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本原理论
2022-08-01聂敏里
聂敏里
一
现在,不管这处理的方式具体有何不同(我们在后面的讨论中自然就会明白),一个我们愿意在这里首先提出来的观点是,亚里士多德实际上向我们暗示,如果我们对于柏拉图的本原理论在他所谓的未成文学说中难以追寻的话,那么,有一处地方却是我们能够明确地寻求柏拉图的本原理论的所在,这就是柏拉图的《蒂迈欧篇》。如果说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如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A 6中所向我们简单透露的那样,处理的是一和不定的二这两个形而上学本原,那么,以另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两个本原的就是《蒂迈欧篇》。所以,在本篇论文中,我们试图通过分析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的相关论证,来还原柏拉图的本原理论的基本轮廓。
二
众所周知,《蒂迈欧篇》是以苏格拉底回顾《理想国》中的主要政治构想开始的。假如我们将这一回顾看成是给出了一个理想城邦的形式亦即理念,那么,使这个理念成为现实显然是一个合理的要求。因此,不仅苏格拉底自己说道,“我的感受就好比这样一个人,例如如果有人在某个地方观看美丽的动物,无论是由一位画家所创作的,还是真地活着但却保持着静止的,他便渴望看到它们在动,并以某种看上去适合于它们身体的方式像在比赛中那样争竞着;我对我们所讲述的那个城邦也感受到了同样的东西”(19B-C)(2)据洛布古典丛书中古希腊原文译出(Plato IX, Loeb Classical Library 234,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9),下同,不再一一注明。;而且甚至克里底亚在讲完了古代雅典城邦的故事之后也说道,“现在我们要把你昨天就像在神话中那样向我们讲述的城邦和它的公民们转化为真实的东西”(26E-D)。这样,如果说理念是永恒的,它是一种理想的形式,对于它不存在生成的问题,那么,当谈到把理念转化为真实的东西时,生成的问题就被提出来,而这首先就是作为理念的摹本的宇宙如何生成的问题。正是在这一语境中,对话让克里底亚安排蒂迈欧首先发言,让他从宇宙生成的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人的本性(27A)。这样,正是在《蒂迈欧篇》中,自然生成的问题在柏拉图的思想中被正式提出来,而他所关注的一个重点就是生成如何可能的问题,而这也就是自然生成的本原的问题。
因此,在他的长篇论述的一开始,蒂迈欧才这样说:
因此,依照我的意见,首先应当划分这些东西:什么是那永远存在而没有生成的东西,什么是那永远生成而无时存在的东西?前者可在思维中以理性来把握,永远以同样的方式存在,而后者则可在意见中以非理性的感觉来臆断,生成又毁灭,而无时真实存在。而一切生成的东西都必然由于某个原因生成;因为对于一切东西,没有原因而有生成是不可能的。(27D-28A)
在这里,我们首先触及的就是经典的柏拉图的二分的世界,即永恒存在、没有生成的可知事物或理念世界,它是知识的对象,和变动不居、无时真实存在的可感事物或感觉世界,它是意见的对象。(3)亦可参考康福德的相关论述:“存在和生成。这头一个前提奠定了柏拉图的存在的两个秩序的划分。较高的那个是不变的、永恒存在的领域,由柏拉图的形式所拥有……较低的领域包含着‘永远变化的东西’,生成、变化和消灭,而永远没有真实的存在。这是由我们的感觉所感知的事物的世界。”(Francis M. Cornford, Plato’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35, p.24.)但柏拉图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因为,这对于他来说是早已提出而为人所熟知的理论。这里真正重要的是最后两句话,即,“而一切生成的东西都必然由于某个原因生成;因为对于一切东西,没有原因而有生成是不可能的”。这两句话的重要性在于,柏拉图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之前从未提出过的问题,即,可感事物或感觉世界生成和变化的原因是什么?显然,一旦我们记起在柏拉图之前的理论中感觉世界从未受到过重视,它作为意见的领域仅仅是对形式或理念的单纯摹仿和分有,本身不具有任何真实性,那么,当柏拉图在这里不仅肯定它们的生成是有原因的,而且还企图去探究这个原因,这个问题的全新性质就显露出来了。实际上,他在这里所提出的就是使生成与变化得以可能的形而上学本原的问题。
显然,正是沿着这一全新的思路,蒂迈欧才进一步提出了以下问题,并给出了相应的回答:
整个天或者宇宙甚或别的什么曾经的称呼而最有可能被接受的,我们就让它这么被称呼吧——,那么,应当首先就这个问题加以考察,这是在一切方面一开始就应当考察的,它究竟是永远存在着、没有任何生成的本原呢,还是已经生成,从某个本原开始呢?它已经生成;因为它看得见、摸得着并且有形体,而所有这样的东西都是可感的,而可感的东西,可以由意见借助感觉来把握的东西,曾经被表明,都是在生成的东西和可生成的东西。而我们又说,生成的东西必然由某个原因生成。(28B-C)
在这里,天或宇宙或用别的什么来称呼的整个经验世界,在被明确界定为可感事物之后,它的生成的本性也就随之得到了明确,而由此生成的问题也就被提了出来。这不是关于它具体是如何生成的——这显然是更进一步的问题,是即将得到成立的物理学所具体讨论的问题——而是其生成是如何得以可能的问题,从而,这就是在追问生成的形而上学本原。这样,正是在蒂迈欧陈述的一开始,自然生成的形而上学本原的问题就被提了出来。
三
而它的首要的一个本原实际上在一开始就已经得到了确定。因为,蒂迈欧这样说:
因此,关于宇宙就应当再次考察这个问题,这位创制者究竟对照着两种模型中的哪一个来制造它的,究竟对照着那个就同样的东西、以同样的方式保持着的,还是对照着那个已经生成的。如果宇宙是美的,造物主是善的,那么,显然,他就曾注视那个永恒的;但是如果不然,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不正当的,就注视那个已经生成的。但在一切方面清楚的是,他注视那个永恒的;因为这个宇宙是已经生成的之中最美的,而造物主是原因中最高贵的。它已经这样生成了,对照着那个以理性和智慧可把握的并且就同样的东西保持着的而被创造了。(28C-29A)
因此,当康福德(Francis M. Cornford)将此后的对话分成三个部分,并认为第一个部分(29D-47E)涉及的是“理性的工作”(the works of reason),包括“在可见世界中、尤其是诸天中最清晰地显示了一个理智的、可理解的设计的那些要素”时,他就是对的,正如他所说,“在这里,柏拉图是从仁慈的创制者和给他提供模型的形式的领域”来对这个世界进行研究的,它广泛涉及了“这个世界的灵魂和身体的主要结构与有序运动,以及星辰、行星、地球这些天界神灵的创制”,并通过论述人的感知觉活动机制来揭示宇宙的这种秩序与和谐如何被我们的心灵重新把握。(6)See Francis M. Cornford, Plato’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p.32.而《蒂迈欧篇》本身也证实了这一点。因为,正是在47E,当蒂迈欧结束第一部分的谈话时,他这样说,“上述已经进行过的,除了一小部分,揭示了由理智所创制的东西”。因此,对于我们十分清楚的是,柏拉图在这个部分所研究的正是宇宙生成的首要的一个本原,即它的有规则的部分,亦即合目的性、合乎理智的部分,而这也就是形式。
四
但是,接下来,蒂迈欧的论述所涉及的就是宇宙生成的另一个本原。按照康福德的划分,这是由47E-69A的部分来承担的,但更准确的范围是47E-53C,因为,在此之后实际上是蒂迈欧对四元素的讨论。而正是这个本原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我们看到,在论述的一开始,蒂迈欧这样说:
在这里,除理智(亦即形式)之外的宇宙生成的第二本原(“另一个本原”)就被提出来了,柏拉图用“必然性”来指示它,认为通过它被理智所说服才产生了整个宇宙,也就是变化生灭的感觉世界。
康福德明确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批评了以阿尔彻-汉德(Archer-Hind)和A. E. 泰勒(Alfred Edward Taylor)为代表的倾向,即将“必然性”或“游荡的原因”完全置于理性的规划与控制之下,从而等于是取消了第二本原的独立地位的解释思路,之后便明确指出,与第二本原相联系的“不是秩序和理智,而是无序和随机”(8)Francis M. Cornford, Plato’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p.165.。而在详细分析了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对“必然性”一词的使用情况,以及以公元前5世纪的原子论学派为代表的早期自然哲学家们和修昔底德在其历史著作中对“必然性”的使用情况(9)See ibid., pp.166-167.,表明“柏拉图的必然性恰恰是自然规律的对立面”(10)Ibid., p.171.之后,他特别引用了格罗特(George Grote)的观点来佐证这一点:“这个词现在通常被认为是指固定的、永恒的、不变的、预先可知的。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它的意思恰好相反:不确定的、易变的、不规则的,既不能够被理解也不能够被预见的。它是带有否定属性的力量、运动或变化,不是规则的或可理解的或由任何可知的前提或条件所决定的。”(11)George Grote, Plato, and the Other Companions of Sokrates, Vol. III, Third Edition, London: John Murray, Albemarle Street, 1875. p.249.但是,康福德在接下来对第二种本原的这种不确定性进行解释时,不是着重于它作为生成与变化的原因的方面,而是着重于它可以接受理性的规定的方面,从而最终像约翰森一样,他强调的不是第二种本原的不确定性的特征,而是它的无目的性的特征。(See Francis M. Cornford, Plato’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pp.173-175.)因此,对于我们来说,柏拉图在47E-53C中新引入的这个本原是一个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存在,正是由于这个高度不确定性的存在,生成才成为必然的。
五
而蒂迈欧接下来的叙述向我们详细描述了第二本原的这个特点。他是从早期自然哲学家们向来认为是世界本原的火、水、气、土四元素开始的,但是,他现在却明确否认它们的本原地位,认为还存在着另一个更为基础的本原(48B-C)。在此基础上,他就明确提出了这个本原。他这样说:
因此,就让有关万物的这个新开端比之前所讲述的更复杂一些吧。因为,当时我们划分了两类,现在我们应当揭示另外的第三类。因为那两类对于之前所讲述的是充分的,一类被设置成范型的形式,可思维并且总是就其自身而存在,第二类是范型的摹本,有生成并且可见。当时我们没有划分第三类,因为我们认为这两类就足够了;但现在论证似乎迫使我们要着手用言辞来阐明一个困难而晦暗的种类。我们应当假定它在本性上具有什么能力呢?它尤其应当是这样的,是一切生成的容器,就像是一位乳母。因此,虽然我们讲出了真相,但应当对它说得更明白一些。(48E-49B)
但这就需要有对这个本原的特征的更进一步的刻画。而柏拉图从事这个工作首先是从对四元素的分析入手的。他否认了在早期自然哲学家那里四元素的基础地位,表明四元素也仍旧像可感事物一样处于相互之间的生成与转化之中,从而,甚至它们也需要一个更为基础的本原,而这个本原就是使它们之间的生成与转化成为可能的东西。因此,在对话中,柏拉图让蒂迈欧这样说:
这样,既然这些东西(按,指四元素)从不曾每一个显得像是同一个,那么,它们哪一个有人会不羞于就其自身确定地断言它是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呢?没有的,而迄今为止最稳妥的就是针对这些东西设定这样来说:对于那个我们总是看到在不同时候不同地生成的东西,例如火,在每一个时候都不要说火是这个而是如此这般,对于水也不要称呼这个而永远是如此这般,也不要把其他任何东西,那些当我们运用语词这个和那个来指示它们时我们认为表明了什么的东西,在任何时候说得就像它具有某种稳定性;因为它们没有持存,逃开了“这个”和“那个”,以及所有在揭示它们是固定的说法。相反,不要以这些名称来说它们每一个,而是针对永远以类似的方式在变动的每一个东西并且针对它们全体用如此这般这样来称呼;甚至对于火也要用总是如此这般来称呼,还有所有那些具有生成的东西。而对于那个它们每一个显得总是在其中生成并且再次在其中毁灭的东西,唯有对那个东西相反要用这个和那个的名称来称呼,而对于如此这般的什么,热的或白的或相反者中的随便什么,以及所有由它们构成的东西,相反绝不应当用这些词来称呼它。(49D-50A)
在这里,柏拉图就清楚地揭示出了甚至四元素也处于不断的生成和消灭之中,从而,它们并不具有基础地位,它们每一个都不能够保持自我同一从而是不变的,它们每一个都不具有稳定性。但是这样一来,它们就不能成为解释万物生成与变化的本原,相反,它们本身还需要有一个更为基础的东西来解释它们作为可感事物的生成和变化。如果说四元素没有持存,不能用“这个”和“那个”来对它们每一个进行稳定的指涉,那么,这个更为基础的东西就应当是持存的,并且可以用“这个”和“那个”来对它进行单一地、明确地指涉。正是这个东西是使生成和变化成为可能的东西,柏拉图用“那个它们每一个显得总是在其中生成并且再次在其中毁灭的东西”来特殊地指示它,就是在表明它构成了首先是四元素、进而是一切东西的生成的基础。
这就是我们关于除理智(形式)之外的第二本原在上引那段话中所首先能够获知的。从它的持存性(这是在整个生成过程中的持存,因而与形式的那种先于生成的存在的永恒性并不相同)以及它是“那个它们每一个显得总是在其中生成并且再次在其中毁灭的东西”来看,它作为自然生成的形而上学本原的基础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除此之外,它自身具有什么样的特征,到目前为止,柏拉图尚未向我们表明。
但是,接下来,柏拉图却连用了三个比喻向我们刻画了在他看来属于这第二个本原的、区别于形式本原的根本特征,这就是,如果说形式本原是确定的“这个”,是宇宙生成和变化赖以遵循的规则,那么,第二本原却恰恰是不确定的“这个”,它没有任何形式规定性,而正是由于在自身规定性上的不确定,它才成为生成和变化的基础,亦即,使生成和变化得以发生、成为可能的本原。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比喻:
但是,我们仍然应当期望对此再次说得更清楚一些。因为,如果有人从金子塑造各种形状,他不停地将每一种形状改塑为一切形状,当有人指出其中之一并且询问它究竟是什么时,那么,迄今为止就真理而言最稳妥的就是说它是金子,而对于三角形以及在它之中所生成的其他形状,绝不要说它们存在,它们在被断言的同时就在经受变化,相反,只要它们愿意以一定的确定性接受如此这般,就应当感到满意了。同样的论证也适用于那个接受各种形体的自然;我们应当总是称呼它为同一个东西;因为它绝对不会出离了自己的能力;因为它不仅总是接受一切,而且它也绝不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采取与进入其中的任何东西相类似的样式;因为它在本性上是为一切东西所设置的可塑物,被进入其中者所运动和改变形状;而它由于这些东西而显得随时不同。(50A-C)
在这段话中,“那个接受各种形体的自然”就是柏拉图的第二本原,而柏拉图用金子为喻来对它进行说明。金子被不断地改塑为各种形状,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形状是不断变化的,但是,金子却始终是金子,它没有发生变化,而是整个变化过程中的持存者和稳定存在。很显然,柏拉图用这个比喻仍旧是想要说明第二本原的基础地位,表明第二本原和可感事物、甚至四元素之间的关系就像金子和塑造它的各种形状之间的关系一样,可感事物、包括四元素都在不断变化,但第二本原却保持了自己的稳定性、甚至同一性,是变化中的不变者。
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发现,借助这个比喻,柏拉图增加了对这第二本原的另外一些描述,这就是,“它也绝不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采取与进入其中的任何东西相类似的样式”。这个描述与之前的描述,例如,“对于那个它们每一个显得总是在其中生成并且再次在其中毁灭的东西,唯有对那个东西相反要用这个和那个的名称来称呼”,或者,“我们应当总是称呼它为同一个东西;因为它绝对不会出离了自己的能力”,是明显不同的,因为,之前的描述无疑是就它的基础性而言的,而新增加的这个描述却给出了它的另外一个根本特征,这就是,它是无形式的存在。
正是这个新增加的描述构成了接下来的另外两个比喻的主要内容。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两个比喻中,柏拉图比喻的重点不再是第二本原的基础性,而是它的无形式性。我们来看:
因此,在当前,有三个种类应当被思考,生成的东西,在其中生成的东西,生成的东西由以复制而生长的东西。而且将接受者比作母亲、所由以者比作父亲、居于二者之间的那个自然比作后代,这是很恰当的,这样来思考也是很恰当的,即,如果赋形想要是多种多样的,看到多种样式,那么,它被置入其中而被赋形的那个东西不这样就不可能被准备好,除非它对于它从什么地方想要接受的所有那些形式是无形式的。因为如果它是类似于那些进入者中的某一个,那么,当那些相反的东西和那些完全不同本性的东西来到时,它在接受时由于附带地显示它自己的形相就会复制得很糟糕。因此,那个在其自身之中接受所有种类的东西必须是没有一切形式的,正像对各种芳香的软膏人们首先要以技艺来创造这一条件,他们使接受香气的流质最大程度地是没有香味的;还有那些着手在一些柔软的东西中塑造形状的人,他们完全不容许它们已经具有任何明显的形状,而是在使其平整的同时将它弄得尽量光滑。因此,同样地,对于那个想要不断地在其自身所有方面完美地接受对所有可思维的东西和永远存在的东西的复制的东西,它就应当在其自身天然地不具有一切形式。因此,我们不要把那已经变得可见和在一切方面可感的东西的母亲和容器说成土、气、火、水,也不要说成由它们所构成的东西和它们所由以构成的东西;相反,如果我们把它说成一个不可见、无形式、接受一切、以某种最难发现、最难把握的方式分有可思维者的种类,我们就没有在撒谎。(50C-51B)
在这里,除了再次肯定有三类基本的存在,并且通过母亲、父亲和后代的比喻把其中的两类(“在其中生成的东西”和“生成的东西由以复制而生长的东西”)看成是另一类(“生成的东西”)的本原外,柏拉图明确地指出第二本原应当是“无形式”的。在此基础上,他做了另外两个比喻,这就是制作有香味的软膏所用到的膏体和造型艺术中所使用的塑型材料。这两种东西有一个共同特点,即用它们制作的东西越是应当富有特点,它们自身就越是应当没有特点。而对应到第二本原,这无疑就是在说,作为使自然的生成和变化成为可能的东西,它对于任何形式确定的生成和变化来说都应当是形式不确定的,而正因为它是形式不确定的,它才可以让一切形式确定的生成和变化在它之中发生,并且使之成为可能。这样,正如柏拉图在上引话中最后所总结的,第二本原不是可感事物中的任何一个,而它之所以不是可感事物中的任何一个,原因就是它没有任何确定的形式。显然,正是这一点使它既区别于可感事物所摹仿的形式本原,又区别于可感事物,成为除形式本原之外的另一个本原。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形式本原作为本原的意义在于为宇宙的生成和变化提供了它由以遵循和摹仿的形式,那么,第二本原作为本原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们在前面已经多次指出,它的意义就在于使生成和变化成为可能。但是,没有形式本原,宇宙的生成和变化也没有可能,因为,它们没有可以遵循和摹仿的形式。如果是这样,那么,当我们说第二本原的意义在于使生成和变化成为可能时,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作为不同于形式本原的另一个本原,究竟是在怎样一种不同的意义上为宇宙的生成和变化提供了可能呢?
解答这个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于第二本原的不确定性这个特征上。正是由于不确定性的存在,变化和生成才是必然的。因为,如果仅仅有形式本原的话,那么,我们就要回到巴门尼德的基本原理上,也就是说,将没有一切变化和生成,因为对于形式来说只有是与不是的问题,而没有生成和变化的问题。但是,一旦将不确定性作为一个因素引入进来,生成和变化就成为必然的了。因为,不确定性也就意味着也可以不是这样。而一旦世界也可以不是这样而是别样,形式作为只能是这样而不能是别样的规定性力量就一定要发生作用,这样,一个由尚不是这样而可能是别样到必然是这样而不能是别样的现实的过程就必然发生,而这也就是生成和变化。可感事物一方面受到了形式的规定,从而是按照一定的规则、规律在变化,但是,另一方面又受到了不确定因素的干扰,从而总是处于不断的生成和变化之中。形式本原决定的是变化中的不变的部分,而作为不确定性的第二本原决定的恰恰是变化中的变的部分。正是由于不确定性的存在,自然的生成和变化才不得不发生,也正是由于不确定性的存在,自然的生成和变化才能够总是发生并且不断发生,而不受任何阻碍。这就是第二本原使生成和变化成为可能的真正意义所在。柏拉图的一与不定的二的本原理论中的“不定的二”其形而上学本原的意义正在于此,而在这里,柏拉图不过是用“不同的方式”来对这个本原进行探讨。
实际上,第二本原的这层内涵在《蒂迈欧篇》的簸箕的比喻中也被涉及到。柏拉图使用这个比喻要说明的正是第二本原作为不确定性如何使宇宙处于永恒不断的生成与变化之中。他说:
因此就让这个被提供出来作为出自我的权衡的概要思考的理论,有存在、场所和生成,三种方式的三种东西,而且是在天生成之前;生成的乳母,被水滋润、被火灼烧、接受土和气的样式,并且经受了所有其他与这些东西相伴随的性状,显现各种样式,而由于充满了各种既不类似也不均衡的力量,在其任何方面都不平衡,而是不规则地在各个方面摇来晃去,它既被这些样式所摇动,又在被运动时反过来摇动它们;而这些样式在被运动时彼此分离,不同的东西总是移向不同的方向,正像那些被簸箕和用于洁净谷物的工具摇动和簸扬的东西,结实的、重的移动落到一个方向,而那些松散的、轻的移动落到另一个所在;同样地,那时,四个种类被接受器所摇动,它运动得就像一个工具造成振动那样,将最不相似的最大程度地彼此分离,将最相似的最大程度地一起推到同一个地方,因此这些种类各自也占有不同的场所,甚至在由它们构成的一切生成之前。(52D-53A)
在这里引起我们注意的当然就是对“生成的乳母”亦即第二本原的这样的刻画,即,它“充满了各种既不类似也不均衡的力量,在其任何方面都不平衡,而是不规则地在各个方面摇来晃去”,这些描述不仅以异常形象而生动的语言向我们诠释了为什么柏拉图在一开始将第二本原称作“游荡的原因”,而且也实际上向我们揭示了为什么变化是必然发生的,这就是,由于第二本原本身就是不确定的,正是这个不确定性本身,才使得万物的生成和变化必然发生。他进一步使用的簸箕的比喻,不仅将第二本原的这种造成运动与变化的能力说得更加明白,而且还形象地说明了它是如何使万物处于不断的生成和变化之中,而在这个过程当中首先生成的就是四元素和四元素最初的秩序。
六
康福德在对柏拉图47E-53C这个部分的逐段评注中有时候表现得相当克制,严格忠于文本本身传达的意思。例如,在强调第二本原不能像泰勒所认为的那样被看成完全从属于理智本原,而是有自己不可还原的独立地位时,他这样说:“在我看来,宇宙的这个物体没有被柏拉图还原为单纯的广延,而是包含着运动和积极的力量,它们不是由神圣理智创建的,而且永远在产生不受欢迎的效果。”(20)Ibid., p.176.在这里,他就没有简单地将第二本原仅仅看成是空间,而是注意到了它作为区别于理智本原的另一种本原的无秩序的特征。所以,他在初次论及柏拉图所使用的“容器”这个术语时,并没有直接将它从空间来理解。例如,他这样说:“迄今为止未被纳入考察的第三个因素首先被作为生成的容器或乳母被提出来。这个容器及其内容即将通过一系列的步骤被分析,对此我们最好不做预测。因为,在一些时间柏拉图还没有使用‘空间’这个词;它首先出现在结论中(52A),是通过一系列的意象达到的,这些意象被设计用来逐步阐明一个比几何空间更‘晦暗而困难’的本性。”(21)Ibid., p.177.这表明,他意识到柏拉图在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用“空间”来界定第二本原的实质,容器的比喻并不必然导致对第二本原的从空间出发的理解。
但是,在根本上,由于他认定空间是对柏拉图第二本原的唯一正确的把握,因此,在很多时候,他又有意地在暗中渗透空间的理解,将整个解释向着他所期望的答案引导。例如,他喜欢用镜子来比喻第二本原,认为就像外界对象将其影像呈现在镜子中一样,形式也将它的复制品呈现在第二本原中。(22)例如,他这样说:“在类似物中,柏拉图常常以水中或镜中的映象做例子。对于这些东西,所需要的全部就是被反映的东西,映像,接受它的介质……形式的领域将是原型,可见世界是映像;介质将是后面被提出的生成的容器。实际上,我们将在对话的第二部分发现,所需的这三个因素就是存在、生成和空间(52D)……” “我们现在知道摹本是不自存的;它需要一个介质的支撑,正像一个映像需要一面镜子来承载它一样。”(Francis M. Cornford, Plato’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pp.2, 177.)显然,这个比喻的好处在于,可以使他很容易地建立起第二本原与空间之间的一种类比关系,亦即,第二本原像镜子一样为形式的摹本提供了出现的场所。但是,这个比喻也有一些坏处。因为,镜子是完全消极被动的存在,它不能为呈现在其中的影像的运动和变化提供任何原因,从而,除非给它提供影像的事物是运动、变化的,否则,呈现在其中的影像不能是运动、变化的。这显然不适合于形式、可感物和第二本原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因为,形式显然是不运动和变化的,从而,如果第二本原作为空间仅仅是为形式的摹本提供场所,那么,作为形式的摹本的可感事物如何是运动、变化的就成为了一个问题。康福德本人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但是,由于他坚持把第二本原界定为空间,因此,他就必须为可感事物的运动和变化寻求另外的原因,这也就是他所谓的理性灵魂。(23)See Francis M. Cornford, Plato’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p.28.
再例如,他指出柏拉图否定四元素的基础地位,这当然是对的,但是,他由此认为柏拉图否认有任何基础性的存在,而只有永恒的流变,第二本原只是为这种永恒的流变提供发生的场所。他这样说:“柏拉图的立场更接近于赫拉克利特,只有赫拉克利特一个人否认有实体为变化奠定基础的想法,教导物体的各种形式彼此完全转化。我们现在应当认为性质它们也不是‘事物’或实体,而是在容器中的永恒的出现。只有容器本身具有某种永恒的存在。”(24)Ibid.,p.178.类似的说法有:“与这一流变的性质之流相对的是那个在其中它们形成其迅疾的出现的东西……除了变动的性质之流,在一个永恒的容器中出现和消失,此外无物。”(Ibid., p.181.)这一解读无疑就把空间的预设在暗中带入了进来,但这样一来,第二本原的“本原”的地位就得不到保障,因为,它仅仅为变化提供发生的场所,却对变化本身不再具有解释效力。但柏拉图在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了,他要寻求的是生成的原因,而这也就是比生成的东西更为基础并且能够为它们的生成与变化提供解释的存在。
实际上,康福德整个解释的主要问题就在这里,即,当他成功地做到从空间来解释第二本原之后,他也就不再可能为发生在其中的可感事物的运动和变化找到解释和说明的原因了,从而,发生在第二本原之中的整个宇宙的运动和变化就仿佛成为一个当然的事实,它们按照理智的规则(亦即通过成为理智形式的复制品)运动和变化着,但它们为什么会发生运动和变化却不再能够得到解释。康福德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这样说:“无论形式还是空间都不能扮演终极的运动因。因此,尽管形式一直被比作父亲,空间被比作母亲,但是,形式却不能真正取代造物主,或者他所代表的任何东西,作为生成的产生者。如果就像我们已经断定的,造物主是神话,运动因只能是世界灵魂。我们越来越难以拒绝这一推论,即,造物主应当被等同于世界灵魂中的理性。”(25)Ibid.,p.197.这样,由于第二本原只能作为生成和运动发生的场所——亦即空间——被提供出来,按照康福德的逻辑,我们就必须在形式和第二本原之外寻求另一个本原来解释宇宙的生成和变化。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七
实际上,能为我们解释的合理性提供最直接证明的恰恰是亚里士多德在这个问题上对柏拉图所提出的批评。因为亚里士多德显然认为柏拉图的第二本原所对应的就是他的质料,但这样一来,令亚里士多德感到不满意的恰恰就是柏拉图并没有明确地讲出这一点,而是用多个名称来指示它、多个比喻来说明它,并且还不恰当地把它同空间联系在一起。亚里士多德的这一批评恰恰从反面说明了,如果我们不试图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后见”来理解柏拉图,而是忠实地遵照柏拉图文本的实际情况,那么,最能刻画柏拉图的第二本原的将既不是“质料”也不是“空间”,而恰恰就是“不确定性”。
亚里士多德直接论述《蒂迈欧篇》第二本原的分别是《物理学》Δ 2, 209b11-17、209b33-210a2和《论生成和消灭》B 1, 329a14-24这三处地方,我们下面就依次来看一看。
首先,在《物理学》Δ 2, 209b11-17,他这样说:
这就是209b11-17的上下文语境。现在,不管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产生论证错误的分析是否符合柏拉图的实际情况,我们从中可以清楚得出的一个看法却是,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的那个第二本原确实是一个既可以被解释为质料又可以被解释为空间的东西,而亚里士多德正是根据这一点认为柏拉图没有清晰地区分二者,而是把二者混为一谈。亚里士多德自己当然更倾向于将柏拉图的第二本原解释为他的质料。但是,如果我们不把亚里士多德的解释视为对柏拉图的正确解释,那么,一个更为合理的看法就是,柏拉图的第二本原的根本特征就是不确定性,柏拉图用了多种方式来描述它,而正是这多种描述方式使得亚里士多德认为他犯了将质料和空间混为一谈的逻辑错误。
其次,在《物理学》Δ 2, 209b33-210a2,他这样说:
如果应当说题外话,那么,针对柏拉图应当说,为什么形式和数不在处所中,如果处所就是那能分有者,无论能分有者是大和小还是质料,正像他在《蒂迈欧篇》中所写的那样。
这段话出现的上下文语境是:亚里士多德要否认处所的两个定义候选项,即形式和质料,而否认的根本理由就是,处所可以与在它之中的东西相分离,但是,形式和质料却是与物体不相分离的。在这个上下文中,当否定了形式和质料是处所的两个可能的定义候选项之后,他就再一次想到了柏拉图的《蒂迈欧篇》。在他看来,柏拉图《蒂迈欧篇》的一个根本的混淆就是将处所和质料不作区分。他认为,如果处所就是质料(也就是所谓的“能分有者”),那么,就存在一个根本的问题,这就是,处所是可以和形式、质料、形式与质料的合成物相分离的,但是,显然,质料和形式却是不分离的,我们并不能把质料从形式中剥离出去(虽然在定义上可以)。这就是亚里士多德说这段话的内涵所在。但是,同样很显然,它仍然是基于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第二本原的基本看法,即,他的第二本原在根本上混淆了质料和处所,在所指上是不清晰的。但是,这同样可以从反面说明,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并没有倾向于将第二本原说成是质料或空间,而是更愿意从不确定性出发来对它加以呈现。
最后是《论生成和消灭》B 1, 329a14-24的一段话,亚里士多德这样说:
而在《蒂迈欧篇》中所写的,也没有任何清楚界定的东西;因为他没有清楚地讲过那接受一切者是否与诸元素相分离。在说了它是某个先于所谓诸元素的主体,就像黄金是那些黄金制品的主体一样之后,对它他也没有丝毫利用。(然而甚至这个当以这种方式来说时也没有说得很好,那些有生成和消灭的东西,不能根据它从其中生成的那个东西来称呼它,但是那些有性质变化的东西这样却是可以的。但是他却说迄今为止最真实的就是说每一个东西是金子。)而是将对作为体的诸元素的分析追溯到面;但乳母和首要的质料不可能是面。(28)这里据洛布古典丛书中古希腊原文译出。(Aristotle III, Loeb Classical Library 400,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5.)
这段话的上下文语境是:亚里士多德认为四元素是最基本的元素,在四元素之外没有更为基础的元素,因此,他反对像阿那克西曼德那样在四元素之外还提出一个单一的质料。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讲到了柏拉图的《蒂迈欧篇》,而且直接诉诸了其中的金子比喻,甚至还有可以说是原文引用的地方,即,“迄今为止最真实的就是说每一个东西是金子”,我们只要把它与《蒂迈欧篇》50A中的“迄今为止就真理而言最稳妥的就是说它是金子”这句话相对比就知道了。他认为柏拉图虽然触及了先于诸元素的主体概念——实际上就是亚里士多德自己的质料概念,但是,在对四元素的分析中,他却没有再使用这个概念,而是运用了几何形体的知识,也就是说,他没有使他的第二本原在四元素的构成中发挥任何作用。亚里士多德将问题归因于柏拉图对第二本原认识的不清楚,其言下之意当然是说他自己对第二本原的质料性质的认识是清楚的。但是,这同样可以用来说明不确定性恰恰是柏拉图第二本原的根本特征。
在运用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批评反证了柏拉图的第二本原的不确定性特征之后,我们要进一步指出的是,最能够直接证明柏拉图的第二本原的所指是不确定性的就是在柏拉图的不成文学说中的“不定的二”这个概念。亚里士多德本人已经在多处地方报道了柏拉图的这个学说的具体内容,其中与“不定的二”相关的“大和小”所指示的恰恰就是不确定性。柏拉图用“大和小”来具体说明他的“不定的二”,其用意就是要表明他的除“一”以外的第二本原是一个不确定性的存在。它在“大和小”上的不确定实际上涵盖的是它在一切对立面之间的不确定,是一个抽象的既是又不是、既不是又是的存在。柏拉图运用这个概念目的就是要使他的“一”本原可以进入到生成领域,可以展开一个具体的物理学意义上的生成过程。
所以,我们现在能够确定的就是,柏拉图的第二本原就是不确定性。尽管他以多种方式来对第二本原进行说明,例如,不同的名称,不同的比喻,但是,我们却既不能说它是质料,也不能说它是空间。如果我们忠于柏拉图的文本,那么,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个不确定性,亦即,它是一种不确定性的存在,因此,它才既为生成和变化提供了形而上学的前提,即,使得生成和变化成为必然的,也才由于它既可以成为这个也可以成为那个的特性,而使任何一种具体的生成和变化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