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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芒

2022-08-04景凤鸣

海燕 2022年8期

景凤鸣

所接触的西方人,吃起饭来确实雅致。干干净净,没有声响,嘴动得也不夸张,一切自然天成。寺院的斋饭也不过如此,虽然更要简单,简单出苦修的滋味来,是一种食斋堂里蛰存的、香灰加久宿的味儿。西餐厅里没那种久宿,咖啡,水果,文火的煎蛋,带气泡的饮料,都提供着一种异趣。尤其边说边讲,不慌不忙,把进食当成社交闲谈。这样吃饭,就强于食斋,也似超越于两千年前所说的食不言、寝不语。当然,几者是不同的状态。

但这个叫法比奥的人,却几种状态都不具备。饭吃得不勤,甚至不大朝面。例行的会议,有一次还没有参加。迥异的状态在那儿,因此引得关注。同来的翻译主动解释说,他身体不爽,在房间里歇着。

怎么身体不爽,却不便多问。但一次两次过后,又确需询问。人的忍饥程度是有限的,按照行程安排,还要深入大地远行呢,均需要一副好体力。

如此问过方知,法比奥是闹肠胃了,喝了大山里的溪涧水。大哥,能不能不闹,那可是矿泉水,直接入瓶就可以卖的啊。你什么肠胃,你喝什么才不闹肠胃?你们,不,我们的肠胃也太可怕了。

与诸多作家相比,法比奥始终一副冷凝的五官。他下巴略短,额头也略短,短到一看就不是中国人,但仍堪称合适的程度。眼仁与眼白,清楚到令人吃惊。黑眼珠,黑到清水盆里的泥鳅一般。严肃思考的神情,让人想起一位旧日的外国政要,行走坐卧却分明是邻家的大男孩。前面若是有堵墙,他若高兴,随时可翻墙而过,而不考虑并不存在的裤线。率性,随意,邋遢。开阔条理,随便又利索。

其他人也独树一帜,或者别具一格,几乎是这群西方人的特点。除了共同使用的语言,行走坐卧,模样风格,可说各有千秋。

插图:王译霆

法国的那个先生多么像一只鸟,快乐的不好看的鸟。不是凶猛的老鹰,不是脚力充沛的、可以下全世界最大鸟蛋的鸵鸟,是表面安分实则极不安分的长脖子老等,也叫苍鹭,叉着长腿,站在泥滩中,准备等成一尊雕塑。可是看的人正模糊走神,它长长的尖嘴已标枪一样,嗖地投到青草与泥水里。一条不小的鱼被吊车一般的脖子,搬运到了空中。鱼吓瘫了似的,任它噙咬与挟持,连翻腾、打挺、甩尾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其实尖嘴稍松,鱼身即可以径直掉下来的呀,却任凭一番空中抛弄,将鱼身捋顺过来,鱼头冲里地吞进。这个吞进会很慢的,包含着各类抛吞与缩进。不过鱼不着急,老等也不着急。对必须的结果,双方均不着急。此刻法国先生也不着急。像老等,又绝不等。他说,beer。见我们有些疑惑,又解释说,beer。两只胳膊翅膀一样向上摊开,肩膀头均匀地耸动,像带着短短的肉翅在飞。表情是快乐的,不是beer之中或者之后的快乐,是提到beer便产生的快乐。而他怎知,对于beer,我们并不愿意朝前。从早忙碌到晚之后,我们不愿意夜里仍要陪同喝酒。当然仍有具体的不必列入的原因,即除了以上,我们似没有办法在不熟悉酒吧的情况下,将其轻易地领过去。这样一座三线城市,有人也说它二线或者四线,一群老外聚集喝酒,断会引来层层好奇的目光。那个场面会令我们隐隐不安,尤其在各方面均语言不通,单靠动作及手势的情况下。

法国的鸟先生,原谅我们不说他的名字,快乐、执着而急切地说,我请客。

听好了,我请客,想让人就范哩。可是对于我们,他请也不行,他请就要我们回请,所用的项目资金,不存在任何一种可能以及变通。我们亦不想因此为难。当然我们相信,法国的鸟先生,他如此诚挚的邀请,充满了同道相惜,绝不是表面的客套。这个beer就是带着香气的号令,只要它口哨般的声音吹出了,夜空中轻盈性感地飞翔,其他的欧洲诗人、作家都会翩翩而来。

针对那一拨人,法比奥和鸟先生的上一批,我们曾跑出多么远,去给他们买黄油。彼时湿雪封山,木屋冰凉,一顿简单无比的面包加黄油,顿时变成可以慰藉的东西。尤其离家稍久的情况下,那些与东北的臭大酱,或者延边的朝鲜族大酱差不多的食物,我们有义务找到,让他们吃好喝好,吃饱喝饱。这就是宾至如归了,我们有义务想到宾至如归,让他们感受宾至如归。

那一拨有四个人吧,两个澳大利亚的白人作家,一个法国的女作家,一个热情的美国黑人女作家。踏着雪后湿滑的道路,分乘两辆出租车,从大山的脚下赶往县城的新城。因是临时行程,均感受一种奇异的轻松自在,那刻黄油远走了,无论是几个外国作家,也无论是我们,解放与出逃的快乐瞬间张扬放大,瞬间突显。

那刻我们在帮助他们寻找家吗?

有时间就说一下,何以县城分旧城与新城,因为新城建成之后,旧城的人们有不肯迁来的。于是迁来了可以迁来的,剩余的慢慢来。这些迁与不迁,与奔闯来的四个外国家伙没有关系,跟一部东北县城的城乡史也没有关系,跟此行声称关注的山川生态也没有关系。那么跟什么有关系,它只跟旁逸斜出的一个生动安排有关系,只跟即将到嘴的黄油有关系。就是这样浅浅的东西,它点燃了山雨连绵、秋冷有加之后,去国怀乡之中,一息尚存、一点即起的生动快乐。

若有时间,还要继续说,那里有一脚可以迈过大江的地段。因水流湍急,江水轰轰地响,对面听不见说话。因位处地面以下,掩在绿树丛中,著名的颇具极端的景致,竟是一步跨过去了。窄江形成的起因,首先是大山的缝隙,阻挡了江水的去路。尤其在江道的初始,水流较细,否则纵是山也要撑开,至少江水急速地涨溢上来,淹了附近的城。四个外国家伙,一个走到最前边,寻找民风诗意去了,一个落到最后,也天然地寻找民风诗意。这是两个男诗人。女作家跑到商场里,动作熟练地挑选水果,仿佛超市不是在遥远的中国东北,而是在她们法国戛纳以及美国田纳西州的家门口。直到两个寻找诗意的家伙被领回来,站在商场络绎的人群中紧张地发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牢笼关着,又仿佛两片树叶,漂游在市民的汪洋大海。与女作家相比,此时的他们再不提黄油,也不提大酱。言语不通的环境,纵然生活如此井然有序,可以给人一种由心而生的安全感,却仍希望及早会合,回到已然设定的采风写作状态。

三线城市的星级宾馆,是不存在黄油抑或大酱问题的。宽敞的俄式楼房坐落在树林中。那楼房,拿到南方的城市,可和礼堂通用,而那树林,几可视作林海。黄油、色拉,煮的拌的煎的蒸的,应有尽有。桌餐的麻烦和自助的随意简单,是后来逐渐碰撞出来的。尽可能采取自助形式时,才觉得这种设计以及使用太好,对此类大多需靠翻译的国际写作活动,它解决了许多交流交汇交融的问题。既可不必交融,更可随时随地组合。所以这个自古以来的自助,真的具备先见之明,值得全世界所有的餐饮场所推广。

那个时候,澳大利亚的中老年专家已发声了。开幕式上,没安排发言的他,不仅在现场发了言,而且发言很好,有见地,有博识,做到了侃侃而谈。原来是个有名的动植物学家,专业博士,较厚的学术背景,报名之时,被主办方忽略了。

澳大利亚专家偏激、犀利、深刻,几乎没有人能跟他说话。他的单筒望远镜,可以看见鸟飞的姿态,分辨得出群鸟中的不同面孔。对一些不知名植物的掌握,也达到了近乎精准。既是对各类植物不知,却又如何判断他所掌握的精准,需知这个是能够感受出来的。所谓头头是道经常不是分析出来,而是听出来的,甚或不是听出来,而是感觉出来的。知识的面前,不懂的绝对张不开嘴,这个一望便知。澳大利亚专家每时每刻保持专注,坚持离群索居,拿着单筒望远镜观察记录。不与人说话,说就说动植物的话。对自然、植物、鸟类如此执着、专注、理解,对人群交流如此漠视,这些都源自他的自然观与生活观,也反过来影响他的自然与生活。大自然是无比丰沛的,但向来节省,不管哪一种动植物,绝大多数做到了勉强够用即可。当然多取一分又何其难,常常是想取也取不到。因为一柄单孔望远镜,他深知鸟类的无比节省和想不节省之难。而来中国东北后所吃的几顿饭,才仅只几顿,无论以鸟类的眼光看,还是引以为傲的生态的观点,他均要发声,给予点评。

他的光盘意见反映到了我们这里。他说得对,建议得有理,我们开始考虑每餐减量,却又想方设法跑进闹市,买价格适中的水果,安排服务员洗净了送进他们房间。为的什么,怕他们吃不饱或吃不好。我们承认澳大利亚专家是对的,即便表现得过于明确。只是一天天过去,浪费的情形却因这样那样,只是稍减或未减,光盘行动停在了口头上。主办方的同志们着急呀,给出了点菜布菜的公式,即每餐菜数等于就餐人数除以二,具体菜量呢,每只盘子除以二。这样说还不明白,那就换个简单的说法,菜数减半,菜量再接近减半。

而事实逐渐证明,他们是有吃零食的习惯的。

这样就好多了,不由得跟着释然。人家何止求光盘,更是正餐时不肯往饱了吃。当然正餐后我们是没有办法解决他们的肚子问题的。我们不能组织夜宵、加餐、水果、小食品。这意味着若不饱饱地吃饭,饿时除了他们自己解决,没有别的辙。

应当说,在星级宾馆时,买零食与吃零食是看不到的,都在各自房间里猫着。可一旦出行,情况就有些彰显。到了公路的加油站或者休息站,他们都跑下去了。上洗手间,买东西回来,掩着吃,将胃填饱了。什么叫掩着吃,将脸埋在前座背、车窗角、帘布后,将咀嚼声放到最低。因看不到咀嚼,便仿佛跟前座说话、自言自语、默诵学习。而选择零食的范围如此之窄,巧克力,带巧克力味的甜点,巧克力形状的饼干。若来上一杯速溶咖啡,看来是太好了。但是路边小店,有接近巧克力的已然不错,除此更复何求。预料的情形果然如约而至,且只能由他们自购,我们不能够替买,因为这样的消费是不在报销范围内的。而我们,彻头彻尾是各类财政规定、审计法规的执行者和守卫者。我们的判断与思维,早被各类现象、各类情况、林林总总,给纵容与捆束住了。

那个叫法比奥的,不见饿,也不见零食,看来更有非同一般的控制力。不过又是我行我素,当然也仅仅在我行我素的范围内。绅士以及所谓的绅士风度是不需要的。法比奥是可以随时席地而坐又席地而起的人,邋遢中透出一种洒脱的利索,或者利索的洒脱。他岁数不大,可以说正当年。这样的年龄,走跑跳都突出,各类嘻嘻哈哈,抽烟喝酒,均能凑堆儿,玩到一块儿去。一个作家在外,又是组团体验生态山水,纵是玩乐得过头,他们自己都给予理解。可这些人员又不会如此,都是艺术上有成就的,珍惜时时刻刻,不容许时间的大幅度流失。以法比奥而言,除了是青年作家,还是一个记者兼翻译。一副深度思考的表情,就不是青年,而是壮年,壮到跟澳大利亚博士相仿。只是离开各类深度思考的案头,才又弹回青年。行走坐卧虎虎生风,掩饰不住的充沛活力。与加拿大一个叫做查德的诗人并肩走路,引得女孩子们一路观望。

真MAN。她们追上前说,然后快乐地跑开了。

因为这个法比奥的深沉,不肯言谈,所以各国的同伴们对他的领会,仍停留在原有的原因之上。喝了大山溪里的水,拉了肚子,不太进食,需要休息。可他是塞伦盖蒂草原的角马吗?吃草是天性,见到清水就想喝几口。一个沉默而活力的人,自动进入辟谷状态,包括语言与交流。有病了谁也不打扰,自动隔离,自主恢复,依靠身体功能进行自我说服、降解,最后神色从容地归队。而此时,又真的如同塞伦盖蒂草原上游走归来的年轻狮子。

总之这样一种症状,这样一个只是喝水睡觉的情况,让人家心情好,又怎么可能呢?不针扎火燎的已经不错了。所以大家吃饭的时候,他常常不见,见时也是很晚,时间长了大家也视为了常态。

只要给以安静,不予打扰就好了。只这样一点要求。

瞧着,这个就是差异,令人觉着不同。这个差异来源于文化,似更来源于生物学上的人种。所以说人类的起源,最初来自于一位非洲老祖母,这个偏想不明白。它似可解释起源,但解释不了差别。即是说,科学可以给予承认,但科学并未给出解释。

深秋的雨雪,冻得冰凉的手与脚。盼望暖气的日子来了。空调与电暖,火炉与火炕,而现实中的解决办法,只有加衣、盖被、啤酒、散步。

大山的脚下,原始次生林的边缘,散步之时,那一拨里的法国女作家以及美国黑人女作家,人群之中不善观瞻,总是呆若木鸡状的两个澳大利亚男诗人,同时见到了长白山的乌鸦。严格地说那已不是乌鸦,因为它们个头大到像山鹰,敢于集体迎击白头海雕。若是分层级,它们当是最能战斗的那一层。擅吃腐食和松林中的毛毛虫,是鸟中的獵狗。

那些乌鸦真的肥,有一种湿黑的美,像身体粗壮头发油汪的年轻女子,每一根都看出营养,皆是山雨中的绿秧。那样的乌鸦真的神奇,它们增加了大山的巫性,而绝不是晦性。在那样一个无法代替的大山林子里,林边的一个弯洼处,同样无法替代的空气、湿度、湿雪中,棕黑肤色的美国女作家,拖动她的高臀以及健壮柔软的粗腰,围着木质宾馆,一圈一圈地走来又走去。棕黑色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红,像是黑鞋油擦在了棕色的皮鞋上,或者反过来。唇是标准的粉红嫩,由于棕红的衬托,显出更加深层的热情绚烂。

记忆之门正渐渐打开,将她们与他们,一个一个地展现在眼前。

但她们与他们,不会再来了。这个世界太大,人类居住太过广泛,更何况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约过的不再约,纵然她们提出新的申请。并且她们为什么申请?这里是巴黎或纽约、东京或上海吗?这里颁发一个有名的世界文学奖项吗?

大家都熟悉起来了。二十来人的队伍,每天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按着预想的路程,写这山这树这水。

吃饭也自动统一起来了。端着各自的盘子,聚拢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如果人来得过于齐,不能够一张桌,那就两张桌,不过也尽量地挨着。各桌说各自的话,彼此侧听对桌的话,使这种闲散的、无所事事的自助,变成了聚餐与沙龙。

但是,为什么只有彼此互找,又为什么可以迅即融成一片。除了均是共同的远客,还因为他们操盘的是同种语言,可以听懂、不猜、交流。此时,同种通用的语言真像是国际列车,载着各类交流的话题,朝着既定的目标愉快地奔驰。

所以语言构成了很严厉的篱笆。这道篱笆使不同语言的人相隔,让不懂的人彼此陷进聋哑。聋哑还有规定含义的动作与比画,而不同的音形义,以及无法望音及义的面前,语言变得不如风的吹过,雨的淋湿,秋霜的凝结。自然的语言任谁都能看懂,而这些人类语言,变成了不可释义的天书。令不同的习惯背景下,眼神、手势、动作均无以传达,传达的也可能只是误解。

所以声音多么像山林与道路。它没有国界,没有民族,没有种类,只有性别。而假借声音做载体的语言呢?它升华了,变体了,提高了,让我们感到了深壑般的国界族别。纵算目光的交流中,展现出均要表达的渴望,可最终结果呢?只有歉意地笑笑,彼此失落而去,而难有其他。

一个曾经出国访学的女作家,帮助找到了办法,即已被广泛采用的手机翻译软件。年轻的人几乎都知道的,但参会的本土作家,也包括各类外方作家,却不知或少知。这样一个招人喜欢的实用工具,似乎不能由翻译来提供的,似乎是这样。虽说他们一直吃苦受累,但他们仍瞧不上这种东西,无法接受此类软件所包含的幼稚粗糙、言不及意、辞不达意,以及引发的莫名抵触,而女作家此前分明遇到过此类的困惑,特别感同身受,所以恰逢其时地拿了出来。

给上键子,就开始了从此语到彼语、从彼语到此语的旅程。算是最拿来主义的一种方式,完全藐视了学习语言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勤学苦练。那可是需要累积多年的以及经历亿万频次计算的。可若将普适以及任何人的更加广泛的使用作为目的呢?这个拿来主义或者工具化就对了。

依靠小小的软件,个别之间、三三两两之间,作家们似乎体会了同声传译的可能。中外作家们说,而后的发展将是,此前那些不得不用智能手机交流的人,可能突然不用语言,不必开口,仅凭眼神已明白彼此的大意。只是这个说法又何其虚伪。除非相当熟悉,头脑里装满了渴望交流的友谊风暴。可在手头笔头均不及用的情况下,仅仅依靠热烈的、清澈的、冷静的眼神所传感表达的,可否达到了百分之一。若超出或小于这个比例,是说明了头脑睿智与内心风暴的无限之大,还是对意会所承担交流能力的认定与浮夸。澳大利亚的动植物专家,希望不久的将来,能产生跟鹡鸰对应沟通的程序。一方是人,一方是鹡鸰,拿着手机,凭借软件,与鸟儿展开对话。这真是个足够大胆的畅想。但问题是,你知你,你知鹡鸰吗?纵算你知鹡鸰,鹡鸰却又如何知你?不过作家兼动植物专家,果然是一个更加善于畅想的群体。

总之交流是愉悦的,令人充满欣喜。拿一句句的汉语逗引它,再逗弄出一句句的各个语种、各国语言。稍微熟练了,可把各国语言当成有音调、有节奏的音乐来听。丹麦语、挪威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希腊语,一段一段,变成不同声部、不同音阶、不同音调、不同音色的母语合唱,变成人类语言音乐会与世界文学交流场。彼时语言已恢复活力,跨越障碍,相互的交谈与阔论、赠书与沟通、漫步与谈心,重又老朋友般欢欣开始。

那个法比奥,大致用了四五天的时间,饿好了。似乎有些瘦了。他这样的年纪,就是那样经磕打,病也拿他没有办法。依靠不吃药、不吃饭调好了身体,他依然健康,恢复活力。只是较之原来的紫外线沉积甚至黑黝,此刻变得文静苍白,更加看得出思考的神情。

直到这个时候,女作家与男作家们,才道出了他的另外一层的、为他们所认可的焦虑。这层焦虑,既不是专程寻觅的黄油,不是被我们离家想念的大酱,也不是架设沟通所需的外语或世界语。他的郁闷不乐来自于目前约定的、共同使用的反方向,他想念似乎很久听不到的意大利母语了。作为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之一,他想倾听它的节奏、语调、内容。它们是他最有益的空气,没有这个空气,包括空气中的水分、湿度、温度,他的呼吸不是过干就是过湿,不是烫手就是灼心。

他的这番要求和感受,几乎即刻得到各位欧洲作家的呼应与理解,也得到我们的理解。都是人和语言的关系,都是同类型的感受,只是有的粗犷对待、乐观处置,有的不由念及。而我们不能寻购黄油一样,给他觅到一处意大利语演出的话剧,纵算是国际大都市也做不到。不过目前来看,手头的各类软件与电子产品应该解决一些呀。可是真的听到了意大利语,他就滋润了吗?他真正的苦恼以及苦恼的根由,又岂止面临的无以进行的母语交流。对此我们颇为期待,但对不起,没有办法。

世间有阴有阳,声名有隐有显,声波有感受得到有感受不到。但你感受不到不能证明没有。这样的判断适用于皮亚,也适用于各类本土女作家。我们这边的女作家谬赞,大山是她们祖先的发源地,她们祖先的脚印,覆盖了大山的每一处山脊,每一个褶皱。由于她的个人民族是满族,她的先人是满人,因此她完全可以作如是说。传说人参能走,这很符合脚印的特点,那么又是否可以说,人参是她祖先的脚印。还是说说皮亚吧。皮亚是带有写作神情的女作家,她的神情里有神道,她的神道赋予了她暗含的另类神情。她个子虽小,但四肢都听她的话。虽未练操,却可在平衡木上旋转,虽未习舞,却是天生的民间舞蹈家。只是倘使天长日久,不知她的暗含神情是否落地,指向哪里。加拿大的查德先生,法国的鸟先生,澳大利亚的动植物博士,但断不会指向法比奥。出外十几天就思念母语滋养,与皮亚的云游四方、四海为家无法共融。不过所有人将原谅他,包括皮亚,因为想念文字是没有毛病的,想念一种有声语言同样没有毛病。并且这样的需求敏感珍贵,感觉与触觉都生长了无风仍旧可动的纤毛。如同吹残的蛛网,挂得住闪亮的细微灰尘。

经过了广大的黑土地,我们领他们去看草原,看丹顶鹤。这种禁不住风吹的盐碱草原,确实没有什么可看的,是丹顶鹤作为著名的大鸟,它提高了看的意义,增添了此行的不同。那天有不去的,有去的,采取表决制。这也应合了他们所谓的民主习惯。结果是去的多,不去的少,那么就去。余下不去的仍尊重个人意见,逛以干旱和阳光著名的城市街道,摸晒得发烫的白钢栏杆,待在房间里进行必要歇息。

事实证明,纵是深入采风,他们仍喜欢绿意葱茏、繁花胜景。所以我们应该把采风顺序倒过来,先看大片的盐碱地、枯黄成片的平原、赤裸生动的沟渠,将次之的生态先给他们看。一层一层、由低到高的进行。如此这般,先奔赴大山平原,溜达累了,再看漠漠的盐碱。漫长时间的坐车,会令他们兴致不高,至于盐碱地改造出的亿顷稻田,跟这些人类没什么关系。地太旷而远,也正因为这一点,为了节省时间,路上买的香肠和面包。但是否有黄油,这些我们不管了,事实上他们也不管了。由这个不管我们想到,他们很有可能,正将个别的环节习性,主动向我们这边适应。

整个活动已到后半程了。真的快要回返面前,一切开始展叶的生活诉求,都被让到了以后,退回到刚冒芽儿的状态。不可隐晦的,一些关于亚生活的亚观察开始了。像是满天繁星隐去,只剩下稀朗的三星,像是秋水落而石出。目光指向的是举止洒脱、行动不羁、衣着简易的皮亚,和一个二十多岁的葡萄牙诗人。葡萄牙诗人最有先锋意味的脸埋在黑雾般的头发中,特颓废。往座位上一倚,很像是抽大烟的,而且长年抽。可是妄自猜度的女作家,你们谁看见她们了,谁又能看得见她们,又凭什么看得见。纵算聊过天,喝过茶,逛过街,纵算过起两人世界,不可以吗?并且事实是,那个皮亚看大鸟去了,隐在雾发中的葡萄牙作家却没有去。两人并没有成双成对,同出同入,而是以实际行动标注,活动结束的临近,一切的想法正在收手,平静地等待各自归期的到来。

回返三线城市的高速路上,每到一处休息站,都有人下去买吃的。还有不吃不喝,只是下车抽烟的。这个不是意大利的法比奥,而是更加频繁活跃的皮亚。以自由率性显山露水的皮亚,抽烟也更加格格不入。她不跟几个人凑堆儿,而是自己跑到一边去,让周边只她自己。客车经过的是阳光地带,晌晴天,空气特别清爽。路边的格桑花没人理会,但确实开得新鲜。所谓的格桑花,原来就是扫帚梅,东北公路边上粗糙撒籽,任何石缝、路基旁都可见生长的单瓣野花。为什么叫扫帚梅,除了繁茂姿态像小扫帚,还因为只要不拿扫帚扫没了,就见缝便长。可在西藏,却有了那般动听的名字。幸福的、姿态凛然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命运。

在那边,皮亚格桑花或者扫帚梅般地站立。她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司机。那里是她的空间,庞大的车体,有效地把她和其他作家隔开。彼时司机弯下腰,在检查着什么设置,无以回应,皮亚的好奇、探询与热情没有了落处,又看一旁相助的我们。她一只手斜叉着腰,另一只手掐着烟卷,脚摆成丁字步,仿佛音乐剧里,一个聚络人心的女主角,公主,女王,持胜利火炬的寡妇,面对着一排形态各异的男人。傍晚的天光投向她们,投向诗意的乡村黄昏,已在展开和即将展开的故事。柔和、集中、明媚的光束之下,我们再次重温她的身形神态。个子不高、瘦、利索,四脚匀称,裸露的、不抹护肤品的肩背。成年的日晒,她的脖颈与脸颊有些风吹后的糙红,全不似东方女子精心呵护的黄细或者白细。她是白种人,但分明不如黄种人对白的珍惜与在意。短头发不烫也不梳理,那么谁能说清是一张橘猫皮或是一片兔子毛。她那样狠撂下眼梢,然后抬起,制造出带弯的、两折的眼光,看着你。

大酱。农家大酱。从我们所在城市的任何一个点往出走二十公里、三十公里,不管各个方向,郊区与农村,农宅与菜园子,均可以见到盛装它们的酱缸。距离越远越普遍。那些气味常常被封着,不过就餐时常常让人想起。跟眼前的这个黄油一样。

仍记得外国作家,他们的黄油或者大酱的故事。他们的黄油,相当于我们的大酱。若不予赞同,就请将此当成梦中的私语。若予赞同,就请坚持它的外延。大连海边渔村的虾酱,外地的、不喜的人闻着便掉过脸去,吃也吃不下。山东乡村的独头紫皮蒜,辣得人直跳脚,跑到自来水下冲嘴巴。可它们都是各个地方加入精神、记忆、文化元素的黄油大酱。未远离时,它们是生活中不可离分的食品,远离之后,它们走进了一辈子的命中与梦中。

而这一拨作家,一直到临别的前一天,都熟悉宾馆周围的环境了,可以摸着道儿,去附近的商场去了。都希望带回一点纪念品,给家乡的亲人和朋友。给整片的森林、各自不动的树、深深眷恋的土地、依靠语言暗香流动的生活之河。

别人是三三两两去的,不知法比奥怎样去。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法比奥具备独行侠的能力,走着走着,这些东西就会显露出来。已是晚餐了,各国的金发碧眼们围桌而坐,端着各自的托盘。法比奥显然掐着点回来的,他神情休闲,浑身轻快,直接赶到灯火辉煌的餐厅。背着一个简易的兜子,仿帆布的、可再生的、符合澳大利亚专家标准的,不过就跟澳大利亚专家没有关系。坐在那里,法比奥从兜子里抄出一只新鲜、无伤、软硬适度的大青芒。广西、三亚,泰国、越南,不知从哪里进来的,街上的各水果摊皆见。他眼里的快活在告诉大家,想不到有这样好的水果,价格这样便宜,成熟度这样好。那只青芒表皮弹性偏软,隐隐带着金黄色,呈露出迷人的味道与成熟。满桌的任何一个人,都拿出对待大孩子的神情,看他如何将青芒满满地托在掌上,拿一把非金属的、硬塑的、能削开果皮但只能削开果皮的刀具,刀刃向内,横在其上,手指用力按下。

刀具舢板一样轻快地滑动,多汁的、完全橙黄色的肉质显露出来。轻轻嗅闻,有股令人满意的果香。法比奥再下一刀,一片可爱的果肉横在了手掌上。

果肉切成若干小块,给桌上的每一个人,意大利青年法比奥没这样的意识,甚至未经过给与不给的判断。他买了一个青芒,他独自吃这个青芒,别人欣赏地看他吃下青芒,它们都是赏心悦目的事情。片下的果肉愉快地进到法比奥的嘴里,他满意地吮嚼着,进行着几天来最丰富的一顿晚餐。肚里有食,然后愉快地跟各国朋友说话,用英语而不是意大利语,再不纠结于怀念意大利语与使用意大利语。

那可是法比奥写作计划中最轻松的、最愉快的时刻。明天,就在明天,他将乘飞机返回他的家乡、故里,他可以随便去说意大利语的地方。明天,日出撵着他们走,前行方向和地球自转合作,将悄悄掩去他的四个小时。但他不在乎这四个小时,那是计数上的吃掉,跟他个人的分分秒秒没有关系。怀着归来之感,他将在家里坐下来,让对中国、对大山的思念于不觉中逐渐泛起,轻轻咬啮一颗曾经敏感得失去了方向的心。他家里也会有青芒,但是比照这里的价格,将会高得离谱。他们的确没有做到工资高而生活成本低。那是社会学家与平民的想法,经济学家无法如此之想。不过他们到达中国东北的这座城市、这片大山中来,想法就可以实现了。挣他们国家的工资,买中国的各类物品,享受任何的凡间生活。这样随时可行,可是又万万不行,只为他有他的母语,他要定期、时常、不限量地浸泡母语,使用和收听母语。

他们所住的五星级宾馆,将一片湖的六分之一,据为己有。没有人提出意见。待得时间久了,甚至对这座湖视而不见。但是一些有见识的鸟儿在意。觅食的时候,它们从宾馆旁连绵的树丛中飞出来,飞到外面更大的湖面上。被圈围住的湖面,鱼类同样不喜欢那里,而是喜欢更加广阔自由的生活。鸟儿们从外面开阔的湖面上空低飞、俯冲、擦过水面。如刀般锋利、如老鼠夹子般扣紧的爪子,将食材抓到了骨头里,傲然地回返半空。所擒是一定的,否则宾馆的园区之内,大门旁侧的林子里,如何养育十几群的鸟。每群都有六七个窝呢,每个窝里都有鸟们居住。育雏的季节,树林就变成了鸟林,构建在十几米高的树杈上,老虎再厉害也蹿够不到。况且园区里没有老虎,只有斑点的梅花鹿和走路摇摆的驼鸟。那驼鸟的走姿,西方高挑的女人似的,胯不扭臀扭。纵算人们赏析而无敌意,那些驼鸟与鹿,它们仍故作警惕地隐藏在树丛里,让整天擎着单孔望远镜做观察飞行的澳大利亚专家视而不见。真的是视而不见,对于平原上的鸟林,澳大利亚专家只是习惯性地、简单地转了一转,比驼鸟还快地走开。

法国的鸟先生,终于摸到所构想的地点了。酒吧,beer,原来就在宾馆主楼的二层,一片带窗子的房间里。打开窗子就是树枝和树冠,不过离鸟村或者鸟林尚远。法国鸟先生是无意中发现的,他不介意此前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个酒吧近在居室的楼下或者一侧。可我们确实从未问过或去过。它并非我们生活的所需以及必需。鸟先生对此不以为意,更不怪罪,他发现城堡的快乐,并将其视为偶得,兴奋得更加肉翅飞动。

各国的作家们,在法国鸟先生的召唤下,鸟儿般惊奇地赶来了。热烈期盼的氛围,像是晨雾中的乡村赶集,更像是篝火旁的校园聚会。他们做好准备,要预期满满地享受喝酒的快乐,微醺的快乐,集体醉倒、喧嚷欢笑的快乐。

皮亚一定在其内了。皮亚走到哪里首先问酒,比法国鸟先生还明确,是十足上瘾的女酒鬼。因此她所说所做的一切,皆可视为酒后所为,这个至关重要。而我们的加拿大诗人查德,就是那个和意大利法比奥经常并行的诗人,无丝毫的法比奥之痛,因为众人皆说着他的母语,当然他也包括其内。他生活在一个只有几百人的小镇上,是小镇之子,但并不妨碍他的都市化。这个加拿大诗人,脸庞微红、眼睛湿湿,因为真的要离别啦。

酒吧之中,少喝或多喝了几杯酒的他们,止不住红色布满面颊,眼神逐渐迷离,语言变得黏性浊气。均是或快或慢进入了状态,逐一说着道别的话语,进行着他们的敬酒词。

我会记住你们的。他们目光深深而湿润,整个脸庞都绽放着光辉。美好的感觉可以传递,可以感到,可以接受,即便佯作未见。可是有再见的时候吗?所有人,参加活动的中外作家,男男女女,听着,我会记得你们,正如你们会记得我。

忽然就知,酒吧是正确的,寻找酒类的源头是对头的。只为从此以后的见面,形同于洲与洲的见面,陆地与陆地的见面。而你我他,能发动一起板块漂移说吗?

说一说意大利的法比奥先生。彼时他去没去,没有人知道。临别前晚,我们的态度是不闻不问了。反正在院里与楼里,反正会务组里有人值守。当然不会懈忪,只为次日一早,我们还得精神起来,将他们送到几十里外的机场国际通道,被奇怪地称为国门的地方。明明在你的空中飞了那么久,如何这种空中之门,却内延至此。那道门不应在这里,而是对应着或远大于任何一处陆海边境线。刚经允许跨过那道线,一个国际化的男中音已浑厚地提示,方才已进入我国的空中版图。

意大利的法比奥,澳大利亚的专家博士,他们去与不去,鸟先生均不会怪。没有权利与资格怪。因为大家都是受邀自行前往。虽然法国的鸟先生声称出钱,但AA制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各行其是。不必仰重,消除倚靠,没有借光,这真是动人的前置与后效。然后就没有别的了。下一步,新的一批客人,在相约相邀、自愿申请、审核通过的情况下,还会飞行万公里,从遥远的西方而来,从更遥远的西方也就是我们的东方而来。那些更遥远的所在,针对西方它们是西方,针对我们,它们早已是东方。因为我们的地球是圆的,从科学地理上、空间自转上,绕着太阳行走的路径上,它们打破了教科戒律,矫正了只能东到底,或者西得不回头的所谓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