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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肆溪口

2022-08-08何也

福建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溪口民宿

何也

为了溪湾沙坝上的这一幅画,萧原已经前往写生十多次。时间、光线、视觉、意会,每一次都不相同,让人纳闷的是落在纸上的画面却差不多。对一个已经成熟的画家而言,那是感应力、创造力的缺损,等于在不断地重复自己,这样的状况显然是要人命的。

几次萧原都败兴而归,过几天又心有不甘,每次都驱车百八十公里从香城到丰浦的乡下,上肆溪口小街对面的溪湾沙坝,反反复复地折腾,也不知为的是哪一般。难不成这道溪弯的沙坝就是他的一道坎,不迈过去,他的创作状态就会戛然而止?

一个地方构成艺术家笔下的画作,看得到的着眼点固然重要,隐藏在背后的支撑更是不可或缺。上肆溪口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小圩市,人口流失几近殆尽,正处于似乎是不可逆转的快速荒废之中,一直让萧原的末梢神经有发麻的感觉。一条百来丈长的小街,之所以凑得起圩市,靠的是身后嘎山脚下的畲厝和奚家寨两个大村,以及响廓山、大莽山上零散村寨和对面几里外的三旗门。特别是发源于小圩市左前方——响廓山脚下砀窟潭的猌婆溪。这条猌婆溪,它的源头砀窟潭,曾经是纵深山地里水运的起点,满载山货的乌篷船从砀窟潭边的小埠头出发,沿途可抵达襄摇、兜螺乡镇、丰浦县城、浦头溪、香城,甚至直到出海口。

眼下却行不得船了。启程于砀窟潭的水已减量过半,加上硬化公路的畅达,萎缩的水道多被交织的藤蔓、灌木丛,被堆叠的乱石所挤占。圩市也凑不成了。邻近的青壮人口基本赶城里创业或打工去了,留下老弱守候一天比一天破旧、一天比一天没有生气的村落。即便如此,上肆溪口仅剩几个常住人口的街面上仍然残留一家饮食店、一家杂货小店。可能是时代留给店家的无奈吧,受年龄、受体力的限制,他们不知道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已经无处可去的了。又或者,店头家是担心从周遭山山岭岭赴圩来的老相识失望而归?店头家知道的,不少老山民到上肆溪口赴圩,就是为了出一趟山(尽管上肆溪口也一样是山深水冷的偏远之地)。到了圩上细细看一遍市面,吃一碗点心,买一包盐或针头线脑扎在裤腰上,叹息着回他几十年都没有变过的老房子,再心念着下一个圩日的到来。

来过几次上肆溪口,收入萧原眼帘的就是这些。所以他到小吃店吃喝,总是准备胡乱给钱的,比如要求现宰一只鸡或现煮几条溪鱼。这样的消费属于大主顾,店头家叫翠莲婆子,她无论如何要给他大幅优惠,每每把他搞得就像个上门要钱的债主。萧原走进那家杂货小店,店头家是一个五十至六十岁之间的老头,名叫邬罔,他做生意基本上就是干坐着纳凉的姿态。萧原随意拿起伸手可及的一包香烟嗅嗅,不管优劣,只要不发霉,他买了就拆包,撒一支给店头家邬罔,自己取一支点火抽起来。稀奇的是,如果在城里吸这种劣质烟支,他立即就会惹毛喉咙憋不住咳嗽,在上肆溪口倒好,只觉得滋味有点冲,反而更提神些。抽了萧原的香烟,店头家邬罔请他喝茶,萧原正好想和他聊上一句两句,否则这地方也太过枯寂了。

萧原读过一部以三山地区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作者借小说中人物的视角,是这样描写上肆溪口景致的:

天边露了醭白,凌晨清越的鸟叫虫鸣,声声在耳中回荡。吊脚楼下的猌婆溪哗哗畅流,对面溪湾沙坝上萦绕雾气的桃林正在缓缓开豁。溪流发源的响廓山,其浑噩也正在一丝一缕地消弭于无形,孤绝危崖直插底下的澄碧深潭。是时溪山蒙蒙,放眼四野一尽承载于苍茫之中。“上肆溪口一条街,就这道窗好,最能领略山地动人心魄之处。暗暝天地幽杳,山影森森;醒早倚窗守望,雾露浸淫青山,绿水凄迷不逮,意会勾连自不待言。”

萧原明白作者是站在哪个位置来观照上肆溪口景致的,他写生的溪湾沙坝恰好与之呼应相对。萧原知道自己有点另类。现如今的水墨画家,到野外写生,契阔山水,苦苦寻求突围的已屈指可数。这样的状态,萧原是做过反省的。对于这种挣扎,他甚至感到自己有点悲壮,却是无须对谁表白的。

萧原读了小说那个片段,意象中的水墨意味时不时地就撩拨一下他,便从香城出发往山地赶来。只是车开到兜螺圩时,他又觉得自己首先可以在这里作一幅或几幅画。当他从越野车的后备厢取出画板,装上架子开始作画时,一个路过的女子在他身后驻足观看。女子的年龄已不小,看不出是大姑娘还是少妇。她的牛仔裤和黄色T 恤显然并不搭配,同时还因为她趋于壮硕的身材和黝黑肤色的缘故,让萧原感到更多的是来自她身体的分量在起破坏作用。萧原不怎么往心里去,但他多少能意识到这些。等萧原落在纸上的水墨出现基本轮廓时,观看的女子开口说:“糟蹋感觉了,干吗不到上肆溪口?站在我家窗口画画,我敢保证您能画出个子丑寅卯来!”萧原的确没有捕捉到被触动时自己想要的东西,经身后女子的这一吆喝,他写生的兴头便瞬间化为乌有。

等萧原回过神来,那女子已经在几十步外,眼帘里只有那道有着足够分量的背影。此刻的萧原,感到更多的是一个索然无味的自己,他往后备厢收拾了工具,上肆溪口也不想去了,还不如返程香城给紫鸢一个说法重要。

萧原已年过半百,年纪小他差不多两轮的紫鸢任职老婆的同时身兼经纪人,看管萧原的工作室和钱袋子。紫鸢恰好和萧原在兜螺圩见到的那个女子是相反情形。白净的紫鸢单薄轻巧,看上去挺文弱的,占起理来却谁都不饶,是个泼辣蛮缠的主。萧原要么写生要么创作,要么去找诸如喝酒品茶之类的乐子,尽量避开与钱相关的交易。还好有个紫鸢为他挡着种种的庸常与当下的纷扰。但是这一次不同,萧原创作一幅准备参加国展的画作,被一个叫潘存城的老板看中了想高价买走。萧原坚决反对,奈何身兼几种角色的紫鸢偏就认了死理。当老婆的紫鸢说,就算她还年轻,也是要有名头的脂粉、穿戴来撑场的;当经纪人的老婆说,眼下艺术品市场疲软得不行,难得撞上一个冤大头,哪能轻易就拒之门外?紧盯工作室和捂着钱袋子的老婆说,你我日夜操劳所为何来,为名难道不就是为了利吗?你端一下得了,太过可就不厚道了!不就一幅画嘛,复制个一模一样的,或者画一幅更好的,岂不两全其美!萧原一听,憋屈到泪水直冒,当时就想揍紫鸢一顿,只是现实确乎如此,紫鸢的说辞颠来倒去似乎都占理。

想当初,一名诗友见了萧原这幅《小姐楼》的写生稿时,便触动情怀了,当即赋诗一首:

田田绿荷露结清华

蓓蕾还在夜的沉睡中

呼吸朝气的

正是叶脉中的那一颗晶莹

池塘里的涟漪一圈圈舒放

夏五月的身影

流云过往在处子的心头

暖暖柔肠付与碧空青冥

眷念倏忽的一瞬

牵连山水之外

片刻间

楼上人泪眼涟涟

岁月辗转

小姐楼记住了寂寞的回响

思念还没有远去

但愿情留人间

就像这首诗一样,萧原落笔创作时,画面的蕴含既被诗情画意所引发,又有旷古幽情悠悠的延伸,可说是一幅得到神助之作。

在挂画的墙面上,《小姐楼》不见了。紫鸢坐地起价,多卖了三千。萧原说:“要卖也不至于卖到三万三,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的画还没到那个价。更何况这幅画是我老早就声明不卖的,是不该卖的。”

“感觉我们的大画家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多卖钱反倒惹你不爽了?”紫鸢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个做企业的潘存城有的是钱,他买画是有用途的。不管是收藏,还是送给官家或哪一个金主,哪一种情况你不是名利双收?”萧原知道紫鸢并非故意,她说话和做事时的逻辑,总是处于偷换概念的错位状态。不自知便罢,还要他人跟着她的既定走。

萧原一时间无言以对。显然紫鸢还在哄抬价位的喜悦中,接着说:“萧原你年富力强的,加上我全力以赴充任丫头伺候着你,计划外多倒腾它一幅两幅画不成问题吧?”萧原说:“就算是农民下地,也要看晴天雨天吧?”紫鸢说:“以后还是你给画定价,如何卖看我的能耐,多卖的那部分就算是我的工资好了。”紫鸢又来了,习惯性地把话头随时滑向她内心想要表达的。萧原说:“你提钱去把那一幅给我要回来。”紫鸢说:“萧原你有没有搞错?现在是21 世纪,我敢保证没有谁敢像你这样藐视市场的!”

刚认识时是萧叔叔,熟悉了就变成萧大哥,婚后萧原把紫鸢宠成女儿,她就习惯把他放在嘴皮子耍弄了。萧原从外围搞到那个老板潘存城的电话打过去,对方知道他是画的作者、是经纪人的丈夫时说:“是大名鼎鼎的萧先生呐,先生的这幅《小姐楼》我是看到了就想占有的那种喜欢;你那位经纪人夫人很漂亮很温婉,很会做生意,在我眼里也是不得了的。哈哈。”

萧原原想开车去潘存城老板那儿把画要回,不知不觉地却又离开香城,甚至开到上肆溪口他也还没有醒过神来。

几次以后的这一天,萧原经过襄摇圩时,他赶超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前停下车来。那女子一样穿着并不搭配的牛仔裤和黄色T 恤。萧原摇下车窗说:“晃悠着哪。”那女子说:“没事不晃悠,能活呀?”萧原说:“上车吧。几次到上肆溪口都见不到你,我就是很想知道到底哪道窗口是你家的。”女子上车后,萧原伸手和她握一下说:“萧原,香城人,职业画家。”女子说:“邬芒,上肆溪口人,无业。高中毕业后很想外出打工,无奈不放心家里那个犟老头,只好在邻近几个圩市晃悠着打发日子。”

从襄摇到上肆溪口,开车也就十分钟路程。车到上肆溪口时,萧原说:“如果你家老头就是杂货店那个邬罔的话,在你家那道窗口是画不出子丑寅卯来的。当然,在你家窗口发发呆是没有问题的。”女子说:“那您几次赶来,还的是什么愿?”车在上肆溪口这条小街与溪湾沙坝的对称点处停下,下车后萧原指着曾经是吊脚楼客店,如今已夷为平地的地方说:“邬芒你能不能帮我请个能包工包料的木匠、泥水匠,在这里建一间四十平方米左右的平房,平房前建一个骑水亭子,在对面溪湾沙坝上也依样画葫芦建一个亭子,好让我每次到上肆溪口有个落脚居住、有个支架子画画的地方?”

邬芒说:“哪能说建就建。先前的吊脚楼倒塌了,可所有权还在宅居地主人的手里。”萧原说:“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你帮忙啊。由你找原房主订个合约,建造所产生的费用由我全包,建成后房屋、亭子的所有权归原房主,我只需适当年限的使用权。”邬芒说:“是不是意味着,您不来上肆溪口时,我也有使用权?”

“房子能不放空本是最好的。到时候我多添置一套被盖用品,我不在上肆溪口,房子就由你看护居住。”萧原说,“等哪天上肆溪口的圩市恢复了,就选个街长让你当当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话无疑把邬芒听高兴了,加了萧原的微信后,她当下与原房主通了电话。时近傍晚,便有两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从大莽山赶到上肆溪口,当着俩老头的面,萧原指定了建造一屋二亭的地点和大概构想。俩老头听了,便默契地比画着拉卷尺测量起来,未几就有了相应的估价和建造期限。估价之低和建造时间之短,大大出乎萧原的意料。同样的一房二亭,若放在香城,其造价非多出十几倍不止。萧原对邬芒说:“等你与原房主签了合约,我就将预付款发到你的手机上。”俩老头听了表示要回家静候消息,掉头就爬大莽山去了。

作客上肆溪口,在翠花婆子的小吃店晚餐是唯一之选。一钵头米饭,一两样时蔬,最高规格是就着当地米酒,外炖一只现宰的小母鸡和酱油姜丝煎溪鱼。因为邬芒在场,萧原也邀邬罔和翠花婆子一起用餐。两个店头家在饭桌上都不怎么说话,翠花婆子还要随时起身伺候各位所需。

等吃饱喝足了,邬芒带萧原到自家窗前泡茶。邬芒说:“萧老师您为了画一幅画,驾车百八十公里跑了多趟上肆溪口,现在又要投资建平房和亭子,这样下来您以后一幅画要卖多少钱才划算呀?”萧原说:“我跑上肆溪口,费心费力建屋子、亭子,在外人看来近乎瞎折腾,于己却是非如此不可的。特别是画画是要有相应氛围的,感觉一来,就不再是一幅两幅画的事,而是为了能打开一个新境界。”邬芒说:“听起来这学问蛮高深的。”萧原说:“还不好说,到时候也有可能白忙活,颗粒无收。”邬芒感叹说:“这山里山外的差异也太大了。”萧原说:“刚才我和两个师傅说的,邬芒你能想象出建了那平房和两个亭子,特别是给两个亭子各挂一只红灯笼的时候,上肆溪口的面貌会不会有所变化?”邬芒闭上眼睛想了想说:“感觉一天比一天没有生气的上肆溪口又要活过来了。”

邬芒哪曾料得到自己居然能有这样的临时性表达。萧原说:“这就是邬芒你必须帮我的原因。上肆溪口因为这样一个点缀,相信多少能改变一点世人的目光。”萧原从提包里取便笺拟了一式两份的合约,请邬芒为中人,接着说:“原房主若同意,在合约上签个名摁个指模,这事就算定下来。”说罢,通过微信,当下就往邬芒的账号转了三分之一造价的款项。

被萧原的举动吓了一跳的邬芒说:“八字还没一撇,萧老师您就如此坚信这事能办得成?”萧原说:“选择相信或怀疑一个人是不用解释的。我对邬芒你会认真促成这件事抱有信心。”

夜里邬芒想去挤翠花婆子的床,让闺房给萧原住。萧原不同意,坚持要在越野车里过夜。受空间局限,在车里过夜并不舒坦,萧原也不太放心车内空气的置换功能,给左右车窗分别留了道对流的缝隙。这样一来,猌婆溪哗哗响着的流水声和头顶响廓山上的风声便不绝于耳。时近四更邬芒敲车窗给萧原递进来一杯现泡咖啡,没容他开口说话她又转身回闺房睡觉去了。喝了咖啡,受刺激的神经活跃得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更是让人难以入眠。萧原于是带上毯子,借助手机的照明,跑到要建造骑水亭子的岩石上,伶仃坐下守起夜来。

上肆溪口昼夜温差大,尽管裹着毯子,坐在溪风中的岩石上,其刺骨的沁凉竟近乎冬天。

上肆溪口黑黝黝的夜晚,唯有零星几扇窗口透出暗弱的灯光,一过二更就熄灭了。猌婆溪的流水声变得清亮而欢快,令人发毛的风狼嚎般从上空掠过响廓山。在城里感受不到的,因其雾气,这一天笼罩上肆溪口的并非星空,而是视野里的一片昏晦,与白天不同,此刻响廓山呈现的是其逼迫人的巨量山体。萧原在想,若是夜间的上肆溪口,灯笼高悬,街面、窗口处处亮堂,锣鼓丝竹萦回,砀窟潭雾息蒸腾,水影里飘荡着过往林涛的幻影,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或许吧,裹着毯子坐在岩石上遐想的萧原,背后似乎盯着一双放心不下他的眼睛。凄迷暗夜里的这种牵挂,让他隐约感到置身纵深山地的丝丝回响。

回到香城的第二天下午,萧原便收到邬芒通过微信发来的图片和视频。图片是原房主签字摁了指模的合约,从视频看到的是用于建造的砖块、瓦片、木料和水泥已经运到现场,三个木匠、泥水匠正在那儿忙活。

萧原在感动邬芒的执行力之余,油然间有了一个疑问:“搞不明白几个师傅是如何在岩石上搭建骑水亭子的?”邬芒很快回复道:“问过师傅了,他们会在岩石上打出至少深三十厘米的方形榫眼、牵引所需要的斜跨榫眼做着力支撑点,再搭建形成稳固的框架。”

难怪多出一个师傅。多出的师傅应该就是那个石匠了。萧原服气之余接着问:“遇上雨天或山洪,榫眼积水怎么办?”邬芒又很快回复道:“他们会在榫眼底部凿一道泄水的小孔。师傅还说,做支柱的木料挑选耐腐坏的。”

过了几天的下午,萧原又跑了一趟上肆溪口,正好撞见三个上了年纪的师傅将两根原木架在岩石和溪石上,其余横放的木料便从原木上滑过去,连续拼接几次,便轻松地将木料搬到对面溪湾的沙坝上。

就地取材的石砌地基,青砖砌起的墙顶已架设了檩条和椽子,只差铺盖瓦片了。这间长方形的平房,前有门窗,紧闭门窗后可用左右对流的气窗。平房的右前方,类似蹲着一只巨型狼狗,建造了木制云梯式的骑水亭子,不少构件还需填充,但基本架构已经完成了。

邬芒说:“这几个是这片山地最好的师傅了,他们只要应允了您的要求,干起活来就是九头牛拉不动的固执脾气了。”没想到师傅们是依着自己的山地脾气来领会萧原意图的。平房和亭子,外形粗糙但细节密致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稳固的观感,出乎意料对上了萧原的胃口。若非亲眼所见,外表苍老接近于老人的三个师傅,竟举重若轻地建造了在萧原眼里几乎完成不了的重活。三个师傅一定是经过长期紧密合作的小团体,干起活来才会有如此默契的配合。这样的观感,竟让萧原久违地感动、震撼了一次。

再拼上一道篱墙,栽上葡萄、瓠柰几样瓜果,就达成自己心目中的模样了。平时萧原画画,都落“青舍主人”的款,这去处就叫“青舍画庄”吧。一时间连名号也有了。邬芒听了也觉得好,对萧原,在内心更是满满的刮目相看。

萧原再次在手机上操作,把后续款项转给邬芒,说:“所有的付费都由你定夺,只要合情合理,别苛求他们。”邬芒笑道:“您也不怕我卷款到哪个地方去潇洒快活几天?”萧原说:“可我相信一个热闹的富有活力的上肆溪口更能吸引你。”邬芒说:“我终于明白了,我此前之所以成天在兜螺、襄摇、三旗门几个圩市游荡,原来在我心里等的就是您这一句话。”萧原说:“你也可以到外面更大的世界去游荡啊。”邬芒说:“到外面更大的世界去游荡,要有姿色和能耐,我这一无是处的,能干什么?”

这一天萧原从香城带来了一箱啤酒和炸鸡、卤鸭、红烧蹄膀子几样,和师傅们一道,在建造骑水亭子的岩石上聚了一次餐。其中一个师傅不喝啤酒,邬芒又到自家小百货拿来米酒,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萧原酒喝多了,被搀到邬芒的闺房过夜。去挤翠花婆子床的邬芒也喝多了,却没事人一般,次日凌晨搭手翠花婆子做了早餐,萧原吃了,去工地一看,师傅仨早就忙开了。

一个多月时间,萧原隔三岔五就往上肆溪口跑,吃惊地看到自己如此耗时费力,竟也情愿。

这一天萧原带上老婆紫鸢,去找老板潘存城。紫鸢以为萧原还对那幅《小姐楼》不甘心,便打预防针说:“不怕我撞头呀,还想着你那幅画?”萧原说:“你又没有拿回扣,撞什么头?”紫鸢说:“我就算有一天拿了回扣,还不一样只是你的钱袋子?”萧原说:“那可大不一样,等于路走到头了。”

这样的对话,差不多又是一番纠缠。奇怪的是,萧原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为此窝火。

老板潘存城见两口子登门,便迎他俩到会客室泡茶,笑道:“我必须有言在先,想赎回《小姐楼》,那可是要双倍价钱的!”萧原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卖的是超预期的价钱。”潘存城说:“难不成我大把钱花了,你俩还要找个碴兴师问罪?”“潘总误会了,我哪有开罪衣食父母的道理?”萧原说,“我今日登门,是因为我在丰浦县襄摇乡发现了一个叫上肆溪口的小圩市,因人口外流荒废了。但它那依山傍水的诗情画意,却深深地震撼了我,我花了不到卖你那幅画的钱,就在那儿做了一个精致的小型画庄,过几天开业剪彩也想邀你出席。一是壮我的行色,二是到实地看看,说不定也能撞击出你的一个商机来。”正在琢磨萧原说话动机的潘存城,话头被紫鸢抢了先:“好你个萧原,每次你心烦,总是频繁外出写生,为的是能创作出一幅新作来。这次竟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搞什么画庄,是不是在你那个叫上肆溪口的地方,有个漂亮妹妹勾着你?”潘存城笑道:“萧夫人少安毋躁,过几天我陪你去做个就地考察,不就一目了然了?”

萧原避开紫鸢的话题,接着把他与上肆溪口结缘和举措的由来做了如实的描述。潘存城听了,除了偶尔微笑着点头,实则不置与否。回家的路上,紫鸢不干了,不停的话题,一直纠缠在她一无所知的上肆溪口的画庄上。萧原说:“你不妨搞个突袭,与上肆溪口做一次零距离接触。”紫鸢说:“搞什么搞,我人生地不熟的。”萧原说:“唯其陌生,审视才会拉开相应的距离,才会产生画意,有了画意才会有诗情呀。”

萧原没有想到,紫鸢招呼不打就邀上潘存城“撞击”上肆溪口去了。邬芒打他的手机说:“有个漂亮的妹妹找上门了,到底是您萧老师的什么人呀?”萧原说:“我老婆对我私下在上肆溪口搞‘青舍画庄’不服气,找碴去了。”邬芒说:“好,我明白了。可我并不觉得您老婆有什么不服气的,是不是有个大老板陪同在她身边的缘故啊?”萧原说:“邬芒你不该挑拨离间的,说不定这个大老板很快就是上肆溪口的大金主了。”邬芒说:“那好吧,我懂了,相信我会伺候好他俩的。”

电话临要挂断时,萧原问:“邬芒你今日穿哪套衣服?”邬芒说:“我的标配啊,蓝色牛仔裤加黄色T恤。”萧原说:“那就好。”邬芒说:“跟我穿衣服有什么关系?”萧原笑道:“你的标配就是护身符啊。我前天就想以我的审美观为你买套衣服,感谢你这些天来的辛苦付出,还好迟疑一下没买成。”邬芒说:“搞不懂你们这些城里人是怎么想的。我明白自己长得丑,穿什么都一样,干脆呛死自己得了,萧老师您可别信我说的什么标配。这些天我就是认萧老师您看人对事的大度和长远的态度,要是您当真送我一套衣服了,也不知道我穿起来会怎么样——是认不得人了,还是人前人后人模人样了?”萧原说:“我觉得只要本色演绎自己,就比什么都强。”

“萧老师您言不由衷了。”邬芒说,“我要挂电话了。他俩到亭子那边比画着说了一阵子话,向我走过来了。”

两个去“撞击”上肆溪口的人回城后,潘存城也不忌嫌疑,给萧原打电话说:“萧老师不介意吧?我实现承诺带萧夫人去上肆溪口了。”萧原说:“挺介意的,你亲临上肆溪口,有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或商机?”潘存城说:“在我看来,开发上肆溪口属于乡村振兴项目,‘青舍画庄’剪彩那天,务必邀请襄摇乡的领导和市、县两级的媒体记者,要是能把场面、影响做足,相信我不但会受邀出席,还有重大的事项公之于世。”萧原说:“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潘总看中上肆溪口了,并且已有重大的投资计划?”“前提就摆在那儿,要有多方唱和、帮衬才行。”潘存城留有余地说,“要是萧老师放不下面子,各种拉杂事不妨由潘某代劳,你坐享其成就行了。”

听潘存城的口气不像在开玩笑,他是来真的。

两天后邬芒来电话说:“萧老师您要我订制的原木桌、架床、大灶铁锅,都按您指定的位置架设、垒砌。一通粗糙笨拙、结实耐用的家伙,原先我以为会很难看,没想到摆弄好了,和上肆溪口还挺契合的。‘青舍画庄’的牌子也挂上了,暂时用红布蒙着,就等您看个好日子前来剪彩开业了。”萧原不放心,让邬芒转视频,看后更觉她是个能把事情实打实地做到位的姑娘,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就有点不厚道了:“邬芒我每月给你开800 元工资,这工资每个月付现不过账,不妨碍你在上肆溪口打另一份工。时间就从我们在襄摇圩见面那一天算起。”邬芒说:“就算萧老师您不给我开工资,我也会铆足劲干好的。我年纪老大不小的了,就想着上肆溪口能吸引几个男生,指望着其中有一个能看上我,让我这个老姨婆嫁出去。”萧原说:“人长得不漂亮,我们就拼实力和气质。在这一点上你要相信我。”邬芒在电话另一头嗯嗯地点头,一定是既意外又惊喜的,赶上泪眼婆娑的了。

萧原知道邬芒还有话要说。果不其然,邬芒哽咽一下便接着说:“除了已经和萧老师您合约的这一家,陪您老婆来的那个潘总,要我和上肆溪口所有的房主都签上合约。合约分几种,有和您一样翻修后拥有一定期限使用权的,有修缮后给租金租用的。我家的杂货店和翠莲婆子的小吃店,修缮后还由我俩看管经营,但我俩的身份变成员工,领潘总的工资,经营规模潘总说了算,经营所得归潘总。”萧原说:“这个潘存城,从头到脚念的都是生意经!”

邬芒说:“那个潘总要把这一条街居中的一座房子,尽量往‘小姐楼’方向改造,挂上您一幅叫《小姐楼》的画作。我看得出来,潘总的构想,您老婆听了蛮受用的,说潘总是‘被钱撑出来的气魄和能耐,典型的有钱就任性,浑身上下都是钱的一副德行’。潘总装作您老婆的激将法管用了,当下许诺说,只要我能把十几份合约给签下来,上肆溪口这个集休闲、自驾游、艺术家包括艺校生创作基地等于一体的大型民宿,我就是前台总管,您老婆就是总经理。他这个当董事长的,会调动所有资源来盘活上肆溪口这个地方。”

难怪紫鸢会一百个心眼看好那个潘存城。他的决断和动作之快,若非财大气粗、有长期拼搏商海的经验积累是做不到的。邬芒说:“萧老师您听了别不高兴。”萧原说:“要是那个潘总能把事情干成了,把上肆溪口盘活,不正好是你所思所想的吗?”

邬芒怯怯地说:“萧老师您才是我邬芒的福星”,挂断了电话。

接了邬芒的电话后,萧原时不时地就会在心里揣摩,仗着年轻漂亮,企图死死看住他的钱袋子、渐渐不服他管束的紫鸢,是否真有潘存城心目中那个总经理的样子。

萧原在作画的空隙,冷不丁对紫鸢说:“听说你很快就是上肆溪口大型民宿的总经理了,晚餐要不要花点钱上餐馆庆祝一下?”紫鸢说:“是谁向你嚼的这个舌根子的?是那个邬芒还是潘存城?”萧原说:“这有什么区别吗?”紫鸢说:“如果是邬芒,就是在妒忌我比她漂亮,妒忌我成了她的顶头上司;如果是潘存城,他就是无视自己的商业秘密,无视我紫鸢的隐私。”萧原说:“你什么时候将自己的行头也改一下,萧原工作室总经理——加个总字,面子会不会因此好看一些?”紫鸢说:“一年收入也就几十万,还加个总字,不是明摆着羞辱人吗?”萧原说:“你也可以争取呀,我听说潘存城的集团公司,年收入过亿,你好好表现一下,让他把你栽培成公司的高层,那你就价值不菲了。”紫鸢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相信潘存城有这个能耐!”

有点像赌气,紫鸢说完就离开工作室了。紫鸢是否良禽另当别论,在她的内心深处,择木而栖的愿景却不能说没有。她似乎也不加掩饰地几次做过表露它的尝试。

这一天的萧原,作画的心情被门外的一阵风刮走了,脑海里乱糟糟的一片,再没有往宣纸上落下一笔。

十一

剪彩这一天,原本萧原只想邀几个亲朋好友,给“青舍画庄”揭牌,放一挂鞭炮就完事了。不想潘存城喧宾夺主,抢戏当了主角。县乡村振兴办公室副主任,襄摇乡的书记、乡长,邻近行政村的支书、村主任,悉数出席,上肆溪口部分房主也被邀请前来,现场高高低低地站满了人。仪式由潘存城主持,话筒的主动权始终由他掌控,开场白首先宣布上肆溪口集休闲、自驾游、艺术家包括艺校生创作基地等的大型民宿项目启动,该大型民宿是襄摇乡党委、政府落实乡村振兴战略的重头戏,上肆溪口很快将被打造成三山地区的文化、休闲娱乐中心,吸引山外游客前来领略鬼斧神工的大自然生态。他说今天落成揭牌的“青舍画庄”打的就是上肆溪口大型民宿的前站,是其重要组成部分。然后他走几步递话筒给襄摇乡书记做重要讲话,领导便把开发上肆溪口的重要性和政策扶持做了一番阐释表态。潘存城接着把萧原引向前说:“各位领导和媒体记者,各位亲朋好友和乡亲,此时此刻我要隆重推出的这位,是如日中天的国家级画家萧原,雅号‘青舍主人’,就是我们现在要揭牌剪彩的‘青舍画庄’的主人。萧原萧老师,是我们香城市最具备大师品格的山水画家,他现在的画作火到什么程度?以我和他打的一次交道为例,我和他已经是熟人朋友了,可最近我要购买他刚创作的一幅叫《小姐楼》的作品,连蒙带抢的,也要三万三千元才拿得下来!他还心犹不甘,三番五次要赎回!为了证明此言不虚,我要在上肆溪口这条街居中的位置,修缮一座‘小姐楼’来供他的这幅《小姐楼》!正所谓奇文共欣赏,好的艺术品我也不能独享,张挂出来以饱天下游客的眼福,则潘某何其幸也,上肆溪口何其幸也!”

这个潘存城,夸夸其谈的口才比演说家还要好。众目睽睽之下萧原就像提线木偶,内心摇摆在被潘存城追捧的受用与忸怩之间,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直到潘存城塞给他话筒说:“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萧大画家来几句心里话!”萧原只好开口接茬说:“感谢襄摇乡领导和媒体记者,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和乡亲前来参加‘青舍画庄’的揭牌剪彩,也感谢潘董事长给我戴了几百斤重的高帽子。我在这里也表个态,我还有一个吃饭的头衔——国家一级美术师,是香城师范大学、香城职业学院的特聘教授。等上肆溪口的民宿投入运营,我一定会带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和画友前来写生作画,让充满诗情画意的上肆溪口为外界所了解、所倾情。为三山地区加油喝彩!”

萧原的话引发一阵热烈的掌声。他瞥了一眼人群中满是期待的紫鸢,不知道是望向自己还是潘存城,她那习惯性失血苍白的小脸这一天却布满了红痕。萧原返身回座位时故意走到邬芒身边。邬芒显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竟抓着他的手摇着说:“我居然不知道萧老师您这么牛!”萧原说:“牛的是潘存城那张‘五湖四海’的嘴巴,你没看我都被他当道具了!”邬芒说:“反正我都不太懂,只觉得潘总格局大,满满的正能量!”

十二

上肆溪口的大型民宿,套用了“青舍画庄”的修建模式,因其体量大了十几二十倍,三个老师傅便把各自的徒弟招来,组成各尽所能而又彼此配合互为跟进的一支施工队。老少师傅们长年奔走在三山这片广袤的山地上,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所需建材大多做到无缝对接,效率与质量并举,一个月下来,其整体面貌基本完成,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襄摇乡党委、政府,都被其实打实的成效吓了一跳。工程由邬芒全面监管,施工期间给她开三千元月薪。潘存城同时派了一个负责财务的小孟姑娘当她的助理,每一笔用度由邬芒签字后,小孟姑娘才能支付。三个师傅看见邬芒握有实权,因为彼此熟知,每每尽力尽快把活干到最好。

潘存城没有食言,果然在上肆溪口居中的位置改造修缮一座“小姐楼”,挂萧原的那一幅《小姐楼》。紫鸢在接手总经理一职时征求丈夫萧原的意见,萧原说你自己看着办。紫鸢说:“反正潘存城安排我的也是兼职的性质,具体事务由邬芒担当,我只要开始相对坚持一下,等就绪了我就爱去不去的。”

挂了画的“小姐楼”成了民宿的办公楼和宿舍楼。总经理紫鸢,前台总管兼法人邬芒,小卖部邬罔,由翠莲婆子加配一个伍师傅打理民宿厨房,财务总监小孟姑娘,会计事务交给集团公司旗下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大概也就一个紫鸢高高在上的吧,除了职责所在,其他人等均不分彼此协同干活,就像一个大家子。没有谁觉得邬芒在挑大梁,她大大咧咧的,忙活的手脚似乎一刻不曾停歇,让暗中监察的小孟姑娘,向上司汇报时全是感叹。

过后两口子才知道,潘存城私下曾安排邬芒到著名的土楼景区学习民宿管理经营,虽为期才七八天,但对方与潘存城私交甚厚,应该是倾囊相授的。

大概有半个月时间,萧原就在上肆溪口“青舍画庄”的门口或在骑水亭子上写生画画。紫鸢反倒有不少时间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递个湿毛巾或伺候一壶茶水。萧原说:“感觉你这总经理是不称职的。”紫鸢说:“我也就是徒有其名而已。潘存城给我开的和邬芒一样的3000 元,打发谁呀,就这塞牙缝的一点钱!虽说工资还有绩效那一部分,只是要我干那些杂活,我不愿意也干不来!”萧原说:“那我就搞不明白了,潘存城往你身上打的是什么主意,白给你开3000 元的月薪?”紫鸢说:“装什么傻,你不是表过态要带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和画友前来写生作画吗?来了不是要住宿和吃喝吗?潘存城凭借当地政府、各界名流大造社会影响,你不是其中一员吗?”

十三

上肆溪口大型民宿试营业期间,潘存城向各界团体赠送了“上肆溪口——山地的畅想之旅”食宿优惠券,员工绩效按定价总额的比例结算。这样一来,经常不在场的紫鸢也能拿到相应的绩效工资。因之只要是节假日或团体入住民宿,紫鸢都过来上班。萧原第一次带了十五名艺术学院的学生和几位画友到上肆溪口写生,食宿方面同样享受了大幅的优惠。

学生和画家都没有失望,上肆溪口的确是契阔山地纵深景致的好去处。满眼青翠的绿意和山地上的朗朗晴空,让人对山地气候产生了错觉,实际上这天午后就开始闷热得不行。入夜不到九点钟,在城里领教不到的雷雨便一阵紧似一阵地震荡着这一片山地。学生和画家都挤在骑楼上的窗口,体味疯狂的山风裹挟着雷雨在视野里肆意呼啸的惊奇。萧原和紫鸢爬上门口的骑水亭子,转头但见上肆溪口傍水的一条街上窗口亮堂的灯光,在电闪雷鸣中差不多被风雨所淹没,挂在亭子上的红灯笼,也在风雨中一明一暗地摇摆着。

似乎就在转眼之间砀窟潭里的水就涌动着蹿起,骑水亭子面前的猌婆溪,山洪把巨石间的空隙填满,咆哮的浪击出白沫似的水花。萧原抱紧支柱,紫鸢抱紧萧原的腰肢,才能在强劲的风雨中站稳。紫鸢说:“要不是亲临山地,哪知道天地间还有这样的狂风恶雨!”只感到眼睛和耳朵都被雨雾蒙蔽的萧原大声说:“你在说什么?”紫鸢说:“我在说,女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知道身边必须有个男人的存在!”萧原再次表示他听不清楚。紫鸢便不再言语,一边惊叹山地狂风暴雨的肆虐,一边细细领会来自萧原腰肢的力量与温存。

就在这时候,顺着路灯的照明,小孟姑娘也顾不了连衣裙被大雨淋了个湿透,举着伞匆匆赶了过来,冲着他俩大声喊道:“萧老师,有一个叫薛宇同的学生不见了!”晓得有急事的两口子赶快走下亭子,在这天昏地暗的狂风恶雨之夜弄丢了一个学生,一听一颗心便急上了嗓门。紫鸢问道:“邬芒呢?”小孟姑娘说;“邬芒也一时半刻没找着!”

没等走进“青舍画庄”房子,萧原就迫不及待打邬芒的手机,打通了,但她没接电话。萧原和紫鸢这下全傻眼了。这种时候,要是少不更事的学生来个头脑发热冒个什么险之类的,被山洪卷走,只怕连尸体也找不着了。

还好要将天地撕裂的电闪雷鸣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一时间山地里的狂风暴雨竟也随之消失于无形,只剩下砀窟潭和猌婆溪里似乎要漫上天的山洪,咆哮着滚浪前行。雨停了,可以找人了,只是眼见这吓人的洪浪,反而让人更觉得有种种可能出现的风险。

再次打邬芒的手机,接通后对方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萧原声嘶力竭地冲手机喊道:“邬芒你在哪里?”听得出邬芒也是高分贝地往手机喊:“我就在您对面溪湾沙坝的亭子上!”三个人连忙跑到屋外一看,隔着猌婆溪卷浪腾起的水雾,红灯笼下果然隐约能见到一道人影。萧原接着冲手机喊:“我带来的一个叫薛宇同的学生不见了!”邬芒往手机喊着回话说:“薛宇同和我在一起,他也在亭子上!”

这样的状况显然是萧原料想不及的。他愣了一下,听见邬芒喊着补充说:“大家也别多想,薛宇同是我的表弟,他是我亲姨妈的儿子,本来只是带他到沙坝散散心,谁想突然下了暴雨,洪水来得太快了,转眼把回去的路淹没了,我们被逼上了亭子。要是暴雨再下十分钟,只怕这亭子也是保不住的!”

想象得出,在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中,置身孤零零的亭子里,底下是一片裹挟着沙石奔腾汹涌的洪水,冒的是随时都可能被冲垮的风险,情形的确令人恐惧。

十四

在山地深处的上肆溪口,“青舍画庄”平房里的灯彻夜亮着。经历了上半夜狂风暴雨的惊心动魄,在下半夜洪流奔涌的轰隆声中,紫鸢居然罕见地睡了一个特别安稳的觉。窝在萧原怀里恬然入梦的紫鸢,体形显小,似乎回到了初始那种甜美的纯粹,让人动容。这是萧原第一次见到紫鸢时就收藏于心的专属于她的样子。可惜只要她是醒着的,一旦触碰到现实就是另一回事了。果然翌日一早,有人看中了紫鸢发在朋友圈的一幅画,留言提出要到萧原工作室现场鉴赏,她草草喝了半碗稀粥,便驾车回香城去了。

白天学生和画友们各自选择一个视角,架画板作起画来。萧原会悄悄出现在某个学生或画友身后,但他一般不声不吭。他留意到那个叫薛宇同的学生,竟整日痴着,没往画板上画几笔。大雨过后,山地似乎经历了一场劫洗,增添了上肆溪口雨后荒凉的气息,随着洪流被卷向远方。这样的情景,对于山外的学子们,大概会终生难忘的吧?等再一个夜来临时,参照昨晚天地间突如其来的那一场肆虐,相信在每个人心中的回响一定会殊途同归,那就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把客人安顿停当,和昨天突降大雨一样已是入夜九点。邬芒拎着一瓶当地米酒和几样菜,到“青舍画庄”找萧原来了。在厚重的原木桌上泡茶的萧原,见邬芒到了,就把菜、碗筷、酒杯在她面前摆开,斟上酒。萧原说:“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邬芒说:“遇见萧老师后每天都是我的特殊日子。”萧原说:“潘存城董事长对你蛮器重的。”邬芒说:“那是不一样的。认真对我好的只有萧老师您。潘总是精明人,他从生意的角度器重我。而您不同,您考虑的是上肆溪口的前景和我邬芒的未来。”萧原说:“这我就好奇了,你怎么会这样考虑问题?”邬芒说:“萧老师您忘了?在遇见您之前,我长时间在邻近的襄摇、兜螺、三旗门几个圩市游荡,就一直非常无望地想着哪一天出现一个能改变上肆溪口和我邬芒命运的人。没想到,老天爷真的就可怜我了,萧老师出现了。”萧原说:“这也是你真诚地对人对事的回报,人与人之间是对等的。”

“那可不一样。”邬芒说,“就像昨晚我带表弟去溪湾沙坝散心,意外被大雨坏事了,还好萧老师您选择相信我。要是撞上的不是您而是别人,我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萧原说:“薛宇同我有印象,是为数极少的我感到很难接近的一个学生。”邬芒说:“我这个表弟很可怜,不到三岁就死了妈,由我那个姨丈带着,偏偏我那个姨丈脾气火爆,干不顺当任何一件事。我敢说他长这么大就没有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这样的家哪像一个家?来自父母的亲情,我那表弟哪有福消受!”萧原说:“这样的家庭,对孩子的成长的确会产生种种不良影响。”

“有个疑虑很长时间都困扰着我:我妈和姨妈姐妹俩为什么都是短命鬼?她俩身强体壮的,没有任何征兆,都死得早。”邬芒说,“我和表弟同病相怜,他没妈我也没妈,所不同的是他是男我是女,我能得到老爹的疼爱,他不但没有,还多了火爆老爹随时会崩溃的担忧。我年长他几岁,挺过来了,偏偏我觉得我那个表弟永远熬不到头似的,既自卑到委琐,又固执到极端,给人的印象是九头牛都拉不动他。”萧原说:“能随你到溪湾沙坝上散心,说明他绷紧的神经在你面前至少有松动的可能。”邬芒说:“回头想想我很后怕,可也很感谢昨晚那场大雨。我和表弟被困在亭子上,上面是劈头盖脸的倾盆大雨,底下奔涌着吓人的洪水,我双腿发软,心想这下完了。看见表弟还倔强地扭曲着一张铁青的脸,直到我说‘眼看亭子就将被洪水冲垮,这一回姐姐和宇同只怕要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了’,他一听,这才冲破心理防线抱紧我,哭了起来。”

邬芒接着说:“我那可怜的表弟,大概从他记事起都没有像昨晚那样亲近过异性亲情,如同隔阂的那堵墙被洪水冲走了,雨停了许久他还不肯松手。”

萧原说:“我相信,获得这个宣泄的出口的确不容易。”

因为话题挺沉重的,两人就像解渴一样光顾着喝酒,菜是一筷子没动。

十五

紫鸢按约定时间驾车回到工作室,见到的是不速之客潘存城。原来潘存城让朋友经微信群加紫鸢的微信后预约看画。紫鸢恼羞成怒地说:“堂堂潘总,你难道不觉得如此行径有欠厚道?”潘存城说:“借此查岗一下有何不妥?”紫鸢说:“你也太小看人了吧,区区三千元月薪就想拿下我?”潘存城说:“我从来就没有要你二十四小时坚守岗位。只是此刻不同,这几天有一群学生和画家食宿上肆溪口,你作为总经理职责所在,应该身体力行确保他们的安全才对吧?”紫鸢说:“不是还有邬芒、小孟、萧原在那儿确保吗?”潘存城说:“昨晚连你也在场,还不是差点把一个叫薛宇同的学生给弄丢了,这个教训难道不应该吸取?”紫鸢这下坐不住了:“堂堂潘总居然敢埋小孟当眼线监视我?!”

“履职担责,利益相关,你难道会觉得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妥?”潘存城说,“我在山地深处巨额投资民宿,项目正处于完善提升阶段,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没弄懂?”紫鸢自知理亏,却也没拦住直冒上来的一股犟脾气:“拿大话诓谁呀,大不了我辞职不干就是了!”

潘存城说:“且不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理所该当。投资上肆溪口,说好听一点,当初也就是经萧大画家的倡议,说难听一点,就是被他蛊惑才上贼船的,道义上你也该尽点职责吧?更何况我买了画,还特地翻修一座‘小姐楼’供着它,给足了萧大画家的面子,难道这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吗?”

“没想到堂堂潘总城府深不说,算计起人来还不怕露出獠牙来!”紫鸢说,“怎么能说你是被蛊惑上了贼船,而不是我和萧原被你绑架了?你知道那幅《小姐楼》是萧原要参加国展的非卖品,我贪图那一点钱卖给你,萧原心里窝火才有了上肆溪口之举,他邀请你参加‘青舍画庄’揭牌,你自作主张喧宾夺主,称‘青舍画庄’就是你上肆溪口大型民宿的前站、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不对?无理无赖,可不是一个董事长该做的!”

“可怜萧大画家怎么摊上你这么一个难缠的主,也真够他喝一壶的!”潘存城一时拿紫鸢没办法,只好说了一句外围打援的话,便抽身离开。

其实紫鸢也只是嘴上不肯认输而已,第二天一早她关上工作室的门,便又返身奔上肆溪口去了。

十六

紫鸢匆匆赶回上肆溪口时,潘存城和萧原正在小姐楼观摩那幅《小姐楼》。这一天潘存城的这个临机决断,让紫鸢有惊慌失措的感觉。毫无疑问,这个男人正在步步进逼给她施加某种压力。

两个男人无视紫鸢的到来,专注于彼此间的探讨。萧原说:“挂上了才觉得它并不太合适这里。”紫鸢紧接话头附和说:“你画这幅《小姐楼》时,放的是香城的心态,挂在上肆溪口当然不合适了,就像城里的小姐到乡下当村姑来了,怎么看都不太像。”潘存城笑道:“我建议萧大画家专门为民宿画一幅《上肆溪口山水图》,这一幅《小姐楼》我自当璧还。”

潘存城这样的倡议,既给了紫鸢妥协的余地,同时也看准了萧原不至于敷衍的在艺术创作上的自尊。从香城萧原工作室到上肆溪口的小姐楼,潘存城都按他习惯的节奏行事,见目的达到了,当即驾车绝尘而去。紫鸢便让自己待在那儿,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自怜,反正每一步都处于潘存城的算计之中。这个潘存城,居然是这样解决问题的!

萧原说:“你这样来回折腾,又何苦来着?”一时间紫鸢委屈得直想哭。两口子回到“青舍画庄”的平房,被搂进怀里的紫鸢,趴在萧原的胸口号啕了起来。萧原说:“顾点影响好不好?门口几步外就有蹲点写生的学生和画友。”紫鸢说:“我天生讨厌花几个钱就想左右你的人!”萧原说:“资本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在有效的管控中逐利。你难道不是为了几个钱,连情怀都可以不要了吗?”紫鸢说:“这是我婚后最为糟心的一天。”萧原说:“每个人都是不可能随便成功的,潘存城也不例外。你看他随机应变掌控局面的能力,遇事的耐受力,都是你我所不具备的。”

几个小时后,萧原收到潘存城这样一条微信:“也不知道年轻漂亮的紫鸢小妹妹,此刻有没有在萧大画家的怀里梨花带雨、温顺得像一只小花猫?”萧原回微信说:“原来潘总就是这样带领集团公司的,你居然连这等小事也得管着?”

与此同时,紫鸢也收到来自潘存城的一条微信:“这两天老潘以个人的意志任意非为,得罪年轻漂亮的紫鸢小妹妹了。可你知道我老潘总是被多如牛毛的事务搞昏了头,你能不能试着原谅老潘这一回?”紫鸢回道:“你谁跟谁呀?”

十七

挂在香城萧原工作室的《小姐楼》,情幽意远的,自以为是得了神助的一幅画作。把它挂在上肆溪口的小姐楼,却有违和甚至背离之感。萧原非常吃惊地看到环境和心情对一幅画的影响。

“你画这幅《小姐楼》时,放的是香城的心态,挂在上肆溪口当然不合适了,就像城里的小姐到乡下当村姑来了,怎么看都不太像。”紫鸢脱口而出的话,意在为他开脱,同时也是最感性最本质的。萧原觉得应该从小姐楼的墙上取下《小姐楼》,挂回香城工作室,重拾对它的观感,反复印证,其差异才能更为清晰。但对创作上肆溪口山水这幅画,即使苦苦寻思,他心中也还是没有任何的着落感。

潘存城闪电式介入上肆溪口,虽为萧原所愿,在内心深处却是猝不及防的。民宿和上肆溪口的深山景致实现了无缝对接,晴空朗照下的清幽,夜里依山傍水的红灯笼和窗口灯光的魅惑,或狂风暴雨中的日夜,都给了游客异乎寻常的体验。游客来了报以惊叹,去了又有口碑流传,人来人往的,上肆溪口的纷繁和热闹差不多已经赶上从前的圩市。

一条起自上肆溪口这条街的末端,途经响廓山,直插砀窟潭的悬崖石壁,飞架砀窟潭,绕行溪湾沙坝、“青舍画庄”的栈道,短短几分钟便在伫立小姐楼窗口异想天开的潘存城的脑海里生动了起来。没几天潘存城就拿下建造栈道的设计图纸及报批手续。依着潘存城随时随地都要见成效的性格,萧原相信这条栈道很快就将出现在游客脚下。

十八

距离“青舍画庄”落成已过大半年时间,萧原发现自己居然一次也没有进入创作状态。原本他以为上肆溪口的“青舍画庄”是个清幽的可以凭吊山高水远的理想之地,由于潘存城民宿的闪电式进入,转眼便喧嚣不已。萧原又开始驾车在方圆百里范围内漫无目的地游逛,最后在返程路上临要进入市区的地段,他驾车拐入一条村道,走了十几分钟,竟来到香江西溪一个叫砻仔园的河湾。砻仔园这个埠头,曾热闹过几百年,后埠头、圩市变迁,再后来陆上交通日渐发达,人流就像被一阵风刮走,砻仔园的埠头、圩市便被世人遗忘而荒废。这样的历史掌故,萧原是知晓的。今日一见,除了身后零落的村舍和田园,除了香江西溪的这一道河湾,哪有什么古迹可寻?

随着沉闷的叹息,萧原回到城里的工作室。若是往时出一趟门回来,画夹里必定有一沓写生稿,带着被外界所撩拨或激发的构思,回到工作室便想一个人静静待着做好梳理。但这一天萧原是内心浮泛脑子空幻地回来,看见工作室的门是关着的,对紫鸢不在工作室竟头一回感到失望至极。

难道是只要紫鸢在,他便会反手关了门,就在工作室把男女间的那一档子事给做了?

出现这样的念头,萧原以为会把自己吓个激灵,谁想不但没有,意志反而更见消沉。看来他萧原是要么患上抑郁症要么赶上创作上的瓶颈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没有预约,却是掐准了点的,尾随而至的潘存城就在这时候出现在工作室。正要泡茶待客的萧原,意外看见潘存城送画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长条状的包裹,把《小姐楼》展开挂回墙上。萧原说:“潘总用情至此,所为何来?”潘存城笑道:“《小姐楼》暂借萧大画家参加国展,展完归还,还要附赠一幅画当利息。”萧原说:“商人重利,潘总都这样开诚布公了,萧某岂有不领情的道理?”

“明明知道潘某今日意在登门讨好,萧大画家也不忘来一句挖苦,置潘某的仁义于何地?是不是要和那个漂亮的小妹妹紫鸢一样不按常理出牌,习惯性颠倒黑白?”潘存城说,“此番我要你一幅画当利息在其次,重要的是我给萧大画家带福利来了。”萧原说:“在上肆溪口建栈道,相信会给民宿带来效益。对需要静观山水的‘青舍画庄’却是一种损害,哪来的福利?”

“修建栈道的项目报批后,我私下做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改变。”潘存城说,“从上肆溪口这条街的末端到石壁段为木栈道,建在高出砀窟潭水面十米左右的悬崖石壁部分为玻璃栈道,石壁到沙坝溪湾的亭子为不锈钢栈道,亭子到‘青舍画庄’门口的骑水亭子,将设计为网笼式吊桥。”萧原说:“潘总如此倾情上肆街无可指摘,但你说一千道一万的,哪一样不是为了掏游客口袋的企图?‘青舍画庄’宁静不再,便失去初衷,别说福利,我都想改弦更张,转让‘青舍画庄’了。”

“萧大画家你这临阵退缩的想法可是要人命的!”潘存城说,“我认为美术创作其实也是需要与时俱进的。不说我有把握为你的‘青舍画庄’营造好闹中取静的创作环境,单说把上肆溪口的民宿搞出规模效应后,我会着手打造‘青舍画庄’品牌,‘青舍画庄’不但会成为萧大画家最佳的创作场所,更重要的还将是你培养一批又一批门生的基地。我有言在先,到时候你财源滚滚,我可是要股份的!”萧原说:“潘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艺术创作和你的经营理念还是有区别的。”

“区别肯定是有的,但更应该推崇的是我们的共同理想。”潘存城说,“不瞒你说,我在筹建栈道的同时,也完成了上肆溪口所倚靠的响廓山和身后的砬山崖纳入景区民宿的可行性论证。响廓山和砬山崖两处也就剩下零星几个老人,房舍虽破,基础还在,启动上肆溪口民宿的修建模式,用不了两三个月的工夫便搞得定。连接两处的路线踩踏出来后,增添几座过山亭、几处扶梯之类的设施即可。连广告词我都想好了,‘在上肆溪口的云水间,畅享山地纵深的回响’,‘在响廓山与天相接,云淡风轻于世尘之外’‘攀爬千八坎,穴居砬山崖,体验悬岩的雄奇与温情’。等这三位一体的景区民宿投入运营,你的‘青舍画庄’便纳入中心景区的股份给分红,到时候你带学生、画友到响廓山、砬山崖写生创作,享受最高食宿优惠。相信这两处的悬崖绝壁风光,一定会让你们这些艺术家们生出天地悠悠的漠外视界、心怀旷远的大地情怀来!”

萧原说:“没想到你这个中文系的高才生投身商海,居然还能浪漫出诗人的境界来。”潘存城说:“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的《小姐楼》因为有诗人配诗,增色了不少?”

萧原抬头看了一眼潘存城,说:“看得出你是有备而来的。”

见话题转向文艺,潘存城及时刹车,笑着起身离去。

十九

只要有钱,只要舍得投资,依靠已经相当成熟的当代建筑技术,游龙般腾云驾雾的一条景观栈道应声破土动工。潘存城雷厉风行,接着抛出修建响廓山、砬山崖两处民宿的规划,让邬芒的内心兴奋不已。眼皮底下的事,并且参与其中,三山地区,特别是上肆溪口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邬芒也不是完全没有疑虑,只是那些疑虑随时被她风起云涌的内心所淹没。邬芒也不曾去寻思,只是萧原一在“青舍画庄”出现,她便迫不及待地匆匆赶了过来,赶过来也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唯有勤快地为萧原拾掇日常所需,烧水泡茶。

萧原说:“潘存城上响廓山和砬山崖考察,是你带的路?”邬芒说:“我分别雇了个知根知底的山民带路、背路上吃喝和用的。不管是上响廓山还是砬山崖,都是一大早出发天黑前回来。隔几天潘总又带了四五个商家前去考察,他精力充沛兴致勃勃的,反倒是我有点吃不消。”

刚好是萧原带走那批学生和画友——民宿出现短暂空当的那段时间。萧原说:“同样也是赶大早,雇个山民带路、背路上所需,明天你陪我上一趟响廓山。吃不消的话就在上肆溪口歇一天,大后天再上一趟砬山崖。”“我这就去准备!”短时间内跑了几趟山的邬芒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满心欢喜。邬芒所谓的准备,除了联系带路的山民,张罗路上所需用品,还给紫鸢打电话,要她在萧原爬山的两天时间,和小孟姑娘一起坐镇民宿。

响廓山似有万丈的绝壁危崖直入底下的砀窟潭。上肆溪口民宿完善后,特别是那次暴雨山洪后,实用的同时,恢复了也被视作是景观一部分的船只过渡。过完渡起水上岸就是三岔路口,一条上响廓山的杈口坪,一条前往三旗门。上杈口坪也有两条路,一条穿过牤牯岭,再攀爬响廓山,路近却艰险异常;一条从砀窟潭开始走崖壁上的盘山磴道,往往爬高几丈就得缠绕半日。从前杈口坪盘踞山匪,紧急时便坐“索兜”上山。有人咬指呼哨发出信号,便见崖壁顶头抛下一条末端带索兜的缆索,登山者套上索兜,崖壁顶头便有人往上拉起,其时务必两膝微屈,类似坐着在崖壁上蹬腿行走,眼睛不看上也不看下,就看双腿要蹬的石壁跟着往上移动。如此反复也不知道有多少次,直到用不上“索兜”时,就到杈口坪了。回头一看让人倒吸了一口气,砀窟潭已在一道道向巅峰收缩的崖磡绝壁之下,高山崖石耸立,峡谷弥漫云烟,大地莽莽苍苍,给人那种深不见底的惊惧。盘山磴道机关重重,稍不留神便踩空跌落崖磡,免不了尸骨无存摔死谷底。

这一天一行三人上山。与几十上百年前相比,其盘山磴道应该没有什么变化,但坐“索兜”上山及一路上机关重重,已无痕迹可寻也想象不出当年到底是何情形的了。轻装上路的萧原和邬芒爬得苦不堪言,身负几十斤重、在前头带路的山民反倒若无其事一般。

上了响廓山这座雄奇石峰的杈口坪,一面旷阔的平地便铺展在眼前。坪中蓄有一口占了几亩地的池塘,水由双子峰的山涧引入,周围可栽种果蔬。池塘后错落建造几间石墙房舍。坪后的双子峰出人意料是土山,长满了松树、芼草和杜鹃、苦茶等灌木。进入杈口坪只有一个路口,路口有一道石砌山门,嵌一间类似望哨的石室,侧卧其中即可俯瞰攀崖磴道,床头堆放砾石,往下投掷,一人便可守关。这样的石山磴道,位临绝顶的杈口坪,外来者闭上眼稍一琢磨所处险境,四肢百骸早已酸麻软倒。登上响廓山的杈口坪,头顶白云悠悠,仿佛与天相接,与山下的村落圩市便是恍若隔世的了。

曾经闻名遐迩的响廓山杈口坪,大概是只要能动的都跑到热闹地界去讨生活了,山上只有面目苍老的三个老头守着残旧的房舍,已是个被遗弃的地方。

下山若要求快,其情形更像在噩梦中。先是走下百来级石磴,又往右朝牤牯岭方向走岩壁间小路。不多时连小路也隐没了,眼前的坡道已近乎陡立,身下是数百丈的纵深,让人见了免不了小腿肚抽筋。这时候有经验的山民便会面朝山体,双手稳妥抓牢灌木丛、菅草或藤萝,等脚底踩实了,才可往下腾挪移步。多事者抬头看势将倾倒的峰顶,俯瞰数百丈之下的山脚,胆吓破了踩空跌落崖磡,便只有葬身深谷藤蔓底下供野兽虫蚁啃食一途了。紧绷神经冷汗如注下得山来,回头一看刚刚在峭壁上人如蝼蚁的形迹,路径早已消失于崖磡的缝隙之中。

应该有几十年了吧,已经没有人为了快去抄这样的近道了。此刻一行三人只能站在崖磡上,魂魄悠悠地想象置身绝壁悬空下行的险境。邬芒说:“潘总说不久后将给这面崖磡架设几道配套护绳保险的软梯,供游客体验比蹦极还要刺激的历险。”

二十

在上肆溪口后面,与牤牯岭擦肩而过,途经大莽山麓,抬头隐约可见在浅林芼草中的一道山脊,山脊的尽头是一座石峰,它就是砬山崖了。砬山崖是屹立在深山密林里的一座崖磡,即外界畏惧的“千八坎”。所谓“千八坎”,便是要上砬山崖得爬一千八百级石磴。那道山脊上砌的、凿的、铺的磴道崎岖难行,底下是危涧绝谷,稍有不慎打个滑脚翻滚下去,就会摔它个粉身碎骨。千辛万苦爬上砬山崖,眼前豁然出现一间巨大的石室。就像这座巨幅崖磡打哈欠时张开的大嘴,砬山崖就是隐匿在这张大嘴里、可供几十人口居住的一个小村落。崖磡底下,刚刚爬过的路径已被绿意浓郁的雾霭所遮蔽。

就像要奖赏来客的辛苦,砬山崖上是风和日丽的自然风光,目光远近,竟有着别处体会不到的一片晴明。

隐匿于崖磡石室里的砬山崖,顶头是悬崖,下面是崖磡,西边是如同用刀斧砍削一样的绝壁,通往外界的只有那道形同刀背的“千八坎”。崖磡上的石室旷阆开阔,临崖磡砌了一溜齐腰的墙头护栏。一个小小的村落就在石室内建房造舍,方位坐北朝南,放天井格式的房舍,光线足够,日照也不短。天井只用于采光,除了山风呼啸的雷阵雨,雨水一般泼不进石室。每户瓦房左边都搭有斜披,斜披后为灶间,中为饭厅,前做客房。因为山地蒸腾雾息,石室的内壁长年冒汗一样渗水,底部砌了水槽,水清澈甘甜,为方便取水,每户灶间都开后门。用过的水,经涵沟流到半山作灌溉梯田的补充。远离闹市的砬山崖,其天造地设竟处处令人惊奇到难以形容。只是即便有这样的惊奇,如今守候在砬山崖上的也只有三四个老人了,他们耕作崖下的梯田,大概过不了多久也干不动了。邬芒说:“潘总说他得到了神助,此生定要做足砬山崖的神奇,做足这道‘雾泉’的神功,与世人分享!”

差不多在响廓山的盘山磴道上折腾了一整天,回到上肆溪口,躯体的水分似乎被抽干了,僵直和酸痛遍布身心。萧原在“青舍画庄”休息了一整天,隔天又去爬砬山崖。奇怪的是,爬了响廓山和砬山崖,萧原更多的却停留在读那部长篇小说的印象里。只有读或亲临体验时的震撼,他却没能像潘存城那样敢于异想天开。

回到“青舍画庄”的平房,萧原说:“邬芒,你确信能按上肆溪口的模式,把响廓山和砬山崖上住户的合约签下来?不担心他们在资本面前露出贪婪?”邬芒说:“只要说明道理他们就不至于这样。山地的房子不比城里,只要十几二十年不住人就会坍塌荒废,一旦坍塌荒废被草木挤占,就等于还给山地了,回头连辨认痕迹都难。他们若出借产权供潘总开发,潘总还说山民最能理解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无论如何他都会修旧如旧,户主们不但保住老家的房舍,日常有人照看维护,还收租金,何乐而不为?”萧原说:“邬芒,你难道一直都不担心?潘存城这样摆大摊子,一旦难保周全收不了场,到时候搞砸了,你怎么办?”邬芒闪着泪光说:“萧老师您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潘总要做的,难道不正是我邬芒即使疯狂也实现不了的梦想吗?我有时候也担心潘总这样的大刀阔斧会有风险,可我更愿意他能成功,更愿意豁出去为他承担我所能做到的一切。萧老师您也一定看得出,只要这三位一体的民宿投入运营,这一大片面临衰落的山地就被他盘活了。”

邬芒给萧原送过来吃的,为萧原熬了泡脚的艾草水,接着说:“我很高兴能陪萧老师把响廓山、砬山崖爬下来,我也清楚萧老师您会因此为潘总担心,但我高兴的是,能让我所敬重的萧老师心中有数,而不是刻意回避,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萧原和潘存城的到来,使得邬芒的观念和人生境界变化会如此之巨。吃过饭,洗过澡,正在泡脚的萧原望着邬芒离去的背影,大感震惊。

二十一

爬了一整天的砬山崖回来,较之爬响廓山的情形好一点,却也困倦得直想倒下就睡,连紫鸢忙完民宿回到平房他也不知道。翌日早餐后驾车返程香城,竟也一路无话回到萧原工作室。两口子都太累了,一个是爬山的累,一个因参与民宿事务放心不下,为此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却也因为年轻,一路上还是由她驾车。

相较之下,工作室的事务显然单纯许多。萧原泡乌龙茶提神,两口子牛饮了多杯,才觉得神志回到眉宇之间。紫鸢说:“昨晚看你昏睡不想惊动你,我可是整夜都没能合眼的。”萧原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搅了你的清梦?”紫鸢说:“不干总经理了,我想辞职。首先是上肆溪口与响廓山、砬山崖三位一体的民宿,潘存城经邬芒日连夜奔忙,集中了所有住户的申请,我和邬芒、小孟姑娘几个加班制作材料,准备通过当地向相关政府部门申请乡村建设的资金扶持;其次是潘存城拉来了大小商家,甚至是在外挣了钱的住户,进行股份制融资,牵涉到的利益方逾百家。小孟姑娘手头把握的其实是集团公司的账号,在一应费用统一调配的情况下,我虽非法人,但我是总经理,要么经手要么证明,出现任何意外我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萧原说:“邬芒是法人,小孟姑娘是财务,出现什么意外,其责任岂不是都比你大?”紫鸢说:“邬芒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给了点甜头,她就是自愿栽进蜜缸淹死的那一种;小孟姑娘是潘存城的心腹亲信,难道你连这都看不出来?”

萧原笑道:“三地的景观民宿一旦连为一体,这一片山地就被盘活了,当地山民也会因此受益。凭潘存城和那帮商家的能耐,以民宿为特征的这一大片景区,说不定就会因此被打造出响亮的名头,到时候水涨船高,你不当上肆溪口这个总部的总经理,难道不会心有不甘?”紫鸢说:“我相信潘心城有的是办法,要你拿出真金白银和‘青舍画庄’去加盟他们,并且通过商业运作把你培训艺术生的方式公司化,到时候你是推脱还是被他牵着鼻子往前走?”

萧原叹了一口气说:“既然紫鸢总经理有如此之多的担心,那我就选择退出吧。但我有言在先,退出之前我要有个道义上的表示——把‘青舍画庄’的使用权限转送给潘存城。毕竟我是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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