程充斥着功利主义的精明与无趣。

微信时代表征的是后现代的视觉审美和他者伦理,充满着后现代主义的碎片和拼贴。微信时代是图像广泛传播的时代,而图像广泛传播带来的“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被波德里亚称为“超美学”。“我”将美慧姐视为互看朋友圈的“好友”,并“通过她发的图文信息,欣赏到大海那一边的京都府的美景,以及美慧姐生活中的点滴感悟”,这就进入“超美学”的构想。换言之,“我”试图借助直观性、平面性、空间性的“天桥立的春天”“渔师小镇”等九宫格图像碎片,想象和拼贴出一个他者(美慧)的生活世界和心灵世界。正如在列维纳斯看来,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是主客体的关系,自我不断地消化、吸收他者,将其纳入自我的意识内进行感知和认识,他者从来没有获得与自我对等的地位。

事实上,美慧姐一直是“我”一厢情愿地感知和认识的他者,正如“我”看到美慧姐发的一张孤独小巷的图片就认为,“这样的小巷仿佛怀古似的,让我们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乌苏里江小村”。与其说“我”还惦念着美慧姐,不如说“我”始终怀念着那个书信时代,那个青春荡漾的20 世纪80 年代和情窦初开的自己,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那天上了车的一张娇艳的、像春蕾一般绽放的脸,那张脸常常在我的脑海中翻卷,越翻越清晰:美慧姐穿着一件月白色开满粉红碎花的连衣裙,去县城新烫的一头蓬松、卷曲、像台湾明星邓丽君一样的发型,衬得她的面容比乌苏里江边最美的一朵花还要美上十分”。这无疑是一种带着“光晕”滤镜的凝视和回望,是为那个已经烟消云散的“黄金时代”所唱的挽歌。这种无可挽回的无奈与哀伤,正是时代、生活和生命对我们的馈赠抑或慰藉。

顺便说一句,英国学者鲍曼在《生活在碎片中:论后现代道德》一书中,曾将后现代道德描述为一种“碎片生活”,而在其另一本讨论后现代伦理的著作《后现代伦理学》中,深刻地指出: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强烈地感受到道德模糊性的时代。在道德实践的模糊性和伦理、道德理论的困境之间有一种共鸣:道德危机以伦理危机的形式回响着。在后现代的碎片生活之中,在妻子汪珍妮和初恋情人美慧姐之间,“我”小心地感受和承受着道德危机和伦理危机,因此,当汪珍妮发来“月明风清,彻夜不归?”的短信之后,“我仿佛看见了汪珍妮克制着愤怒、带着嘲讽表情的那张脸,我回了她两个字:即归”。读到此处,我不觉会心一笑,并想象着作者写下此句时的心情。

我比较感兴趣的还有作者对叙谈环境的风景描写。很显然,作者深谙“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道理,开篇即写道,“江天多云,半轮月亮在厚薄不匀的云层间沉浮,秋天的江水在窗外低沉地呜咽着,一声接着一声的,仿佛在回应我俩此刻的心境”;结尾又写道,“窗外的风只是起了一阵,风吹散了天上厚薄不匀的云,星星一团一团地闪现在幽蓝的空中。半轮月亮此刻升得高了许多,闪着洁白的光,让江面上起了一条月光路,月光路随着江水,在波光粼粼地闪动。对岸的森林像谁用了墨染了似的,染出了一地的静谧”。这样的语言将象与意、情与景统摄其中,余味曲包,颇有韵味。相较于众多“见事不见人”或“见人不见景”的小说,这种情景交融、见人见事又见景的写作自然显得难能可贵。这其实也是文学的基本常识,只不过被遗忘和忽略久了便成了问题,所以在此有重提的必要。

好小说是言近旨远的,坏小说是喋喋不休的;好小说是架床叠屋的,坏小说是一览无余的。《卡桑》虽然只是中篇,但在结构上还是费了心思的。周伯半生寻母的历程,“我”与美慧姐四十年的情意,时代与社会的历史变迁,都交叠在“我”与美慧姐面对面的茶馆叙谈之中。“我”完成了一次艰难又漫长的诉说,作者完成了一次流畅的叙述,二者交叠,融合为一。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那只羊吧。《卡桑》是俞胜近期创作的“乌苏里江动物系列”中的一部,此前已经发表了《维尼》(《福建文学》2021 年第9 期)和《莱卡》(《大家》2022 年第2 期)。“莱卡”是一只狗,更是见证和传递父亲王向林与苏联援华专家叶琳娜之间凄美深情跨国恋的“信使”,“这既是个人爱情生活的路径,也是时代碎影的记录,父亲和叶琳娜所经历的不是一种简单的具有社会意义上的人生,而是一种历史意义上的人生,个体命运无力与之抗衡,只能隔岸向往,借助莱卡传递无法消退的情愫”。而“维尼”则是只狗熊,它与残疾人孙有财互为生命前行的支撑和动力,“通过动物与人的相互关系叩问现实,交叉而往复地指向人性的幽微与黑暗”。在其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蓝鸟》中,一只麻雀大小、腹部以上羽毛闪着蓝幽幽光泽的小鸟,激励着主人公毕壮志为爱前行,在汹涌澎湃的经济大潮中坚守自我,不至于迷失或淹没。不难看出,俞胜正在有计划、有步骤地建构自己独特的“动物世界”,这个世界以动物为核心意象,以社会问题、历史进程和跨国文化为背景,以人性揭示为旨归,这个世界是其“为人生”文学观的寓言化呈现,是一位作家献给自己和时代的一个思考。

我期待这样的思考更大胆,更透彻,直击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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