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山祠堂群,秘藏着江南文化的根与魂
2022-08-05庄若江
◎庄若江
(江南大学江南文化研究院,江苏无锡 214122)
无锡市的惠山古镇是一个历史独特、底蕴厚重的地方,虽然和其他江南水乡古镇一起正在联合申遗,但名为古镇的她,却与周庄、同里、甪直、南浔、乌镇、西塘、锦溪、千灯……大不相同。在惠山脚下这片不足0.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历史上曾出现过150多座祠堂,保存至今的祠堂仍有近百座,连遗址在内多达118座。在华夏各地,祠堂并不鲜见,但像惠山古镇祠堂数量之多、密度之大、涉姓之多、类型之全、保存之完好,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这片祠堂建筑群,无论规模、数量、种类都堪称中国之最、世界之最。
一
惠山脚下的祠堂,初建于唐,继于宋,兴于明,盛于清,延续至民国,时间跨度长达1200余年。就祠堂类型看,既有官方设立的公祠,也有民间建造的宗祠家庙;既有官民共建的神祠、名贤祠,也有宗族、家庭设立的宗祠、先贤祠;既有民族共祀的英烈祠,也有家族标榜的节妇烈女祠;从建筑类型看,既有庭院式的园林祠,也有兼具家塾功能的祠塾、书院祠和举行行业活动的会馆祠,除了祭祀功能之外,还兼具家族议事、园林休闲、读书会友、会馆活动等功能。
惠山古镇(祠堂群)航拍图(图片来源:视觉中国网)
一直以来,江南古镇给人的感觉是宁静安逸,小桥流水,枕河人家,适宜修身养性和安静读书。然而,在惠山古镇,你感受到的并非只有小桥流水、枕河人家,也并非只有轻盈灵秀的外表、文人墨客的多情浪漫,还有承载着千年文明、厚重文化的历史积淀。
和其他江南水乡古镇的宜居安逸不同,惠山古镇的精粹并不在那些形似的小桥流水、枕河人家,也不在世家望族绵延恒久的书香文化。这里也非颇富声名的家族的择居地。在这里,一些先贤的旧居别业成了祠堂,造屋建园主要是为了祭祀,山坡上也有不少家族购置的墓园。在惠山修建祠堂,一开始多是为了扫墓和祭祀,然而历久之后,祠堂渐多,鳞次栉比,蔚为大观,形成了惠山古镇独特的人文景观,又因为祠堂蕴含的深厚文化而使之成为“根文化”的载体。
教堂是西方人的精神皈依,而祠堂是中国人的心灵家园,是家族文化的秘藏之地。在那里不仅记录了家族绵延的信息密码,也是家族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更是族群维系的“根文化”之所在。这种家族的“根文化”在内在机理上与“国”是密不可分的,即所谓“家国同构”。从“格物致知”“正 心 修 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家文化”与“国文化”之间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礼记·大学》曰:“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孟子也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当人们不在乎“根”为何物时,当人们无视“根文化”的价值时,当灵魂无处安放、心灵无所归依时,天下就乱了。
祠堂是宗族的文化中心,谱牒是家族血脉绵延的记录,更有华夏民族千年积淀的价值共识,不仅是血脉之源,更是文化之根。自古,“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曾是两大基本“国事”之一。虽然,今天“国事”更为丰富高远,但当一个国家的人,不问来处,不懂敬畏,淡忘历史与文化,无视道德与伦理,不仅社会乱了,人的神志也就散了。改革开放多年之后,国人终于明白了文化之根对于一个家族、一个国家的重要,而这种“根意识”的回归,我们花了半个世纪的时间,也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
二
在这些祠堂祀主中,有一百多位是历史名人。帝王将相、高官显爵、清官廉吏到忠臣义士、历代名贤、文人墨客,仅宰相、尚书、御史就不下二三十人,将军、巡抚、州县官员更是为数众多。如创立勾吴古国、开发江南的始祖泰伯、仲雍和季札;战国时期封吴的楚相春申君黄歇;五代时期的吴越王钱镠,唐相李绅、陆贽、张柬之,宋相司马光、王旦、范仲淹、李纲,明代兵部尚书于谦、秦金,清代吏部尚书嵇曾筠、工部尚书嵇璜;明代东林才俊顾宪成、高攀龙、叶茂才……
进得惠山山门,左侧第一间祠堂就是嵇留山祠。无锡嵇氏乃东晋嵇康的后裔,清代可谓尊荣至极。从嵇永仁,到嵇曾筠、嵇璜,三代为官,两代尚书,为雍正乾隆时的清官贤相,实心任事,治水有功,在锡邑曾建有嵇氏三座石牌坊,今仅存惠山脚下的一座。嵇氏祠近旁的二层建筑是李忠定公祠,祀主为两宋之际的抗金名将、爱国名相李纲,他被尊为“南渡第一名臣”,也是“出将入相”典故的主人。李纲祖居无锡大李墅,曾在梁溪河畔营造家宅“梁溪居”,可惜俱已不存。这座历经兴废的祠堂,今已得以修复。
对面秦氏寄畅园,虽是一座经典的江南园林,但功能上也是一座祠堂。寄畅园原为明代兵部尚书秦金衣锦还乡后所建的别墅。秦金去世后,该园一度由子孙各房分占,清雍正时还一度遭到罚没而几近荒芜。乾隆十一年(1746),园子被发还后族人达成了共识,将别墅改立为家祠,名双孝祠,属于家族共同资产。寄畅园的周边,还密布着数十座祠堂,如祭祀东晋孝子的华孝子祠,祭祀唐代茶圣陆羽的陆子祠,祭祀“南宋诗坛四大家”之一尤袤的万卷楼,南京礼部尚书邵宝的二泉书院在其去世后也多了祭祀的功能。顾宪成的祠堂就紧挨着二泉书院而设,据说这是他生前的愿望。顾祠正厅廊柱上,“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名联,昭示出这些先贤的襟怀与使命担当。
绣嶂街上的范文正公祠,祭祀的是北宋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范仲淹,这座祠堂也称“忧乐堂”,因《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而得名。顾祠一侧的陆忠宣公祠,祀主陆贽是唐德宗时的著名贤相清官廉吏,“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吾所学”,其“贿道一开,辗转兹甚”的著名廉洁典故今天已是人尽皆知。下河塘的周濂溪祠,也称光霁祠,祭祀的是理学鼻祖、《爱莲说》作者周敦颐;司马温公祠祭祀的是北宋著名政治家、《资治通鉴》作者司马光,他从政四十多年,官至宰相,却清廉至简,“典地葬妻”的故事传为佳话。于忠肃公祠的祀主是曾任陕西巡抚、监察御史的于谦,他为官清正,敢以“一轮明月”“两袖清风”进京觐见天子,留下“两袖清风”的名典。还有被誉为“关西孔子”的杨震,在受其举荐的县令王密携黄金登门谢恩时,被其严词拒绝,来人表示此事无人知晓尽可放心,杨震却言“天知、神知、你知、我知”,这座祠堂因此也称“四知堂”。
周敦颐祠(金石声 摄)
杨藕芳祠(金石声 摄)
这些历朝历代的廉官,为官清正,一身正气,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远境界,承载着江山社稷的重托,肩负着黎民百姓的希望,成为中国历代清官廉吏的典型,更是中华廉政文化的杰出代表。这些祠堂的存在,无疑加重了古镇的文化分量,使古镇文化在轻盈秀丽之外,多了一份沉厚凝重。
清代至民国时期,因为民族工业和米市、布码头的繁荣,一些来锡做生意的徽商沿着运河来到了惠山浜,他们在惠山脚下的秦园街、香塍街、绣嶂街一带搭铺做起了买卖,惠山浜两岸渐次出现了不少徽派民居和祠堂,曾经这里还建有一座紫阳书院,后为朱熹祠,今天复建的“溪山第一楼”仍是岸边最令人瞩目的建筑,“出则忠,入则孝”曾是天下读书人的初心。与朱熹祠隔岸相对的杨藕芳(宗瀚)祠,是惠山古镇唯一的西式建筑,祀主曾任台湾巡抚副官、上海机器织布局总办,1895年回到家乡后与兄长一起在运河畔建立了无锡第一家现代化工厂,他的高远目光与开阔胸襟,从这座仿西式建筑的祠堂也许可以窥得一斑。
三
不过,沉郁厚重的气息并不会阻碍现代人游览休闲的轻盈步伐。绣幛街上,前卫的先锋书店、时尚的茶艺小馆和飘着轻音乐的咖啡吧,与传统的老式茶楼、老菜馆、老酒馆、泥人铺子以及众多祠堂一起,营造出惠山古镇所独有的味道。这种古典与现代的奇妙交融,也展示了江南文化的另一面,那便是如水一般的通达自在、随物赋形与灵活包容,能够自然和谐地适应于任何时代和环境。
从兴盛到沉寂、从沉寂而复生的古镇、祠堂,文脉绵长,蕴藉深厚,早已成为华夏文明不可或缺的构成。翻开那些家族传承至今的谱牒家训,审视华夏民族世代尊崇的纲常伦理,其蕴藏的家族文化既反映了历朝历代积淀而成的人生观、伦理观、价值观,也折射出传统儒、道、释文化智慧的光芒。从钱氏家训“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当无愧于圣贤……务本节用则国富,进贤使能则国强,兴学育才则国盛,交邻有道则国安”的道德追求,到华氏家族“义善天下”“孝义传家”“荣光宗祏,佑启后人”“宜世守珍藏而勿坠”的谆谆嘱托,都是这种优秀文化的折光。梳理那些世家望族的谱牒,涉猎虽然多面,但“爱敬诚善、忠孝仁德、礼义廉耻”,始终是其最重要的内涵,无论是在治家睦邻、厚德敦伦,还是教化修身、治学济世方面,都值得探究与传承。
在惠山祠堂群,古中国“家国同构”的特色十分鲜明,传统儒学追求“修齐治平”,但能够维系个人与“国”“天下”这两极的,正是中间的“家”。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礼记·大学》)只有正心修身,才能齐家敦伦;只有家族五伦和谐、上下和睦,国家才能长治久安。这就是传统文化“修身”“齐家”与“治国”“平天下”的内在关系。
所以,惠山祠堂群是一个江南文化的秘藏地,家族文化就是这片土地的“根文化”。“根文化”的传承,恰似一件家传的老古董,在漫长的时光中历经许多代人的呵护与打磨,渐渐就有了一层幽邃圆熟的包浆,沉静温润,散发着厚重与久远的气息,成为维系一代又一代家族后裔的精神纽带,让这个家族代代繁盛、融洽和谐。往大里说,祠堂文化也是民族文化、家国文化的一脉血传,所以容不得断裂,更不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