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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语境下耕读文化的精神价值探究

2022-08-02岳丹妮任盛蓉张强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17期
关键词:农事农耕农业

岳丹妮,任盛蓉,张强

(扬州大学,江苏扬州 225009)

农业和文化相融而成的耕读文化,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的“士人躬耕”。此后,耕读文化随着社会发展日益繁盛,形成了耕读传家的优良传统,延续千年,传递出深厚的家国情结。然而,在近代社会迅速发展过程中,耕读文化一度沉寂。2018年,国家出台《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首次提出重塑耕读文化传统。作为中华民族农耕实践过程中形成的文化形态,耕读文化肇始于先秦,存在于农政、文教、哲学等多个领域中。因此,先秦语境下耕读文化的精神价值具有较高的研究性,是当下乡村振兴的重要文史资源。

1 农政形态的耕读

古代中国是农业社会,农业在国家机构运作、社会治理、民众品德教化等方面都有着重要作用。农耕生产偏重于实践操作,从中萌生出的农事典礼趋向制度化、繁琐化,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作为农事与文化的早期结合,成为耕读初始的起源形态。

1.1 籍田礼

籍田礼是帝王亲耕土地,号召百姓参与农业生产的农事礼制,在西周社会趋于制度化、规范化。籍田礼作为农业与礼仪文化的早期结合,是耕读作为农政形态存在的产物。

“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 如何新畲? 於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1]

《诗经·周颂·臣工》是一首描述周王耕种籍田并劝诫百官的农事诗,诗歌首先讲述周王训勉群臣孜孜工作,执行国家发展农业的政策;接着,叙述了周王更细化地深入指示农官,抓住天时春光开展农事活动;最后,向广大农民提出了共劳动共收割的美好愿景和呼吁,显示出统治阶级对农业的重视。从诗歌的描述推断,周天子亲力亲为;对群臣、农官、农民的三层劝勉。可见从事农业人员系统的完整,分工的明确;利用生产和收获来鼓舞人民的兴致,从侧面反映出农业在社会治理上的重要作用。

“孟春之月,天子视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幅躬耕帝籍。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礼记·月令》则更细致地描绘了籍田礼的具体躬耕环节,不同人不同的推数,体现出严格分明的等级性。通过《国语·周语》 可以得知籍田礼的礼节程序:行礼准备和斋戒(预备环节)、飨礼(以区分贵贱、长幼等次的饮酒礼)、首耕仪式(推土亲躬)、燕飨(耕作仪式结束后的宴席,同样按照地位高低进行)。典礼参与者众多、程序繁琐复杂,而其中真正与农耕相关的只有首耕仪式,周天子也只是象征性地推了三下土(见图1)。除了鼓励和示范农耕,其余的仪式更侧重于强化等级观念和礼乐制度。周王以“亲耕”行为昭示农业之重、稼穑之艰,鼓励民众辛勤劳动,发挥了寓教于农耕的道德教化功能。可见籍田礼更像是一种教化民众的政治手段。

图1 宋代画册中绘制官员参与籍田的过程

当农事被赋予强烈的政治色彩,仪式超越内容而存在时,籍田礼作为社会各阶层参与到农耕的礼仪活动,对于规范劳动秩序、维护社会稳定便具有了重要的作用。可见,籍田礼是耕读文化影响国家治理的鲜明反映。

1.2 射礼

学界普遍认为,射礼起源狩猎。射箭之术不断发展,到西周时期,统治者的偏好和“以礼治国”的主张使其在民间愈发盛行,逐渐形成了射箭文化,射礼也趋于儒化、礼制化。

《礼记·射义》说:“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射箭前应端正自己的身体再发射,即使没有射中,相比于埋怨他人,更应反思自身。除了射术,也上升到“弓箭之道”要求人们端正品行、提高修养,减少与他人的纠纷,营造和平稳定的社会环境。同时,“射”为“六艺”之一,旨在培养文武兼备的人才。《论语·八佾篇》描述射礼:“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保留互相尊重的礼仪,射礼既是武力之争,亦是君子之争,诠释了“礼”的德育教化,体现出国家伦理的精神[2]。礼制化的发展意味着政治力量的介入,“古者天子以射选诸侯、卿、大夫、士。”《礼记·射义》中表述了周代“以射选士”的考核制度。通过柞伯簋的铭文,可知竞射优胜者有奖品、田地等赏赐,射礼已成为统治者择士选贤的重要渠道[3]。

在历史演变的过程中,旧石器时代晚期出现的石箭头,从农耕文化中的狩猎工具演变为战争年代的军事装备,再演化为礼乐社会选拔人才的方式、祭祀礼器,不断被赋予新的文化涵义。射礼作为耕读的源头形态,形成了富于哲理的“弓箭之道”,同时其繁琐复杂的程序增添了人们心目中“以射择士”的仪式感,稳定巩固了政治秩序。此外,它还普及了修养德行、谦让君子的个人观念,以礼乐教化的方式改变了尚武的社会风气(见图2)。

图2 《仪礼》中描述大射礼的仪式秩序

农事典礼,其内容贴近大众,形式却繁琐盛大,兼具世俗性和高雅性,同时凭借其热闹隆重的“礼仪”特质在民众心里不断升温,使得政意通达。此后,耕读以农政的形态不断发展延续,成为历代统治者安民立国的重要手段,直接影响了中华民族勤勉进取的民族精神的形成,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

2 文教形态的耕读

《诗经》 中常以草木鸟兽起兴,《尚书》《论语》则多运用比喻修辞以农耕之事作比,农事在文学中的高频出现,反映出先秦时期耕读在文教形态的原始面貌。起兴和比喻修辞,作为文学创作的表现手法,影响了后世诗歌创作的审美表达,此外还传递了“知行合一”的教育观念,承载着深厚的文学价值,具备教育意义。

2.1 起兴手法

《诗经》 开创的起兴手法呈现出原始的农耕情境。如《关雎》中用雌雄雎鸠的和鸣,引出男子对女子的追求与思念;《小雅·采薇》则以植物由盛到衰的生长过程暗示季节的推移。纵观《诗经》起兴,以百谷草木起,鸟兽虫蛾次之,可见其素材根植于自然风物,与人们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古人通过“兴”的手法,赋予自然物情感寓意,强调人和自然之间品性、感情的相通,是农与文的相互渗透。起兴修辞鲜明地体现了文学创作中的形象思维,贴合了读者阅读文学时注重视觉形象的心理特点,对后世诗歌创作中情景交融的审美倾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此外,《诗经》 中部分起兴修辞创造了“同声相应”的听觉美感,追求形象意境与声韵和谐二者有机统一。“[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国风·蒹葭》中三章的首句起兴,引领并规范了本章的韵脚,整首诗韵律协调,便于吟咏。起兴修辞这种形声兼顾的表现形式被汉朝的文人诗直接继承,如《青青河畔草》《孔雀东南飞》,首句的起兴都从韵律和意境上为全诗奠基。这也影响了后代文学批评中“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审美境界。同时,《诗经》歌谣传唱的方式,背后隐含着“乐”的艺术精神。“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儒家重视礼乐教化,孔子把“乐”看作人格完善的最高境界,其所推行的审美教育的本质是道德教育。起兴修辞正是通过“乐”培养民众的审美精神,通过更软性的文化输出,塑造民众人生价值观,内化为道德精神,进而维系社会稳定。

2.2 比喻修辞格

除了起兴,以农耕之事作喻的创作手法在《尚书》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梓材》:“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陈修,为厥疆畎。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若作梓材,既勤朴斫,惟其涂丹雘。”连用种地、建房、作器三个生产实践做比喻来说明创业和守成之间的关系。《盘庚》《无逸》等多篇文章也可以见到用农事和人格相比喻的例子。本体和喻体的相关性可见农耕文明象征着的勤劳、质朴等品格。农业生产的过程与人息息相关,运用农事进行比喻,缩短了读者的心理距离,从而由浅入深地阐发人生哲理。可见,文学的流传性为民族品格的形成提供了条件。

以自然风物、农耕生活为喻的文学传统在《论语》中也可窥一二:“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以松柏坚韧耐寒比喻君子坚韧不拔,教育学生生如松柏,养成君子品行;“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用农业生产中堆土成山、平整土地作比方,教导弟子持之以恒、自食其力。孔子在教学中,将身边的农事作为参考和学习的对象,从中总结衍生出的哲理和规律,指导学生的人格发展。比喻修辞使得理论层面的知识丰富生动,不仅便于学生理解,还有利于引导学生观察生活、亲身实践,是“知行合一”教育观念的直观呈现。

3 自然哲学形态的耕读

从广义上来说,“耕”包括自然万象,“读”则涵盖人类思想文化。中国古代时期,民众生活大部分由朴素的农业生产构成,人们开垦田地、收获食粮,;人力劳动与自然的状态紧密相连、动态变化。基于这样互相依存的关系,人们从农事、天时中积累经验、寻找规律,形成了多元价值的自然哲学观,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

3.1 “阴阳”的生态观

传统农业对自然的依赖性强,农民观察自然中太阳东升西落、春夏秋冬四时循环,自然此消彼长的规律使得“阴阳”概念逐渐形成。“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庄子》),阴阳并非对立,而是交错和谐、相反相成地存在。众多学派中,“月令”派尤其以阴阳的转化来阐释农事活动,形成了顺应天时的生态观。二十四节气便是“阴阳”生态观的产物,时令划分代表着自然气候变化,也指导着相应的农耕步骤,顺应天气而为,就能促进农业系统的良性循环。相比于西方对自然生物进行微观机理层面的研究,“阴阳”生态观指导下的中国传统农业,更注重于宏观上“大”自然的协调与平衡。除了指导农事活动,“阴阳”的生态观同样推动了尊重、敬畏、爱护自然的文化传统的形成。《孟子》中说:“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自然不是取之不尽的,人若是过度索取自然,最终也会遭到伤害,只有天、地、人和谐相生、维持平衡,才能可持续地发展生态。

3.2 “天人合一”的世界观

如果说“阴阳”的生态观是耕读哲学在自然层面的产物,那么切换到更广泛的政治、思想文化维度,则是“天人合一”的世界观。

古人敬畏崇拜自然,萌生了大量以天地、日月为对象的祭祀仪式,除了祈祷农业上风调雨顺,古人逐渐将个人、社会的祈愿叠加,不断强化了对“天”的信仰,“天”的涵义不断扩展。而后,儒家提出“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呼吁仁政,提倡人性与天德相通,富有人文主义。两汉时期,儒家的“天人”观成为权力的遮羞布,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知识分子利用民众对“天”的崇拜,提出了“天人感应”,把君臣父子夫妇的伦理原则归属于天,为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提供了天道的依据[5]。先秦儒家的“天人”观是人与自然相生,塑造了追求和平的“仁爱”的民族观念;而后期的“天人观”为了维护统治,内容日益狭隘,具有封建色彩,压制了人欲和个性,阻碍了科学与民主的发展。

在道家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恒定的。老子主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应顺从并向自然看齐;庄子的观点更为多样,既有“不以人助天”的天人对立;又有“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天人融一。道家“天人”观的核心是无为思想,强调顺其自然。这为后世的隐逸思想奠定了基础,出仕者归隐自然,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它在一定程度上柔化了儒家经世致用的价值观,呈现出多元的哲学形态,丰富完善了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体系。此外,道家的“天人”观追求主体道德精神与天地合一,影响了中国古典审美风格的形成——山水画,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写意风格则是人内在精神的美学呈现。

4 耕读多样态融合

耕读文化并非独立存在于农政、文教、自然哲学三个领域,而是多样态融合其间,渗透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农政形态的耕读由统治阶级自上而下推动,通过举办礼制性仪式加强公众参与,彰显官方的话语倾向,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特征。而文教形态则在亲民的社会中层领域,通过软性的文化输出传播耕读观念,提高了民众的接受度,同时借助于教育理念的代际传承确保了耕读文化的赓续。前者更多在于营造政意流通的渠道,后者则为其传播普及提供了可能,起到了对前者的补充作用。基于农政和文教,自然哲学形态的耕读更形而上,对应更抽象的天人观。从生态上看,是人与自然互相制衡、和谐共生;政治上,包括主流的儒家天人观和非主流的道家天人观,前者与仁爱求和的民族性格有直接关系,后者则完善了政治体系的多向发展,即入仕、出仕的道路选择不再非此即彼。耕读文化作为糅合剂,提供了兼顾进退的选项,塑造了相对温和的政治文化生态。

可见,农政、文教与自然哲学三者并非割裂,而是环绕相生的,耕读本质上是农业文明实践化的产物,最终的落脚点是国家有意推行的农业文化传统。文化传统是隐性发展的,在朴素和谐的天人观指导下,小农经济延续千年,统治者得以巩固秩序、安定社会,教育人民仁爱守礼,再依靠“知行合一”的观念世代传承。耕读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转化为深厚的土地情结和乡土观念,扎根在人们心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21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6],明确指出要开展耕读教育。传承千年的“耕读”观念正成为当今社会教育界的热点话题,而先秦时期起源的耕读文化作为文史资源,无疑对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起到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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