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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镯

2022-08-01颜海婧胡天水

趣味(语文) 2022年6期
关键词:银匠镯子铃铛

文/颜海婧 图/胡天水

傍晚时候,有客人来了。

“有劳,请您给打个手镯。”来客从柜台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晚风从他背后涌进堂屋,不断摇响门上的铜铃铛。

银匠走出来,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银块儿掂了掂,“从前没见过您,不是这里人吧?”

“对,我家在山外。早就仰慕您的手艺了,这才翻山越岭地过来。”

他在说谎,从他进门的那一刻,银匠就知道。

门上的那只铜铃铛,根本没有铃芯,它只会在一种时刻响起—来客不同寻常—山里的精灵鬼怪追逐遛弯儿,乔装成人撞进店里也是常有的事,于是银匠的祖父在门上系了这只铜铃,提醒店里的人留心来客的身份。

今天的客人有点特殊,他的额角,有杜鹃花形的红色印记。

“可以打吗?”看着银匠陷入沉思,客人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哦,能打。”银匠尴尬地回过神来,放下银块儿,从柜台下抽出纸笔,“您想打个什么样的?”

“嗯……就是想要一个给小孩子戴的,雕着花的,说是能带来平安吉祥的那种。”客人笑着。

“那叫百岁镯。”银匠在纸上写着,“要一只还是一对儿。”

“一对儿吧,一对儿好看。”

银匠把记录好的单据让客人按下手印,又递过一枚刻着号码的铜牌子,“这牌子是您在这儿打东西的凭证,您拿好,别丢了。过三天再来一趟,我画几个图样给您选,定好了做什么样的,咱们再开工。”

“那太好了。”客人接过牌子,“那,咱们三天后见。”

客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山林尽头,银匠拿起那张印了手印的纸条,关上店门,匆匆走进镇子中央的灯火里。

更声响过三下,屋顶上的花猫不耐烦地摇了摇尾巴。

银匠吹熄手里的灯笼,轻轻掩上房门,走进了工作间。挂在腕上的酒壶咕咚作响,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掌灯通炉,起火煮酒,火焰舔舐着酒壶底,壶身泛起层层水汽。火光映红银匠没有表情的脸,那些日夜盘旋不去的声音再一次交织在他耳边。

“这孩子先天不足,筋骨较常人孱弱太多,怕是没法站起来。”

—镇上的大夫这样对他说。

女儿周岁时,大夫说,他的女儿和别人不一样,他不相信。他白天做工,夜晚求诊,终于打听到,在五十里外的邻镇,有一位旷世名医。

名医医术高超,诊金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支付得起的。但他总算看到了希望。

“就算治不好,她也是我的宝贝。我们照顾她一辈子。”

—妻子这样对他说。

银匠知道,她是不忍心看自己辛苦。超负荷的工作,以惊人的速度消磨着他的精力,恐怕没等筹够诊金,自己就要先累垮了。可是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一辈子站不起来?

银匠卖掉了临街的铺面,只留下山脚的一间老作坊。睡在狭窄拥挤的老卧房里,他感到很踏实。

“这方子易得,药引难寻。能不能医好这孩子,全看天意。”

—那位名医这样对他说。

辗转半年,终于筹够诊金,访得名医,拿到药方,可这方里的药引,却又一次让银匠如堕冰窖—杜鹃狐狸心。

杜鹃狐狸只存在于那些古老的猎户传说里。它们生活在山林深处的杜鹃花丛,皮毛亮丽,机敏狡黠,极难寻觅。要得到杜鹃狐狸心,恐怕不比摘下天上月亮更容易。

银匠没想到,杜鹃狐狸竟然会自己送上门来。

今天的来客,额角有着鲜明的杜鹃印记,分明就是一只幻化成人的杜鹃狐狸。他为什么来这里,打镯子做什么,这些通通不重要了,银匠只觉得,这是残酷的命运第一次对他展现了慈悲。

送走狐狸,银匠一刻没有耽搁,就去拜访了镇上唯一的捉妖师。

“是杜鹃狐狸无疑了。拿好这壶酒,不停火地煮上九天,淬在他那对镯子上。只要他一沾到这镯子,就会被牢牢定住,束手就擒。”

—在确认过狐狸的手印之后,捉妖师交给银匠一壶酒,这样对他说。

此刻,这壶酒就安放在银匠的小风炉上,渐渐滚烫,弥散出奇异的香气。

九天后,这壶酒将为女儿带回珍贵的药引—一颗此刻还在跳动的心。

酒煮到第三天,狐狸再次来访。

银匠早已准备好精美的手镯图样,在柜台上一字排开,等待狐狸挑选。

“您的设计果然别致。”狐狸惊喜地翻阅着图纸,比较了好几遍,最后锁定了花纹最简单的那张,“就它吧。”

“您眼光不错。”银匠接过图纸,指点着向狐狸解释,“您别看它简单,錾工、镂活一样都不能少,您看这图案,如意系着平安结,最吉祥不过了,您是要打给—”

“我儿子。”狐狸微笑,“他两岁生日快到了,想送他个小玩意儿。”

银匠心里一紧,慌忙收起其他图纸,不自然地背过身去:“您这么大老远来给他定做礼物,他见了一定喜欢。”

“他看不见。”狐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听人说好的银器能带来好运,让孩子能有看见光亮的那天。”

一帘之隔的工作间里,那壶药酒正在炉上沸腾,咕嘟作响。

那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银匠重重吐了口气。

“您是个好人。”狐狸感动地看着银匠,“不必为我们难过,我和孩子都相信,总会有办法,让一切都好起来。”

是啊,他也相信,总会有办法让一切好起来—可这办法未免来得太过残忍。

药酒仍在沸腾,不断向他发出提醒。

离酒煮好还有六天时间。

“镯子上要不要加几个铃铛?”银匠脑中轰轰作响,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上回忘了问你。带几个铃铛,叮当乱响,小孩子都喜欢。”

“当然好啊。”狐狸眉开眼笑,“这样就算看不见,也可以听听声音。”

“铃铛的图样我忘了准备。”银匠艰难地继续着,“您能不能过三天再来一趟,我们挑铃铛?”

狐狸仍是好脾气地笑:“没问题,我三天后再来。”

狐狸走了,铜铃静了,银匠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喧哗起来。

他明白,自己现在的行为近乎卑鄙。可他没有选择。

酒煮到第六天,是挑选铃铛的日子。

狐狸一如既往地赞叹了银匠的好手艺,然后挑中了一幅杜鹃花的图案,“在我们家,房前屋后都开满了杜鹃花—可惜孩子看不见。”

阳光渐渐稀薄,勾勒出狐狸瘦削的轮廓,看得银匠一阵心酸。

女儿在卧房里牙牙学语,狐狸闻声转过身,看向了卧房的方向,“您的女儿……”

“快两岁了,还不会走路。”银匠苦笑,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把从前的一切全都说给狐狸听。

两年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从女儿出世,到发现女儿不对劲,再到四处求医,卖掉店铺……眼前的狐狸似乎不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想擒获的猎物,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懂得他心里的委屈和酸楚。

“其实我们还挺像。”狐狸静静听完银匠的诉说,轻轻叹了口气,“为了给儿子看病呀,我一样是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受的罪也都受了。有时候甚至埋怨神明,为什么不把那双盲的眼睛给我。不过后来我想通了,我是儿子唯一的依靠,办法还得自己想。有办法,我就去试,没有办法,我就是儿子的眼睛。只要你心里没暗下来,日子怎么过都会有光亮,你说是不是?”

银匠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壶酒还在他身后响着。

“您该忙了,我先走了。”狐狸摆摆手,开玩笑似的眨眨眼睛,“还是三天后来拿吗?”

“对,三天。”银匠走神似的看着手里的图纸,“再过三天,就一切都完工了。”

……

支上坩埚,燃起风炉,熔好银块细细锻打,每一块银料都细细分割,每一丝花纹都全心錾刻……银匠从来没有在一件银饰上花费过如此多的精力,三天里,他没有走出工作间一步。他丢掉了所有的念头,一心只想把这对手镯做得完美无瑕,他甚至无心分辨,这究竟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狐狸。

三个昼夜过去,手镯终于成型。

酒,也煮好了。

听见铜牌子敲打柜台的声响,银匠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

“累坏了吧。”狐狸微笑的脸映入眼帘,“我来取镯子了。”

“哦,好。”银匠慌张起身,走进了工作间,捧出了一对小小的丝缎盒子,“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再加工。”

狐狸掀开盒子,眼睛忽地一亮。小小的亮银镯子像两轮小月亮,在红丝缎上熠熠生辉,杜鹃花样的小铃铛一朵朵缀在镯子底下,每两朵姿态都不相同,栩栩如生。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银器。”狐狸感叹。

“要不要拿出来看看?”银匠沉默半晌,终于哑着嗓子建议。

女儿的哭声突然从卧房传来,狐狸放下盒子,示意银匠先去看看孩子。

银匠抱着女儿从卧房走出来,有些歉意地朝狐狸笑笑:“每个月的这一天,她母亲都要去寺庙里为她祈福,只能让我一边看店一边看她。”

女儿不再哭泣,乖巧地趴在银匠肩膀上,一心一意地啃着拳头。

“真是个好孩子。”狐狸怜惜地摸摸小女孩的脸,“能让我抱抱吗?”

银匠愣了一下,还是把女儿交到了狐狸怀里。

女儿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狐狸,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她很喜欢你哪。”银匠轻声说。

狐狸也笑了,他出神地看着孩子的眼睛,好久好久,才把孩子递还给银匠:“多好的小姑娘,她一定会好好长大的。”

狐狸走了。

杜鹃花铃铛清越的响声,回荡在悠长的山路上,久久不散。

银镯没有淬酒。

那瓶药酒,被银匠倒了。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伤害一个同为父亲的生命,更没有办法让女儿的命运生长在另一个生命的废墟之上。

其实,狐狸给了他另外一些东西,比心更宝贵。狐狸说,只要心里没暗下来,日子总会过得有光亮。狐狸还说,女儿一定会好好长大的。

他相信。

终于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山谷,终于闻到了熟悉的杜鹃花香。

狐狸长长地叹了口气,卸掉了伪装。

原本如霞似火的美丽皮毛,此刻像被烈焰灼伤过一般,残缺不全—还好儿子不会看见。

它向银匠说了谎。

它来银匠铺,并不是为了打什么镯子,而是为了得到另一样东西—银匠女儿眼里的光亮。

如果说,盲童的生活,像是永远走在夜路上。那么盲狐的生活,无疑就是走在黑夜里的荆棘滩。为了让儿子见到光明,狐狸几乎尝试了所有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它用全身珍贵的皮毛,和山巫交换了一种神奇的法术。

这种法术可以让它幻化成人,潜入山下的镇子上,盗取人类孩子眼中的光亮。只要把这光亮封进山巫交给它的珠子里,带回山中,映进儿子眼底,儿子就会拥有一双看得见的眼睛。而那个被盗走光亮的孩子,则会代替儿子,成为一个盲童。

狐狸在镇上逡巡数日,终于锁定了银匠的家。它知道银匠家的女儿先天孱弱,近两岁了还不能走动;还知道银匠的妻子每月十五都会进庙朝拜,为女儿祈福—这一切对于它的计划而言,都是完美的保障。

于是它乔装成读书人,借着打镯子的名义进店打探。

银匠想方设法拖延着时间,狐狸也一样。它在心里编了无数种理由,为自己争取多来店里几次的机会。

可是就在这费尽心机的周旋里,狐狸渐渐动摇了。

银匠说起女儿时的样子,像极了它自己。

不管是人是狐,做父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当银匠的女儿在狐狸怀里绽开笑靥时,那颗珠子就握在它手心里。可它终于还是没有硬下心肠,用那法术采去孩子眼里的光。

它不愿意让怀中这个毫不设防的小生命,因为自己变得更加不幸,更不愿意儿子的眼睛,因为自己此刻的自私而蒙上阴影。

杜鹃花丛近在眼前了。

狐狸摇摇手里的镯子,杜鹃花铃铛叮咚作响。它看见红彤彤的花影后面,儿子竖起耳朵绽开了笑脸。

所有的疲惫和失落在这个瞬间烟消云散,它快步穿过花丛,心里忽然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儿子,你也会好好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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