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英雄:布拉格汉学派对中国现代左翼作家的接受
2022-08-02刘云
刘 云
(安徽大学 文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一、引言
中国左翼文学研究几乎与现代文学研究同时进入西方世界。布拉格汉学派领军人物普实克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把鲁迅作品译介到捷克,在1940年出版的《中国——我的姐妹》一书所涉及的中国现代作家中,他尤其对鲁迅、茅盾、丁玲等情有独钟。在布拉格汉学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项目中,左翼作家或者广义的带有“左倾”思想观念的作家是他们研究的重点。20世纪50年代,夏志清也开始了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活动,并以一部厚重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引领了美国学术界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潮流。在这部小说史中,夏志清对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左翼思潮及其表现有两个专章论述,并有其他章节专门论述了鲁迅、茅盾、张天翼、吴组缃等左翼作家,也引起了西方学界的关注(1)Zhang Fang and Charles A. Laughlin,“The Revolutionary Imagination in Chinese Studies in America,”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vol.8, no.2, 2019, pp.94-107.。这一时期夏济安也开始了他的左翼文学研究,《鲁迅与左联的解散》(1959)、《鲁迅作品的阴暗面》(1964),以及后来结集出版的《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1968),使中国左翼文学逐渐为西方学者所熟知。但正如夏志清的学生Charles A. Laughlin所言:“当我们研究革命作家时,可能存在潜在的双重误解:一是左翼文学没有艺术价值,二是沈从文、张爱玲等非左翼作家的作品没有政治信息。”(2)Zhang Fang and Charles A. Laughlin, “The Revolutionary Imagination Chinese Studies in America,”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vol.8, no.2, 2019, pp.94-107.这种认为左翼文学以及后来的社会主义文学只是一种没有艺术价值的意识形态宣传工具的观点,已经成为一种刻板印象,甚至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研究范式。一些西方学者将美学直接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价值观完全联系在一起,为自己的中国现代文学或文化研究提供依据(3)Lingzhen Wang, “Wang Ping and Women’s Cinema in Socialist China: Institutional Practice, Feminist Cultures, and Embedded Authorship, Signs,” vol. 40, no. 3, 2015, pp.589-622.。这种刻板观念也导致学界普遍贬低对左翼文学价值持肯定意见的汉学研究成果。普实克及他的学生们对中国现代左翼文学的研究与接受一直被视为是布拉格汉学派学术研究中最为薄弱之处,普实克关于中国20世纪40年代解放区文艺的论述更是被认为充满斯大林主义的味道,几乎已不被提起(4)参见Olga Lomov and Anna Zdrapov, “Beyond Academia and Politics: Understanding China and Doing Sinology in Czechoslovakia after World War II,”The China Review, vol.14, no.2, 2014, pp.11-35;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研究在西方》,见《想象中国的方法》,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但是阅读普实克及其他布拉格汉学派成员关于左翼文学的研究成果,我们能够发现,布拉格汉学派固然重视在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指导下对中国现代左翼文学的社会功能进行分析,但并没有因此忽略对其艺术手段和审美价值进行研究与判断,而且,他们更为关注的是左翼作家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为何以及如何一步步走向马克思主义文学。半个世纪以后Charles A. Laughlin的中国革命文学研究理念实际与布拉格汉学派遥相呼应:“我研究的主要重点是左派的文化体系和文学体系,换句话说,就是人们为什么写作,他们为谁写,以及他们如何写作。”(5)Zhang Fang and Charles A. Laughlin, “The Revolutionary Imagination in Chinese Studies in America,”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vol.8, no.2, 2019, pp.94-107.而不是简单地根据意识形态立场对文学价值进行判断。关注历史的“演进”,不是“只用‘批评’两个字以偏概全地涵盖了个人在论述立场上的一个现成的,(甚至道德上)比较崇高的地位”(6)王德威:《抒情的方法——在北大的八堂课》,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330页。,是王德威反驳以张旭东为代表的学者对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批评时而特地言明的。实际抹去站位立场,王德威强调的要把批评的修辞、方法与“历史”相挂钩,找到“批评本身的谱系学”(7)王德威:《抒情的方法——在北大的八堂课》,第331页。,这实际上与Laughlin所言并无二致,也与布拉格汉学派的研究理念相重合。布拉格汉学派向来反对对文学作品做孤立研究,而是强调把文学结构置于更广泛的系统内部,关注其他结构性因素对文学创作及文学结构演变的影响。重视对历史语境及其他结构性因素发展变化的细致考察,一直是布拉格汉学派关于中国文学研究的主要特点。
因此,当我们重返历史现场,对布拉格汉学派进行研究的时候,也应该摒弃仅仅根据意识形态就对其研究成果进行简单的价值判断的方法,需要将眼光更多地放在对“为什么如此”的发现与解答上,即布拉格汉学派为什么会重视左翼作家研究?其动机和目的如何?这些细节的重新发现,是我们走进其左翼作家作品研究的起点,关系到对其研究成果价值与意义的判断。
二、“文人英雄”概念溯源
“文人英雄”(The Hero as Man of Letters)是英国思想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1840年5月19日所作的一场演讲的标题(8)本文出自Thomas Carlyle, On Heroes, 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 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p.133-167.。卡莱尔生活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当时工业革命兴起,资本主义文化崛起,对原有的社会秩序造成很大冲击。信仰缺失、道德滑坡,原本基督教神权和世俗王权的统治受到金钱社会的挑战。这些由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不良影响令卡莱尔十分忧虑。他对缺乏信仰的怀疑主义、功利主义和机械主义感到十分痛心,所以他期待由“英雄”尤其是文人英雄来重新发掘被世俗功利主义所破坏的神圣理念,引导沉溺于生活和事物表象的普通大众重归信仰。卡莱尔在他的系列演讲中列举了六类英雄:神明、先知、诗人、教士、文人和帝王。神明、帝王和宗教先知均早已退出历史舞台,而文人英雄是随着现代工业、印刷技术的出现才产生的新的群体,是生活在现代的思想精英。文人,如同我们所熟悉的先知、祭司、神学家一样,都通过言语或行动,影响或改变世界,只是途径可能不同。教士通过口头宣讲影响大众,而文人通过文字和书本传递思想,从而影响和改变普通人。卡莱尔的英雄崇拜不同于早期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崇拜,不是对自然神力、野蛮强力或暴力的推崇,而是对思想力量的赞美。
在卡莱尔笔下,文人是具有独创性的、性格真诚的天才。所谓天才,就是能够从一众普通人中脱颖而出、率先认识到并传达出“神圣理念”的人。他指出,英雄是一种生活在万物的内在领域,生活在真实、神圣和永恒中的人。而这些东西尽管一直存在,大多数生活在世俗和平凡环境中的人却是看不到的。 “普通人只生活在世界的表面、现实和表象之中”,从不追问表象之下的本质为何。但是与普通人不同,文人英雄首先是一个有创见的真实的人,而且具有“智慧”和“理性”。能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参透事物的本质,文人英雄的使命就是要揭开被琐碎表象所掩盖的生活的本质或者事物表象之下的神圣理念,从而能对社会现实进行理性的反思和批评。总之,卡莱尔的文人英雄是知识精英,是时代先知,他们有真诚的灵魂,深邃的智慧,并且坚守自我,坚持真理和良知,不受外界环境和事物的影响。所以虽然文人往往生存艰辛,但他们却并没有被艰难的环境所困住,仍然可以通过杰出的思想影响他人,影响后世,实现一种话语权力。
卡莱尔还注意到普通人理解不了英雄的思想和行为,容易被文人表面覆盖的那种暂时的微不足道的事物所迷惑,看不到英雄的存在。所以文人英雄的生活遭遇常常比较悲惨,往往是在痛苦的人生道路上踯躅前行,许多人没有走到终点,但在不可逾越的道路上开辟道路本就是一种英雄行为。文人通过文字传道,让人趋向“善”,选择正确的道路。物质可以消亡,但是思想或精神却通过文字永存,并传递给一代一代人。
文人英雄身上承载着卡莱尔重塑社会道德的希望。因为文人的写作,可以揭示真相、宣传真理,这形成一种无形的话语力量,或者说形成一种话语权,与现实生活中的议会辩论等一样,成为另一种宣扬思想的阵地,可以作为政治生活的一种补充,最终形成一种民主生活的方式,使社会朝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也有过类似的英雄论述,只不过他把这类英雄概括为“文化英雄”(Cultural Hero)。文化英雄通常出现在旧的社会结构已经无法适应当下社会的发展变化的时候,即旧的社会形态已发生危机,但新的社会形态还未产生,在这种新旧交替的社会变迁过程中,需要有“文化英雄”发明新的生活方法,或者通过学习和借鉴其他文化,并传递给本国民众,由此促进新的社会结构的生成。费孝通认为,文化英雄“提得出办法,有能力组织新的试验,能获得别人的信任”,从而使处于交替时期的人们获得清晰的指引,避免面对无所适从的不安与焦虑(9)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第111-112页。。
费孝通的文化英雄与卡莱尔的文人英雄乍看比较相似,但是考察细微之处,我们还是能够看到二者之间的差别:文人英雄所反对的,是资本主义发展所造成的社会乱象,他们深邃的思想所洞见的现实是以基督教精神为依归的“神圣理念”,因此卡莱尔的价值指向是“向后”的,他对当前社会的价值判断是负面的,他心中完美的社会理想是前现代以基督教义为指导的具有稳定价值观念的道德社会。而费孝通的文化英雄所依据的现实是中国社会由封建主义走向资本主义的发展进程,文化英雄的价值理念是一种进化论的、“向前”的,是社会结构由旧到新的转变,文化英雄是新文化、新社会的代言人和实践先锋,并引领普通大众共同推翻旧的社会结构,建立新的社会形态。二者的价值指向是相反的。另外,文人英雄主要以文字传达思想力量,而文化英雄虽然在多数情况下也是如此,但可能不限于此。
因此,考虑到左翼作家的“书写”特性,本文借鉴“文人英雄”的表达,但对上述“文人英雄”与“文化英雄”各有借鉴,并以此概括布拉格汉学派笔下左翼文人英雄的内涵,即那些具有洞穿时代的思想力量,能够依据先进的思想理论对社会发展趋势做出判断,对社会现实进行反思与批判,从而以自己的文字影响他人和社会,给人指明前进的方向,并用文字给人以鼓舞和力量的人。这些人具有忍受艰难困苦环境的勇敢与牺牲精神,具有忍受孤独、坚持自我,不轻易妥协的坚守。布拉格汉学派对中国现代左翼作家作品的接受与传播,始终伴随着对“文人英雄”的肯定与推广,因此文人英雄主义成为布拉格汉学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但是仔细分析又可以发现,他笔下的左翼文人英雄并不是对机械单一的革命英雄主义的重复,而是一种融合了西方浪漫主义、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不同内涵而形成的一种复杂话语,表现出“文人英雄”的不同面相,塑造了整个布拉格汉学派对左翼作家的接受框架,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三、浪漫主义的个人英雄
浪漫主义虽然内涵驳杂,但是我们大致还是能够梳理出这一思潮比较鲜明的特征,其中最明显的是其坚决的反传统姿态,主要表现为对压抑个性自由与个人发展的传统道德规范与伦理要求的英勇反抗,努力追求个人平等与个性解放,因为浪漫主义的兴起本身就源于对僵化的宗教背景的世俗化反抗。
浪漫主义的另一重要特征是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原本统一以共同宗教为基础的地缘政治受到冲击,民族语言与文化兴起,浪漫主义者纷纷投身民族运动,成为坚定的民族主义者,比如拜伦,积极反抗民族压迫,为实现国家和民族的自由而奋斗。中国的左翼作家们面对民族危机,同样生出强烈的使命感与斗争精神。
捷克共和国历史上也是命运多舛,这种同属被侵害的弱小民族的共通心理使得布拉格汉学派更容易对中国的命运报以理解和同情。普实克20世纪30年代在日本看到左翼作家联盟主办的刊物《文学》的“弱小民族文学专号”,里面选登了两篇捷克的文学作品,他有感而发,便给刊物编辑部写了一封信,表示他愿意为促进中国与捷克文学交流尽一份自己的力量(15)参见黄艺红:《被遗忘的文本:五城康雄与普实克的来信——兼论〈文学〉月刊及其专号的成功》,《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按照鲁迅说的那样,中捷两国,“虽然民族不同,地域相隔,交通又很少,但是可以互相了解,接近的,因为我们都曾经走过苦难的道路,现在还在走——一面寻求着光明”(16)鲁迅:《〈呐喊〉捷克译本序言》,《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44页。。捷克和中国,一个被纳粹德国侵害,一个被日本帝国主义凌辱,都处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境地,而两国人民却都没有退缩,而是顽强勇敢地展开斗争。文学也是一种斗争的途径,是鼓励民族精神的最有效的一种方式。因此,布拉格汉学派对中国左翼文学的关注,实际上就是对弱小民族在抵抗外辱中所迸发的浪漫主义斗争精神的认同与支持。在这场关系民族生死存亡的斗争中,每一个人都不应该置身事外,每一位作家都应有一种崇高的社会使命感:
新文学的发展与扫除封建残余和反抗外来帝国主义势力的革命是处于同一个时期。……中国人民是怀着满腔的义愤进行这场关系民族存亡的斗争的,任何作家都不能置身事外,也没有闲暇去从事夏志清所提倡的“公正的道德探索”。(17)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见《抒情与史诗》,郭建玲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197页。
从中国新文化运动中走过来的左翼作家深刻思考的,正是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贫困积弱的社会现实以及未来的发展出路,左翼作家们所批判的,是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苦难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在布拉格汉学派那里,左翼作家不仅是文人,更是英勇的拜伦式战士,他们不仅亲自参加战斗,而且用他们的文学作品唤醒人民的斗志:
如同战前的俄国,中国的作家被认为是知识分子,尤其是青年人的思想领袖。他们的作品不仅被评价为艺术作品,而且首先是作为一种如何生活,做什么事业的路标和指南。或许,要求作家们去扮演他们难以胜任的角色是不正确的,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被青年人的信函包围着,被要求回答他们的问题,要在集会、会议和大学里演讲。作家首先被认作是一名进行领导、帮助、讲解,甚至是塑造人生的老师。他作品中的人物和提出的问题被理解和解释为现实。(18)普实克:《中国——我的姐妹》,第360页。
正如高利克形容鲁迅是“孤独的战斗者”(19)马立安·高利克:《中西文学关系的里程碑》,伍晓明、张文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8页。,在布拉格汉学派看来,左翼作家为中国革命事业所付出的努力是值得我们敬佩与铭记的。也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们才能对鲁迅、丁玲、茅盾等左翼作家的文学作品的思想意义有更深入的理解,也才格外不能容忍如夏志清那样对左翼作家作品的否定。更何况,像普实克,还曾经在烽火连天的岁月中与这些勇敢的作家们有过真诚、深入的交往与交流。
四、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英雄
费孝通在阐述“文化英雄”的概念时,提到文化英雄因为被群众所信任,从而具有了引导和支配群众的权力。这种权力不同于建立在剥削关系上的“横暴权力”,也不同于传统宗亲社会中绵延传递的“长老权力”,它是由时势所造成的,因之命名为“时势权力”(20)费孝通:《乡土中国》,第112页。。显然,时势权力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文化英雄洞见到社会生活也即时势发展的必然趋势,并从这一趋势出发,指引自己的行为,而这些行为最终又促进了时势的发展。我们把“时势”具体化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场景,在当时社会的具体条件下,中国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最终走向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就是蕴含在纷繁复杂的社会表象之下的“时势”,只是对绝大多数中国人而言,他们要么不具备把握“时势”的能力,要么能感受到时势的发展,但因为各自政治、文化、经济地位的不同,导致立场各异,无法顺势而为。而中国现代左翼作家在布拉格汉学派眼中,就是一批勇于投入时代发展洪流,探索社会发展方向,最终确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通过无产阶级革命而拯救中国的文人英雄。
对于这种必然性的理解,除了由于同样的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背景之外,布拉格汉学派领军人物普实克的个人经验同样产生了很大作用。普实克在中国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他广泛交往,积极体验生活,对当时中国社会各阶层都有细致的观察,对当时中国的贫困、落后有深刻的感受。在他笔下描写过北平城内最肮脏破落的地方,也描写过陕西农村饿殍遍地的惨状,更何况,民族危机叠加社会内部问题所造成的灾难更加剧了民众的苦难。他对中国底层人民的悲惨命运和凄惨的生存现状充满深深的同情。这样的实地观察和切身感受也使他对中国革命的迫切性和必要性有了实实在在的认同。这种认同首先基于他素朴的人道主义观念,他对中国老百姓的生存状况充满关心,希望人民的生活能够得到彻底改善。正如他所说的:
我本人也认识那些来自“中国救灾基金会”的人们,我深深地敬重这些在世界各地帮助贫穷地区灾民的美国人。但是光有慈善心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是不能治理和改造河流的,是不能填饱成千上万的饥民的肚子的。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需要新的社会,强有力的坚强的组织,对于重新改造世界满怀信心。(24)普实克:《中国——我的姐妹》,第362页。
有这种心理基础,普实克及布拉格汉学派才能持续地从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出发,对为民族解放、为人民利益而奋斗的左翼作家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报以最大的理解。他从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出发,看重文学的社会功能,看重现实主义文学对唤醒民族情感、唤醒民众革命斗志方面的促进作用,都是基于广大底层人民的立场,具有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怀。
反观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这种人民立场的说法,对比就格外鲜明:
大部分中国现代作家把他们的同情只保留给贫苦者和被压迫者;他们完全不知道,任何一个人,不管他的阶级与地位如何,都值得我们去同情了解。这一个缺点说明了中国现代文学在道德意识上的肤浅:由于它只顾及国家的与思想上的问题,它便无暇以慈悲的精神去检讨个人的命运。(2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7页。
作家的想象力为爱国心、人道主义和改革家的理想所限,不能有更高层次的成就。(26)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86页。
夏志清是从西方现代文化的视角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包括看待左翼作家与文学,内心坚持的是西方式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因此强调个人的命运,强调作家个人的气质与才华。他认为“作家不管个人怎样遭遇挫折,怎样感觉到时代的腐化、庸俗,如果他们有才气,他们仍然可以发展所长,获得成就”,而不必“轻易为了迫切的社会和政治改革放弃自己的行业”(27)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86页。。但是显然夏志清并没有“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的概念,并没有意识到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社会性质以及中国底层民众处于什么样悲惨的生活状态,自然也没有认识到在中国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的必要性。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真正理解中国知识分子“感时忧国”的传统(28)夏志清是在“普夏之争”后,相继写出了《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人的文学》等文章,应该是部分接受了普实克的批评意见,修正了自己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认识。参见黄艺红:《被遗忘的文本:五城康雄与普实克的来信——兼论〈文学〉月刊及其专号的成功》,《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只从西方现代文化的个人主义出发评价文学作品,与中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实际就产生了明显的“错位”,当然也无法对左翼文学的社会功能进行客观评价。
而普实克却注意到中国知识分子在反封建过程中所产生的那种个人主义的浪漫思想并没有如欧洲浪漫主义那样导致个人与社会的尖锐对立,催生极端的个人主义与唯我主义(29)普实克:《抒情与史诗》,第165页。并且,作为一个在西方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学者,更能够看清西方资产阶级价值观无法根本解决当时中国的社会问题,如果不能动员和联合更广泛的群众力量,仅凭知识分子个人主义的热情想要彻底改变中国,注定不会成功(30)参见普实克:《抒情与史诗》,第139页.。由此,布拉格汉学派认同左翼作家转向马克思主义的积极意义,并且认可解放区文学创作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过程中所承担的重要使命,认为这种创作是基于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现实需要,而且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生长带来了积极贡献(31)参见Milena Doleželová-Velingerová, “Understanding Chinese Fiction 1900-1949,” Introduction for A Selective Guide to Chinese Literature 1900-1949, vol.1,in Milena, ed., The Novel, Leiden: E. J. Brill, 1988, p.40.。
当然,再提普、夏各自观点,并非要判断对错,实际现在大家都已明白,“只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批判是不对的,我们都有意识形态的陷阱,我们更应该做的事情是理解对方的背景,理解他的学术传统,同时也理解自己的,这样才能够往前走”(32)陈平原语,出自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第336页。。本文所做的比较,也是希望在更细致的层面,理解普实克及布拉格汉学派的学术选择。
五、儒家传统的道德英雄
普实克曾自述在中国经历了“一番不同于欧洲经验的文化冲突后”,才对中国文学与文化有了一些领悟,他在1940年开始研究《论语》,有了鲜活的中国生活与文学实践,《论语》在他心中“不再只是一堆冗长的教条与道德教训”(35)普实克:《刘鹗与其小说〈老残游记〉》,罗仕龙译,《东亚观念史集刊》2013年第4期。。可见,在布拉格汉学派眼中,中国传统文化是具有人文精神的文化,它特有的道德性的人文关怀和人道精神是艺术的根本使命。服务于人,而且服务于更多的民众,是布拉格汉学派所期待的优秀艺术的基本特点。因此可以说,布拉格汉学派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中,又融合了中国传统的“文以载道”的立场。普实克从中国传统文人的道德立场出发,形容中国现代作家的道德使命:
在中国被强调了三千年的文学的道德使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今天仍然是起作用的,因此对作家的人格和他的特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36)普实克:《中国——我的姐妹》,第360页。
很显然,普实克这里所言的“作家的人格和他的特点”包含了儒家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情怀,也饱含着传统文人“忧国忧民”的道德情操。这种道德性的立场,即基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民本思想中对人民利益的维护和坚持,而不仅仅是与马克思主义信仰的一致性,使普实克及布拉格汉学派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产生认同。
普实克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的学生有着同样的钦佩和希望,即中国的共产主义革命是在人文主义方面理解的古代中国传统的最终实现。这样的信念使捷克斯洛伐克的汉学家很自然地欢迎1949年共产党在中国的胜利。(37)Olga Lomov and Anna Zdrapov, “Beyond Academia and Politics: Understanding China and Doing Sinology in Czechoslovakia after World War II,” The China Review, vol.14, no.2, 2014, pp.11-35.
如此的人文情怀与作家理想,以及中国面临的艰难的社会现实,使普实克把中国共产党人看作“几千年来中国伦理学中重要的价值观念的实践者和道德权威,能够通过提升人们的地位,把中国人民带向善良的真正的人性”(38)Olga Lomov and Anna Zdrapov,“Beyond Academia and Politics: Understanding China and Doing Sinology in Czechoslovakia after World War II,” The China Review, vol.14, no.2, 2014, pp.11-35.。由此,信仰共产主义的左翼作家便成为布拉格汉学派心中具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特点的理想作家的典型。
六、结论
总体来说,我们不能否认布拉格汉学派对左翼作家作品及后来的解放区文学的认识当然有政治意识形态的因素在里面,但是这种意识形态话语与我们所想象的投机性的、机械的、庸俗的马克思主义还是有根本区别的。比如普实克,他首先是一个有独立个性的学者,他对于中国文学和文化的接受,一方面不可避免地带有当时欧洲汉学家普遍的情怀,这种情怀是基于两次世界大战对欧洲文明的破坏而产生的焦虑。高利克曾提到,普实克是在捷克文化最低迷的时候进入捷克文化界的(39)马利安·高利克:《捷克与斯洛伐克汉学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年,第69页。,因此,他期待在另一种文明中,寻找到对欧洲文化具有弥补作用的文化精神,以对抗欧洲现代文化对人情与人性的消弭。普实克通过自己的翻译与研究充分认识到,“跨过一切混乱,中国文化正在成为世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与古希腊罗马文化同等重要”(40)普实克:《中国——我的姐妹》,第429页。,“中国文学即将重被世人发现,因为我们的世界需要它”(41)普实克:《刘鹗与其小说〈老残游记〉》,罗仕龙译,《东亚观念史集刊》2013年第4期。。中国文化与文学中对和平的热爱、对道德性理想人格的追求,对统治阶级的愤世嫉俗,对普通民众的同情与关怀,这些美好的人文传统都深深吸引着布拉格汉学派诸位研究者,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对中国左翼文学的理解与接受。
另一方面,布拉格汉学派对左翼作家的态度,也是一战后欧洲许多知识分子左翼倾向的一个反映。尤其在捷克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英法为了本国利益出让捷克给法西斯德国,捷克知识分子在国家危难关头倒向共产主义,寻求救国出路,在当时几乎是必然的。马克思主义带给捷克知识分子一种新的救国图强的理想方案,布拉格汉学派走向马克思主义,并不是特例,而是特定的历史条件和个人经历共同使然。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他们“在研究过程中,并不愿意向僵硬的意识形态妥协而放弃自己的学术原则”(42)Olga Lomov and Anna Zdrapov,“Beyond Academia and Politics: Understanding China and Doing Sinology in Czechoslovakia after World War II,” The China Review, vol.14, no.2, 2014, pp.11-35.。所以,虽然布拉格汉学派重视文学的社会功能,重视现实主义文学,但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话语却很少出现在他们的论文中,现实主义也没有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和评判文学的标准。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布拉格汉学派普遍采用了更为丰富的文学研究方法,且坚持了自己的学术与艺术评价原则:
普实克和他的学生们确实努力保持了较高的研究标准……在很大程度上,斯大林主义的意识形态,如果在当时的捷克汉学文献中存在的话,也被投射到对大众文化(“被压迫的大众”的文化)的兴趣中……斯大林主义的味道在普实克对延安文学的长篇研究中比较明显,但即使在这里也有对真正的研究问题的讨论和对以前未知的有价值的来源的使用。(43)Olga Lomov and Anna Zdrapov,“Beyond Academia and Politics: Understanding China and Doing Sinology in Czechoslovakia after World War II,” The China Review, vol.14, no.2, 2014, pp.1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