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孩』政策落地,一个超生家庭的心路历程
2022-08-02左璐
□左璐
朱林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他就成了“超生户”。按照杭州的标准,超生二胎需按当地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二至六倍缴纳社会抚养费。朱林没有缴纳,他想尽量往后拖。
近年计划生育国策一直在适时调整,从2013 年11 月开始实施“单独二胎”,到2015 年,朱林预感到二胎政策会全面放开,这样一来,他或许能免除这笔“超生罚款”。朱林一直抱着侥幸心理,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列入失信人的“黑名单”,包括他的妻子。
这让他意识到,无论二胎是否放开,社会抚养费必须缴纳。否则,他们一家的出行生活会越来越不便,孩子以后入户、入学都成问题。
此后不到半年,2016 年1 月1 日,《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修正案》正式施行,二胎政策全面放开,社会抚养费的征收对象开始指向三孩及超过三孩的家庭。五年后,2021 年7 月20 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优化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决定》正式公布,明确提出组织实施好三孩政策,同时取消社会抚养费,清理和废止相关处罚规定,将入户、入学、入职等与个人生育情况全面脱钩。
作为一种限制生育意愿的经济措施,征收了近40 年的社会抚养费正式退出历史舞台。目前,各地法院已开始行动,或准许卫健委撤回强制执行申请,或主动终止执行已被申请强制执行社会抚养费案件,解决社会抚养费的遗留问题。
意外超生
对朱林来说,两个孩子都是“意外”到来的。第一个孩子,因为安全措施不到位,女友有了身孕。孩子出生前,两人“顺理成章”地领证结了婚。
儿子出生后,妻子被当地的计生办工作人员叫去上节育环,但不久便自动脱落了。妻子觉得戴环不舒服,没去重新上环。一次夫妻生活后,妻子的月经没有准时到来,朱林帮她买了验孕棒,结果一试显示为阳性。
“不能生”是朱林当时的直觉反应,一旁的妻子没有表态。朱林是杭州人,之前在老家工厂打工时认识了妻子。2006 年前后,同乡们纷纷转行,进入快递行业,赚得盆满钵满,这让朱林有些眼红。
看着工资卡里常年不上涨的工资,他决定辞职,带一家人到江西南昌创业。“那时江浙沪地区竞争太过激烈,而其他地区做快递的人还很少。”朱林认为,当地发展空间还很大。
朱林的快递网点生意忙碌,营收不错,一个月纯利润两三万元。妻子怀上二胎时,儿子已经五岁。但他无暇顾及儿子,多数时间留给母亲和妻子照料。
后来,夫妻二人商量,打算做无痛人流,打掉孩子。但怀孕一个月,医生说胚胎发育还未成形,至少两个月才适合做人流。朱林妻子一个月后再去做检查,身体指标呈现异常,有些贫血,医生开了一些药,要她回家调理。等她第三次去医院,又赶上做无痛人流的医生开会,临时不在,朱林妻子再次折返。
当天晚上,夫妻二人坐在床上商量,“要不生下来算了吧。”妻子随口一提,折腾了几次,手术都没做成,朱林也有些烦闷,考虑到人流对身体的伤害,他点头同意,回了一句,“或许是天意吧”。
朱林隔天就到南昌市计生委打听,超生二胎只需缴纳社会抚养费两三万元。但想到以后回老家,江西户口会有种种不便利,夫妻二人还是决定把孩子生在杭州。
孩子出生前,曾有一对同乡的不孕夫妻找到朱林,他们希望可以领养朱林妻子肚中的孩子,并支付他们八万元,这样朱林无需缴纳高额的社会抚养费。那一夜,朱林辗转难眠,想到平日看到的新闻,孩子可能被养父母虐待,心头一紧。他将情况告诉妻子,妻子明确反对,第二天便回绝了。
此时,距离预产期还剩一个月,朱林妻子提前返回老家待产。2014 年2 月,朱林的女儿出生,赶上一家人团聚过春节。但由于没有准生证,从妻子生产到孩子上户口期间的医疗费用,朱林全程自费,“花了很多钱。”他说。
出院不到半个月,村里的妇女主任便上门了,催促他们缴纳社会抚养费,紧接着当地计生办、法院的工作人员陆续找来,多次劝说他尽快缴清这笔超生罚款。
朱林没想到,杭州的罚款金额远高于南昌。按照标准,二胎超生的社会抚养费用需按当地人均收入的二至六倍缴纳,但可浮动空间大。他听同村生二胎的人说,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计生办和法院最终将罚款数额从最高的二十三万降低至十一万元。
工作人员还说,“一次性交不出,可以分期付款。”不久,法院寄来了行政裁定书,朱林随意丢在一边,没有理睬。
罚款难逃
“之前从没有上过黑名单,心存侥幸。”朱林至今不清楚,他和妻子两人是什么时间被列入黑名单的。
起初,他们受到的影响并不大,夫妻俩都习惯把钱存入余额宝中赚取利息,他们的银行卡里也没有存款,当时两人也没有购买养老保险。朱林听说,一位同乡因为超生二胎,被直接扣除了养老金存款。
到2015 年夏天,朱林夫妻开始真实感受到出行的不便。有一次,他在支付宝上购买机票,计划去重庆处理事情。但几次操作都失败了,他拨通民航公司电话询问情况,对方说,他已被列入失信人名单,限制高消费,无法购买机票。
朱林只好购买绿皮火车的硬座车票,那一趟往返重庆的旅途,行程三十多个小时,“过道、厕所门口都挤满了人。”他回忆,自己一夜没有闭眼。后来,妻子带孩子回娘家过暑假,也只能购买K 字头的火车票。在娘家人面前,妻子觉得丢了面子,多次与他就此事争吵。
这一年,女儿已经快一岁半了,还没有上户口。为了孩子以后上学,朱林和妻子想购买一套学区房,他们被列入“黑名单”后无法申请按揭贷款。
朱林感觉有些心慌,他在网上四处发帖寻求帮助,一位和他情况类似的人把他拉入了一个超生罚款的QQ 群。QQ 群里持续有人发言,有人因为超生被开除公职,有人在二胎政策开放前几天超生,依旧被罚款,有人甚至将当地计生办告上法庭。
朱林发现,由于各地政策不同,罚款数额差异很大,群里最多的二胎超生被罚了三十多万元。“大家都很不服。”朱林说。有人曾在群里组织去上访,但并没有看到实际行动,最后都变成了情绪发泄。
那段时间,二胎政策放开的新闻越来越多,朱林心想再拖一拖,或许就能免除社会抚养费。他向计生办的工作人员询问,对方回复称,无论二胎是否放开,目前已经出生的孩子,社会抚养费还是要照常缴纳,不大可能免除,否则,对已经缴纳的家庭不公平。
此后不到半年,2016 年1 月1 日,二胎政策全面放开了,全国开始处理社会抚养费的遗留问题。
针 对2015 年12 月31 日之 前二胎超生已经处理且执行完毕的,各省处理较统一:维持不变,所缴的社会抚养费不予退还。针对已处理但尚未执行完毕或尚未处理的情况,各省规定不同。比如,广东省对两种情况均不再进行执行和处理,福建省针对未处理的不再处理,已经作出处理但尚未执行的,按原处理决定。
朱林的户籍地浙江省做法最为严格,无论是否处理或执行,都按照旧法进行处理。这是一笔必须缴纳的社会抚养费,朱林意识到,这笔罚款已经将自己“卡得死死的”,如果不交生活会越来越不便,女儿以后入户、入学都成问题。
不久后,朱林拿着三万元的现金和母亲的银行卡去法院,一共缴纳了十一万元的罚款。很快,他和妻子的高消费限制被解除了,朱林还发现支付宝账号中一条失信未履行的记录都没有了。
遗留问题
朱林缴纳罚款的这一年,有关社会抚养费存废的问题一直争议不断。
社会抚养费又称超生罚款、计划外生育费,是指为调节自然资源的利用和保护环境,适当补偿政府的公共社会事业投入的经费,而对不符合法定条件生育子女的公民征收的费用所依据的标准。
对于征收社会抚养费,各省市都有自己的执行标准。2014 年11 月,国务院法制办网站公布《社会抚养费征收管理条例(送审稿)》,其中针对社会抚养费征收标准不一、收支混乱等情况提出改善办法,如统一征收标准、规范征收主体、增加征收程序,并进一步明确社会抚养费的征收要落实收支两条线,确保全额上缴国库,年度征收总额要主动公开等。但最后,该条例并没有正式发布,社会抚养费的存废之争不了了之。
一年后,《人口与计划生育法》2015 年12 月27 日在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八次会议修改,决定全面放开二胎,但与社会抚养费相关的管理条例并没有得到修改,对三孩及三孩以上仍要征收社会抚养费。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支振锋观察,从单独两孩和全面二孩的实施效果看,全面二孩的生育情况没有达到预期,公民的生育意愿不强,超生的情况越来越少。到2021 年7 月20 日,国家决定实施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三个子女的政策,同时取消社会抚养费,清理和废止相关处罚规定。
消息发布之后,许多网友提出了关于社会抚养费补交的问题。支振锋对《澎湃新闻》回应称,针对征收社会抚养费已经执行完毕的情况,按照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则,为了维持法律的安定性和权威性,这种情况就要维持。“也就是说交了的社会抚养费是不会退还的。”支振锋表示,如果应交未交,那取消社会抚养费之后就不用再交了;如果法院正在强制执行的过程中,也应终止强制执行。
2019 年,福建省莆田市仙游县卫生健康局对林颜夫妇等4 户生育三胎的家庭征收社会抚养费,共计37 万元。由于没有按时缴纳,卫健局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四户家庭被列入失信人名单。
去年“三孩”政策实行后,林颜夫妇向仙游县人民检察院提出监督申请,要求停止执行并解除强制执行措施。该案件负责检察官查阅,发现莆田已经作出征收社会抚养费决定,但尚未执结的社会抚养费案件还有四千余件。
2021 年9 月,仙游县人民检察院向仙游县卫生健康局发出检察建议书,建议其根据相关行政法规及执行程序规定,申请仙游县人民法院依法解除对尚未执行完毕的征收社会抚养费案件被执行人采取的纳入失信名单、限制消费、财产控制等措施,稳妥有序实现“案结事了”,个人也无需再向检察院申请监督。
今年1 月24 日,这一案例被最高人民检察院评为年度典型案例。目前,云南、浙江、广东省等多地已开始着手处理社会抚养费遗留案件。
在裁判文书网以“社会抚养费”为关键字,并以“执行案件”为限定项进行搜索,结果显示2015 年至2021 年,案件数量从六万八千余件,锐减至四千余件。
后悔超生
强制执行解除后,朱林一家生活恢复了正常。这几年,群里的讨论越来越少,他依旧留在QQ群里,没有退出。
朱林的儿子已经年满14 岁,读初一。女儿八岁,在上小学二年级。说起当初生二胎的决定,他有些后悔。
女儿出生不久后,看着快递行业利润的压缩,朱林回家开了一家食品加工厂。他有了更多时间和两个孩子相处。他逐渐发现,儿子在学习上天赋不高,期末考试成绩总是在班级垫底,特别是数学,每次考试成绩都是三四十分。
一道数学应用题,只是换一组数字,儿子就抓耳挠腮,解答不出来,他将此解读为“儿子记性不好”。朱林在一旁辅导,时常感到无能为力,他似乎也不能讲清一个知识点,只能愤怒地拿起衣架打孩子。
暑假期间,朱林将儿子送去老师家补习,效果甚微,老师不再主动联系他们。对于儿子的学业,朱林觉得自己已经尽力,“学习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他正考虑为儿子另谋一条出路,比如当兵,或去职业学校掌握一门技术。
与儿子相比,朱林的女儿性格要外向讨喜,她是班长和学习委员。他对女儿的未来似乎更有信心,最近在朋友圈里,朱林多次晒出女儿的照片,外出时也喜欢带上她。
朱林对孩子没有表现出额外的偏爱,“既然生下来了,都要负责。”他只是感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自由,每天需准点接送女儿上下学,周末出门前,要提前考虑好孩子的三餐与去处,平日的牌局和应酬不得不被迫减少。
疫情后两年,朱林经营的食品加工厂勉强维持经营,妻子的收入也不多。两个孩子慢慢长大,家庭负担越来越重。按照当地习俗,父母还需要给孩子成年后准备一套房子,但看着眼前的房价,朱林很发愁。他所居住的杭州郊区,至少每平方米两万元起步,还是地段和质量最差的房子。
“根本养不起。”朱林说,身边朋友生二胎的很少,三胎家庭几乎没有,对他和妻子来说,是一个“绝不可能的选择”。
这几年,QQ 群里有人一直打官司,想重新讨回当初缴纳的罚款,没有人成功。朱林有时会在相关的短视频下留言发问,“缴纳的罚款还能拿回来吗?”下面接二连三的人发出相同的疑问,没人给过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