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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 蛰

2022-08-04

海燕 2022年8期
关键词:尼克

林 檎

尼克:失眠症候群

失眠的人越来越多,她是第27个。

按照操作指南,我应该降低冬眠舱温度。上个月醒来的那几个被我调到32℃后,很快又回到了梦乡。但是这周,操作系统上最新发布的推荐值来到了28℃。我记得当时入职培训的时候说过,人体冬眠低于30℃就会造成不可逆的记忆损伤。这个推荐值我有点看不懂。她已经挣扎了五分钟,呛了几口水,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恶梦。冬眠的时候会做梦吗?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呛水的滋味儿肯定不好受。

我打开了她的冬眠舱。

舱盖缓缓开启,就像扇贝懒洋洋地张开嘴巴,在一片升腾的雾气之中,我看见了一个湿漉漉的女孩。这场景让我想起通识课本上的一幅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我一下子慌了神儿,直到眼前的“维纳斯”冲我打了个喷嚏,我才想起来冬眠站的热量配给没有冗余,大头都在保障冬眠舱,工作人员也只能靠棉服御寒。我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套旧工作服和一个热水壶。

“多喝热水。”我说。

她愣了小会儿,然后白了我一眼:“冬天完了吗?”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我听不懂。

“什么是冬天?”我问她。

可能我又说错了话,她不再看我,披上毯子走到窗边。

虽说是落地窗,可是那儿没什么风景,灰蒙蒙一片。通识课本上说,这种现象叫做雪。“雪下了多久?”总算是个我能回答的问题,“打我记事儿起就这样。”她又问我多大。“包括冬眠时间吗?”我算了算,“正好27岁。”

她招呼我过去,桌上并排放着两张证件,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左边是我的工作证,王尼克,男,出生年份2100,有效年龄17。右边是她的入眠登记证,周小可,女,出生年份2039,入眠年龄27。在两张证件的上方,操作台显示屏上还闪动着几行荧光数字:

天文时间:2127年3月6日

地表温度:-32℃

地理坐标:93°21′E,38°45′N(冷湖冬眠站)

这些字我都认识,但不知道是哪个惹了她生气,她挥手打飞了水杯和我的工作证。很难相信,这是一个88岁的女孩,在通识手册上,这个年龄段的女人,一般被称呼为奶奶。这位“奶奶”投过来一个犀利的眼神,“解释解释。”她说。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又给我指了指显示屏。我略带鄙夷:“这不就是字面意思吗?”她摇摇头,似乎事情跟她想象得不太一样。看着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想起来了——逆行性遗忘。冬眠唤醒操作不当的后遗症。这也不怪我,我只是个温控操作员,唤醒流程从来没学过,从程序上讲也没有这项操作权限。好在这症状短时间内就会消失,我帮她回忆回忆或许有好处。

“从哪儿开始呢,”我抢先开口,“冬眠站吧,这个可有的说。这儿是我家,冷湖。虽然我很少出冬眠站,外面太冷,走远了受不了。但我学过通识手册,建站以前这儿是个小镇。镇你知道吧,一种古老的行政区划,镇上面有县市,然后归属于省。冷湖镇就在青海省,青海这个名字好听吧,以前这里肯定很美,虽然我没见过海。”

“谢谢你的科普。”她难得笑了,不过满是嘲讽,“照你这么说,是不是火焰山全是火,葫芦岛还有葫芦?”

她说的好像是历史书上的地名,我坦承自己没学过。“你都27岁了不知道火焰山和葫芦岛?”她很吃惊。“你还88呢。我睡了10年,实际上只有17岁,中学刚毕业,”我辩解道,“要求不能太高,近代史还没开课呢。”

“近代史?”她再次瞪大了眼睛,真是有点大惊小怪。我刚想解释现在的通识教育取消了文史知识,近代史是本科的东西,她摆摆手让我继续。

“地表温度还是老样子,我有点丧气,多少年没变过了,倒是挺稳定。年月日就更没必要说了吧,不过公元纪年现在很少用了,大家都用‘冬历’(Blizzard Epoch),你刚才不是问雪下了多久吗?我想起来了,63年零7个月,因为今年就是冬历63年(63B.E.),纪元起点就是下雪那天。”我突然想起什么,她已经88岁了,“这么说,你见过下雪前的世界!”

尽管我刻意提高了声调,她还是没有反应。她两眼空洞,视线越过我的肩头,跑到窗外雪地里去了。“我上当了,”她只是喃喃说道,“这场雪永远也不会停。”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安慰她:“这么些年不也过来了。”我觉得这话没问题,可不知道又碰到她哪根神经,她朝我质问道:“是不是你中途把我吵醒了?”

这让人很无语。我找到她的登记卡片,2066年的客户,设计冬眠时限60年。再看看日历,2127年。“算出来没有?”我对她说,“你还多睡了一年。”

“但是冬天还没完,”她不等我回答就打开了自己的冬眠舱,一股热气扑来,她说,“我可不可以继续睡?”

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命令。她的语气不容商量,怒目圆睁的样子让我想起纪录片里见过的瞪羚。据说这种动物生活在热带大草原,头上生有高傲的犄角,动辄瞪起一双车灯似的眼睛,仿佛大陆上一切兽族都是它拷问的罪犯。多么精美的造物,可惜生在热带,开始下雪之后,它们是第一批灭绝的。

“理论上没问题。冬眠舱通过释放特定频率的电脉冲激活下丘脑……”好吧具体原理我给搞忘了,但是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告诉她,“冬眠舱所创造的蛰伏状态存续时长与环境温度反相关。”事实上新版指南就是这么建议的,调低温度延长冬眠时间。这段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我把操作手册递过去,让她检查,她的大眼睛里突然有了光。

“建议你再看看第一页,”我解释说,“虽然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但从历史数据记录上看,冬眠舱的温度一直都在降低。在我接手A3区的时候,这里还是标准的34℃,300个舱体排成5条螺线,脑袋的方向背离圆心,一条供暖水道依次连接头尾,把大家串联在一起。供暖的是纯净水,通过回路把热量传导给冬眠舱内独立循环的生理盐水,然后为人体保温。这玩意儿加热部分的原理其实几千年前就有了,只不过那时候叫‘炕’。说白了没什么技术含量。

“那时候活儿也轻松,每天三次例行检查,填填表格就完事儿。情况在今年起了变化,第一个失眠的客户出现了。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甚至操作指南上也没有应对预案。我立刻往上汇报,紧接着陆续听说其他区也有失眠事故。系统反馈很及时,当天就下发了处理意见。没错,就是降温,这招挺有效,整个站里的失眠情况都得到恢复。但是好景不长,这次调温只维持了三个月,第二次失眠事故发生了,人数更多,甚至不少出现了挣扎,系统的回复很坚决,加大降温幅度,现在你也看见了,系统推荐温度已经跌破了30℃的安全值。我只是个操作员,按说没道理质疑系统,但是一看见你在舱里挣扎的样子,我就想起了那场噩梦。

“我做过一场八年之久的噩梦。我梦见自己躺在摇篮里,被人抛入冰河,扔我的那双手温暖而柔软,我很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来不及呼救,我已经被冲远了。我就这样随波逐流,一路挣扎,最终来到一条无边的大河。那时候我仰面朝天,看见视野正中有一个明亮的光斑,好像变质的太阳,没有温度。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天花板上的冷光灯,从梦中醒来,我发现自己泡在冬眠舱里。

“我知道噩梦的滋味不好受,所以打开冬眠舱将你唤醒。毫无疑问这是违规操作,我顿了顿,然后对她说,现在你可以投诉我了。”

小可:无关紧要的人

我对眼前这个人的噩梦不感兴趣。但是当他把投诉表递过来的时候,我又觉得不像是撒谎。毕竟一个小小的操作员,轻易地把系统内幕全撂了,如他所说,智商看上去确实不像20多岁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的我上当了。

进冬眠舱之前,他们告诉我,都是成熟技术,体感上跟普通睡觉没区别,眼睛一闭一睁,整个冬天就过去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60年,房产证都要过期了,而我就躺在那么一个小盒子里,搞不好就是棺材。虽然醒来之后并不是春天,但我还是庆幸自己醒了过来,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想不起来,越是试图回忆起什么,越是头痛欲裂。

“没错,肯定是冬眠中断后遗症。”小操作员王尼克又在我眼前晃了晃他的操作手册,“逆行性遗忘,”他强调,“就是这个症状。”我一把扯过他的小册子,“你不是能背吗?”我对他说,“解释解释,什么叫他妈的逆行性遗忘。”

可能是他们现在的“通识教育”已经净化掉了脏话粗口,这小子对我的严厉措辞无动于衷。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凡正常脑功能发生障碍之前一段时间内记忆均已丧失的,称为逆行性遗忘症。”背完定义还有举例说明,“车祸造成脑震荡的患者在恢复后,常常想不起车祸发生前的事情。你还记得自己怎么进的冬眠舱吗?”

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样子,我摇摇头,心想没有愤怒的世界果然是没救了。

“那就对了。”王尼克很高兴,显然我的症状验证了他的推测。

“有办法恢复吗?”我没抱什么希望。

“找到过去熟悉的东西。”他准备好了纸笔,看样子像是什么心理疗法。我跟着他的提示回到多年前那个夏天,前往冬眠中心报到之前,我依依不舍锁上了自己的房间。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女孩的房间,唱机上放着Bob·Dylan,床上新淘的Lolita刚洗过还没有穿,说来搞笑,那时候我曾下定决心做一个职业coser。

“我英语不好。”这个叫王尼克的家伙再次打断了我,他连连摆手,纸上写下了三个拼写错误的单词。看着他歪歪扭扭的笔迹,我感觉自己好像再一次从梦中醒了过来。现在我明白了,王尼克说得没错,那些从前被我们称之为童年的美好生活,那个五颜六色的世界已经永远锁进历史课本,眼前这个世界,只有白色,只有雪。

“等等,雪。”王尼克的尖叫打断了我的悲伤,他指着窗外,“这个你肯定熟悉。从冬历元年开始,我们看到的是同一场雪。关于雪你能想到什么?”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窗外依旧灰白一片,这是一场63年零7个月的大雪,“关于雪你能想到什么?”我重复了一遍,竭力搜索记忆的角落,这个词仿佛一个隐秘的开关,在我脑子里引发了一场骚乱: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是无辜的;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雪花;分形、枝晶,Hausdorff维数、水的三相变化……这些都不重要,关于雪你首先应该想到的是——冬天。

昏暗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我好像想起来点什么:

“那年我27岁,那个冬天有点漫长,一个令人讨厌的季节。2066年3月5日,那时候我们还用农历,这一天有个古奥的名字。我蘸热水在操作台上写下“惊蛰”,字迹很快凝固。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斗指丁,太阳到达黄经345°,春雷始鸣,虫豸萌动。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有回暖迹象,大雪仍在继续。当人们对这一奇观天象逐渐审美疲劳之后,能源供应开始变得困难。他们先是叫停娱乐活动,我的学校也改为线上教学,接着干脆把课也停了,到最后生活用电也开始限额。现在我才知道,事情的发生早有准备,冬眠舱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无处不在的冬眠广告,没有人怀疑这是一个阴谋,相反,大家都说这是养生觉、美容觉,冬眠舱席位一度一票难求。挨到夏天,政策出台,他们说,无关紧要的人先去睡觉。

“哪些人算无关紧要?”王尼克问道。

“你这样智商低于标准线的肯定算。”我继续说,“一开始是学龄前儿童、无业妇女(女权主义者曾为此表达过抗议,不过在生存压力面前,呼应者寥寥,她们很快败下阵来),囊括范围迅速延伸到全部学生。当时我是气象专业的博士,虽然已经毕业,还是被列入冬眠名单,美其名曰‘储备人才’。那时候大家都已经听说了,不光是学生,还有歌手、诗人和电影导演,甚至整个第三产业从业者——简单地说,除了‘冬眠工程’的一线工人,都去睡觉。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早在冬天开始之前,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地方了。”

“你是说冬眠站?”王尼克有点明白了。

我点点头,“都差不多,那时候有很多名字,胶囊疗养院、冥想中心、果壳公寓什么的。”

尼克把我打翻的杯子捡回来,又倒了杯热水。看来这么些年没有变的还有直男的思维。

“别再浪费了,”尼克说得很认真,“我们的热量很宝贵。”

和热水一同递过来的应该是食物,铝箔包装,看不出形状,也没有名称,只是用不同颜色标记着热值。我估计500KJ的是早餐点心,2000KJ是一份正餐。我吃过压缩饼干,知道这玩意儿不可能好吃。试了一口,果不其然,齁甜。看一眼配料表,还都是高营养,怪不得这小子睡了十年还能长一米八多的大个儿。

“最后一个问题。”他递过来一根类似巧克力棒的东西,对我说,“你反反复复提到的‘他们’是谁。”

“我的亲爹亲妈。”我接过巧克力,咬上一大口,恶狠狠地说。

正准备继续控诉他们的罪行,这时候一连串警报响起,好几个冬眠舱慢慢竖了起来,身为操作员,王尼克显得很紧张。我猜得没错,陆续又有不少人失眠。隔着冬眠舱盖板,我能清楚看到那些人挣扎的面容,我不禁打一个寒战,不知道我的父母当时把我放进去的时候是何种心情。王尼克还在舱体之间穿梭,他拍拍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只是个操作员,显然没有能力处理这一切。我不知道所谓冬眠是不是一个阴谋,但是我相信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几乎是怀着一份迟到的仇恨,我摁下了墙壁上那个红色按钮。

王工:惊蛰

情况有点严重。

我赶到的时候,A3区300台冬眠舱已经全部停机。除了操作员王尼克,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孩。

“对不起,我碰到了电源。”王尼克表现得很镇静,这反而暴露了他在说谎。我把他的脑袋拨到一边,看了看她胸前的卡片——周小可,我没猜错,这是一个失眠的女孩。我把自己的工作证件递给她,“冷湖冬眠站总工程师,”我努力压住脾气,“叫我王工就行。”

她瞥了一眼证件,从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仇恨。我不知道王尼克对她说了什么,实际上王尼克自己也不知道多少东西。唯一的可能是,她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这孩子倒也直爽,我有点哭笑不得。

“请相信我,”我告诉她,“为了你自己和整座冬眠站的安全,请回去睡觉。”

没想到这个周小可体力恢复得这么快,又或者王尼克这小子给她吃了能量棒。看见她张牙舞爪、宁死不从的样子,我倒想起儿子小时候。我不想和她废话,一把抓住她肩头,没想到她急眼了,抓起保温杯泼了过来。热水在空中化为一团雾气,打到我身上的时候已经变成颗颗晶莹的冰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杯水足足六百毫升,水的比热容是四万二,她这么一下,浪费了三百多大卡。我手头上没忍住劲儿,女孩惨叫一声,倒在冬眠舱上。

王尼克没见过我这样发过火,他把女孩扶起来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后者的眼角有两道干涸的泪痕。我感觉右手发胀,尽量缓和语气说:“在这个世界,热量等于生命。”

“站里配给有限,操作员一定不能浪费热量。”王尼克给她解释说,“一切资源都要优先保障客户活下去。”

“这也叫活着?”她一听就炸了,“和死有什么区别?”

“那我来告诉你如果他们醒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想废话,拽着他们来到控制台,找到资源储备表,“20吨食物,3万桶重油,整个站4000多台冬眠舱和12个工作人员,就靠这么点家底,现在还剩下三分之一不到。”

“没有补给吗?”周小可显然不大相信我的话,脑瓜子一转,好像又发现了什么阴谋似的,“我不相信全世界就这一个冬眠站,你们肯定有总部,他们不管吗?”

“上次补给还是10年前,至于总部,他们自己是死是活都难说,”满屋的冬眠舱,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棺材,不知道是不是被两个孩子影响,我突然感到一种绝望,“你把他们吵醒,无异于谋杀。”

“那他们也应该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周小可右手握拳,简直像古油画上的自由运动领袖。我真想告诉她,少发脾气,减少热量消耗,可是不等我开口,王尼克传来一个坏消息。

“你们不用吵了,”王尼克转过身说,“他们已经醒了。”

把周小可关在A3区之后,我和王尼克去协调整个站里的备用棉衣。没办法,为了避免事态继续恶化,我只能统一下调剩余冬眠仓的温度。除了副站长带两名工程师留守中控室,我通知其余人到A3区集结。打开门的那一刻,我一度感觉自己来到了天堂:一片升腾的雾气之中,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穷或者富有,人人赤身裸体从冬眠舱中探出脑袋。可能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们的双眼澄澈透明,宛若刚刚出生的新生儿,对周遭的一切充满好奇。他们曾在那个美好的年代睡去,此刻又带着过去富饶的记忆醒来,因此眼睛里都还残留着一样东西,那是我们这些无眠者久违了的——希望。

这时候再追究事故责任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招呼那个叫周小可的女孩过来,从她跟我吵架时的表现来看,无论体力还是智力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我把她编入队伍,一起分发衣物和食物。她总算换了一副脸色,开始幸灾乐祸,这也就算了,没想到王尼克也跟着高兴,他跟屁虫似的帮女孩分发能量棒。我想也对,这小子活了20年还从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异性同类。

但是我必须打断他们的打情骂俏,乐观并不是冬历63年的良好品质。经此变故,冬眠站用光了半年的资源配额。我不想隐瞒这个事实,即便坦言会引起恐慌,我还是敲了敲手里的钛合金水杯,金属碰撞发出尖锐的声响,他们像学龄前儿童纷纷把脑袋转了过来:

“我养不起这么多人。”我淡淡说道。

嘈杂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可以听到窗外落雪的窸窣声响。这种情形只维持了不到五秒钟,随之而来的澎湃笑声几乎像海啸,从四面八方将我推倒。

“资金链断了吗?”一个富态的客户说,“我说怎么提前叫醒了呢。没关系我可以加钱,”他低头擦拭着自己的眼镜,“睡觉之前我还有3000个比特币,现在肯定赚翻了,”他抬起一只手,“我可以拿几个出来入股你们的冬眠站,唯一要求是把水烧得暖和点儿。”

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我摇摇头不忍心戳破这派欢快景象。倒是王尼克快言快语,“比特币系统需要消耗巨大算力,因为运行能耗太高,”这是他在冬历备忘录上看来的,“2100年,比特币停服了。”

果然,比起资源储备和热量配给,财富的话题更能引起大家的注意,毕竟能来这儿冬眠的,非富即贵。整个A3区陷入空前恐慌,现在他们知道了,非但是比特币,整个虚拟货币体系都是最先崩溃的炮灰。各国政府很快撤销市场金融体系,钞票沦为一堆废纸,即便是作为硬通货的黄金,如今也比不上一块煤,后者至少还可以燃烧取暖。很难相信,一场大雪摧毁了整个信息文明的自信,人类再次回到以物易物的采集时代。准确来说,现在的硬通货是,能量——H、E、A、T,我用力在结霜的玻璃上写下那个令人敬畏的单词:HEAT。

他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骚动仍在继续,但是现在,我突然有点理解周小可了。她在人群之中朝我望过来。我不知道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质问抑或申诉,我搞不清楚。这目光就像一双手,紧紧扣住我的肩头,然后一使劲儿,我就被拉回到多年前的巴黎,那是二次巴黎会议的决议时刻,当时我正要走上讲台和导师一起做报告,在侧幕布的后面,一双同样清澈的眼睛问我:

“我们的选择对吗?”那个女孩问我。

“我不知道,”我捧起她的脸,“我能做的只是把事实讲出来。”

就像眼泪融化在海水里,那双眼睛就此消失,恍然若梦,我已经回到60年后的冷湖冬眠站A3区。操作台上明白无误地闪烁着天文时间,2127年3月6日,这一天在古老的农历上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惊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生命亘古不变的韵律,300多个懵无所知的生命选择在这一刻醒来,就在我和那个叫周小可的女孩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确信我又听到了那句话:“我们的选择对吗?”

“请大家安静,”我朝空中伸出双臂,“现在我要把一切讲出来。”

档案:二次巴黎会议

布尔歇展览中心紧邻巴黎市区,距戴高乐机场只有15分钟车程。飞机在暴雨中有惊无险地降落,我们刚刚走出机场,潮湿的热浪裹挟雨丝,几乎把人掀倒。好在联合国环境署的专车已经等候多时,雨点粗暴地打击车窗,砰砰作响。故地重游,导师心有戚戚。跟以往不同,这次师母也来了,当然她的研究领域是神经学,专程过来应该只是陪老伴儿。可能人越老越觉得孤单,导师一路上握着师母的手,感慨不已。如今的世界气候学巨擘,在40多年前还是个中学生,2015年,他曾得到一个夏令营机会,随代表团来此地观摩《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1次缔约方会议。当时的会议目标是促使196个缔约方形成统一意见,将全球平均气温较前工业化时期上升幅度控制在2℃以内。

“后来的结果你们都看到了,”导师在车里用中文说,“说实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这话没错,40多年过去,《巴黎协定》成了一张废纸,2060年1至6月全球平均气温突破20℃大关,比20世纪的平均温度高4.85℃。这次回到巴黎开会,就是要讨论这个问题。

“大家都以为这次开会是找他们算账的,其实不然,”导师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碰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这话虽然说得很轻松,但在我们听来无异于重磅炸弹。按照会议安排,导师将在会议上对200多个国家和地区代表作世界气候报告。报告内容有两部分,主体是我们几个统计整理的气候变化数据,简而言之,触目惊心。还有一份是由导师亲自起草,可能是应对策略之类的,字数不多,可是他老人家经常校对到深夜,他不让我们碰,“反正都是没人遵守的废话,”他解释说,“应付两句得了,不浪费你们时间。”可是现在这么说,我们不由得担心是不是报告出了什么问题。

来不及细想,已经到了会场。主屏幕上正在放一部片子,主题是为马尔代夫筹善款。因为海平面上升,这个国家今年终于被海水完全淹没,全体国民现在临时租住在斯里兰卡岛。片子放完,由导师作汇报。他把我们的数据投影到大屏幕上做参考,然后拿出自己那份,开始了讲话。

“我是来给大家道歉的。”导师讲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马尔代夫代表,“气温没能控制住。”导师冲他们深鞠一躬,给人感觉好像马尔代夫是他放水淹的。

“在地球46亿年的历史之中,上一个有能力影响地球气候的生物还是蓝藻。现在,我们人类达到了同样的成就,而我们的武器是二氧化碳。进入21世纪以来,我们担心的一直是一个问题——‘全球变暖’,目前来看好像没错,气温升高,海平面上升,我们的领地不断缩小。”谁也没想到,这时导师话锋一转,“但是我只能说,在自然面前,我们太看得起自己了。”

导师指向大屏幕,他从我们提供的数据里单独摘出海洋水文一项,经过处理,摘出一项看似不起眼的数据——二氧化碳水溶量。与会者面面相觑,不知道小数点后寥寥几位数字意味着什么。导师于是在世界地图上画了几个圈:长江三角洲、亚马逊河口、五大湖区……都是大河流的入海口。看到这里,我们似乎明白了什么,屏幕上缓缓浮现一行标题,果不其然,导师的结论指向岩石风化作用。

岩石受风吹雨打会风化分解,主要机制是与雨水中吸收的二氧化碳反应,生成溶于水的碳酸盐。通常来说,每年由于岩石风化而消耗的二氧化碳高达40至50亿吨。但是几大河流入海口的数据显示,这个数值正在连年增长。

导师接下来的话指向了这个发现:“岩石风化一般只在热带才有显著作用,热带雨量大,但陆地少,影响不大。另一方面,高低纬间的温度差能迫使西风急流较为平直地沿纬圈流动,将冷空气束缚在高纬地区。这里陆地虽多,但雨水少,风化作用亦可忽略不计。”导师解释道,“但是近年来北极的升温和海冰的融化拉低了这个温度差,西风急流脱离束缚,导致冷空气南下。冷暖锋直面冲撞,在温带地区形成大量降雨。”他指向窗外,布尔歇展览中心上空黑云笼罩,整个巴黎街道上,暴雨仍在肆虐,“雨水充分溶解了二氧化碳,岩石风化加快,从目前的趋势来看,二氧化碳吸收速度已远超预期。毫无疑问,大自然以一种幽默的方式惩罚了我们,这个惩罚是,全球降温。”

或许是频繁的极端事件干扰了判断,我们竟然无一人发现这一点。我们很清楚二氧化碳是重要的温室气体,在漫长的地质时代中,每一次二氧化碳含量的大幅下降几乎都伴随着冰期。只是在场的领导人们似乎不以为意。他们听说地球将不再变暖,纷纷舒了一口气,毕竟应对变冷,他们认为人类有的是办法。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在一片寂静之中,有学者提出异议,“事实上这正是大自然的伟大之处,负反馈调节。”

“我承认假以时日,气候会恢复正常,但是别忘了大自然还有另一个伟大的特点,惯性。”导师说完,停顿了一下,他伸手拨动了讲台上的一个单摆玩具,摆锤随之来回晃动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他继续说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就像游乐园里的海盗船,当初工业革命扳下游戏开关,海盗船就开始俯冲,虽然终有一天它会停在单摆的平衡点,但在这之前,由于惯性,我们会经历一个由全球变暖转向寒冷的单摆周期,地质气候变化动辄以百万年为周期,人类受不了这‘短暂’的低温。”

导师不再说话,只把数据留在屏幕上,犹如谶语。

领导人们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会迅速转入应对策略的讨论。他们在这一刻纷纷体现出领袖和舵手的品质,似乎之前数十年的失误不重要,只要抓住会场上接下来的这几个小时,人类命运的列车就能掉转车头。

第一个发言的是灯塔国领导人,唐纳德总统。他表示既然地球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应该消除隔阂。极富亲和力的德州农场主口音博得会场一片掌声,他大手一挥,继续说道:“一直以来,你们指责我们的碳排放,担心温室效应,现在好了,事实证明,我们做得远远不够,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整个地球变成一个大温室。”他不无得意地说,“物理我是学过的,一切能量耗散之后都会转化成内能,没错吧。”与会教授纷纷点头,唐纳德于是接着说,“换句话说,就是为地球升温。使劲儿造吧!我建议有核国家立刻引爆核武器,让潘帕斯草原上的牛群尽情放屁以提高甲烷产量,中东的兄弟们,不要吝啬你们的石油,点燃2000座油田,我愿个人出资为你们建造一座名为‘世界灯塔’的青铜雕像……”

“唐纳德先生说得没错,我们的确需要建造温室,不过如您所说,这么大号的温室,咱们的核武器功率可能不够。”谁也没想到,说话的是师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上讲台,她在屏幕上计算起来,“地球上的海水大概132亿亿吨,假设我们可以造一支巨大无比的加热棒插在太平洋,要求不高,只要一年内能让全球海水升温1℃即可,那么这根加热棒的功率将会达到164亿千瓦,是人类工业总功率的八倍。何况据我们的观察,预计10年之后,地球降温速率就会超过年均1℃。总而言之,为整个地球升温,我们的力量杯水车薪。”

这是小学生都能看懂的计算,唐纳德总统松弛的脸皮一下子耷拉下来。

“温室要造,不过尺寸要小一些。”师母继续说。

“多小?有没有精确占地面积。”大洋国总统耸耸肩,他们的国土这些年因为海平面上升缩减了一大半,如今每一寸土地的使用都要精打细算。

“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冬眠舱。”听到冬眠两字,会场里立刻产生一阵骚动。师母肯定地说:“冬眠现象在哺乳动物中相当常见,熊在冬眠期间,呼吸心率大幅下降,基础代谢率降至平时的四分之一。如果能在我们身上实现冬眠,人类社会能耗将大大降低,我们才有希望以当前能源生产水平熬过这场寒潮。”

实际上冬眠技术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20世纪冷战时期,为了让人类可以在太空中走得更远,NASA 就提出过冬眠计划,试图让宇航员进入冬眠状态以度过漫长的太空旅程。2020年6月,《自然》杂志线上发表了两篇研究论文,来自美国哈佛医学院和日本筑波大学的两支研究团队分别发现,小鼠下丘脑内外侧视前区的一组神经元对体温控制起关键作用,人为激活这些细胞可以使小鼠体温大大降低,从而触发蛰伏,持续约48小时。

大洋国领导人松了一口气,不过大家还是觉得,48小时恐怕太短了点。针对师母的数据,还有一些医学专家提出了质疑:“低温会使人体免疫力急剧下降,届时癌细胞将在低温环境下大量繁殖。即便能够冬眠,如何保证人体健康?”

“不同于冷血动物,哺乳动物在冬眠时依然可以维持一定的体温。冬眠中的棕熊,其体温波动在正常范围的10%以内。”她解释道,“而且经过多年实验,我们把这个时间延长到了50年,只要结合恒温冬眠舱将人体核心体温维持在34℃,通过静脉输入营养液维生,废物用导尿管排出,可以确保唤醒后没有太大的后遗症。”

“最后一个问题,”提出质疑的学者问道,“50年后怎么办?”

“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使命,”导师接过话筒说,“我想孩子们会找到他们自己的路。”

小可:摇篮计划

这个人的讲述终于结束,冷湖站A3区一片死寂。大家看着身边小小的冬眠舱,一时间难以接受。我们不知道如何评价,阴谋、救赎,或是其他。我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入眠登记证,周小可,女,出生年份2039。记忆的拼图继续恢复,王工说得没错,事情应该就是从那时起的变化。公元2055年,我17岁,距离那场大雪,还有整整十年。如果王工说的都是真的,从他们巴黎开完会之后,我的生活将就此改变。我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黄昏,我抱着一只圆溜溜的地球仪跑向门口,但是跟以往不同,迎接我的不再是父亲回家的笑脸。母亲面无表情地把我搂在怀里,地球仪从我怀里跌落,在地板上飞快旋转。我隐约感觉到父母在那个夏天变得忙碌起来,他们说是一项大规模的田野调查,可以考虑带上我。那时候我还挺兴奋,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实习,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个所谓的调查,就是后来被称为“摇篮计划”的巨大工程的序幕,于当年夏天正式启动。

调查对象是地热资源,现在我明白了,这毫无疑问在为冬眠站的选址做准备。仅地壳最外层10公里范围内蕴藏的热量,就相当于全世界现产煤炭总发热量的2000倍,这是建造冬眠站的最佳热源。我们从松辽平原开始,一路南下,再转向西北内陆,在第三年来到冷湖镇。

沉默的青海湖平坦如砥,仿佛提前知晓了被冻结的命运。柴达木盆地漫无边际的黄色里,柏油公路像一道天梯,直挺挺地延伸到视野尽头。汽车向西飞驰,不舍昼夜,临近黄昏,我们在一片盐滩的边缘停下来。受够了无处不在的暴雨,戈壁滩上干燥的北风让人倍感舒爽。登上一座土丘,我看到了未来冬眠站的选址地,荒凉的红土和沉重的落日让我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火星营地。

工作人员介绍,我们脚下是一座废弃的石油小镇,这里发现石油还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事情,经过几十年汲取,轻质油所剩无几,几座钻井机垂垂老矣,冲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缓慢点头。没想到历史再一次把它推上前来,这一次是地热,再加上数量可观的重油资源,在可以想见的冰河时代,这是一个理想的末日伊甸园。

冬眠站如雨后春笋般建设起来,等我们第二次来到冷湖,第一批冬眠舱已经进入安装调试环节,当然了,那时候冬眠舱的真实用途还没有公开,我的母亲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是结合了神经科学最新研究成果的睡眠舱,选择此地更是为了心灵与自然零距离接触。”据说这个广告吸引了很多长年灵修的富豪,他们纷纷预订舱位,想必其中不少现在就站在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抑或是跟随父母的这次旅行影响了我的人生。我走上和父亲同样的道路,选择了气象学。说来真是讽刺,改变了整个人类历史的这次降温事件,其背后原理就写在大学第一学期的课本上。当冷湖冬眠站竣工的时候,我也修完了气象学全部学分。毕业那天,看着头顶上变幻莫测的积雨云,我突然怨恨这门学科的知识点竟是那样少。也许,在自然面前,我们永远是一无所知。

不知道父母同意我学习气象学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今天,他们就像是盗贼,等待着女儿侦破他们窝藏心底的谎言。我逐渐猜到地热调查是怎么回事,冬眠舱又是怎么回事,从那以后便不再和他们说话。他们本可以有无数个理由为自己的隐瞒辩解——国家机密不可泄露、前景难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说了也没用……但是他们什么都不说。现在我知道,这对父母唯一想做的,是给他们女儿织一个茧,让她能够安安稳稳地躲在里面睡觉。

如他们所愿,我在冬眠名单之列。得到消息的那天下午,我差点把家给拆了。我不要做什么“后备人才”,我不要担负什么人类复兴的希望,我是一个博士,还能干点事情,而不是躲到什么狗屁冬眠舱里去一觉睡到世界灭亡。

在我发作完毕,浑身力竭地瘫倒在地板上之后,母亲依旧背过身子在哭,那时候我看见父亲从这个倾斜的世界向我走来,他严肃地对我说:“睡觉,就是你对这个世界做的最大贡献。”在我那被泪水磨花的记忆中,我的父亲就此转身,他走出房间,永远地关上了房门。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俩,如果他们还活着,现在该有一百多岁了。

我想我已经想起了全部的事情,我的视野开始变得清晰,我看见王工,我对他说,“所以他们后来去那儿了。”

“谁?”

“你的导师和师母,周克川和董安娜。”我冲着他举起我的入眠登记证,“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笔迹,我是他们的女儿。”

尼克:未选择的路

我不知道小可究竟回忆起了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开心的事情。王工拽着她的入眠证看了半天,情绪有点激动。

“说实话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确实不知道。”他无奈地说,“导师他们要盯的不止冷湖一个地方,这里投入运转之后,他们就走了。为了保证计划的连续性,筹建工作完成后,我也开始了冬眠,30年后醒来接手冬眠站。不过那时候这里就只剩下20多号人了。”他望向窗外,“从我醒来一直到现在,如你所见,冷湖一直都是这种荒凉景象,除了10年前的补给队,再未有人来过。”

我还从未见过王工如此失落,屋子里死气沉沉的,我想着是不是应该活跃活跃气氛,“现在好了。大家不是都醒了嘛,多热闹。”

没想到这句话捅了篓子。

“你也不知道热闹意味着什么吗?”王工有点生气,不过人群的喧闹淹没了他的话。这时候大家都吃了点东西,陆续从冬眠中恢复精力。显然,冬眠站眼下的景象和当初广告上承诺的不太一样,屋子里弥漫着阵阵骚动。我只好又介绍了一遍,从冬历纪元到那场仍未停止的大雪,从大家苏醒的原因到冬眠站现状。这样的回答并不能安抚人心,大家纷纷问道,“然后呢?接下来怎么办?”

“回去睡觉,”王工换了一副表情说,“只有这一个办法。”

如果说在此之前人群还是一盘散沙,那么这时候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王工。人潮朝我们挤过来的时候我有点后悔给他们吃能量棒了。王工不为所动,大家继续骂骂咧咧,有些人把怨气发泄在冬眠舱上,打破了水箱外壳,热水泄漏,房间里很快升起一团雾气。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A3区上个星期有一块挡风玻璃坏了,刚用胶水把裂缝涂了一遍,现在水汽弥漫,湿度大大升高,胶水强度降低,北面的落地窗再也承受不住窗外风暴,突然咧开一张血盆大口。

寒风裹挟着雪花灌入冬眠站,温度骤降,感觉像是撞上一堵墙,人群突然沉默下来。地板上的那摊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空中的水汽瞬间变成细密的冰沙,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风力迅疾,人群很快被吹得东倒西歪,我紧紧抱住了冬眠舱的固定螺栓才不致摔倒。这时候迎面撞过来一个人,整个身体几乎被吹了起来。我刚腾出手来就失去了平衡,不过总算把人拽住,两个人抱成一团摔到了墙角。这时候我才发现救的是周小可,今天这档子事都是这个女孩给闹的,我甚至有点后悔救她,她刚好也不领情。她把我一把掀开,想站起身,却突然愣在那里,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水汽已经散尽,王工背靠一个文件柜,顶风而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了手枪,连我也不知道他有这么个玩意儿,我看见枪口隐现着幽幽的蓝光,它的年龄比我还大,却有一股新鲜的火药味,在寒风中显得炽热滚烫。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他用力发出声音,保证接下来的警告不被风声淹没,“没有冬眠舱,你们一晚上都撑不过。”

“这也好过稀里糊涂去死。”这个周小可还是很冲,她的话得到零星几声应和,不过大家都躲在冬眠舱的后面,看不见人在哪儿。王工仍在对抗风雪,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你们根本不明白这场雪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看了看周小可,她嘴巴没动,这听起来应该是个老头。

“什么?告诉什么?”

“真相。”

“真相就是回去睡觉,这是活命的唯一选择。”

“你在说谎,你明明知道当年巴黎大会上不止‘摇篮计划’一个选项。”

“什么?”不光是我们,惊讶也写在了王工的脸上,他顿了顿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那个反对派。”话音甫落,我们看见一个老头站了起来,也许因为那臃肿短粗的身材,他迎着风雪,站立不动,他朝大家转过身,与其说是冲我们讲话,倒更像是自言自语:“林子里有两条路,我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王工:摇摆的米兰科维奇

在王尼克的帮助下,我们打开隔离门,撤到了A4区。风雪的啸叫一下子消失,可一个更加可怕的对手站到了我的眼前。王尼克要拿热水浸泡我冻僵的双手,我收好手枪,摇了摇头。经过今天的折腾,浪费了不少热量,冬眠站这点家底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感到绝望,可是对面这个老头,还是感觉深不可测。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玩意儿。”王尼克这小子还是沉不住气。

“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作品,”周小可回答说,“二百年前写的。”

老头点了点头。这张面孔似曾相识,我拼命回想,也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当初“摇篮计划”提起讨论的时候,确实有不少人反对,不过大多数都是工程技术细节,可以说,这个计划无论在理论基础还是可行性上都是无懈可击的。除了一点……

“冬眠结束后,没有回暖怎么办?”老头死死盯着我说,“50年后,我还是这个问题。”

一语成谶。

我不断想起从巴黎回来的那个夏天,那时候导师总是一个人闷在办公室,反复在纸上演算着什么,有一回我走了过去,发现纸上只有一个单词——Milankovitch。

“米兰科维奇旋回?”周小可问道。

我无力地点点头。

王尼克有点听不明白,周小可解释说:“地球的公转轨道是个椭圆,而太阳正处在其中一个焦点上。受行星摄动的影响,每2万年,地轴绕过一个圆锥面,即岁差;每4万年,地轴斜率达极大值;每10万年,公转轨道偏心率来到极大值。三个变化周期叠加,影响着太阳辐射的时间和纬度分配,从而改变全球气候,形成冰期。”

“和大冰期不同,这种短期冷热交替在近200万年来经历了40多次,”我补充道,“当时导师面临的问题是,这次降温究竟是极端天候,还是冰期提前。”

“有什么区别吗?”王尼克问我。

周小可好像已经明白了,她的声音变得严肃:“冰期动辄数万年,而冬眠技术只能保证50年睡眠。“摇篮计划”之所以可行,完全是寄希望于地球会短时间回暖,”我感到她的眼神在拷问我,“换句话说,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

没想到这个女孩的眼神如此凌厉,王尼克挡到我身前,“可是也没有好的办法啊。”

“人类真正的未来,在地下。”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头子开口了,“虽然天上下雪,但别忘了,地核儿也是热的。从地面往下,每深入地壳1公里,地温增加25℃~30℃,即便以21世纪初的技术,人类也完全能够在地下2000米左右的深度建设永备设施,同时通过通风、隔热等手段,使地下设施的温度保持在20℃~30℃之间。即便按照当时人均居住面积50平方米计算,一个地下城住20万人,不到10平方公里,还没当年的冷湖石油小镇大。”

“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理论计算之外的问题。”我说,“政治问题。”

巴黎会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导师对自己的报告惴惴不安。冬眠计划是他大力推荐的,但是这场雪究竟会持续多久。现在不知道,当年也不知道。后续数次会议讨论正是围绕这个焦点展开的。

学界无非长短两种观点,而且都有相应的观测依据。对应的也就有了两手措施,持短期观点的已经有了冬眠技术,这种方案无疑消耗更少,气温回升后可以迅速恢复生产。而老头口中的地下城,则需要整个国家的巨大投入。它足以应对长期低温气候,然而一旦降温结束,地下城就成了毫无用处的烂尾工程,这在经济上会是一项沉重的负担。任凭气象学家、工程学家、经济学家们唾沫横飞,与会各国代表都沉默不语,他们或许想起了当年的太空军备竞赛,这项浩大的工程一度拖垮了一个超级大国,谁也不愿意重蹈覆辙。甚至不少人相信,所谓的地下城方案,也和当年的“星球大战”计划一样,是一枚烟雾弹。走出会场,天空依旧乌云密布,这变幻莫测的大气现象,时至今日气象学家们依然没能尽破其奥秘。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洛伦兹的蝴蝶效应,今日会上的某句发言,会不会在将来对人类命运造成不可挽回的毁灭呢。

事情最后还是要政治家拍板,他们讨论的结果是两手都要抓。让一部分人冬眠,同时剩下的劳动力建造地下城。从决策者的角度来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大家很快发现,这几乎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决定。冬眠计划造成了劳动力减少,地下城建造因此进度缓慢。雪上加霜的是,10多年过去,大雪没有一点减弱的趋势。与此同时,超级工程对能源和人力的消耗侵占了农业生产配额,作物减产,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反过来只能要求更多的人去冬眠。不要忘了,冬眠舱实质上就是个暖箱,能耗也不低。冬眠人数的增加进一步消耗能源和人手,地下城建造进度因此更加缓慢。如此恶性循环,到冬历50年,我们的整个能源储备只能勉强维持全球冬眠系统的运转。这个时候,更加致命的事情发生了——我指着人群,无法分辨他们是敌人还是同伴,我说,“那就是你们,你们醒了。”

小可:娜拉出走之后

“你们有什么权力决定我们的命运?”

刚刚我一直在想,我那气象学家的父亲和神经学家的母亲如果他们也冬眠了的话,现在该有120多岁了,不知道面对眼前这个世界,二人作何感想。现在,我把这个诘难用到了王工身上,“你们有什么权力决定我们的命运?而且还是用这样一种欺骗的手段。”

“对不起,”他的道歉充满遗憾,却又无能为力,“但这已经是我们能留给你们最好的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不依不饶。

他的答复很坚决:“继续回去睡觉。”

“还有一个选择。”搅局的老头又来了,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位先知,可事实上所谓的地下城和冬眠计划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说,“在我冬眠之前,人们已经意识到广泛的地下工事不可能完成,于是集中力量对其中几处进行建造。既然这里待不下去,我们应该迁徙。”

“你在搞笑吗?”没想到王工的反应很激烈,他指着一墙之隔的A3区,那里现在已经恢复一片死寂,“刚才你也看见了,人在外面,不到两个小时就会被冻僵。”

“这个冬眠站有的可不只是冬眠舱。”我们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了。从王工脸上的表情来看,显然又一个秘密被老头揭穿。在他支支吾吾之际,老头继续说,“筹建冬眠站的时候,我也在冷湖,不过我干的是另一个工程,现在你们知道了,就是地下城。这里有地热,不光适合冬眠站,建地下城也有很好的条件,后来……原因就不讲了,总之这个项目还没动工就搁置了,随我们一起留下来的,还有大批工程机械。其中一些车辆是针对冷湖专门设计的,动力核心用船舶发动机改造,可以烧重油。你是冬眠站负责人,不可能不知道。”

“那也不行,”王工这么说就相当于承认了这件事,他还想挽回一些什么,于是接着说,“工程车不是为载人设计的,根本装不完这里所有人。”

“所有人?”老头愣了一下,他向周围看了一圈,“这里只有300多人。”

这里的数据王尼克最清楚,他反驳道:“这只是A3区的人数,像这样的冬眠区一共有50个,总人数接近2万。”

“反正他们还在睡觉,”老头淡淡回答,“等我们找到地方回来叫他们也不迟。”

事实再一次证明,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大雪、地震、洪水猛兽,而是人类自己。高高在上的精英们总以为自己能为整个人类设计最优解,但他们忘了,每一生命个体都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他们?”我对他说,“别忘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要跟我讲什么道德,”没想到面对责问,他的语气愈加坚定起来,“生存就是道德,抗争才是道德。大自然可不会跟我们讲什么仁慈,人类的前途会毁在你们手上。”

“我想,我没那么大本事代表人类。”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尼克站到了我的身后,“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操作员,我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命运。”在大家的注视下,他走到了中控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王尼克继续说,“是时候做选择了,告诉所有人,用广播。”

老头的目光还在寻找支援,他盯上了王工。王工看看王尼克,又看看我,平静说道:“真像你的父亲。”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情景,屋里雾气弥漫,因为水分蒸发而变得温暖。这里有将近两万人,冬眠之前,他们可能是富豪、学者、懵无所知的孩子,但这场大雪抹除了一切区别,所有人都像是蜂巢中的幼虫,蠕动身体,纷纷醒来。提前醒来的一遍遍给后来者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比特币破产了七次。一开始的时候还心如刀割,讲过两三遍,便不再流泪。富有节奏的哭泣不断循环,不断有新来者。痛哭、麻木、喜悦、咒骂,释放过后,所有人就都明白了,问题仍旧需要面对,无处逃遁。

“这是你们的权利,请做出选择。”王工在广播里宣布了应对方案,带上寥寥无几的食物和重油走向冰天雪地,抑或是回到冬眠舱等待未知的命运,一切全凭自愿。结果在情理之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离开。“有什么区别?”老头对此嗤之以鼻,“脱裤子放屁。”他很快做好了出走的初步计划,据他描述,仅剩的几座地下城大多分布在赤道地区——如今被称作休伦的地方,毕竟相比之下,那里的冰层要薄一些。

王工对此不置可否,但在出发前,他把手枪交给了王尼克。

他说他不相信真的有地下城,但我们知道,他真正放心不下的,是这座冬眠站。他领着我们来到仓库,老头说得没错,浩浩荡荡的工程车队还排列着整齐的队形,仿佛几十年来一直整装待发。留下的人不能消耗太多体能,他们已经回到冬眠舱。于是我们把全部重油装进车厢,并且拿光了所剩无几的食物。王工说,“剩下的冬眠舱,地热泵的功率足够维持运行。”

“不给自己留一份吗?你还要值班呢。”我问他。

“你们走了我也睡觉,”他说,“饿不着。”

这个地方冷寂了几十年,上一次像今天这样忙碌,还是冬眠站破土动工的时候。王工显得很兴奋,他拿出一包烟,看样子珍藏已久,他抽出一根来,递给王尼克。王尼克显然没见过这东西,一脸茫然。

“说起来一支烟烧完也有几十大卡,现在也算是奢侈品了。”他点燃香烟,一颗橘色的火星冉冉升起,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你不是常问你妈的事儿吗?”他按着王尼克的肩膀让他坐下来,“现在我知道了,你和她一样,是留不住的人。你在这场大雪中出生,她也像你们今天一样,也在这场大雪中离去。她总说冬眠站太闷了,想出去走走。那时候你刚满月,我就把你放进冬眠舱。这一睡就是10年,当我确定她不会回来时,我把你抱了出来。我们的选择对吗?离开之前,她这样问我,我无法回答。现在,你终于走上了和她当年相同的选择,或许这就是血缘的回答。我为你感到自豪,你们比我勇敢。”

“那我爸呢?”王尼克问道。

王工深吸一口气,把卷烟吸尽,“忘了他吧,”他说,“那家伙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结局或开始:休伦河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离开冬眠站,也是最后一次。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冰天雪地里就像一队搬家的蚂蚁,后视镜里,冬眠站迅速远去,很快被风雪遮挡,这时候我已经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王工了,我们将不再回来。临别之时,他劝我去找母亲,他说希望很大。希望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但他不知道的是,我更想找的是自己的父亲——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也像词典上解释的父亲的定义那样,陪我游戏,给我讲故事,告诉我诸如“一个男人不能哭”之类的历史道理,可我只记住了一点: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就说明他已经老了。

车队仍在全速前进,轮胎辗轧积雪发出扑簌不止的聒噪。我开始像一个队长那样,通过对讲机叮嘱每一位驾驶员确定防滑链是否牢靠。我开始担心身边这个88岁了依然拥有一双瞪羚似的机警眼睛的姑娘,我不知道从哪儿拽过来一条毯子,因为我突然想起来王工教导过的许多不传之秘:可以是一句搭讪,或者是装作不经意的关心,关于未来的无限可能性将从此开启,只要记住一点,千万别说多喝热水……

我的手心发烫,我的心律失常,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王工了,我把毯子扔到她的怀里,挡风玻璃上升起一颗小小的太阳。

我们走在茫无边际的冰原,地平线上挂着惨白的太阳。

王尼克的话多了起来,他说他的课本上经常有“一轮红日”的说法,可他还从没见过红色的太阳。“哪种红,像这样吗?”他说着给我递过来一只网球,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半已经被他涂成红色。“色号不对。”我告诉他,“你会看见红色太阳的。”

“在哪儿?”他一脸兴奋。

“毛球定理学过吗?”我接过网球,“你永远无法抚平全部的网球毛,不管风雪再大,在地球上,也总是存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休伦。”

“休伦……你说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吗?”

王尼克的问题在空中飘荡,似乎久久也没有落下,我没有问答他。眼前却浮现起父母带我参观地质博物馆的那个下午,在一个巨大的地球模型前,父亲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充满激动。这是24亿年前的大冰期,他说,整个地球都冻上了,厌氧生物几乎全部灭绝。突然有一天,仿佛上帝敲开了地球的蛋壳,巨大的冰层在赤道裂开,海水从裂缝涌出——逝者如斯夫,奔流不息八万里。那就是休伦河,地球的腰带。我用与父亲的对话告诉王尼克,就在那里,在苦寒之下,亿万万单细胞的精灵重见天日,生命的伟力重新焕发生机。或许,这就是生命最伟大的地方,父亲说,从第一个细胞诞生之日起,它就永远朝着反熵增的指向前行,这是足以颠覆整个宇宙的伟大力量。

目送他们离开,我满心欣慰。因为我刚刚撒完了这辈子最后一个谎。

对不起,虽然很扫兴,但我必须坦白:关于这次出走,我们早在10年前就预料到了。那时候全世界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春暖花开光靠睡觉是等不来的。两条路线之争已经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好在这一次大家的意见得到了统一,人类的有生力量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全部投入地下城计划。老头说得没错,赤道附近的工程并没有停止,但是光靠他们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必须集中全球的人力和资源。60年的冬眠期限即将到期,届时需要每个人做出走留选择,毕竟现有的资源还是养活不了全部人口。

出走还是留下?没有激动人心的摇旗呐喊,更不需要诗人搅动舌头抒发对生命的礼赞。事实向来冰冷得让人难以接受,何况在这个冰天雪地。关于出走和留下的人数比例,电脑早就给出了一个算法,你以为的自由意志只是统计学的精密预测。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阴谋,它只是在做自然选择,体质、勇气、知识、冒险精神,这是想要在这个冰天雪地里活下去必备的素质。选择出走的,才是这个冰雪世界需要的人。他们将会在休伦会合,并在那里建造人类重生的基地。冬眠站能做的,就是榨干一切,为他们提供给养。

至于留守人员,已经重新进入冬眠,接下来我会关闭系统,冬眠舱将会成为我们的棺木。事实上,我把站里所有的能源都给了那两个年轻人,什么也没有留下。所谓的地热,在我接手冬眠站的时候就已经消耗殆尽。继续冬眠只不过是心理安慰,实际上就是没有痛苦地缓慢死亡。虽然我们只能等死,但是为什么不换个说法呢,无论什么时候,希望总归是一个好东西。

我这一生是在谎言中度过的,每一个都是弥天大谎。可是,诚实能让这个世界变好吗?我给休伦总部发去最后一条信息:棺木计划已执行,冷湖冬眠站将于10秒后关闭。现在我完成了自己全部的职责,趁着胸腔里还有一点热量,我攀着通信尖塔往上爬,我想爬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如果多年之后他们能回来,我想让大家老远就能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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