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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王寨风情(三题)

2022-08-01湖北刘正权

金山 2022年7期
关键词:葛粉春分亲戚

湖北/刘正权

老相好

“养一个老相好,你当我叫花子呢,最少你给我弄十个来养!”

“谁啊,这么财大气粗?”周志山停下脚步。

村主任陈六鼻子冷哼:“黑王寨除了时三,没人口气这么拽。”

“挣了两个钱就作烧?”周志山眉头一皱,“亏我还准备推举他参评最美乡村致富人,老相好别说养一个,半个都不行。德不配位,必受灾殃!”

“那,我们回去?”陈六小心翼翼问。

“当然回去,这事得从长计议。”身为黑王寨第一挂职书记,周志山这点果断还是有的。

“回去?我鸡都在瓦罐里煨烂了!”时三声音赶过来,“六年的老母鸡呢。”

一只鸡的正常寿命,不会超过六年,时三舍得拿六年的老母鸡待客,太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陈六冲周志山挤眼,意思是既来之则安之。

尽管客随了主便,周志山的心还是安不下来。

六姑给他奉茶时,周志山心里很替她不平。六姑人是憨点,若不是她没日没夜憨做,时三的养鸡场能红火?孔雀观光园能走俏?都说“憨人自有憨人福,自有憨人住瓦屋”,六姑还没把新盖的瓦屋角角落落焐热乎,已经有人要鹊巢鸠占了。

说瓦屋,指时三在北坡崖上盖的农家联排小别墅,供客人在此住宿,可以自己做饭烧菜,非常适合小家庭、小情侣野外出游放松休闲。

招牌打得那么响亮,敢情是为方便自己金屋藏娇。

周志山觉得有义务提醒六姑,让六姑敲打敲打时三,到时村委会再出面,把时三那些不纯净的念头打消。

趁时三出去接电话的空档,周志山冲六姑开玩笑:“你家别墅那么大,适合养十个八个老相好呢。”

“真的啊,你都这么想?”六姑闻言拍起巴掌,“周书记这话让我心里有了定盘星。”

“说你憨,竟憨得不沾边!”陈六噌地站起来,“什么社会了,养老相好,你以为旧社会当大奶奶,很荣光?”

“什么旧社会,大奶奶?”六姑一怔,“哪个电视剧里的?”

“还哪部电视剧,”陈六使劲瞪六姑,“别到时哭哭啼啼跑村委会诉苦,说时三把你不作数。”

“时三咋把我不作数?”六姑很奇怪,好端端的我为何诉苦,还哭哭啼啼?

“时三都要把老相好请进屋养,还不是一个两个,这叫把你作数?”周志山有点好笑,六姑憨起来,还真的不可救药。

“一个两个可不行,怎么都得十个八个。”六姑巴掌一拍,“这个可是我说了作数。”

“我看你们两口子是作死!”陈六忍不住,恶狠狠训六姑。

“养老相好咋就作死?”

“你说呢?都违法乱纪了,不是作死是啥?”陈六气呼呼的。

“违法乱纪?没听说老相好是国家保护鸟类啊。”六姑吓得嗓子一颤。

老相好,鸟?陈六脑子一激灵:“莫非……”

“莫非啥?”周志山满脸疑惑看向陈六。

陈六拿手朝后脑使劲拍打两下:“瞧我,咋把老祖宗这句话给忘了。”

“哪句话?”

“家富不养老相好,家贫不挨青笛嫂。”陈六脱口而出。

什么讲究?周志山还没问出嘴,六姑接上话:“周书记你可别想歪了,老相好不是那个什么旧情人,青笛嫂更不是什么小嫂子。”

“这里所说的‘老相好’‘青笛嫂’并不是指代人,指两种鸟,分别是伯劳鸟和绣眼鸟。”陈六怕六姑嘴笨说不清白,插上话,“为何说家富不养老相好呢?伯劳鸟是小型猛禽,对食物十分挑剔,每天需要最新鲜的肉类和昆虫,一般家境饲养不起,养不熟。”

“那青笛嫂应该养得起也养得熟吧?”周志山向来会举一反三,“青笛嫂是绣眼鸟的绰号,好饲养,按说家再贫穷的人都养得起。”

陈六意味深长一笑,说:“青笛嫂小巧玲珑,叫声悦耳,人们饲养绣眼鸟,很容易着迷,不知不觉就在饲鸟、逗鸟、赏鸟上花费大量时间,穷困人家养鸟,只会让原本贫困的生活,雪上加霜。”

“我养老相好,压根不是玩物丧志!”接完电话的时三大踏步进屋。

“那是?”周志山站起来,他觉得时三这人有点估摸不透。

“黑王寨今年的朝廷贡米产量为啥下降,晓得原因不?”

“是逐年下降。”陈六纠正。

“土壤结构被破坏?”周志山沉吟,可这跟养老相好不搭界啊。

“老相好还有一个外号,屠夫鸟,你们晓得不?”时三翻出底牌。

“屠夫鸟?”周志山和陈六都是第一次听说。

“伯劳鸟是个成功的猎手,它生着鹰一般锋利的嘴和爪,有着惊人的飞行速度,而且性子非常残暴,将捕猎当成乐趣和炫耀,伯劳鸟捕捉的食物,比它吃下的要多得多。”

“我懂了,你养老相好,让它们把损害农作物的鸟雀和昆虫给消灭掉一部分,保持生态上的平衡,对现代农业作出一点贡献。”

“同时,还可以让爱鸟人士、摄影爱好者,到黑王寨观鸟、赏鸟、拍鸟、研究鸟。这年月,单靠农家乐、采摘园、垂钓中心,这些司空见惯的游玩项目留不住更高层次的游客,我们得拓展乡村旅游的上升空间。”

“太好了!”周志山激动地握紧时三的手,“就凭这个,六年的老母鸡不吃一口,我都得推举你下午跟我进城。”

“进城干啥?”时三六姑互相看了一眼。

“干啥就别问了,保证有最美的老相好送你!”陈六明白周志山话里的意思,冲时三和六姑打起了哑谜。

丈人田

诵读:江苏 许帆

“能不能跟你爹说一声,让他把田给我种!”

围着灶台转了半天,大元从喉咙里吭哧出这么一句话。

“不吃冷锅巴饭,不围灶台转,”少梅洗碗的手停下来,“河里石头滚上坡了呢,你这是。”

大元脸刷地涨红了。

不怪少梅这么促狭他,当初少梅爹看大元贷款买了旋耕机、收割机、插秧机,怕他们田地少,这些机械闲置了不划算,主动把田给他们种,结果大元说,穷死不耕丈人田。

少梅明白,大元这是防后手呢,黑王寨祖祖辈辈流传的,“穷死不耕丈人田,饿死不打亲戚工”。

大元是担心种了丈人田,少梅的哥嫂要来给他打帮工。

大元是那种宁可人吃亏,绝对不肯钱吃亏的人。

哥嫂来帮工,钱就得分流出去一部分,贷的款自然得多认一些利息。

想多了不是,少梅的哥嫂压根不想在土里刨食,他们是想把田脱手后,干干净净出去打工。

苦了少梅的爹妈,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得当年轻小伙一样田间地头忙活。

用村主任陈六调侃他们的话说:“老家伙老家伙,你们是越老越加活。”

“我这不是心疼你爹娘嘛。”大元转到少梅背后,生怕少梅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秘密来。

少梅晓得大元脸上藏不住事,不急不慢把碗筷收拾好,眼睛盯着大元:“说吧,又想找我爹娘什么歪?”

大元嘟囔着:“我能找你爹娘什么歪,一个女婿半个儿,人家孝顺孝顺老人家,都不行?”

“照你这么说,是我想歪了?”少梅冷笑,“去了一趟野丫头葛粉厂,心思都野了,当我不晓得。”

大元的心确实野了,悄无声息地背着少梅跟野丫头葛粉厂签了供货合同。搞产业转型,不种稻谷,改种菜葛。

菜葛是一种速生葛,当年种当年收益,一两斤重左右的菜葛,在超市上可抢手了,可以蒸煮炒炸,极具滋补功效。一斤以下的葛根可以制成葛粉,老人、中年人、儿童都可以食用。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人把葛根粉当作日常保健的食品,葛根粉中除含有淀粉、蛋白质、糖类、纤维素、脂肪、果胶等成分外,还含有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和各种氨基酸,以及具有保健作用的各种化学成分。

这些都还不足以让大元动心,关键是菜葛的产量,一亩田管理得当,可以亩产五千斤呢,一斤菜葛两元,接近一万元的毛收入。

野丫头葛粉厂,主要靠野生葛根,野生葛根成长极为缓慢,附近几个省市的葛根都调运过来,还供不应求。

野丫头目前主打产品有葛粉、葛粉片、葛花茶、葛根茶、葛粉丝、葛豆丝、葛面条、葛饼干等八个系列,产品远销国外。

大元就是看准这个,才下定决心搞菜葛种植。

“你什么意思?”少梅一怔。

我不光出钱种你爹娘的田,还让你哥嫂回来帮我打下手。”

“啧啧,看不出啊看不出。”

“看不出啥?”

“看不出榆木脑袋也有开窍的时候!”少梅扑哧一乐,点了大元一额头。

“别老眼光看人,”大元也笑,笑完小心翼翼补上一句,“还有个事,我没经过你同意,擅自做主了。”

“什么事?”少梅眼睛一瞪,“你还真是打蛇顺杆上,胆子肥得什么事都敢先斩后奏了。”

“不是我胆子肥,是市场经济鼓励我们大胆创业!”大元居然说得头头是道。

“说说你怎么个大胆法。”少梅做出洗耳恭听状。

“我把旋耕机、收割机、插秧机都抵出去了。”

“抵出去?”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对啊,抵给把田地转租给我们的人家,算租金。”

“人家都没地种了,要你这些机械干吗?和尚买梳子这叫作!”少梅觉得有点莫名所以。

“所以说吧,这就是你跟不上形势了。”大元口气中流露出得意,“咱们寨子里生贵和贵堂他们不是搞了个农机队吗,农忙季节专门给附近县市农户收割耕种,他们正嫌资金不足,机械不够,这样一来,既不用花钱购置新的农机,还把资源进行了有效整合。”

“双赢啊,这是!”少梅眼睛发亮,“大元你闷头鸡啄米吃呢,颗颗拣饱的。”

两口子正聊得欢,有人在大门咳嗽一声:“大元兄弟说得好,这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话听着好熟悉呢。”

“孟子说过的话,怎么会不熟悉。”门外咳嗽的人露了面,是驻村工作组长周志山,野丫头葛粉厂就是周志山驻村不久招商引资兴建起来绿色食品产业。

“一不小心,我家大元上升到圣贤境界了?”少梅吓一跳。

“圣贤咋了,”周志山很认真,“境界再高他也先得是人才对吧。”

亲戚工

诵读:江苏 张博然

“穷不舍志,富不癫狂。”陈六说,“春分你过分了。”

黑王寨的女人中,春分是出了名的人尖子,做事向来有分寸,能够把彩瓦厂成功转型仿古建筑厂就是最好的证明。

套用黑王寨老话,春分的厂子前景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高得春分脑子一发晕,说出浑话了。

也不算浑,人往高处走呗。

春分那番话,是跟大贵吵架时说出来的,山风一吹,满寨子人都听见了。

两口子吵架,口不择言是有的,但牵扯上别人,在黑王寨则不多见。

春分原话这么说的:“哎呀,我到今天才晓得,你大贵在黑王寨有这么多亲戚,碰见和尚叫姐夫呢,我看是。”

大贵面子上挂不住了:“皇帝还有草鞋亲的。”

春分反唇相讥:“别拿皇帝说事好不,皇帝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能让我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黑王寨的猫啊狗啊我都认亲戚,别说是人了。”

大贵被噎住了:“你这是打算把门口的路给竖起来啊。”

“竖起来就竖起来,你不许我把事业做大了,买私人飞机?”

这事还真备不住,春分眼下出门都是轿车代步。

陈六不这么想,春分那是血汗钱,黑王寨人借钱有分寸,不是特别有把握,不会轻易张口。陈六就寻上门,问究竟。

结果问出一肚子气,春分那么有分寸的人,竟然说出那么没分寸的话,说:“主任你来了正好,我仿古建筑厂扩大规模,要招人,这事就交村委会来办了。”

陈六说:“我是你厂里员工?”

“不是!”春分答得干脆,“我请不起你。”

“那我是你男人?”陈六冷哼。

“更不是,大枝嫂子不会依我!”春分嬉皮笑脸的。

“那我凭什么帮你招人?”

“凭我是在帮你圆黑王寨的梦啊。”

陈六当村主任后,念念不忘的就是黑王寨,归纳起来四句话:农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银行,务工收入奔小康,特色产业圆梦想。

春分意思再明白不过,她的厂子可以让黑王寨村民通过务工增加收入奔小康,家门口打工挣钱,是黑王寨村民梦寐以求的美事一桩。

陈六不吭声了,人家春分说的在情在理,口气虽说癫狂了点,但话糙理不糙。

“要我帮你招工可以,不许随便辞人家的工。”陈六给春分打预防针。

“只要你看得上眼的人,我春分保险没二话。”

贵堂先开的口:“穷死不耕丈人田,饿死不打亲戚工,我好歹被大贵叫一声大爷。”

轮到陈六冷哼了:“大贵还叫我一声表哥呢,人家那是客气。”

生贵插嘴:“贵堂你耳朵是不是打苍蝇啊。”

贵堂不高兴了,生贵是说他只会牛一样憨做呢:“我耳朵打苍蝇咋了,好过你长了耳朵没记性。”

“嗨,我这会偏偏长记性了!”生贵很得意,“不信你问铜富,春分可是站在北坡崖上说的,大贵那是碰见和尚叫姐夫。”

黑王寨的男人,谁个愿意做和尚。

贵堂儿女都成人了呢。

“春分真这么说?”贵堂把眼睛瞟向陈六。

陈六点头。

“那就不怪我们不义了,是春分不仁在先,这个亲戚工,我们打定了。”

贵堂一带头,寨子里但凡有把子力气的,都报了名,去春分厂子打工。

开工第一天,春分没露脸,肯定是不好意思。黑王寨人,是亲戚连亲戚呢。

中午的工作餐席面倒是很露脸,有鱼有肉,大家吃得很解气。要搁过去,吃了亲戚家的好饭好菜,领工钱时多少会不好意思。如今没这个顾虑了,该怎么干活怎么干活,该怎么吃饭怎么吃饭,一是一,二是二,谁都不用看谁脸色。

月底发工资时,春分露了脸,很难得。开工资时,贵堂第一个上去的,春分说:“贵堂大爷,这是您的工钱,请点点。”

贵堂不点钱,拿话点春分:“大爷,我可受不起你这称呼,按规矩,叫名字。”

春分不生气,后面的人,她真的一视同仁点的名字。

工资领完,春分让大贵拉着陈六,说:“表哥,晚上请你吃顿便饭。”

陈六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促狭春分:“应该我请你们才对,怎么说你们都是帮表哥在圆黑王寨的梦。”

陈六故意把“表哥”二字咬得很重,言下之意他不是六亲不认的人。

陈六和大贵,是那种头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就拉倒,不知拉倒了几辈的表亲。

满以为春分听了这话会恼羞成怒,孰料春分竟乐得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来:“陈六啊陈六,亏你当这么多年村主任,都不知道我这是用的釜底抽薪法。”

“釜底抽薪?”

“黑王寨不是有饿死不打亲戚工一说吗,我是怕大家拉不下面情到厂子做事,才故意吵了个六亲不认的架给大家听。”

陈六明白过来:“你这是吐唾沫浇白菜——一举两得啊。一方面打消大伙顾虑,放开手脚挣钱;二来也不让大伙心存侥幸,认为给亲戚干活不用辛苦卖力。”

“在亲戚面前癫狂了,我们!”春分眼里有亮光闪烁。

“不让亲戚舍志才真!”陈六鼻子一酸,“难为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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