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幽探秘：解读安东尼·布朗

方 棠

在图画书领域，如果说李欧·李奥尼是一位“哲学家”的话（他总是创作一些充满哲思的寓言，为儿童打造一个追寻自我的世界），那么，安东尼·布朗则仿佛是一位“社会学家”，他经常将目光凝注于各种现实问题，尤其是家庭中的亲子问题。

在他的作品中，有被孤立和欺凌的弱小者 （《胆小鬼威利》），有渴望父亲陪伴的小女孩 （《大猩猩》），有经历冲突、冒险后和解的兄妹俩 （《隧道》），还有反抗传统家庭伦理、掀起一场家庭内部革命的朱太太 （《朱家故事》）……然而，即便是探讨大男子主义、性别歧视、家庭分工、动物权益等严肃而深刻的话题，安东尼·布朗也丝毫不会令人感到沉重、无趣。在他的书中，一以贯之的始终是充满想象力的超现实主义艺术风格。

在成为图画书创作者之前，他曾经在英国曼彻斯特皇家医院工作了多年，绘制了许多医学插画。因此，强大的写实能力奠定了他绘画风格的基础，线条利落，色彩鲜明，笔触细腻写实，不动声色地将超现实主义融入图画书的叙事之中，给人以神秘、魔幻、妙趣横生的阅读感受。

《小凯的家不一样了》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星期四早上，

十点过一刻，

小凯注意到

茶壶变得不一样了。

——寥寥几句，配上一个长出了毛茸茸耳朵和尾巴的不锈钢电水壶，一种荒诞离奇的感觉扑面而来。

小凯是个六七岁大的金发男孩。早上，爸爸出门去接妈妈回来，临走前对他说：“家里就要变得不一样了。”之后，小凯发现家里的物品纷纷变得面目全非：拖鞋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鸟，洗脸盆里长出了一张人脸，沙发变成了鳄鱼和大猩猩……当他无奈地走出房间，想要骑车出去逛逛时，发现车轮竟然也变形了，成了一颗红彤彤的大苹果。他只好跑回房间，关门关灯，默默等待。最后，爸爸妈妈终于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原来，他们为小凯添了个小妹妹。

所以，一切日常之物的变形都只是小凯心理的投射。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儿，他心中充满了不安。自己不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了，生活原有的秩序感将要被打破。这是弟弟妹妹出生时，大孩子最常见的一种感受。对此，作者没有用任何语言文字来直接描述，而是借助图像艺术，用神秘、夸张、变形的方式展现了出来。

书中处处散落着象征和隐喻的元素，如同一个小径交叉的秘密花园，吸引着我们前去寻幽探秘。安东尼·布朗曾说过：“我画图的时候，很喜欢加上一些小东西。读者看第一遍时，常常会忽略它们，多读几遍后就会有新的发现。”当我们在阅读时细细品味、逐一检索他精心设置的“小东西”时，偶有所得，便不禁产生一种会心一击的欢喜。

第四页展示了小凯的卧室。乍看平平常常，然而墙上的挂画却营造了一种变动不居的氛围。床头梵高的《星空》里，星云流转，树木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侧面墙上的日食、宇宙星球和外星人，也都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客厅里，沙发上方挂着圣母怀抱耶稣的画像；电视机上面的相框里，原本是一家三口的合照，爸爸怀中却突然出现一只粉色的小猪，乍看像一个襁褓；踢足球的时候，足球在空中渐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鸟蛋，蛋壳破开，一只送子鹳从里面飞了出来；无生命的物品一个个变成了动物……这一切，无疑是新生命即将到来的暗示。

其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电视中展示的画面，一共有三页。第一页，一只大鸟在屏幕中横空飞过；第二页，出现了一个鸟巢，巢中有一颗颜色与其他不同的蛋；第三页，一只体型比较小的鸟妈妈在嘴对嘴地喂养它体型庞大的孩子。

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测，最初那只大鸟便是臭名昭著的大杜鹃。当它盯上某个正在筑巢孵卵的“倒霉蛋”后，便会等待时机，趁虚而入，将宿主鸟巢的蛋扔掉一只，换成自己的鸟蛋。杜鹃鸟的蛋很快就会孵化，等它破壳后，立刻显示出嗜杀的本性，将还未孵化的弟弟妹妹们拱出鸟巢摔死，独占“养母”的照顾和关爱。慢慢地，它的体型很快超过了母亲，然而养母却一无所知，每天不辞劳苦，叼来小虫子喂养这个可怕的巨婴、杀害自己孩子的冤家。

这一场景很可能隐喻了许多大孩子内心最隐秘的恐惧与担忧。刚出生的弟弟妹妹——这个外来的“入侵者”会不会夺走原本全部属于我的母爱？会不会影响我在家中的地位？这种危机感会让孩子们紧张焦虑，无所适从。有的孩子会做出奇怪的举动吸引大人的注意力，还有的会出现退行性的行为，希望像婴儿那样，得到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安东尼·布朗对儿童的心理可谓有着很深的洞察和理解。

与此类似，在全书的最后一页，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其乐融融。小凯抱着粉色襁褓中的小妹妹，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在他们脚下，放着三个外形一模一样的杯子，只是大小不一，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一则俄罗斯经典童话《金发姑娘和三只熊》。而童话正是安东尼·布朗最常运用的元素，嵌入在他的许多作品中。在这则童话里，三只熊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当他们外出散步的时候，一个金发小女孩意外闯了进来。这个“入侵者”坐在小熊的椅子上，偷喝了小熊的粥，还睡在了他的床上。最后，小熊原谅了金发女孩。同样，我们看得出来，小凯此时也接纳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

超现实主义一直是安东尼·布朗的关键词，他受马格里特的影响很深。在谈及这本书时，他曾说过：“由始至终， 《小凯的家不一样了》的创作都深受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影响，尤其是勒内·马格里特。这样的变形正是马格里特非常喜欢的主题之一，他也沉醉于画这样的物体：一部分是这种东西，另一部分是那种东西……”那只横空飞过的鸟和鸟巢，以及巨大的苹果，无疑都是对马格里特的模仿和致敬。

这是一本薄薄的图画书，我却常常惊叹于它的神秘和丰厚。孩子读到的是惊奇、有趣和魔幻的感觉，知识面更广博、更细心一些的读者会发现书中隐藏的“小东西”，而有一定艺术素养的读者，则会发现马格里特作品的痕迹。任何层次的读者都能得到不同的收获，无论是儿童还是成人，都能在书中领略奇异的风景，感受超现实艺术的熏陶。

日本儿童文化研究者本田和子指出，儿童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现实”和“非现实”共存的世界。因此，他们看世界的目光是双重的。这种“双重目光”使主体与客体、理性与感性、时间与空间浑然一体地凝缩于自己的身心之中，使他们可以自由往来于现实和非现实两个空间。在安东尼·布朗笔下，这两个空间浑然交融，相互渗透，不分彼此。

读了他的许多作品后，我想，安东尼·布朗给我们最大的启示便是：即使是最现实、最细微的问题，也依然可以用最具想象力的方式来演绎与表达。图画不仅是文字的呼应和说明，更可以蕴藏无比丰富的细节，吸引读者细细品味、探究。在真假虚实之间，我们的思想受到启迪，心灵得到抚慰，而这些，都是乘着想象的翅膀，在一种神秘、魔幻、超现实的氛围中悄悄达成的。这固然是创作上的一种风格和趣味，却也是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的作品在文学性之外，还具备了高超的艺术水准。这一点，也恰是图画书之所以为图画书的妙处所在。