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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归途(短篇小说)

2022-10-24◎觉

椰城 2022年8期

◎觉 子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这可倒好,成为别人的贴身丫鬟。赔了本的婚姻,也让我老李家抬不起头!造孽啊!枉费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啊!”

“妈,您少说点!这么多亲戚朋友都在,您摆个老脸好不好!”

“我怎么不怪你,背地里别人说我说得还少吗?要不是你当初死活要嫁,我也不至于受了这么多的气,哪有人家没有收彩礼就嫁人的?你看看你过成啥样?几个兄弟姐妹就你没出息!”

“都过去这么久了,老提这点陈年往事,那日子还要不要过啊!再说,您外孙女都这么大了,这么说话也不合适!”

……

晚饭过后,我看着外婆和母亲的争吵,有些局外人般的无地自容。面朝大舅家门外的天空,没有鸦雀的声音,只剩下昏沉沉的闷气。大年初二眼看就要过去了,冷飕飕的风仍不知困倦地肆虐人间。舅舅和姨娘们也不想掺和时光遗留下的矛盾,他们想方设法地试图远离,无所事事地低头看手机。

外婆年事已高,八旬将至,却越来越不顾及颜面,对母亲总是直言不讳地横冲直撞。母亲一度忍让,回娘家这些年总是同我前来,生怕让父亲处于尴尬焦灼的氛围。按下这场矛盾争论暂停键的人,依旧是大舅。外婆常年居住在大舅家,大舅还是有当家做主的话语权。他让舅妈把外婆带回房间休息,自己随即放下筷子,走到母亲身旁说:“咱妈脑子越来越不清醒这势头,你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还在纠结这点无意义的破事,看也看惯了。你也别和她计较,咱们做儿女的自己明白就行,别想那么多!天色也不早了,叫卫鑫早点来接你们吧!”

大舅朝我抛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容中满是和蔼可亲。母亲松开紧锁的眉头,愧疚般地缓缓情绪,开口道:

“哥,我怎么会和娘去计较什么呢?我只希望她一切安好,不要因为一些陈年往事去操这么多无用心,弄得自己也不快活。我已经和卫鑫约好来接我们的时间和地点,这就和妮子准备回去了。麻烦你好好照顾娘,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大舅会心一笑,提醒母亲注意路上的安全。于是,母亲和他们匆匆地一一告别,并喜笑颜开地让他们过几天来我们家做客。又是没有一次挽留的离别,相比其她的姨娘,舅舅们总会接二连三地极力挽留她们在娘家多歇息几日。偏偏到了母亲这里,只言片语都没有一点儿假意挽留的意思,巴不得我们尽早离去。我就这样,带着一颗虚伪强大的心,跟着母亲自觉地消失在“娘家港湾”。

马不停蹄地走过几个村庄,我发觉有点不对劲。明明和父亲约好来着,母亲怎么会只顾埋头前行?为何她的脸庞好像带着痛苦的面具,像铁人般一声不吭地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呢?天空如约而至地涂抹上烟囱的草木灰,风携带着厚厚的寒意四处游荡。偶尔撩动我胸前的红色围巾,使其悬挂在无情的空气中。我猛然跨步向前,一把抓住母亲的左臂,使劲拽住她向前迈进的步伐。母亲感知到我的力量,沉思一会儿。还没等我询问,她一转身就死死地搂住我,一泻千里般地失声痛哭起来。她就像孩子般无力无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难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这般模样。我承受她泪如泉涌般的那刻,身体的血肉几乎要丧失知觉。这股来自母亲身心泄洪般的力量,在骨骼的挤压下已经变得无力。我只好提起手腕,轻轻地拍打她的背,试图让她的心绪平静下来。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毕竟我不了解母亲的地方也有很多。

“妮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和爸爸约好,也不想让他来,真的不想什么事都要依靠他。从小到大,妈妈因为你还小,为了不影响你,才强行装作镇定乐观的样子。很多时候,我也无数次幻想过要是我再次回到青春,或许我这一辈子不会到如此窘境;或许没有青春那一股纯白的脑热,我的余生会少了很多挣扎的憔悴的泪水。如今你也上大学了,是时候明白这些……”

我在母亲涕泪交加的诉说中,偷偷地哽咽。扫视着周围的朦胧山色,真不知用什么话安慰才好。对于母亲这股暖流般的情绪,我不停地安抚道: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母亲倾泻的汗水和泪水久久地沾湿着我肩上的外衣表层。璀璨的烟火惊醒这一方茫茫黑夜,新年的夜晚格外喧闹。我从口袋掏出纸巾,一点一点地给母亲擦拭脸上的涕泪和汗液后,我们重新向家进发。母亲和我边走边聊,腿脚的疲惫也被一丝又一丝惬意悄悄地消减。

“妈,我想听听你和爸爸以及外婆的故事,可以吗?你还从没给我讲过这些!”

母亲若有所思片刻,便开始讲述:

“说起来,我和你爸爸还是在大学认识。那时刚毕业,我们一心想着早点结婚。可是你爸爸收入低微,爷爷奶奶家也不富裕。不说金银首饰之类,就连彩礼钱都出不起。你外公去世早,你外婆靠着教书的工资一手操持这个家。后来她知道男方的情况,坚决不让我嫁过去。其实啊!她是最心疼我这个小女儿的,归根结底还是不想让我受苦,为我考虑。到最后,我怀了你,她也无可奈何地让我们结婚。你爸爸家彩礼仍然一分都没有给,这让外婆这边街坊邻居传出去,都说小女儿死皮赖脸地想嫁到人家去。大伙儿都说你外婆白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虽然表面上她满不在乎,只希望我过得好就行,但是心里面还是挺失望的。你外婆在我这个女儿身上花费太多精力,暂且不说其他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能供养到大学,就连放眼整个村子,也就出了我一个大学生。兄弟姐妹们难免会觉得你外婆偏心,但是当时成绩最好的也只有我。村上的人见到你外婆都要夸赞一番,都说家里出了个人才,我也一直很感激她的付出。后来因为只想着照顾你,我选择放弃自己的工作,全心全意地投入家庭。你外婆因为这件事,更加火冒三丈。她觉得向别人乞讨的生活,会有不幸的苦果。她不想生活的不幸降临到我的身上,长年累月地抱怨与斥责!”

“那……妈,您有后悔过吗?”我好奇地问道。

“后悔自然是有的,但人这一辈子难免会有后悔。我最骄傲的事,还是有了一个优秀的你啊!妮子,你可不能像我一样。妈妈还是希望你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切,不能依附于任何人,要把自己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看别人脸色过的日子那不叫日子,看自己脸色过的日子才叫日子啊!”

“平常我就看出来了,妈妈在家总是像个保姆,从来没有对爸爸发过脾气。爸爸脾气差,每次你向他要钱买这买那的,他都要说一道二,动不动还发怒。他说啥就是啥,压根都没见你反对过,真的是逆来顺受惯了!这个家,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你们俩的事我也不好插手。”

“一个家还是以和为贵,我要是和他犯冲了,你得多难受啊!妮子,每个家庭的和睦都需要妥协,否则这个家永远都是兵荒马乱。妈妈走过的路,只希望你不要再走。”

“您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家里的亲戚有的了解您,有的不了解您。从小到大,我经常在亲朋好友家里听见他们对你议论的种种不是。以后我成了家,一定不和那些亲戚来往。”

“妮子,未来我也无权干涉你什么。你和同辈表兄表妹们,因为这辈子有缘成为亲戚,但“缘分”二字难以相统一。妈妈希望你的人际关系网,不要刻意去维护我们这一辈的关系。如果你和哪位表亲关系好,可以深交往来,可千万不能委屈自己!”

“妈,您放心!我看得很透彻,一定不会委屈自己。很多时候,我都发现您和很多所谓的‘兄弟姐妹’并不是血缘那般亲近,但您都在假意示好!我记得初中那会儿,您在医院做了手术,我听见他们在医院外面说你肯定是染上不干净的怪病。他们在背后说三道四地恶意议论你时,想想都替你气愤!”

……

我们俩在漆黑的世界摸索行走。母亲牵着我的手,不停地教导并叮嘱我方方面面的事宜。循着母亲走过的路,我没有一点儿畏惧。一户又一户人家弥漫出来的鞭炮味,洋溢出春节浓厚的氛围。五光十色的烟花东起西落地响彻云霄,这一幕幕人世美景,也是我活着的这二十年以来,最浪漫的一小段甜蜜历程。我明白母亲不想让父亲来接我们的意图,当然,父亲也不会主动来寻找我们俩。在这些紧挨着的村庄,我们看到一张张质朴村民的脸庞。绝不会有人会想到我们母女俩的境遇会是这般“落魄”,他们也许还会以为我们只是他们当地某户人家留宿的亲戚。

母亲凭着自己的经验,重走这条二十多年的老路。就在我们即将到达小镇之际,我们碰到一个乞丐。起先,我们并未发觉,只听见前方有“哒哒哒”的拐棍触碰地面的声音。母亲和我显然是异常惊慌失措,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除了那条在黑夜指引我们通往光明的路,还是路。在那种条件下,我对到来的未知事物萌发千万个幻想,就像在《聊斋志异》里遇上妖魔鬼怪般惊悚。

那人一步步地朝我们逼近,在相隔几米外,他也意识到有人在前面。突然,他开始一边拍着竹筒腰鼓,一边哼唱起来。我们母女俩在恐惧不安中,双手已经渗出热汗。随着那人哼唱的声音飘进我们的耳朵,母亲缓过神来,再拉着脖子朝前探去,瞬间好像放下了焦灼于心的戒备感。她勾着我的肩,欣然地说道:

“妮子,别怕!这应该是一位失明的人间使者。你听这声音应该听出来了,这是一位老伯伯的声音。打小就见了这么多这种老伯伯,他们虽然看不见世间的一切,但是凭借着一双腿脚,却能历尽人世沧桑。这些老伯伯的本领可大了,不用害怕什么。”

紧接着,母亲和我一块儿凑上前,在他身旁驻足欣赏。我下意识地仍然保持那份警惕,自觉地缩在母亲后面把头埋起来。老人哼唱得有声有色,我在他的唱词中听出了心灵的颤动。我虽然对他的唱词愣是一句都听不懂讲的是啥,可是那种怪异的感觉,就是能让我发自内心地产生怜悯。我情不自禁地把头伸出来,隐隐约约中还能看见他演奏的模样。他的个子很小,再加上老年人般的嗓音让我推测他的身体应该在逐渐萎缩。我又睁大眼睛,在烟花的光线中,我看到他服饰的破败简陋,以及整体样貌的可怜。

没一会儿功夫,他的声音停顿下来,表演也戛然而止。母亲立即从口袋的皮包里掏出几百元,连眼都不眨一下就递给这位乞丐,并说:

“老人家,大过年的还在外漂泊,谢谢您刚才的表演!这是我们母女俩小小的心意,希望你不要嫌弃。况且出门也急,没有带什么吃的,要是以往,都得给您送点米果面饼之类的东西。”

乞丐接过母亲的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以示感谢。母亲用眼光上下打量了他的全身,又热情地说道:

“能在这么特别的时日遇到也是一种缘分,老人家,可以再请您给我们母女俩即兴演奏一曲吗?”

乞丐回过神来,乐意地点点头,他不紧不慢地奏起阵阵鼓声,开始尽情地放声哼唱。声音前奏有些低沉,到后面才渐入酣畅淋漓的状态。我虽然有点不理解母亲的用意,但还是想在这良辰之下,不妨听一曲民间的圣音。这是我第一次亲自遇见如此了不起的乞丐,他的唱词和之前唱的好像完全不一样。我居然在不经意间能听懂了几个人名,如“杨门女将”“花木兰”等等人名多次循环往复。

短短几分钟,我傻傻地注视这位矮小的乞丐。不知怎么回事,总感觉他已经达到置身事外的境界。当他结束这段尽情的演奏后,母亲立即又从皮包掏出几百元。转过身来,直接一下子就把我脖子上的那条红色围巾擅自夺走,丝毫没有顾及我的感受,让我觉得母亲也太急躁了!这条红色的围巾是爸爸和妈妈在年前不久的时候,为我去寺庙祈福时买来的,好像是可以保平安。此时还散发着历久弥新的香火味。

母亲不假思索地把钱和那条红色的围巾一起送给这位乞丐,顿时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声不吭地默许她的做法。母亲的脸上洒满笑意,温柔地说道:

“老人家,这都是我们母女俩一点心意。围巾是旧的,您就凑合拿去用吧!”

乞丐欣然地接过母亲的馈赠,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从未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激,却胜过用语言表达的方式。母亲见乞丐把钱瑟瑟发抖地塞进挂在他右肩的白色布袋,却不知如何安放那条红色围巾时,她赶忙上前帮乞丐把围巾裹他的脖子上。乞丐等母亲稳妥地弄好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从我们面前轻轻地经过。

“哒哒哒”的声音在我们的身后悠扬,渐渐地,我们的周围又是只剩下一片寂静。母亲紧紧地抓着我热乎乎的手,我们再也没有回头,一路奔跑着向小镇走去。在小镇的第一盏路灯下,我们徜徉在光明的街道。站在这个交界点,我们向后扫视,只看到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在小镇的道路上,灯光让我们母女俩的眼前与远方都随处可见,到家的路还不知道有多远。我向母亲憨笑地问道:

“妈,刚才那个老伯伯第一段唱的内容是啥?”

母亲简短地回答道:

“是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