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官山医简《六十病方》中的三例药酒方*
2022-08-02袁开惠赵怀舟
袁开惠 赵怀舟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酒剂是成都老官山医简《六十病方》中的一个重要剂型,据学者统计,老官山医简中明确以酒入药的方剂大约有34首[1]。酒剂医简在论及方药具体制作方法与步骤的同时,实际上也涉及了西汉初中期的酿酒方法。本文所论“酒”范畴较宽,指经过谷物发酵而获得的可服用液体。通过探讨治风痹汗出方、治寒热咳醪方、治肠已身之不用方三例涉酒方剂,可窥药酒方的组方用药特色与思路,可细致地了解西汉酒剂的制作方法与具体程序,可体悟《素问·汤液醪醴论》的篇名奥旨,更好地理解“酒为百药之长”的含义。同时,文史农书中对于西汉时期酿酒技术的记载较少,《六十病方》药酒方详细记载药酒的制作方法与具体步骤,展现了西汉酿酒的全过程,且与出土的汉画像石遥相呼应,可弥补传世文献记载的不足,生动翔实地呈现了西汉初中期的酿酒科技。
“三沸三釀”治风痹汗出
在《六十病方》中,有以“三沸三釀”的方法制成的“治风痹汗出方”。具体简文如下:
一 治风痹汗出方。水三石,陈粟三斗,盐三斗煮之。每釀,水一石,粟、盐各一斗。三沸三襄(釀)。前美食,齐取其汁(118)浴之。已,复美食,毋令汗出。(108)
注:原文小括号“()”中的字为校改字,中括号“[]”中的字为校补字,下同。
118简和108简所见“治风痹汗出方”是一个药酒方,其方仅扼要提示了药酒制作的关键步骤,需要有所阐述才能方便理解。对比医简上下文“每釀”与“三沸三襄”,可知“襄”应读为釀,即酿。药酒所需原材料及其总量为陈粟三斗、盐三斗,这些原材料平均分成三份,分为三酿。“每釀,水一石,粟、盐各一斗”,每次酝酿分别加入水一石、陈粟一斗、盐一斗。其实,“三沸三襄(酿)”是汉代的一种酿酒法。傅玄《叙酒赋》载:“或三酿而速美,或九醖而后成。”“三酿”与“九醖”均为酿酒之法。《论衡·幸偶篇》载:“蒸谷为饭,酿饭为酒。”[2]“三酿”是我国酿酒的古老工艺,即将炊熟的米饭分批次投入发酵,酿饭为酒。煮熟第一批米饭,将之摊开,冷却,在适宜温度下经过一定时间的放置,完成第一次酝酿,做成了第一批酒母;炊熟第二批米饭,摊开、令冷,投入第一批酒母之中,经过一定时间适宜温度下的酝酿,做成第二批酒母;炊熟第三批米饭,摊开、令冷,投入第二批酒母之中,经过一定时间适宜温度下的酝酿,酒剂最终制作完成。“三沸”言分三次炊熟米饭;“三釀”指分三次投料以酿酒,先酿发酵的对于后投入的饭起着酒母的作用。多次投料,既可使发酵平稳地进行,也可以防止投料过多而升温、升酸幅度过大造成酸败。这种酿酒方法是等量喂饭法,至今,绍兴等地仍以此法生产黄酒,名为加饭酒。
有学者认为,“釀”为杂合、杂入义,并言吴方言读作襄[3],似可商榷。之所以确认釀即酿、“三沸三釀”为酿酒方法,原因有二。
原因之一:倘若“釀”为杂合、杂入义,则此方中将陈粟、盐分成等量三份,前后分三次投入,对于方药的炊制、药效的发挥并无意义。解其为酿造义,则既含杂合、掺入之义,言三次投入陈粟饭与盐,又取其发酵酝酿成酒之义。《说文解字·酉部》载:“醖,釀也。”“釀,醖也。作酒曰釀。”[4]747《玉篇·酉部》载:“釀,作酒也。”《广雅·释器》载:“醖,酘也。”《六书故·工事四》载:“醖,酿之久也。”那么釀酒则谓长久发酵米饭等而为酒之义。不唯如此,古籍中多见“釀米”“釀糯”“釀秫”“釀黍”的说法,多言以米酿酒。如《备急千金要方》 虎骨酒方载“釀米三石,曲四斗,水三石,如常釀酒法。所以加水、曲者,其骨消曲而饮水”[5]420。虎骨酒方中加了酒曲,是因为虎骨“消曲而饮水”,则药酒的制作未必非加酒曲。医简“治风痹汗出方”即为不加酒曲之例。未言用酒曲发酵者亦见于医书《本草纲目·橉木》其木灰:“主治:卒心腹癥瘕,坚满痃癖。淋汁八升,釀米一斗,待酒熟,每温饮半合,渐增至一二盏,即愈。”[6]这与生活中常见的发酵并不相悖。比如面粉发酵,在面粉中拌入发酵粉自然能够促进发酵的速度与品质,而不加入发酵粉,让和好的面粉在适宜的温度下也可自然发酵。
不唯如此,《六十医方》“治颓疝方”与此“治风痹汗出方”汤剂制法颇相似。简文如下:
由上述两方,可知西汉初中期药酒酿制既可使用粟米等米饭酿酒,也可使用醇酒作为酵母,通过多次发酵,促使药物发酵,酿成药酒,而药酒可外用浴洗治疗疾病。
五釀之法治寒热咳醪
简135、123、122所见治寒热咳醪方,较“三沸三釀”的治风痹汗出方、治疝方,药物使用与方剂制作更为繁复。治寒热咳醪方简文如下:
廿四 治寒热欬(咳)醪。取款冬、菀各百只,则(荝)五十果(颗),牛厀(膝)大把,煮以水九斗,令三费(沸),济其汁,露之一宿。□□以渍□(135)鞠(麹-曲)四斗,封□之□日,济取其汁。为炊稻米、黍米相半七斗,釀之一宿。炊六斗,釀之一宿。炊五[斗],釀之一宿。炊四斗,(122)酿之一宿。炊三斗,釀之一宿。取姜十果(颗),圭(桂)五尺,蜀(椒)、少辛各一升,缓裹以穀(縠),与再釀俱入,初食一升,衰益,以知毒为齐(剂)。(123)
此方炊治步骤如下:首先,将款冬、紫菀、荝子、牛膝以水三沸煮,让药力尽入水中,取汁,冷却,存放一宿。其后,以药汁渍曲,存放若干日,取曲汁,以备酿酒。第三,取稻米、黍米各一半,共七斗,炊熟,冷却,以药曲汁拌和,密封保存,酿制数日。第四,继续加料。在酒药饭中继续加入炊熟过的稻米、黍米各半共六斗,酿制一宿。第五,继续加料。在酒药饭中继续加入炊熟过的稻米、黍米各半共五斗,酿制一宿。第六,继续加料。在酒药饭中继续加入炊熟过的稻米、黍米各半共四斗,酿制一宿。第七,继续加料。在酒药饭中继续加入炊熟过的稻米、黍米三斗,酿制一宿。第八,加入药物。将姜、桂、蜀椒、细辛等以“穀”包裹后,加入酒药饭之中。简文中“穀”应读为縠。穀、縠均为形声字,声符同为。穀,匣母屋韵;縠,见母屋韵。二者音近。两字在古籍中有通用例,如《谷梁传·宣公十三年》“晋杀其大夫先穀”陆德明释文:“穀,一本作縠。”[10]2414
《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卻縠可”陆德明释文:“縠,本又作穀。”[10]1822《左传·文公二年》“晋士穀”陆德明释文:“縠,本又作穀。”[10]1838《说文解字·糸部》载:“縠,细缚也。”[4]648《广雅·释器》载:“縠,绢也。”縠即薄且轻的白色细帛。将药物以縠包裹后加入经过五釀的药醪之中,应再经煎煮。这样制成的药醪既充分融入了药物的效力,又无药物渣滓,方便服用。治寒热咳醪方,制作工艺复杂,前后共经过五釀,可谓“五沸五釀”。
此方主治的“寒热咳”是一种什么样的病?一者,可依据古籍文例探讨“寒热”语义。二者,可从方药效用推知疾病病因,进一步确认寒热咳之所指。首先,梳理相关文例。“寒热”在《黄帝内经》等医书中多见。《素问·异法方宜论》载“中央者,其地平以湿,天地所以生万物也众。其民食杂而不劳,故其病多痿厥寒热”,《素问·玉版论要》载“搏脉痹躄,寒热之交”,《素问·脉要精微论》载“风成为寒热,瘅成为消中”。上述文例中“寒热”指恶寒发热,应为外感热病初期发热恶寒的症状。其次,分析方药与主治。款冬、紫菀,化痰止咳;姜、桂、荝,祛风散寒;蜀椒,温中散寒;牛膝,祛寒湿;细辛,祛风散寒通窍。“治寒热咳醪方”中药物多为祛风散寒之品,酒醪亦辛散风寒,更助药力,治疗风寒之邪导致的咳病,疗效更佳。酒醪等兼扶正,培育人体元气。因此,可以推知“寒热咳”为感受风寒之邪所致的伴有发热恶寒的咳嗽。
治寒热咳醪方,以款冬、紫菀、荝、牛膝等浸汁为浆以渍曲,以药曲汁和稻米、黍米以酿酒醪,后以姜、桂、蜀椒、少辛等入酒醪之中。先后两次入药,多次酝酿,使酒醪之中药力强劲,既能祛邪,又可扶正。“缓裹以穀(縠)”的操作细节则照顾了病人食用药醪时的口感与方便。
口嚼酒治肠已身之不用
对比目录180简“治肠已身之不用者 卅二”,可知简151、147其实是一个“治肠与身不用”的方剂。简文如下:
卅二 治汤。取黍米四斗,善炊,贲而勿孰(熟),令两男婴儿、两女婴儿噍(嚼)之,直(置)盆中,沃以水四斗挠,济取其汁。(151) 置四升[釜]中,加余汁上炊,令至四升,侧,济取其汁,(饮)之。已(饮)而臥,令人摩身之不用者。(147)
简文中“沃”是古代酿酒的一个专业术语,以沸水浇淋之义。《齐民要术·造神曲并酒等》载:“炊为饙,下着空瓮中,以釜中炊汤,及热沃之,令饙上水深一寸余便止。”[11]365简文“贲”即“饙”,今本《说文》载:“饙,或从贲。”[4]218《诗经·泂酌》载“可以餴饎”。《正义》引《说文》:“一蒸米也。” 西周青铜器有名匽侯□盂者,唐兰注为蒸。[12]清代徐灏《说文解字注笺》载:“《诗》释文引孙炎云:‘蒸之曰饙,均之曰馏。’盖饙者半熟,馏则全熟也。”饙为蒸半熟的米饭,简文“贲而勿熟”正是此义。《玉篇》载:“饙,半蒸饭也。”《广韵》载:“一蒸饭也。”饙为蒸汽初次上甑就不再蒸煮的半熟饭。因为半熟,故称“半蒸”;由于不再浇淋复蒸,故谓“一蒸”。但半熟饭不能酿酒,必须再次软化,使无生心、白心,才利于有益微生物的糖化、酒化。使饙均熟的方法有二:一者,为馏,即复蒸。一者,为沃,也称沃饙,即将半熟米饭下装瓮中,乘热灌进适量的锅底沸汤或沸水,使饭胀饱熟透。《齐民要术》言“出饙瓮中,取釜下热汤浇之”[11]360,即是此法。
“噍”即嚼,使米粒及药物破开、细碎的方法之一,也是秦汉时期炮制药物的一种治法,具体到本例简文为碎米之法。类似用例见于马王堆医书《五十二病方·□阑(烂)者》载:“阑(烂)者,爵(嚼)蘖米,足(捉)取汁而煎,令类胶,即冶厚柎和,傅(敷)。”[13]《毗尼母经》卷四载:“作浆之法:先研米,与水和滤,着一器中。后炊饭饙,取饭汁着一处,经一宿中。食时如法受饮之。”佛典中的“研米”与医简中“噍米”均为碎米之法。由此推之,简151所言似应属制浆之法。浆指酢浆、酨浆,是酸的米饭汁。浆可独饮,是一种酿制的带有酸味的饮料,属酒的范畴,而制浆也是酿酒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古谚曰“看曲不如看酒,看酒不如看浆”,米酒液体发酵,需要用浆水调酸。酿酒是在酸性或微酸性条件下进行的。菌的生育与繁殖,酶的代谢及其活性,都需要有适宜的酸度[14]。《周礼·天官·酒正》载:“酒正掌酒之政令……辨四饮之物:一曰清,二曰医,三曰浆,四曰酏。”[10]668- 669另有浆人掌制浆之法等。“造酒最佳在浆,其浆不可才酸便用,须是味重。酴米偷酸,全在于浆。大法,浆不酸即不可酝酒。盖造酒以浆为祖。”[15]医简所述,应为作浆之法,至于最终是酿酒还是只是作浆,不得而知。不过,浆属于酒类,笼统而言,浆亦称酒。
151简与147简之间或有缺文。即便如此,大体可知此段文字言以黍米炊熟而不过烂,然后让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嚼碎后置盆中,以沸水浇淋,反复搅挠,充分融合后,挤压取汁备用。参照文史、农书等,简文或为口嚼酒的制法。《魏书·勿吉国传》载:“嚼米酿酒,饮至能醉。”《北史·勿吉传》载:“嚼米为酒,饮之亦醉。”《隋书·靺鞨传》载:“嚼米为酒,饮之亦醉。”明代陈侃《使琉球录》载:“造酒则以水渍米,越宿令妇人口嚼、手搓,取汁为之,名米奇。非甘蔗所酿,亦非美姬含米所制。”[16]清代许多文献中仍有我国台湾口嚼米酒的记载,如林谦光《台湾纪略》载:“人好饮,取米置口中嚼烂,藏于竹筒,不数日而酒熟。客至,出以相敬,必先尝而后进。”日本学者筱田统说:“日本古代的酒,是由少女把米粒咀嚼,用唾液来使它糖化。”[17]清代黄叔璥《台海使槎录》卷5《番俗六考·北路诸罗番》载诸罗县“用未嫁女口嚼糯米”酿酒。
医简“令两男婴儿,两女婴儿噍之”,“婴”指孩子。《集韵·映韵》载:“关中谓孩子曰婴。”《文选·郭璞〈游仙诗〉》“千岁方婴孩”[18],婴即孩也。简文对于婴儿人数与性别的要求,或具有一定的巫术色彩,也可能寓意着阴阳和合而回春的寄托。而因为今人与古人观念不同,误把古代一些习俗认为是迷信行为的情况也是存在的。以婴儿嚼米酿酒,也可能是因为古人认为孩童口腔更卫生。古代制曲、酿酒对于卫生的要求一向较高,因为杂菌越多,曲酒越易酸败。《齐民要术·造神曲并酒》造神曲各法中均强调曲室的清洁卫生,其作三斛麦曲法载:“七月取中寅日,使童子着青衣……团曲之人,皆是童子小儿,亦面向杀地,有污秽者不使。”[11]359无论是曲室的不洁,或是制曲者不洁,都可导致发酵过程中有益菌种酵母菌等的污染,造成酒曲的酸败。“团曲之人,皆是童子小儿”的制曲规定与医简中孩童嚼米、日本及我国台湾口嚼酒中妇人或未嫁女嚼米的习俗异曲同工,究其本质,都反映了酿酒过程中对于卫生的较高要求。以口嚼米,是古人利用唾液中的淀粉酶促进谷物淀粉的糖化,再利用空气中的天然酵母发酵而成酒,完成酒化。“蒸米为賁(饙),沃之以均热”,是促进淀粉糊化,既促进淀粉的糖化,也使口嚼更易完成。
“已身之不用者”中“已”为“治愈”义。《广雅·释诂》载:“已,愈也。”《素问·离合真邪论》载:“刺其出血,其病立已。”“已”作及物动词,后带病名作宾语的用法,在上古书籍中多见。如《山海经·南山经》载:“(虎蛟)可以已痔。”[22]《淮南子·说山》载:“狸头已鼠,鸡头已瘘。”[23]“用”,身体之动。《素问·六微旨大论》载:“有用有变。”张志聪集注:“‘用’,体之动。”[24]
值得指出的是,日本学者真柳诚先生赞成此条简文中“治汤”之“汤”读为“肠”,应指肠颓,确属真知灼见,启发了上文对“肠病”的探讨。但真柳诚先生认为“肠”或为“阳”之讹,“身”应指男子阴茎,以“两男婴、两女婴”嚼米制液的目的为利用男女儿时年轻的精气以使肠颓之男子回春。为学界提供了思考的另一方向,可备一说。
综上,细绎老官山医简《六十病方》中的三例药酒方,可以更好地理解《汉书·食货志》所云“酒为百药之长”。《素问·汤液醪醴论》言:“岐伯曰:‘自古圣人之作汤液醪醴者,以为备耳,夫上古作汤液,故为而服也。中古之世,道德稍衰,邪气时至,服之万全。’帝曰:‘今之世不必已,何也?’岐伯曰:‘当今之世,必齐毒药攻其中,镵石针艾治其外也。’”[28]汤液醪醴,米汁、酒醪等可平和祛邪,但效力有限。若是邪气急重,则必须使用药物,也就是离不开“必齐毒药”。也正因此,《六十病方》中以酒入药疗病的方子计30余则。上述治风痹汗出方、治寒热咳醪方、治肠与身不用方均为药酒方,三例药酒方并非现代药酒制作中常见的以酒泡药的制法。三例药酒方的制作,有用曲者,有未用曲者;有等量投料法,有逐次递减投料法;有粟米整粒发酵者,也有口嚼碎黍饙酿酒者。比较具体地呈现了西汉初中期酿酒的几种方法。具体来讲,治风痹汗出方采用了“三沸三釀”等量喂饭法以陈粟等酿酒;治寒热咳醪方采用了“五沸五釀”的递减投料法酿酒,入酒药物多为祛风散寒之品;治肠与身不用方采用了口嚼酿酒的方法以黍米为主要原料酿酒,治疗肠颓及其导致的“身之不用”。同时,这几种酒剂药方也揭示了西汉初中期医学认为风、寒等外邪为致病的主要因素,以祛风驱寒为主要的组方用药思路。因此,出土医学文献不仅可以更好地呈现当时的医疗水平,也可以借此具体了解医简书写时社会的科技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