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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之伤与伦理之美(评论)

2022-10-24辛泊平

椰城 2022年8期

◎辛泊平

向南的短篇小说《悬日》是写伦理的,只不过,这种伦理不同于我们习惯的伦理,而是带着太多的社会属性和欲望属性。自然的生命伦理讲的是血缘,是亲情,是繁衍与关系并存的秩序。但在向南笔下,这种自然属性被物化的欲望切割了,扭曲了,成为一张让人想逃脱但又无法逃脱的大网。这是一种让人尴尬的存在,是一种冷峻的对峙与分裂。

小说的开始,颇有阿贝尔·加缪《局外人》的感觉。在《局外人》里,第一句便透着一种荒诞的寒意——“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局外人视角和零度叙述,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因为,它缺少生命的基本温度和正常的痛感。然而,加缪就这样写了,而且没有转机,而是就这样一路冷峻下去,把那种生命的荒诞感与疏离感写到了极致。《悬日》的开头也是如此——外公病了,而“我”却无动于衷。然而,如果就此判断《悬日》也要讲一个和《局外人》一样的故事,那显然是一种误解。

《悬日》不是局外人视角,更不是零度叙事,它只是在开头致敬了加缪的经典。从某种意义来说,它的视角和叙事方法,恰好是《局外人》的反面。我们当然知道,《局外人》中的“我”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但那只能是身体意义上的参与,他的心灵和情感都不在场。所以,我们只能说,他虽然出现在葬礼中,但真实的他并没有融入。而《悬日》中的“我”,虽然在一些事上并没有现身,但他的心灵和情感却一直都在。所以,我们无法按照加缪的逻辑去理解这个故事,只能顺着向南的方向去解读他笔下的伦理。

应该说,这篇小说的故事本身并不复杂,更不新奇。它其实就是经常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家庭矛盾和财产纷争。“我”之所以对外公的健康没有感觉,不是因为“我”是存在主义者,而是因为“我”是家庭纠纷的局内人。在“我”的记忆中,是外公外婆亏欠自己的母亲——母亲为他们建了房,可最终房产却落到了舅舅手里。因为,在外公外婆的观念里,女儿是自己生的,所以,她为父母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从世俗的立场看,这就是根植于古老传统的伦理解释。然而,在现代意识背景下的伦理中,每个家庭成员都有独立性,都有自己的责任和权利,而且,责任和权利都具有法律效应,不能随意转让,更不能被随意剥夺。但是,老人只承认女儿的责任和义务,却独独忘了她应该具有的权利。看似是财产之争的矛盾,其实还是伦理观的错位。

站在传统伦理的立场上,我们理解外公外婆的霸道;站在当下的伦理和法律的立场上,我们更能理解“我”和母亲的愤怒。但同时,又无法让自己的同情完全朝向任何一方。这是一种让读者尴尬的伦理选择。因为,不论选择哪一方,都可能会失去人伦与法律的一个尺度。外公外婆固然自私,但“我”母亲的偏执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也是这篇小说最精彩的设计。作为亲人的双方,无论从情理方面还是从性格方面,似乎都有足够的理由,但也都有明显的缺失。这是亲情失衡的原因,也是作品成立的条件。

从写法上看,这篇小说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叙事,而是采用了记忆勾连记忆的模式。从外公得病开始,“我”便开启了一个人生记忆,以解释“我”之所以冷淡的原因。而那个高二时期的记忆,又打开了先前的记忆,也就是关于房产的记忆。但这个记忆本身也不是最终的矛盾根源,于是,二十多年前母亲为这个家庭的奉献又被打捞起来。可以这样说,也正是在这些看似杂乱的记忆中,故事的因果得到了清晰的呈现。而这种记忆套着记忆、记忆连带记忆的叙事,也从某种程度上,让这篇作品有了剥笋的结构特征。

当然,向南并没有满足于这种伦理纠葛的发现和记忆勾连记忆的写法,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他似乎消解了先前的所有蓄势,而是用近乎柔弱无骨的掌法化解了先前的矛盾硬核。当“我”和母亲再次回到老家,看到外婆“她同我的记忆里相比变了许多。她比七年前瘦了两大圈,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都变成雪白的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锐利,泛着好像慈祥的目光。她眼神微眯,似乎在确认着下车的人是不是我。”那一刻,恍如隔世。因为,外婆还是血缘中的外婆,她并没有被现代伦理彻底抛弃,她依然以尘世的样子唤起“我”最原始的亲情记忆——“我”“勉强地向那人问了一声:‘外婆好。’”虽然勉强,可它并不是刻意的,而是来自下意识的情感流淌,来自那种自然而然的伦理确认,带着一丝让人动容的暖意。

可以这样说,小说中的人物关系虽然没有最终完成古老的伦理皈依,但它还是让读者看到了一抹人性的光辉。虽然房子的争议依然存在,虽然芥蒂依然在心中,但在自然的人伦中,它决不是唯一的砝码,在更为古老的生命谱系中,生命关怀与情感诉求才是让人成为人的最高法度。人世有是非,但这种是非却无法消解亲情,也无法指导血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才摆脱了那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让尘世的价值判断有了真实可感的多义性和含混性。

对于小说的题目“悬日”,我最初并没有太在意,但当读完小说之后,再回过头看这个题目,才发现这个题目的隐喻性。按照百科词条的解释,悬日是指“在美国纽约曼哈顿出现的自然现象。由于曼哈顿街道大多呈棋盘式布局,在每年的5月28日(或29日)和7月12日(或13日),日落时阳光将洒满曼哈顿的所有的东西向街道,呈现一幅壮观的景象,时间长达15分钟,由天体物理学家尼尔-德格拉斯-泰森命名。该景观一年仅有两次,整个纽约不夜城便沐浴在阳光下。在‘曼哈顿悬日’出现的这几天里,当太阳落下时,在纽约曼哈顿地区的格网街道的排列形式就如同巨大石柱群布局一样。每一处的十字路口都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长达15分钟。”在小说中,悬日也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它既照出了伦理的冲突,也照出了伦理中的包容与和解。它可能短暂,但其中闪现的生命之美与伦理之美,却从另一个层面印照了世界之所以生生不息的秘密。

当然,这篇小说的问题也是很明显的,比如,人物不够丰满,情节过于粗线条,缺少那种人物性格构建的细节支撑和叙事波澜,整体上显得比较平淡,和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还有一定的距离。这也提醒作者,在小说写作上,不能只满足于把故事讲完整,还得致力于把故事讲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