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往事
2022-08-04陈文秀
陈文秀
麦牛
妈呀!这面粉生虫子了,赶紧倒掉!
孩子这种大尺度的惊讶和夸张的表情,让我无法接受。面粉袋子里是有几个微微爬动的小黑虫子,那虫子我打小就认识,就像旧相识似的,一眼就认了出来。它虽然很小,但是却有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我们庄稼人称它“麦牛”。它的祖祖辈辈与麦子、稻米共生,与土地和庄稼共生,也与我们共生。
我是不会把剩下的半袋子麦面倒掉的。对麦子的深情厚谊,是从小就积攒起来的,我不许有人随意轻贱它。离开土地二十多年了,现在见了麦牛,我倍感亲切。在我的意识里,麦牛只是在温度适宜生存的状态下,才会出现在麦子或者面粉里。我并不认为是因为面粉变质了才滋生它们。或者还可以这样说,是由于麦牛的出现,提醒我们,面粉放得久了。它在无声地暗示我们,抓紧把面粉吃掉,免得浪费了可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麦牛原来是益虫,而不是相反。当然这里面有我个人的偏爱和庇护的因素。并不十分生麦牛的气,是因为我太爱麦子和生长麦子的土地了。
麦牛周身干爽,小巧精致,其实并不脏。它是否自带病菌,我并不清楚,事实上,它生于面粉,死于面粉,应该还是干干净净、“洁身自好”的吧。所以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麦面生了麦牛,娘总会把面粉上面的几个麦牛捏掉,然后把面粉拿到阳光下晒一晒,就可以蒸馍馍吃了。
现在,孩子们的谈虫色变,我不认为仅仅是生活常识的缺乏,还有一种富足安逸后对粮食的无视,让我心里不舒服。
我认识的麦虫中,还有麦蛾、麦夹。它们和麦牛是否是直系亲属,我不得而知,总之它们应该是一个以粮仓为世界的麦虫家族吧。麦蛾是一种会飞的蛾子,浅灰色,体型小巧而轻盈,经常会出没在粮仓的表面。究竟它是怎样祸害麦粒的,我也无从知晓,因此对它不是很讨厌。相比之下,被长辈们称作“麦夹子”的那种白虫,就有些讨厌了。首先,它的样子长得不太招人喜欢,乳白色的身子有点像蛆虫,与蛆虫的区别,它是扁长形的,头部呈深褐色,尾部有两个深褐色细弯的夹子,时不时地会咬人,咬起人来像被麦芒扎的一样疼。这些虫子来路不明,仿佛一夜之间,就在你不知不觉中,占领了粮仓的高地。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该晒伏场了。
是中伏天,找一个日头最毒的日子,男人用笆斗,女人用小斗,孩子用脸盆,全家老少齐上阵,把屋里的麦子搬到场上摊开暴晒。这个日子很是欢腾,庄稼人对每个关于麦子的事件,都是很隆重的。木锨、扫帚、耙子都派上了用场。就连鸡鸭也欢腾起来,上来帮忙捉虫子吃。虫子们闻风落荒而逃,麦蛾子飞得快,最容易逃离。麦牛披着一身小小的铠甲,成群结队艰难地向场外边撤离,用手一碰,它立马缩回四肢一动不动地装死,可怜又可笑。麦夹子在鸡鸭的心目中,是胜过麦子的美食,没有几只能够从鸡鸭的口中逃生。
一天翻晒好几遍,一滴汗珠摔八瓣,在太阳落山之前,必须把麦子收拢归仓,这样可以烫死剩余的虫子,就能放心地存到过年了。
麦子在庄稼人心中的分量,那可是高贵的。它是梦的载体,是生的希望。
麦牛是卑微的,它不过是寄生虫,寄生在麦子的中心。我不知道麦牛会不会做梦。它如果会做梦的话,会不会梦见自己成了一头感恩土地的牛了呢?
号子
我对麦子的最初印象,是从我娘的号子声开始的。
大概有六七岁吧,我和小伙伴在田边的土路玩耍,忽听到地里有人吆喝,像唱歌一样,听不懂。
循声望去,只见一排女人肩上套着绳子,拉着一个细长的石磙,在麦地里滚动。她们,一个个倾斜着身子,努力地往前走,边走边唱。这悠长的吆喝声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先是一句单调的声音,接着就是几个人跟着和,如此反复,那号子声便循环传来,越来越近,如一曲苍茫的咏叹调。
我惊奇地发现,那个领头吆喝的是我娘!我娘在前面唱一句有内容的话,几个女人跟后面一起和一句:同志们加把油喽——哎来哎嗨呦喽——日子有奔头喽——哎来哎嗨呦喽……
我惊讶又好奇。她们拉石磙的时候,为什么要喊号子呢?号子声可以让乡下贫瘠的生活变得丰满一些、变得有力量一些吗?石磙在麦地里来来回回,我娘她们在麦地里来来回回,那号子声便也在麦地里来来回回。这来来回回的号子声啊,就像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来回回的日子。
插图:包 蕊
她们拉着石磙,脚下是柔弱稀疏的麦苗。石磙轧过,泥土变得平实,柔软的麦苗并没有趴下,却似乎变得更强大起来。这也是让我感到惊讶的。小小的我,那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柔软的麦苗要承受石磙的碾轧和践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难以理解。只记得,我那年轻的娘,身上穿的是那件我熟悉的蓝色华达呢褂子,门襟上钉的是有机玻璃纽扣。我娘的长辫子,那时也剪成了齐耳的“二道毛子”,很好看。那一刻,我觉得我娘很美,她是我崇拜的偶像。
村里的妇女也都夸我娘。她们说,孙玉娥号子领得好,一句接一句,能跟上趟儿,嗓音也好听。不错,我觉得我娘的号子声也好听,她的嗓音好,唱出的歌儿也好听。时光虽流走了几十载,但是我娘唱过的歌声和那悠长的号子声,至今依然在我的记忆深处缭绕不断。
后来我问过我娘,那麦苗好好的,你们为什么用磙子碾轧它?我娘看着我笑笑,她说出的话很平静。她说轧麦苗就是给麦根掖掖被子。这样麦子才能经冻、经旱,还能帮它们分株。来年多收一点麦子,你呀,就能多吃一个白面馍。还有,地轧平了收割的时候麦茬能割得浅一点,秋季庄稼好播种。
当然还有。娘并没有说,但是我感悟到了。那柔软的瘦瘦的麦苗,就像乡村女人,经过岁月的石磙碾轧,才会抵御风寒,在凛冽的寒风里不会趴下。为了种地,为了孩子,为了在过年时吃上白面馍。
淘晒
进入腊月,淘洗麦子,晒麦子,就成了暖阳底下一件美美的事了。
要瞅着哪天天气好,有没有风,太阳在院子上面是不是亮堂。如果天气不错,我们那村里的女人便会活跃起来。我娘也算一个。她会把麦子装进篾篮子,拎到池塘里淘洗。池塘里的水清清,又因为我娘和篾篮子的倒影,甚至都能引来无数条欢悦的小鱼儿。
麦子在清水里淘好后,我娘就挎着篾篮子回家。在院子里,娘动作舒缓地把淘好的麦子倒在铺好的席子上或者笸篮里。从篾篮里倒进笸篮里,麦子遇到我娘是幸福的,我娘遇到麦子是舒心的。娘拿着毛巾,反复在麦子上拭水,就像是为小时候的我洗澡擦身。
因为阳光和心情的关系,娘每隔一会儿,就要看看她的笸篮里的麦子。麦子在太阳底下晾晒的时候,娘便拿来一个小凳子,坐在大门口,一边晒太阳纳鞋底,一边瞅着鸡鸭不许偷吃麦子。又隔了一会儿,娘又起身去,用手翻弄笸篮里的那些麦子。那些麦子舒舒服服地躺着,晒着。娘却不怎么安心,心里念着,牵挂着。
阳光从院子里悄悄溜走的时候,一丝寒冷便向我娘袭了过来。我娘收了鞋底,走到麦子边,捏几粒麦子放进嘴里,“嘎嘣”咬了一下,点点头,就开始用簸箕簸麦子了。
簸麦,这又是一道关照麦子的程序。
晒干了的麦子又从笸篮里走进娘的簸箕里。看来麦子的命运也是曲折的。与娘不同的是,娘的命运曲折而深重;麦子的曲折,却是曲折而见光明。麦子一点一点脱颖而出,它最终会蜕变为理想的香喷喷的白面馍馍。而我的娘亲,她最终将走向黄昏,走向永远的暗黑。
娘不会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默默地、努力地撑着肩头,簸着那些在她面前活蹦乱跳的麦子。一簸箕、一簸箕地簸着,麦子簸好了,娘把簸箕的一角斜着置入笆斗,然后一颠一颠地往下颠簸,那麦子便顺流而下,走进了它终将走进的命里归宿。留下的,是轻描淡写的草籽、碎屑,还有一点瘪麦子。
娘把簸箕一歪,倒给守候在旁边的鸡鸭分享,然后再装下一簸箕。如此往复,又是一个时间轮回。
第二天,笆斗里的麦子,再次转世,进入那一圈一圈再也走不完的磨盘。
推磨
爷爷去队里排队,把驴牵了回来。
驴是生产队的驴,因为队里只有几头驴,每家推磨,都要去队里排队牵驴。若是去晚了,能干又不偷嘴的好驴就被别人家牵走了。
爷爷牵驴的空当,家里已经在石磨上面倒上了小麦。麦子是从笆斗里倒出来的。当它倒进磨眼里的时候,它无法知道下一步将去往哪里。这种情形就跟驴差不多。驴在推磨的时候,是要把眼睛蒙上的,所以驴也无法知道它的下一步将去往哪里。事实上,当驴的眼睛蒙上,嘴巴再戴上笼头,身子再套在磨架上,它的下一步往哪里走,已经被命运决定了。
石磨,是驴的命运。在靠着石磨磨面的日子里,石磨也是人的命运。
蒙上眼睛的驴,开始围着石磨一圈一圈地转。麦子顺着中间的磨眼往下漏,落在两盘石磨的中间,被磨片碾轧成粗粉,顺着磨缝流到磨台上。等到磨台上的粗粉渣积得厚了一些,娘便拿着面瓢走向磨道,去收集那些粗粉。
这个活儿可不是好干的,走快了人会踩到驴子的蹄子,走慢了驴子会踩到人的脚。人踩了驴不太要紧,蒙了眼的驴子踩起人来可不会留情。边走边收,这个过程要在动态中来完成,速度只有收磨人自己拿捏。咱家的这个活儿非娘不可。
磨台旁边的案子上老早就准备了一个大笸篮。笸篮里面放置一个木制的筛床,筛床上是一个筛面粉的箩筛。现在,娘把收来的粗粉渣,倒进箩筛里,箩筛在筛床上来回推拉,细粉从箩筛下面纷纷扬扬地落在了笸篮里,就变成了白白的面粉。麦子逝去了,它的灵魂诞生了。
它的诞生过程是这样的:磨上的麦子漏完了再添,等第一遍麦子磨完以后,把筛下来的粗渣再依次倒回磨上,磨第二遍。如果没有人搭把手,一个人磨面会忙得不可开交。总共要磨三遍,直到筛子上面的麦麸变的很细,筛子下面的面粉逐渐发暗,这个虽九死而不悔的过程就完成了。
停磨卸驴。这个时候,驴的蒙眼布可以拿掉了。驴张开它的眼睛,看着世界,也看着我娘。它的嘴巴上,篾笼子还在。这头可歌可泣的驴,它没有偷嘴。
但是我娘善良。看着驴,她抓了一把麦麸给它吃。
蒸馍
有了一口袋白面,过年就有了底气。
过完祭灶,家里就开始蒸馒头。
那两天,最忙的就是娘了。头天晚上和面,面在盆里发着。第二天,面发好了,娘就忙开了。揉面,切面,做成大小相当的馒头剂子。然后,烧水,上蒸笼,把馒头剂子安放到里面去,灶膛里添上干柴,红红火火地烧起来。麦子再一次涅槃,在滚烫的蒸笼里绽放,演绎成了热气腾腾的馒头。
馒头啊,那是一年中世间最美的美味。
在过年,除了蒸馒头,娘还用面粉做过丸子,做过面叶子。娘炸丸子,炸焦叶子,最后还要包饺子。大年里,有关麦面做成的小食品,我们是接二连三地吃。那时人虽穷,但过年,还是要奢侈一把的。因为有麦子。有麦子就有底气。
当然奢侈是短暂的。过了正月十五,无论穷人富人,差不多都要把白面收起来了。因为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新麦还是麦苗,而旧麦已经不多了。年末岁初,新的一季轮回又开始了。循环往复,故乡的生活宛如那沉重的石磙,宛如那周而复始的石磨,面对青黄不接,我们还要勒紧裤带熬日月。
那是一段生活灰暗期。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要靠芋头、高粱、玉米来充饥。对白面馍馍的渴望,又陷入了旧梦的漩涡。尤其是我,小时候嘴巴刁,不喜欢吃那大锅烀的芋头轱辘,也不喜欢吃又粗又硬的杂面饼。娘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忆苦思甜,对我们说教一番,说是最苦的时候连芋头都吃不上,有多少人都撑不下去了。生产队为了保住种粮,在准备育秧的芋头里下了鼠药。娘说她的那个堂弟就是吃了这毒芋头死的,当时家里人喊着拽着也没拦住,实在是饿急了啊。
娘说这个事就像是说天方夜谭。饥饿不容我同情。我对白面的爱仍然一如既往。所以当玉米面饼子出锅的时候,娘招呼我们赶快趁热吃,说那黄色就是鸡蛋黄子,香喷喷的,好吃呀。我知道娘是骗我的,其实娘不骗我,我也打算吃几口的。我终究不是娘说的故事里的那个人,而麦子的成熟还在遥远的六月。
日子的灰暗期,有时也会闪出一丝光。吃到杂粮饼子实在难以下咽的时候,我们家有时就来了亲戚。亲戚就像自带光芒似的,他们一来,我们家就好像亮堂许多了。其实缸里的面还是那点面;锅还是那个锅,碗还是那个碗。但是我娘这时候就有本事了。鸡窝里掏两个鸡蛋,掺点葱、蒜,做出一盘主菜;园子里去一趟,菜坛子里再掏两把,桌子上就能摆出几样了。
除了这些,我当然还是期待着吃上白面的。果然,在亲戚面前,娘变得格外地大方起来。她把碗探到缸底,后来锅里就有了一圈白面饼。娘做这种“白面饼”是下了功夫的。因为白面太稀罕了,娘在做饼的时候,就和点杂面衬在里面,再用白面擀一层皮包裹在饼的外面。这种饼,我们美其名曰“包皮子馍”,不过是娘以这种捉襟见肘的方式,来撑着我们家的脸面罢了。
然而,亲戚来总是好事,我们小孩子可以吃到糖果。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吃到娘烧的肉。想想吧,白面饼子就着肉吃,那是天下绝味了。
收麦
收麦,是让麦子成长的又一种方式。
麦子黄了,就意味着麦子要“被宰”了。其实麦子知道,所以你看这一望无际的麦田,一片坦然。风吹来,麦香起。大地躁动。树林里,布谷鸟清脆的鸣叫声,传遍每一个村落。人们也躁动起来了。
但是爷爷很沉静。他像麦子一样,直立在大地上,不急不躁。他知道该收割的时候,麦子就要收割了。人也是这样。人对于土地的梦想,也有收割期。
爷爷首先把家里的粮食囤子扳倒,收刮出抠下来的最后一点麦子,吩咐娘把它全部淘了晒了,把麦子分离成白面和麦麸,给人和牛做好战事前的准备。
接着就是赶集。
哪种镰刀钢口好,哪样杈子轻巧,哪顶草帽耐用,哪把扫帚出活,哪样木锨趁手……挑选这些东西爷爷最具权威,别人无法替代。那些工具,少了哪样都要耽误事。扛回家,爷爷还要给草帽穿带子,给扫帚加铁箍,再把镰刀、木锨和杈子耙子都装配好,拿在手上试一试,才放下心来。爷爷找来刷牛毛的刷子,把老黄牛从头到尾梳理一遍,理一理它的耳朵,告诉它要收麦子了,要劳累你了。爷爷那几天经常跟牛唠嗑,给它割青草,添饲料。
熟了的麦子一声召唤,抢收的战斗便打响了。
天还没亮,地里就传出来唰唰的响声。等到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麦田的时候,一块大田已经被镰刀们给放倒了半截。
太阳过于热情,把麦子和割麦人一起抱在怀里热烈地烘烤,烤的人们污浊的汗水在脸上奔流,淹了双眼。用手一抹,那层黑斑立刻让人变成花脸,人们亲切地把那黑色的灰叫做麦锈,好像一点也不嫌烦。风在那个时候也会停下来,任由阳光肆虐,地里的草帽们起起伏伏,一遍遍朝着大地虔诚地祭拜。父亲他们放下镰刀,回去套起了牛车,吱嘎吱嘎地一趟趟把麦子往打麦场上拽。这个时候,割麦子大多都是女人的事了。男人们要拉车、打场、扬场、收场,遇上天气不好,来不及碾轧,还要把麦子堆成垛子。麦垛子堆得老高,踩得结结实实,防止漏雨,等天气好了再用杈子挑开,用老牛拉着石磙一圈一圈地慢慢轧。撂下所有的事,先把地里的麦子抢回来,程序不能颠倒,这是庄稼人祖祖辈辈积攒的经验。
若是赶上阴天涝雨,在烂泥里收麦子,那是更遭罪的活儿,苦不堪言。上面蒸笼烤着,下面烂泥拽着,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还要一捆捆地把麦子往地头背、挑、扛,一趟一趟,没完没了。一块地扛下来,肩膀磨出了血,手上磨成了泡,人累得没了神,脱了形,回到家里东倒西歪,躺下就爬不起来。这个时候,能给人带来安慰的,就是那点白面馍馍。
麦子、白面馍馍、牛和石磙,这些本来不相关的事物,在收麦时节,成了彼此的依赖,成了生活的全部。
年复一年。
奔赴远方的我,在二十五年之后,再次回到了老家。生活原来是一盘大磨,而我也不过是一头没有蒙上眼睛的“驴”,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年复一年地转,终于在某一天,转回到故乡的原点。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田地还是那片田地。仿佛没有变化,事实上变化又是那么天翻地覆。
原来的遍地草帽看不到了,满地割麦子的人看不到了,小毛驴和老黄牛看不到了,我的爷爷和我的娘也看不到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大型联合收割机。时代在进步,当一些东西慢慢地成为背影,退出历史的舞台,必然会有另外一些东西,以更为先进的方式占领这岁月的高地。
这或许是另一种乡愁吧。
我站在自家的地头,看着机器轰隆隆地驶进了麦地,心里很有些感慨。机器的效率很高。走过之处,所有的麦子皆俯首称臣——麦秸回归大地,麦糠从机器的后面往外飞扬,而麦粒被机器稳稳地收进了仓里。麦子,就这样以它的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为土地献身,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劳苦大众献身。而它自己无怨无悔。
我家的几块麦地在收割机的来回奔忙中很快就收割结束了。剩下来的是金黄的麦茬地。在那铺满阳光的麦茬地里,我和我的爷爷、我的娘相见了。他们在各自的坟墓里,我在坟墓的外边,在人间。
我的亲人!他们为了麦子,为了日子,曾经吃尽了苦,累伤了腰,流尽了血汗,如今,这么好的麦收待遇,他们却没有遇到。麦子一年一季,年复一年,而人生,只有一季,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他们,收割了一辈子麦子,如今都变成了麦子。
我想念他们。想念麦子往事里的点点滴滴。包括那小小的麦牛,以及娘在的时候的所有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