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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与《红楼梦》

2022-08-03赵小丽

红楼梦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化用宗璞红楼梦

赵小丽

内容提要:宗璞与《红楼梦》渊源深厚,经由父亲的熏染《红楼梦》在她的生命里扎根。她的多篇散文和小说《野葫芦引》都是在《红楼梦》影响下完成的:她的散文中随处可见《红楼梦》中语言、情节和细节的影响;在小说中,宗璞对《红楼梦》的借鉴和化用体现在取名、词曲设计、主要结构、人物形象、具体细节等方面。宗璞作品所展现的生活环境和人物内心世界,处处可见《红楼梦》深远而潜移默化的影响,呈现出特有的幽雅、淡泊、洒脱、内省的精神境界。她站在作者和读者的连接点上,既处处揣摩《红楼梦》中作家生活积累对于创作的影响,研判《红楼梦》的人物和情节设置、叙述时间、语言等是否合理的问题,又时时设身处地地从读者角度撰写研究美文。

宗璞是当代著名女作家,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的就有散文《西湖漫笔》《紫藤萝瀑布》,散文《报秋》被当作1998年高考语文试题的篇目,她还获得过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全国优秀散文奖。长篇小说也成就斐然,曾凭借《东藏记》斩获过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她在多种文体上都取得了卓然的成就,被誉为“当代文坛的常青树”也不为过。梳理宗璞的生活和创作经历,不难发现她文学成就的取得与《红楼梦》的深厚渊源。

宗璞家学渊源深厚,父亲是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友兰,有著述“哲学三史”,叔父冯景兰是著名地质学家,姑母冯沅君是五四著名作家,古代文学研究名家。冯友兰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修养深厚,除了古诗词之外,他也非常喜欢《红楼梦》。宗璞在《漫谈〈红楼梦〉》《宗璞:只希望写的历史向真实靠近》里面多次提到,“父亲还很喜欢《红楼梦》”,认为“《红楼梦》的语言好,三等仆妇说出话来都是耐人寻味的,可以听到。”父亲的文化修养和对《红楼梦》的偏好自然影响到宗璞的读书范围和兴趣。如孙郁所评“冯氏父女的学识,我一直觉得是上乘的。冯友兰以治中国哲学史而声名彰著;宗璞则以小说、散文而让世人注目。宗璞受父亲影响,修养很深,为文与为人,境界到家,没有俗气。”孙犁也认为,宗璞因多年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和家学渊源,形成了她“深厚的文学修养”。如此家学渊源深厚的宗璞,对于代表古典长篇小说最高峰的《红楼梦》,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要细细阅读。在《漫谈〈红楼梦〉》中宗璞提到自己“七八岁起就读《石头记》了”,在这篇文章中她又说“喜欢《红楼梦》的,一辈子都喜欢”。在《感谢高鹗》中她说“初读《红楼梦》是在清华园乙所。应是在我九岁以前”,“以后在昆明,在那木香花的芬芳中又多次阅读,但都是断断续续。五十年代,我才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由何其芳作序的《红楼梦》。这是一次完整的阅读,似乎比较懂了……”在为王蒙《红楼启示录》做的序《无尽意趣在“石头”》当中提到了她小时候读《红楼梦》的经历,她说“我从幼时读有护花主人评的《石头记》,常和兄弟比赛对回目,背诗词,却当有人来借《红楼梦》时,答以没有。因不知这一部书有两个名字。后来知道了,便发议论说,还是‘石头记’这名字好。”可见,对于《红楼梦》,宗璞不但读得非常早,而且能够背诵其中经典的内容,甚至还对小说题目做出了超越自己年龄的文学判断。

对于作家宗璞来说,《红楼梦》是她散文、小说创作的源泉,在创作之外,她反过来也依靠着作家的“先天优势”对《红楼梦》进行着作家的红学之论,为《红楼梦》做着更加贴合读者的研究性文章。

一、散文中的化用

宗璞散文中随处可见珠玉一般散落各处的《红楼梦》中的语言、情节和细节。

先来看对日常生活的描述,在《从“粥疗”说起》中,她这样提到食粥:

食粥的根本道理在于自甘淡泊。淡泊才能养生。身体上精神上都一样。所以鱼呀肉的花样粥,总不如白米粥为好。白米粥必须用好米,籼米绝熬不出那香味来。而且必须粘润适度,过稠过稀都不行。还要有适当的小菜佐粥。小菜因人而异。贾母点的是炸野鸡块子,“咸浸浸的好下稀饭”。我则以为用少加香油白糖的桂林腐乳,或以落花生去壳衣,蘸好酱油和粥而食,天下至味。

当中提到贾母的虽然只有一句,但是这种食品用料的考究、制作的复杂和叙述的口气让我们想到了《红楼梦》中刘姥姥询问凤姐茄鲞做法时凤姐的回答。

宗璞谈到做一种简单的粥时用心的体会和复杂的做法源自贾府的生活。

在《风庐茶事》中宗璞提到妙玉对茶的妙论:

妙玉对茶曾有妙论,“一杯曰品,二杯曰解渴,三杯就是饮驴了”。茶有冠心苏合丸的作用,那时可能尚不明确。饮茶要谛应在那只限一杯的“品”,从咂摸滋味中蔓延出一种气氛。成为“文化”,成为“道”,都少不了气氛,少不了一种捕捉不着的东西,而那捕捉不着,又是从实际中来的。若要捕捉那捕捉不着的东西,需要富裕的时间和悠闲的心境,这两者我都处于“第三世界”,所以也就无话可说了。

《红楼梦》第41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描写妙玉与茶的场景宗璞想必时常萦绕于心。妙玉讲究的茶、水、器和品饮之道,不光是对喝茶,更是对人了,她是在品人,其中的意味微妙深远,在此就不赘述了。宗璞品茶,也是在品茶的主人——妙玉。

《乐书》中宗璞提到古人焚香:

书房中有一副对联:“把酒时看剑,焚香夜读书。”我们也焚香,不过不是龙涎香、鸡舌香,而是最普通的蚊香,以免蚊虫骚扰。古人焚香或也有这个用处?

这香让我们想到《红楼梦》中宝钗所吃的“冷香丸”,黛玉闻得出的风吹落叶后的木樨香和她平日焚香时摆着的龙纹鼎,最著名的一段自然是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宝玉闻到黛玉袖子中发出的一股让人醉魂酥骨的幽香便问黛玉是何香,黛玉见问推说可能是衣柜香气熏的,雪雁后来说黛玉平日不太喜欢熏衣服,可见黛玉袖子当中的香味自然是绛珠仙草自带的体香。黛玉聪明伶俐又天生爱妒嫉,由香自然而然地吃起了宝钗“冷香丸”的醋,又想起自己没有哥哥替她炮制药丸的身世凄苦,也借机讽刺了宝玉的“花心”,说了这样一段经典的话“难到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个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这样的回答充分展示了黛玉的个性,由香自然地引出了情。宗璞由简单的焚香引到了对于《红楼梦》这样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人物思想的推测,文章自然就意蕴深厚。

说完了日常生活,下面从音乐、绘画和作家的文学创作理论这三个方面来举一些例子。就音乐来说,在《“大乐队”是否多余》中宗璞提到一段。

年轻的昆曲行家和我,都想起《红楼梦》中贾母的议论。老太太说,只用一两只笛子。演员在水的另一边,细细唱来,借着水音才好听。贾母本是最讲究生活的,这真是深谙听曲三味了。我联想到大剧院中的水波,是不是可以派上用场。

这一段化用自《红楼梦》第40回,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众人在探春的秋爽斋里突然听见一阵鼓乐之声,打听之下得知是自家戏班的女孩子演习,因此命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柳岳梅在《细看〈红楼梦〉中“有戏人家”》中说:“《曲律》视‘华堂’‘名园’‘水亭’为排戏的好所在。贾母听戏尤爱水亭,理由是‘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贾母的娘家也是有戏班的,史家枕霞阁即为水亭,流水能滤掉喧哗、烘托音质兼具扩音作用。”后面还提到了这次的演出效果“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音乐穿林而过,有一种在空中弥散开来渺渺茫茫的立体感。水面除去了杂音,让声音更加透亮,听起来非常美。《红楼梦》第76回贾母月下品乐,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还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照做了,贾母听了却还觉得不够,又说“这还不好,须得拣那曲谱中越慢的吹来越好听。”第54回,贾母又提到“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须用笙和箫笛,余者一概不用。”《细看〈红楼梦〉中“有戏人家”》中说:“贾母深谙戏曲精妙所在,弃热闹而求清淡。”贾母对于音乐的讲究证明了宗璞和曹雪芹都有丰富的戏曲知识和音乐知识。在《读解宗璞》中,孙郁说:“宗璞说话的时候,始终微笑着。她坐在三松堂的书房里,和我随意地聊着过去,我问她的业余时间喜欢什么,答曰:音乐……可问起她散文中较注重的是什么的时候,有一点却使我大为惊异:还是音乐。她和音乐纠缠上了。”原来在宗璞心目中,音乐才是她散文创作的“底色”,她也多次在散文当中表现出了对于音乐的挚爱,比如《药怀里的莫扎特》《风庐乐忆》等。宗璞对于《红楼梦》音乐的化用可见一斑。

就绘画来说,在《燕园石寻》中,她也提到了《红楼梦》:

石头在中国艺术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无论园林、绘画还是文学。有人画石入迷,有人爱石成癖,而《红楼梦》中那位至情公子,也原不过是一块石头。

石头是中国绘画艺术的重要素材,《红楼梦》原名《石头记》。贾宝玉又是女娲炼石补天单剩下的一块石头,“木石前盟”中的“石”是贾宝玉的代表。宝钗住的蘅芜苑是“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围绕着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红楼梦》中也多次提到贾府的盆景当中用到了石头,比如第52回中写道:“暖阁之中有个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石头不仅是《红楼梦》里院落盆景的点缀,更是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小说的叙述焦点。宗璞写过题为《三生石》的小说,“绛珠仙草……它生长于三生石畔”,贾宝玉也算是石头变幻而成、经历几世几劫的“三生石”。宗璞曾经在《燕园石寻》里面说“很想在我的‘风庐’庭院中,摆一尊出色的石头。”宗璞多处化用了《红楼梦》中的石头。

关于文学理论,宗璞在《虚构,实在很难》中说:

《红楼梦》里贾宝玉看见一间屋子里挂着这样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连说这屋子住不得,以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俗不可耐的事。我一直以为若写小说,倒是很需要这两句话。

一副对联,作家宗璞和小说人物贾宝玉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宗璞认为,作家应该多了解社会和人生,而心系闺阁的贾宝玉却不愿意踏入社会、了解社会。

在这一篇文章中,她又提到了《红楼梦》:

譬如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中的人物,每个读者心中都有一个版本,若固定在一个演员身上,是很难让人觉得像自己心中那一个的。小说永远会有人读,写小说的人永远会有事干,不至于失业。

可见,散文中宗璞化用《红楼梦》的例子处处可见,而且化用得非常巧妙、贴切。

二、小说中的元素

在小说尤其是《野葫芦引》中更是随处可见宗璞对于《红楼梦》的借鉴和化用。

《南渡记》是宗璞创作了多年的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第一部。问世不久,冯至和卞之琳都不约而同地指出这部小说使他们想起了《红楼梦》。卞之琳说:“这不是说这部小说(还只出了四分之一)就可以和曹雪芹那部小说经典媲美了,但总是从这部名著——也就是中国章回小说宝库的第一名——学到了围绕着也就是烘托着众多人物的庭院、陈设、衣饰、打扮,举手投足的工笔画式的细致描写。”具体来说,宗璞对《红楼梦》借鉴和化用体现在取名、词曲设计、主要结构、人物形象、具体细节等方面。

首先来看取名。《野葫芦引》中的“葫芦”在《红楼梦》里为寺庙名,而且是全书的一个关键处。女主角吕绛初的名字借鉴了绛珠仙草的“绛”字,吕碧初的“碧”与黛玉的“黛”都是绿色的意思。岳蘅芬,让人联想到宝钗所住的“蘅芜苑”“蘅芷清芬”。庄无因,庄无才,《红楼梦》第21回有贾宝玉读庄子《南华经·胠箧》的片段。

词曲的设计上,《红楼梦》有判词、《葬花吟》等词曲,《野葫芦引》也使用了词曲这种传统形式,前有《序曲》,后有《间曲》和《终曲》。宗璞在《当代文坛的常青树——宗璞访谈录》中也坦言她这样写不光受到了元曲的影响,还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我的潜意识里不知道是不是受《红楼梦》里给每个人一段判词的影响,不过,我这不是对每个人的判词,而是对每一卷书的判词。”具体来看,第四卷《北归记》《序曲》“泪洒方壶”中“说什么抛了文书,洒了香墨,别了琴馆,碎了玉筝”是甄士隐为《好了歌》做的注解诗的化用。“春城会”中“逃不完……嚼不烂……咽不下……”是《红豆曲》的化用。《间曲》“北尾”中“哗啦啦大厦成灰土”是《聪明累》的化用。

从主要结构看,《野葫芦引》大致以家族关系作为主要结构。宗璞认为这样设计故事结构的原因是“写一个长篇,我觉得用家族关系来写比较方便,一个家族里的人自然就有很多关系,然后在这里头发生一些事”。《红楼梦》也是以家族关系作为主要结构,这种结构设计有没有受到《红楼梦》的影响?宗璞承认这种影响的存在,她说过“一个人写长篇小说,多少会受《红楼梦》的影响。”但是她谦虚地认为“如果能够像一点,我当然很高兴。我这个小说比《红楼梦》差得远呢!”

在人物形象的描写上,曹宇荃比较了《野葫芦引》对玹子、慧书、大士的描写,与《红楼梦》对迎春和探春的描写,认为宗璞在这方面继承了曹雪芹“以形传神”的白描手法。

在某些细节方面,更有巧妙化用。《红豆》中,江玫和齐虹见面的场景化用了《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见面的场景。两人共读《咆哮山庄》化用自宝黛共读《西厢记》。《野葫芦引》雪妍为中文系教授江昉补长衫化用自《红楼梦》中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三、有关《红楼梦》研究的文章

宗璞在《无尽意趣在“石头”》中提倡“作家学者化”,即作家在创作之余做一些研究工作,“停下来做些研究或双管齐下”,因为作家“有独特的创作体验,读他人之作,可能总会有独特的感受见解”。而她身体力行,在《红楼梦》评论当中实践着她的想法。

宗璞陆续写出了专门评价《红楼梦》的文章,1990年为王蒙《红楼启示录》撰写了序言《无尽意趣在“石头”》。2005年撰写的《感谢高鹗》,2006年底发表在《随笔》杂志第6期,后来收入《二十四番花信》。2007年10月17日大河网《河南日报农村版》刊登了宗璞与作家二月河的《二月河与宗璞谈红楼:〈红楼梦〉是可以被超越的》。2010年发表于《社会科学论坛》第17期的《燕园谈红——漫谈〈红楼梦〉》,2012年改名为《漫谈〈红楼梦〉》发表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风庐散记》中。2010年6月17日发表在《新民晚报》上的《采访史湘云》,后来收录在人民日报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三千里地九霄云》。

宗璞的评论文章数量本就不多,加之主要兴趣在创作。在有限的几个篇章里,有关《红楼梦》的就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些都表现出宗璞对《红楼梦》的熟悉与重视,所以她才说“喜欢《红楼梦》的,一辈子都喜欢”。

宗璞这些关于《红楼梦》的研究文章发表后,引起过一定程度的反响。中国红学会副会长孙伟科教授肯定了作为作家的宗璞评论《红楼梦》的先天优势,“从作家和读者的关系讲,作家和读者联系的更紧密,作家总是密切关注读者的兴趣所在,从读者可以理解的角度研究撰写美文;从文本角度讲,作家的文字更加摇曳生姿、活泼生动,表达观点更直接一些”,认为“作家的红学之论”更能引人注意。

具体而言,笔者认为,宗璞“作家的红学之论”体现在以下八个方面。

第一,处处替读者考虑的作家。在《漫谈〈红楼梦〉》中,宗璞认为秦可卿“是很重要的人物,简直是仕女班头”,与她的身世相矛盾,然而对于考证结果的真实性宗璞却不感兴趣,她说“要是照刘心武的考证,她是废太子的女儿。这样说可以增加阅读的兴趣,好像也增加了了解,使得人物更丰富了。是否真实不必考”。在宗璞心中,真实与否不重要,读者的兴趣、人物性格刻画的丰富性才是她关心的重点。针对刘心武举出古本中“家住江南本姓秦”的“秦”指秦可卿,宗璞做了同样的回答:“这么一说也能增加阅读的兴趣。”这是站在作家的立场上来看待考证的“作家的红学之论”。

第二,语言。宗璞认同父亲冯友兰《红楼梦》“语言好”的观点,赞同对王熙凤“贫”的评价,认为宝黛口角之后的对话是“中国小说史上头一次有这样的对话”。不同版本文字的不同引起了她研究的兴趣,她考证得特别仔细,她认为“别父”好过“抛父”,“潇湘子雅谑补余香”应为“补余音”等,这些研究都是从作家运用语言的角度来考察《红楼梦》的。

第三,作家的生活积累融入创作。《漫谈〈红楼梦〉》中,在续书里有宝钗递给王熙凤烟袋的描写,宗璞认为是“出于高鹗自身生活阅历的”。《感谢高鹗》里,针对有人认为“林黛玉吃五香大头菜加些麻油醋,简直不像黛玉的生活”,宗璞说:“我想那时雪芹举家食粥,吃多了咸菜,也可能写进书里。”作家的生活影响到自己作品当中人物的塑造在宗璞看来无可厚非。

第四,关于故事情节设置。宗璞认为,“香菱的命应该是薄而又薄,才有代表性”。情节设置最不合适的是薛宝钗,自知“有玉的才嫁”“从小就知道贾宝玉有玉的事”却进京选秀,还住在贾家。“宝钗的命运一定是守寡才对”,她给出了三个依据,包括宝钗做的诗谜和谜底,穿的莲青色的衣服,住的雪洞似的屋子。贾宝玉“石头有玉的一面,家族与社会都承认这一面。玉却要金来配的,与草木无缘。木和石乃情之结,石和玉表现了自我的矛盾和挣扎”。她赞同宝玉出家是不坏的结局,出家时候“辞别母亲,仰天大笑而去的”,宗璞认为“这都写得够好的了”。“多有人批判宝玉出家前拜别父母是败笔,我却以为这是最近人情处”,且“宝玉本是一块石头,何必有子”。情节发展是小说的关键,处理得当小说才能让人信服,令人感动。宗璞体会到了情节对于故事塑造的重要意义,点拨给读者,让读者恍然大悟。

第五,人物性格的塑造大有讲究。宗璞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有很多妙论,认为塑造紫鹃比较有难度,“没有册子可循,写来不只符合人物性格,而且更突出了这个人物”,但是塑造得非常成功。晴雯作为“黛玉的影子”来塑造,但“黛玉是个小姐,所受的教育是不一样的”,晴雯性格只能是“她使小性儿,但不能泼辣”。探春的性格塑造体现在“比较少见”的特点,“有独立的精神”“有政治家的风度”。即便说“近似一个扁平人物”的薛宝琴性格塑造“是败笔,也不对”。另外,在《采访史湘云》中,宗璞提出“一部书中头等人物并不一定要处在头等地位”,史湘云不一定总要占据头等位置,要跟宝玉的婚姻联系起来。她认为高鹗续书里的妙玉“没有写出这矫情人物的丰富性”,黛玉性格的塑造表现了“觉醒的人格意识”。对薛宝琴性格塑造还用到了侧面烘托的方法,宗璞提到“写宝琴深重黛玉,两人很亲近。是从侧面写宝琴,这是比较省事的写法,让人知道她大体上的倾向”。人物性格的塑造方法,人物的成长经历对于性格的影响,相似人物如何区别等,这些问题是作家创作时候最关心的问题,同样也是作为作家的宗璞在阅读《红楼梦》时所关心的问题。她总结说“《红楼梦》高就高在这儿,非常活”。

第六,专门的人物论即史湘云论。这些观点主要集中在《采访史湘云》《漫谈〈红楼梦〉》里。对于《红楼梦》里的诸多女性宗璞都有评论,但专门写文章叙述的就数史湘云了。宗璞认为宝玉与湘云非但没有结合的可能性,而且这样设计情节的话纯属画蛇添足。史湘云的判词里面写明她死了,即便现实中存在史湘云的原型,和曹雪芹结为夫妻,“也不必照样写到小说里”,她把小说和现实截然分开,而且反对把小说作为作家的传记来看,“小说就是小说,可以有自己的布局,不是曹雪芹传”。另外,她也反对任意拔高作品中的人物,“本来史湘云是很可爱的女子,但是没有必要把她拔高,这没有道理”。

第七,叙述时间。这些观点主要集中在《无尽意趣在“石头”》里。《红楼梦》中的时间比较杂乱,比如“各人年纪只有个大概。姐妹兄弟四个字不过乱叫罢了”。给小说的时间重新排序未尝不可,宗璞认为这样做固然可以增加小说的真实性,但是不利于小说艺术性的表达,“我一直以为雪芹不肯费心思排一排年代。排出年、月、日并不增加真实性,反不利于穿插其中的种种扑朔迷离的描写,反见其‘板’”。这还是从作家创作的角度来评论《红楼梦》。

第八,关于续书问题。这些观点主要集中在《感谢高鹗》里。平心而论,宗璞立论还是比较稳妥的,她认为后四十回的确是他人所续,也举出了明显的证据,但她反对“全世界都在读这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亿万人为它哭坏了眼睛,高鹗却总在被批判,被否定,被讥讽嘲笑”,认为这种现象有悖常理。她从三个方面替高鹗辩护,认为高鹗最重要的是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故事,“完整”在于“忠实地沿着宝黛悲剧的线索发展开来”,而且盛赞这“是续书的最大成功处。应该说这就是雪芹要说的故事”。

宗璞从作家创作角度深入揣摩曹雪芹的创作心理,认为即便是才华过人的曹雪芹自己,续写后四十回,水平也有可能低于前八十回,因为每一个作家都有“精神才气都已用尽”的时候,“写东西后面不如前面是常见的,何况是这样的大长篇”。宗璞把高鹗和曹雪芹摆在相等的地位,摆脱了成见,得出的结论让人耳目一新。在《二月河与宗璞谈红楼:〈红楼梦〉是可以被超越的》中,宗璞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阐释了高鹗后四十回的成就,她说:“搞创作的人都知道,小说中的人物写到一定程度,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依附于作家。作家又怎么能随便决定别人的命运呢?”宗璞认为,前八十回的人物按照自己的性格往后发展,高鹗在后四十回没有“决定”任何人的命运,只是尊重人物的性格顺着写而已。这不但肯定了后四十回,而且给了高鹗极高的评价。“也有人揣测高鹗得到雪芹残稿,编辑补缀成书。这也是一种说法……不过,补缀整理也是一个大功夫。”这完全就是在盛赞高鹗了。

另外,说到《无尽意趣在“石头”》,孙伟科说“请不要看轻宗璞的议论”,“可以推测,宗璞为这个发言至少准备十几年”。他真是慧眼识珠,对于宗璞深厚的家学和红学修养一目了然。

正如宗璞所说“《红楼梦》是一部挖掘不尽的书”,“它本身是无价之宝,又起着聚宝盆的作用”,宗璞花费了大量精力在《红楼梦》上,同时《红楼梦》也带给她力量,并成为她创作的重要源泉之一。《红楼梦》既是她创作的基础,又是创作的重要组成元素。可以说,《红楼梦》对宗璞的影响是多角度的,甚至已经内化到她的血液里。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不懂得《红楼梦》对宗璞的影响,就不能真正走进她的文学世界。

①[17] 宗璞、吴舒洁《当代文坛的常青树——宗璞访谈录》,宗璞《风庐散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267页。

② 宗璞、侯宇燕《漫谈〈红楼梦〉》,宗璞《风庐散记》,第217—237页。

③ 宗璞、李扬《宗璞:只希望写的历史向真实靠近》,宗璞《风庐散记》,第232—251页。

④[13] 孙郁《读解宗璞》,《中国图书评论》1995年第8期。

⑤ 孙犁《人的呼喊》(代序),《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宗璞》卷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3页。

⑥ 宗璞《感谢高鹗》,宗璞《三千里地九霄云》,人民日报出版社2018年版,第225—231页。

⑦[23] 宗璞《代序:无尽意趣在“石头”》,王蒙《红楼启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页。

⑧ 宗璞《从“粥疗”说起》,宗璞《三千里地九霄云》,第120—122页。

⑨ 宗璞《风庐茶事》,宗璞《三千里地九霄云》,第41—43页。

⑩ 宗璞《乐书》,宗璞《风庐散记》,第203—206页。

[11] 宗璞《“大乐队”是否多余》,宗璞《风庐散记》,第210—213页。

[12] 柳岳梅《细看〈红楼梦〉中“有戏人家”》,《解放日报》2021年4月27日,第12版。

[14] 宗璞《燕园寻石》,宗璞《风庐散记》,第6—9页。

[15] 宗璞《虚构,实在很难》,徐洪军《中原作家群研究资料丛刊》第2辑《宗璞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3页。

[16] 卞之琳《读宗璞〈野胡芦引〉第一卷〈南渡记〉》,《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5期。

[18] 吴舒洁《宗璞:野葫芦引》,《青年报》2018年6月17日第1版。

[19] 曹宇荃《传统与现代的会通——宗璞小说片论》,扬州大学硕士论文,2008年。

[20] 曹国宏、鲁钊《二月河与宗璞谈红楼:〈红楼梦〉是可以被超越的》,《河南日报农村版》2007年10月17日。

[21] 宗璞《采访史湘云》,宗璞《风庐散记》,第214—216页。

[22] 孙伟科《痴心红楼入梦来——当代作家“论红”一瞥》,白先勇主编《正本清源说红楼》,台北时报出版公司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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