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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后人类、仿生人、特障人及其伦理困境

2022-08-06魏家伟张俊萍

名家名作 2022年8期

魏家伟 张俊萍

基金项目:江南大学基本科研计划重点项目“语言认知与跨文化研究”(编号:2020JDZD02),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菲利普·迪克是美国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他曾凭借《高堡奇人》获得了科幻小说的最高奖项“星云奖”,后又凭借《流吧!我的眼泪》获得了“约翰·坎农奖”。作为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的许多作品都被改编为电影,其中最受推崇的便是改编自《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系列电影《银翼杀手》,该电影也引起了人们对“赛博朋克”概念的热议。《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是菲利普·迪克的代表作,曾获“星云奖”最佳小说的提名,是当之无愧的“赛博朋克”小说奠基之作。该小说背景设定在地球核战后的末世,讲述了赏金猎人里克·德卡德追捕6 个从火星逃回地球的仿生人的故事。围绕故事主线,迪克以超前的眼光描述了未来社会可能发生的各种社会伦理问题,为当代社会带来现实启发。“文学伦理学批评作为方法论,它强调文学及其批评的社会责任,强调文学的教诲功能,并以此作为批评的基础。”而菲利普·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是研究伦理困境不可多得的文本,正常人类、仿生人和特障人三种人物的故事线索贯穿小说,展现了科技与后人类的关系、仿生人对人类主体性的挑战以及特障人的社会边缘困境等一系列社会伦理问题。

一、技术压制下的后人类

“后人类”的概念难以定义,其源头的多元性使它超出了单一维度的界定。但是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考虑,“后人类”这一概念的首要功能就是“标志着对传统的人类主体概念的超越”。后人类主义的重要一维是赛博格(cyborg),“赛博格”(cyborg)由英语单词“cybernetic”(控制论的)和“organism”(有机体)拼合而来。在赛博格状态下,人类的物质身体与机械义体相结合,物质与非物质的界限变得模糊。从广义赛博格来看,当今社会,手机等设备作为人们随身携带的工具,俨然成为人类身体的部件,而人类也相当于成为技术装嵌身体的混合体。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男主人公里克·德卡德就是一名典型的后人类,他和其他正常人类一样能够通过最基本的智力测试,拥有一般的职业和身份;作为一名赏金猎人,还能够熟练地操控先进的驾驶工具、测试仪器和武器。最关键的是,他和其他所谓的正常人类一样,不得不经常使用情绪调节器来调整情绪状态,利用“墨瑟主义”共鸣箱来体会情感认知。人类看似是利用技术来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意识,以达到某种社会目的;但实际上,人类却是被机器所控制的。小说中的人类将“情感”或者说是“移情”作为区别于仿生人的特性,但是人类的真情实感却无法摆脱技术的控制。

“他(里克)在终端前犹豫了一会,是该调出丘脑抑制剂(来把怒气消掉),还是丘脑兴奋剂(来吵赢这场架)呢?”

虽然里克可以自主选择不同的情绪来处理家庭问题,但前提却是拥有一台情绪调节器,这充满了强烈的反讽意味。技术对人类的控制还表现在“墨瑟主义”共鸣箱上:墨瑟是小说中宗教意识形态的产物,以“老人”的形象出现。宇宙中无数的人站在共鸣箱前,握住把手,与威尔伯·墨瑟意识合一,体验“西西弗斯”式的攀登。就这样,不管是在地球上还是殖民星球上,人们可以感受到他人的思绪,也就产生了情感共鸣。但是这种共鸣不过是自欺欺人,与墨瑟融合时的感受都是技术所呈现出的仿象,就像是我们现在佩戴的VR 眼镜一样。共鸣箱实际上切断了思想和身体的联系,打破了身体所架构出的统一性,这也就产生了“缸中之脑”的悖论。情感调节器与“墨瑟主义”共鸣箱和现实生活中的手机一样,成为人类身体的延伸。当人类受技术支配,“情感缺失症”成为一种常态,人之为人的特质也就被削弱甚至瓦解。在后人类时代,“人是不可分割”的概念受到挑战,身体的自足与整一性被打破。当人类享受着技术所带来的虚拟感知时,也在被技术所操控,直至沦为技术的附庸。这绝不是危言耸听,随着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人类与技术(机器)之间的界限变得越发模糊:人类在脊骨中安装钢筋治疗变得普及,用脑神经控制假肢的技术也开始变得有可能。小说中后人类的伦理困境无非是为我们指明了一种极有可能的未来生活状态。

二、无法逃离“坟墓世界”的特障人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特障人指那些因地球核放射尘而导致原始基因变异的人类。特障人智力低下,无法通过最基本的智力测试。他们被打上特障的标记,为社会所抛弃,只能待在号称“美国特殊技能学院”的疗养院里。约翰·R·伊西多尔就是这类“怪胎”中的一员,但是他却选择在一家叫做“范尼斯宠物医院”的假动物修理公司开车。即便他能像正常人类一样工作,并获得来自“正常人类”上司的尊重,他也只能离群索居,住在郊区的一座曾有过数千居民的公寓楼内。在这个巨大破败的楼内,当他关闭唯一发出声响的电视时,那种窒息的孤独感就会紧紧地围住他:

他站在关掉的电视旁边,感觉到寂静不仅是看得见的,而且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他已经习惯了它直来直去的风格,呼啸而来,毫不掩饰,迫不及待。这个世界的寂静再也抑制不住贪婪,尤其是在它已经几乎赢得整个世界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他便陷入了“坟墓世界”。“坟墓”这个意象多次出现在伊西多尔身上,这是一种意识游离在身体之外而导致的对外界的排斥感,表现出了人在这种状态下的无助和压抑。这也代表着一种绝望的状态,是一种无助的、被动等待死亡的感知体验。但当仿生人普里斯·斯特拉顿进入伊西多尔所在的公寓时,他便一下子离开了“坟墓世界”,泛滥的情感再次涌上心头。伊西多尔接纳了逃入公寓楼的仿生人,甚至在里克来追捕他们的时候为他们作掩护。在伊西多尔的认知中,他不对人类和仿生人作理性区分,只认同愿意与他作伴的生命。也就是这个时候,伊西多尔和“坟墓世界”的拉锯战开始了:当生命靠近他,“坟墓世界”便远离他;当生命远离他,“坟墓世界”便靠近他。最终,在里克完成了一日之内消灭6 个仿生人的壮举时,伊西多尔也就再一次陷进了“坟墓世界”:

“我要离开这座……座……座楼,”伊西多尔说,“我要住……住……住到城里人多……多的地方。”

“我想我的楼里有空房间。”里克说。

伊西多尔更结巴了:“我不要……要……要住在你附近。”

“出去吧,或上楼去。”里克说,“不要待在这里。”

特障人挣扎了一会,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无言的脸上掠过各种各样的表情。最后,他转过身,拖着脚走出了房间,留下里克一个人。

伊西多尔很清楚自己是只能游离于社会之外的异类,所以他为能与仿生人作伴而感到激动,但最终还是失去了他们;他也为找到活的蜘蛛而感到兴奋,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蜘蛛被折磨致死。他的情感也就在这反复的拉扯中不断消磨殆尽,最终和世界上其他的特障人一样,沦为“坟墓”的一部分。伊西多尔是理智缺陷但感情泛滥的后人类代表,他对仿生人、蜘蛛等投入的过度情感把他推入了“坟墓世界”。拥有丰富的情感是那些所谓的正常人类用来区别自身与仿生人的唯一标准。但可笑的是,在未来荒谬的社会中,反倒是这个异类群体展现出了人之为人的特质。特障人这类本该受到社会关心的群体被“正常人类”排斥在外,又因为情感泛滥而坠入深渊,这是莫大的讽刺。

三、渴望转换身份的仿生人

小说中,由于全球核战,地球上到处都是核放射尘,人们为避免放射尘影响而四处迁徙,甚至移民火星。为了殖民计划的顺利进行,人们改装了一种叫作“合成自由战士”的战争机器,他们能在外星球上劳作,这些人形机器就是有机仿生人。它们最初被制造只是为了满足人类开拓太空殖民地的需求,但逐渐的,仿生人不甘于自己的“奴隶”地位,渴望转换身份。于是,一部分仿生人杀死主人出逃,想要融入人类社会并最终确立自身地位。而小说中赏金猎人里克·德卡德所追捕的仿生人则是枢纽6 型机器人,他们的脑单元有两万亿个组合,以及多达千万种可能的脑活动组合。“这种枢纽6 型仿生人,从严格冷酷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在进化上已经超越了很大一部分人类。”这些仿生人互相帮助,甚至模仿人类的执法系统建立了一个秩序森严的部门,用于帮助仿生人逃脱赏金猎人的追捕。但无论仿生人怎么模仿人类,他们的本质终究是机器,都无法做到共情,更不要说遵守基本的伦理参照标准。书中通过设置对待动物这一问题诠释了仿生人终究不能彻底转换身份。当特障人伊西多尔找到一只活的蜘蛛后,仿生人普利斯仅仅认为蜘蛛不需要这么多腿就剪断了它的五条腿。

普里斯站起身来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约翰?我觉得蜘蛛不需要那么多腿。”

“八条腿?”伊姆加德·贝蒂说,“四条腿为什么不能活?切掉四条看看。”她心血来潮地打开自己的提包,找出一副干净锐利的指甲剪,递给了普里斯。

约翰·伊西多尔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慌。

……

“求求你了。”伊西多尔说。

普里斯询问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这东西值钱吗?”

“不要剪。”伊西多尔喘息着哀求。

普里斯剪掉了蜘蛛的一条腿。

大部分动物因为核战而灭绝,照顾仅存的活动物也被纳入了社会规范,成为一种伦理参照标准。但是仿生人肆意虐杀这只极为珍贵的活蜘蛛,触犯了社会的伦理禁忌。他们不以为意,更不理解伊西多尔为什么痛苦,只是根据《西尼目录》照价赔偿给他。伊西多尔虽然是智力低下的特障人,但是作为人类仍然具有基本的伦理意识,所以会感到痛苦难耐。在文学伦理学的批评框架中,以是否能产生伦理意识作为区分人兽的根本途径。仿生人无视基本的伦理参照标准,触犯人类所普遍认可的社会规范,表明他们是不具备基本的伦理意识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冷酷、非人性的仿生人始终是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仿生人对自身伦理身份认识模糊,企图通过种种不合法的方式宣示主权,注定会导致一系列伦理混乱。更深入来看,仿生人对身份转换的渴望实则是对人类和仿生人之间权力关系的挑战。小说中,在里克和女性仿生人蕾切尔发生性关系后有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蕾切尔拿一条巨大的浴巾裹住身子,说:“刚才的事,喜欢吗?”

“喜欢。”

“你还会再跟仿生人上床吗?”

“只要是个女孩。只要像你。”

我们不禁会发出疑问:推动里克和女性仿生人发生关系的是“性”还是“爱”?为什么里克无情地枪毙了男性仿生人波洛科夫和加兰德,却对女性仿生人鲁芭·勒夫特产生了共情,甚至为祭奠她烧掉了本要送给她的画册?不可否认,这里体现了男性原始的性欲望。但是,里克也确实对蕾切尔动了情。当他知道自己是被蕾切尔设计引诱发生性关系后,他是失望的。但从女性仿生人蕾切尔的角度来看,这段人类与仿生人的交合仅仅是源于性冲动,因为作为仿生人是无法产生情感共鸣的。仅仅源于性欲望的交合是不符合社会伦理的,德蒙福特大学的教授凯瑟琳·理查森提到:“‘性’需要匹配情感和爱的标准要求,一切不给予感情基础的性关系,无疑都是不太能为社会伦理所接受的。”女性仿生人想成为某位男性人类的妻子,在与人类的交合中完成身份的转换,但终究触犯了社会伦理。这也再次证明了仿生人是不具备基本的社会伦理意识的。这种不为社会认可的关系是对现存伦理制度的挑战,只能停留在灰色地带,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权利关系更不会因此发生改变。当性欲望消散时,人类的理性意识就会告诉自己仿生人会威胁到自身的主体地位,仿生人的电脑芯片也会发出指令争夺社会地位。在小说结尾,当里克完成了杀掉6 个仿生人的任务并回家后,却得知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真山羊被蕾切尔出于报复推下了楼,这也象征着人类与仿生人之间永恒持续的斗争。

四、结语

菲利普·迪克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展现了后人类、仿生人和特障人的伦理困境,为我们指出了一种可能的未来社会情境,对现实是有启发意义的。后人类的躯体和灵魂被科技所分割,自己也成为技术的附庸,人之为人的特质迎来巨大的挑战;仿生人无法认清自己的身份,因此一次又一次地触犯社会规范,引起一系列社会问题;特障人受人类排挤,只能在凄凉死寂的状态中走向死亡。在现实中,随着人工智能、区块链、元宇宙等技术和概念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人类伦理和科技发展速度的脱节也带来了大量社会问题,困扰着当下的人们。菲利普·迪克通过虚构一个未来世界表达了潜在的伦理问题,为人类的发展敲响了警钟。人类应该紧迫起来,面对科技日益发达的现状,明确自己的伦理义务和责任,做出恰当的伦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