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利茨卡娅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变迁

张婷婷

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是活跃于20 世纪90 年代至21 世纪初的俄罗斯著名女作家，拥有来自海内外的众多读者，斩获了国内外多项文学大奖。她的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在中国、法国、意大利等国大量发行，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女作家。早期出版的小说《索尼奇卡》（1993）获得1996 年法国美第奇外国文学作品奖，随后面世的《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1996）入围了1997 年的“布克奖”。中期出版的《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2000）荣获2001年“布克奖”，《您忠实的舒里克》（2005）被评为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值得注意的是，《您忠实的舒里克》虽然出版时间比《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晚，但成书时间却要早一些，“其实《舒里克》的创作早于我所有的大部头作品, 最初的手记大约写于17~20 年前。因此,作品发表的先后顺序与实际创作时间是不完全相符的”。基于此，应先分析《您忠实的舒里克》中的女性形象，再过渡到《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晚期出版的封笔之作《雅科夫的梯子》（2015）获得2016 年俄罗斯大书奖。

有关乌利茨卡娅作品的研究层出不穷，其中索尼奇卡与美狄娅的形象已深入人心，诸多放纵堕落的女性形象也别具魅力。纵观乌利茨卡娅的小说创作，前期的女性形象主要为坚强忍耐、高尚仁慈的完美形象，中期刻画了对灵肉和谐望而不得、内心备受困扰的女性，晚期则将天性浪漫、自由不羁的女性放在重要位置。而贯穿始终的淫荡放纵的女性形象则由独立的个体慢慢转化为复杂个性中的一种特质。这些女性形象的内在变迁反映了作者审美情趣的变化，传达出作者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深刻反思与对女性精神世界的独特认知。

一、早期塑造的女性形象

乌利茨卡娅在早期的小说中主要塑造了饱受磨难却依然宽容温顺的圣母形象。这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19 世纪俄罗斯经典文学的写作传统，将女性描绘成遭受再多苦难都保持忠贞、坚守道德底线的理想形象。例如，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塑造了美丽贞洁的达吉雅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塑造了善良虔诚的索尼娅，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塑造了坚强忍耐的玛斯诺娃。这些都是传统俄罗斯文学中经典的永恒女性形象，她们身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在维系婚姻的稳定和家庭的和睦上起着重要作用。诚如金亚娜所说：“几乎所有俄罗斯传统意义上的优秀女性都在极端痛苦中挣扎着，作家把她们推向了审美和伦理的制高点。”这代表了长久以来人们对女性固有的认知与神化的期盼。乌利茨卡娅在早期创作中延续这一形象的塑造是对经典作家们的致敬，也是对经典文学的传承。

在中篇小说《索尼奇卡》中，乌利茨卡娅就塑造了这类理想的完美女性。女主人公索尼奇卡是个受俄罗斯传统文学熏陶长大的姑娘，在与才华横溢又风流成性的画家罗伯特结婚后开始操持起家务，在战争年代随着丈夫奔波劳累而无怨无悔，遭背叛后依然与丈夫相敬如宾，并善待丈夫的情妇亚霞。这本是莫大的耻辱，索尼奇卡却不顾旁人的嘲讽，忍辱负重地维护着家庭的体面。索尼奇卡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打击，平心静气地接受一切苦难，时常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并最终得以在文学的海洋中重新找到心灵的栖息地。无独有偶，在《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中，美狄娅也是完美女性的代表，并与上部小说在情节与主题上极为相似：女主人公为了婚姻和家庭任劳任怨，善待背叛者与施害者，遭遇再大的打击与磨难依旧初心不改，用宽广的胸怀化解来自外界的一切重压，深受周围人的尊重与爱戴。

乌利茨卡娅能创作出如此经典的女性形象，除了深受传统文学的影响外，还与她的生长环境有关。她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受俄罗斯传统教育长大，“我周围有很多这样的老一辈女性、好友，她们身上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坚强、独立、仁慈、忍耐，甚至在最严酷的时代也有极强的道德观。可以说，我被这一代人深深吸引，她们给予我的太多太多”。这是乌利茨卡娅早期创作素材的直接来源。《索尼奇卡》与《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这两部小说中的同名主人公在精神上继承了老一辈女性的优秀品质，彰显了作者早期对女性的理解与期盼。

同时，小说中也不乏对放荡女性的刻画，她们的品性、气质与老一辈女性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作者对受西方女权主义思想浪潮影响的当代俄罗斯女性最初的感知。乌利茨卡娅将这些受新思想影响的一辈塑造为性生活散漫不羁、极度追求个人幸福的放荡形象。比如以性换取利益的亚霞，还有沉迷情欲的山德拉与尼卡。这类放荡女性作为永恒女性的对立面出现，凸显了诸如索尼奇卡与美狄娅之类理想女性的伟大与高尚。值得一提的是，在《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中作者还塑造了玛莎这一内心饱受煎熬的矛盾女性形象。这类女性有正常的生理需求，也有对灵与肉和谐共存的渴望，但现实世界往往不尽如人意。这是乌利茨卡娅对女性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进一步认知，并在创作中期进行了更深刻的描绘。

二、中期塑造的女性形象

在小说创作中期，乌利茨卡娅主动离开了自己写作的舒适区，没有再续写索尼奇卡与美狄娅这类永恒女性的神话，这是作者对女性现实处境的反思。“作家承认自己有些跟不上时代了，当今的社会变化实在是太快。对于当今的俄罗斯人她有时会感到困惑。她已经有20 年没有工作了，她知道有一些新的阶层在形成，中产阶级在崛起，而自己的圈子还是那些人。”乌利茨卡娅勇敢地做出了改变，中期塑造的女性形象更加贴近当代俄罗斯女性真实的生活状态，刻画了一批别具魅力的矛盾女性群像。她们深受性爱与精神之爱的困扰，并大多以悲剧终结。对于这类女性形象，作者在《您忠实的舒里克》与《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这两部小说中有大量深刻的描绘，是对女性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勇敢探索。

小说《您忠实的舒里克》虽以男性为主角，却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像玛蒂里达与瓦列丽雅一样的放荡女性在该部作品里也有涉及，但矛盾女性形象更加丰满且惹人注目。比如小说中的阿丽雅为了摆脱不幸的命运，以身体为赌注，却爱上了自己的交易对象，内心备受煎熬。而阿丽雅的好友斯托芙芭勇敢为爱献身却难耐心灵的空虚与身体的饥渴，一边是被迫与爱人分离，一边是与他人相互取暖慰藉，受着双重折磨。在《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作者对这类女性形象进行了更加深入而复杂的刻画。书中的叶莲娜在与丈夫产生隔阂之后，表面上维持着家庭的和睦，内心却在苦苦挣扎。她对丈夫爱得深切，对家庭弥足珍视，尤其看重相爱之人心灵上的沟通，这一切都使得叶莲娜这个形象更加生动。同样动人的女性角色还有叶莲娜的女儿塔尼娅。她遗传了母亲的温柔与细腻，又拥有了自由开放的个性，在性与爱的道路上做着勇敢而疯狂的尝试。对于这类女性，作者曾说：“我不失望，而是喜欢。他们这一代人非常勇敢，不惜任何代价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全盘接受生活，不像叶莲娜有那么多顾虑。但与此同时他们的责任感又很差，这是不能两全的。”这是乌利茨卡娅审美发生变化的印证，也是作者对于女性形象塑造的进一步思考与探索。此时纯粹追求肉欲与享乐的放荡女性已不再占据主要位置，更多的是转化为女性复杂个性中的一种特质。这表明作者对女性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有了越来越深刻的思索与认知。至于性爱和精神之爱能否和谐兼备这一问题，作者也秉持矛盾和怀疑的态度，从为阿丽雅设计两版结局、让塔尼娅意外死亡就可见一斑。继塑造塔尼娅之后，尤其是在后期创作之中，乌利茨卡娅的审美情趣又发生了转变，给予自由独立的女性更多的关注与更深的刻画。

三、晚期塑造的女性形象

乌利茨卡娅晚期出版的《雅科夫的梯子》描绘了一个家族四代女性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这部小说里没有高大伟岸的完美女性，也没有备受精神折磨的矛盾女性，连贯穿整个创作过程的放荡女性也彻底转化成复杂个性中的一种特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真正做到勇敢为自己而活，不再有那么多顾虑的自由女性。这是作者晚年对女性理想生存状态的解读，也是对女性理想精神世界的希冀。乌利茨卡娅通过主人公娜拉把这一期许传递了出来，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心血，从某种意义上说，娜拉是作者在艺术世界里的写照。“我把自己部分的世界观、人生经验和感受委托给我的女主人公娜拉。所有的其他人物也像娜拉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表达出我对人生的思考。”娜拉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自幼便读了许多的书籍，在戏剧舞美上有很高的造诣。她不压抑自己正常的生理需求，也不过分依赖精神之爱的慰藉，行为和选择不受世俗的束缚，也抛开了思想上的许多顾虑，能够自如地应对性爱与情爱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作者还通过娜拉这个中心人物建立起与祖辈、父辈、下一辈，以及毕生好友图霞的联系，并对祖母玛露霞和好友图霞进行了大量的刻画。娜拉的祖母玛露霞是个拥有传统价值观的女性，她爱憎分明，行为果敢而坚决，积极参加培训班的训练，热衷于从事无产阶级子女的教育工作，“她想成为一个自由的、不受压制、不受约束的人，要变成一个活泼的、古代的、希腊时代的女子”。娜拉的好友图霞一生专注于舞台艺术，一辈子无儿无女，却从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反而安之若素。

不难发现，娜拉、玛露霞与图霞的身上都具备自由的属性，性爱与情爱不再成为她们内心的困扰与痛苦的来源，她们有各自的事业和追求，人生独立而充实。这是乌利茨卡娅继完美女性与矛盾女性之后塑造的又一类饱满动人的女性形象——浪漫不羁的自由女性形象。她们天性浪漫，洒脱不羁，有不畏世俗的眼光，行事作风独立自主，内心坚定而刚毅，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

作者在创作晚期的审美情趣又一次发生转变，这是对女性更深一步认知的结果。乌利茨卡娅紧贴当代俄罗斯女性的生存现状，结合女性开始接受教育这一事实，用更开放与包容的心态书写女性别样的人生。乌利茨卡娅让女性的身份不仅限于妻子、母亲与家庭主妇，不再将她们局限在家庭这个框架下，而是成为社会中的一员，其中有才华出众的戏剧舞美师，有浪漫优雅的舞蹈演员，还有严肃认真的教育工作者。她们从繁重的家庭琐事中抽出身来，沉浸在浓厚的知识与艺术的氛围里，在更大的空间体现个人的价值和作用。正如书中所说：“如果女性接受不到教育，世界文化将遭受巨大的损失。确实，这是一个革命的时代。”乌利茨卡娅也深刻意识到教育之于女性的重要意义，在后期创作中把女性塑造为有过人学识且思想独立、行为不羁的自由女性形象，作为对女性在当代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的特殊关照与独特思考。

四、结语

纵观乌利茨卡娅的创作过程与她审美情趣的转变，她对女性的认知一直在随着自己阅历的增长和时代的进步而变化。从最初塑造的完美女性形象，到中期塑造的矛盾女性形象，再到后期塑造的自由女性形象，乌利茨卡娅先是继承了19 世纪俄罗斯经典文学的写作传统，然后又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进行了更多也更为复杂的尝试，最后终于在不断摸索中找到了女性真正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乌利茨卡娅对女性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认识层层深入的过程，也是一场潜移默化的有关女性解放的无声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